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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查舊帳

  這幾天,聽濤社出了一本《肉食者言》,是現在的在朝者,先前還是在野時候的言論,給大家“聽其言而觀其行”,知道先後有怎樣的不同。那同社出版的周刊《濤聲》裏,也常有同一意思的文字。

  這是查舊帳,翻開帳簿,打起算盤,給一個結算,問一問前後不符,是怎麽的,確也是一種切實分明,最令人騰挪不得的辦法。然而這辦法之在現在,可未免太“古道”了。古人是怕查這種舊帳的,蜀的韋莊窮困時,做過一篇慷慨激昂,文字較為通俗的《秦婦吟》,真弄得大家傳誦,待到他顯達之後,卻不但不肯編入集中,連人家的鈔本也想設法消滅了。當時不知道成績如何,但看清朝末年,又從敦煌的山洞中掘出了這詩的鈔本,就可見是白用心機了的,然而那苦心卻也還可以想見。

  不過這是古之名人。常人就不同了,他要抹殺舊帳,必須砍下腦袋,再行投胎。斬犯綁赴法場的時候,大叫道,“過了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為了另起爐灶,從新做人,非經過二十年不可,真是麻煩得很。

  不過這是古今之常人。今之名人就又不同了,他要抹殺舊帳,從新做人,比起常人的方法來,遲速真有郵信和電報之別。不怕迂緩一點的,就出一回洋,造一個寺,生一場病,遊幾天山;要快,則開一次會,念一卷經,演說一通,宣言一下,或者睡一夜覺,做一首詩也可以;要更快,那就自打兩個嘴巴,淌幾滴眼淚,也照樣能夠另變一人,和“以前之我”絕無關係。淨壇將軍搖身一變,化為鯽魚,在女妖們的大腿間鑽來鑽去,作者或自以為寫得出神入化,但從現在看起來,是連新奇氣息也沒有的。

  如果這樣變法,還覺得麻煩,那就白一白眼,反問道:“這是我的帳?”如果還嫌麻煩,那就眼也不白,問也不問,而現在所流行的卻大抵是後一法。

  “古道”怎麽能再行於今之世呢?竟還有人主張讀經,真不知是什麽意思?然而過了一夜,說不定會主張大家去當兵的,所以我現在經也沒有買,恐怕明天兵也未必當。

  七月二十五日。

  晨涼漫記

  關於張獻忠的傳說,中國各處都有,可見是大家都很以他為奇特的,我先前也便是很以他為奇特的人們中的一個。兒時見過一本書,叫作《無雙譜》,是清初人之作,取曆史上極特別無二的人物,各畫一像,一麵題些詩,但壞人好像是沒有的。因此我後來想到可以擇曆來極其特別,而其實是代表著中國人性質之一種的人物,作一部中國的“人史”,如英國嘉勒爾的《英雄及英雄崇拜》,美國亞懋生的《偉人論》那樣。惟須好壞俱有,有齧雪苦節的蘇武,舍身求法的玄奘,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孔明,但也有呆信古法,“死而後已”的王莽,有半當真半取笑的變法的王安石;張獻忠當然也在內。但現在是毫沒有動筆的意思了。

  《蜀碧》一類的書,記張獻忠殺人的事頗詳細,但也頗散漫,令人看去仿佛他是像“為藝術而藝術”的一樣,專在“為殺人而殺人”了。他其實是別有目的的。他開初並不很殺人,他何嚐不想做皇帝。後來知道李自成進了北京,接著是清兵入關,自己隻剩了沒落這一條路,於是就開手殺,殺……他分明的感到,天下已沒有自己的東西,現在是在毀壞別人的東西了,這和有些末代的風雅皇帝,在死前燒掉了祖宗或自己所搜集的書籍古董寶貝之類的心情,完全一樣。他還有兵,而沒有古董之類,所以就殺,殺,殺人,殺……但他還要維持兵,這實在不過是維持殺。他殺得沒有平民了,就派許多較為心腹的人到兵們中間去,設法竊聽,偶有怨言,即躍出執之,戮其全家(他的兵像是有家眷的,也許就是擄來的婦女)。以殺治兵,用兵來殺,自己是完了,但要這樣的達到一同滅亡的末路。我們對於別人的或公共的東西,不是也不很愛惜的麽?

  所以張獻忠的舉動,一看雖然似乎古怪,其實是極平常的。古怪的倒是那些被殺的人們,怎麽會總是束手伸頸的等他殺,一定要清朝的肅王來射死他,這才作為奴才而得救,而還說這是前定,就是所謂“吹簫不用竹,一箭貫當胸”。但我想,這豫言詩是後人造出來的,我們不知道那時的人們真是怎麽想。

  七月二十八日。

  吃教

  達一先生在《文統之夢》裏,因劉勰自謂夢隨孔子,乃始論文,而後來做了和尚,遂譏其“貽羞往聖”。其實是中國自南北朝以來,凡有文人學士,道士和尚,大抵以“無特操”為特色的。晉以來的名流,每一個人總有三種小玩意,一是《論語》和《孝經》,二是《老子》,三是《維摩詰經》,不但采作談資,並且常常做一點注解。唐有三教辯論,後來變成大家打諢;所謂名儒,做幾篇伽藍碑文也不算什麽大事。宋儒道貌岸然,而竊取禪師的語錄。清呢,去今不遠,我們還可以知道儒者的相信《太上感應篇》和《文昌帝君陰騭文》,並且會請和尚到家裏來拜懺。

  耶穌教傳入中國,教徒自以為信教,而教外的小百姓卻都叫他們是“吃教”的。這兩個字,真是提出了教徒的“精神”,也可以包括大多數的儒釋道教之流的信者,也可以移用於許多“吃革命飯”的老英雄。

  清朝人稱八股文為“敲門磚”,因為得到功名,就如打開了門,磚即無用。近年則有雜誌上的所謂“主張”。《現代評論》之出盤,不是為了迫壓,倒因為這派作者的飛騰;《新月》的冷落,是老社員都“爬”了上去,和月亮距離遠起來了。這種東西,我們為要和“敲門磚”區別,稱之為“上天梯”罷。

  “教”之在中國,何嚐不如此。講革命,彼一時也;講忠孝,又一時也;跟大拉嘛打圈子,又一時也;造塔藏主義,又一時也。有宜於專吃的時代,則指歸應定於一尊,有宜合吃的時代,則諸教亦本非異致,不過一碟是全鴨,一碟是雜拌兒而已。劉勰亦然,蓋僅由“不撤薑食”一變而為吃齋,於胃髒裏的分量原無差別,何況以和尚而注《論語》《孝經》或《老子》,也還是不失為一種“天經地義”呢?

  九月二十七日。

  衝

  “推”和“踢”隻能死傷一兩個,倘要多,就非“衝”不可。

  十三日的新聞上載著貴陽通信說,九一八紀念,各校學生集合遊行,教育廳長譚星閣臨事張皇,乃派兵分據街口,另以汽車多輛,向行列衝去,於是發生慘劇,死學生二人,傷四十餘,其中以正誼小學學生為最多,年僅十齡上下耳。……我先前隻知道武將大抵通文,當“枕戈待旦”的時候,就會做駢體電報,這回才明白雖是文官,也有深諳韜略的了。田單曾經用過火牛,現在代以汽車,也確是二十世紀。

  “衝”是最爽利的戰法,一隊汽車,橫衝直撞,使敵人死傷在車輪下,多麽簡截;“衝”也是最威武的行為,機關一扳,風馳電掣,使對手想回避也來不及,多麽英雄。各國的兵警,喜歡用水龍衝,俄皇曾用哥薩克馬隊衝,都是快舉。各地租界上我們有時會看見外國兵的坦克車在出巡,這就是倘不恭順,便要來衝的家夥。

  汽車雖然並非衝鋒的利器,但幸而敵人卻是小學生,一匹疲驢,真上戰場是萬萬不行的,不過在嫩草地上飛跑,騎士坐在上麵暗嗚叱吒,卻還很能勝任愉快,雖然有些人見了,難免覺得滑稽。

  十齡上下的孩子會造反,本來也難免覺得滑稽的。但我們中國是常出神童的地方,一歲能畫,兩歲能詩,七齡童做戲,十齡童從軍,十幾齡童做委員,原是常有的事實;連七八歲的女孩也會被淩辱,從別人看來,是等於“年方花信”的了。

  況且“衝”的時候,倘使對麵是能夠有些抵抗的人,那就汽車會弄得不爽利,衝者也就不英雄,所以敵人總須選得嫩弱。流氓欺鄉下老,洋人打中國人,教育廳長衝小學生,都是善於克敵的豪傑。

  “身當其衝”,先前好像不過一句空話,現在卻應驗了,這應驗不但在成人,而且到了小孩子。“嬰兒殺戮”算是一種罪惡,已經是過去的事,將乳兒拋上空中去,接以槍尖,不過看作一種玩把戲的日子,恐怕也就不遠了罷。

  十月十七日。

  答“兼示”

  前幾天寫了一篇《撲空》之後,對於什麽“《莊子》與《文選》”之類,本也不想再說了。第二天看見了《自由談》上的施蟄存先生《致黎烈文先生書》,也是“兼示”我的,就再來說幾句。因為施先生駁複我的三項,我覺得都不中肯——(一)施先生說,既然“有些新青年可以有舊思想,有些舊形式也可以藏新內容”,則像他似的“遺少之群中的一肢一節”的舊思想也可以存而不論,而且寫《莊子》那樣的古文也不妨了。自然,倘要這樣寫,也可以說“不妨”的,宇宙決不會因此破滅。但我總以為現在的青年,大可以不必舍白話不寫,卻另去熟讀了《莊子》,學了它那樣的文法來寫文章。至於存而不論,那固然也可以,然而論及又有何妨呢?施先生對於青年之文法拙直,字匯少,和我的《感舊》,不是就不肯“存而不論”麽?

  (二)施先生以為“以詞取士”,和勸青年看《莊子》與《文選》有“強迫”與“貢獻”之分,我的比例並不對。但我不知道施先生做國文教員的時候,對於學生的作文,是否以富有《莊子》文法與《文選》字匯者為佳文,轉為編輯之後,也以這樣的作品為上選?假使如此,則倘作“考官”,我看是要以《莊子》與《文選》取士的。

  (三)施先生又舉魯迅的話,說他曾經說過:一,“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可見是承認了要能作文,該多看中國書;二,“……我以為倘要弄舊的呢,倒不如姑且靠著張之洞的《書目答問》去摸門徑去。”就知道沒有反對青年讀古書過。這是施先生忽略了時候和環境。他說一條的那幾句的時候,正是許多人大叫要作白話文,也非讀古書不可之際,所以那幾句是針對他們而發的,猶言即使恰如他們所說,也不過不能作文,而去讀古書,卻比不能作文之害還大。至於二,則明明指定著研究舊文學的青年,和施先生的主張,涉及一般的大異。倘要弄中國上古文學史,我們不是還得看《易經》與《書經》麽?

  其實,施先生說當他填寫那書目的時候,並不如我所推測那樣的嚴肅,我看這話倒是真實的。我們試想一想,假如真有這樣的一個青年後學,奉命惟謹,下過一番苦功之後,用了《莊子》的文法,《文選》的語匯,來寫發揮《論語》《孟子》和《顏氏家訓》的道德的文章,“這豈不是太滑稽嗎”?

  然而我的那篇《懷舊》是嚴肅的。我並非為要“多獲群眾”,也不是因為恨施先生沒有推薦《華蓋集》正續編及《偽自由書》;更不是別有“動機”,例如因為做學生時少得了分數,或投稿時被沒收了稿子,現在就借此來報私怨。

  十月二十一日。

  打聽印象

  五四運動以後,好像中國人就發生了一種新脾氣,是:倘有外國的名人或闊人新到,就喜歡打聽他對於中國的印象。羅素到中國講學,急進的青年們開會歡宴,打聽印象。羅素道:“你們待我這麽好,就是要說壞話,也不好說了。”急進的青年憤憤然,以為他滑頭。

  蕭伯納周遊過中國,上海的記者群集訪問,又打聽印象。蕭道:“我有什麽意見,與你們都不相幹。假如我是個武人,殺死個十萬條人命,你們才會尊重我的意見。”革命家和非革命家都憤憤然,以為他刻薄。

  這回是瑞典的卡爾親王到上海了,記者先生也發表了他的印象:“……足跡所經,均蒙當地官民殷勤招待,感激之餘,異常愉快。今次遊覽觀感所得,對於貴國政府及國民,有極度良好之印象,而永遠不能磨滅者也。”這最穩妥,我想,是不至於招出什麽是非來的。

  其實是,羅蕭兩位,也還不算滑頭和刻薄的,假如有這麽一個外國人,遇見有人問他印象時,他先反問道:“你先生對於自己中國的印象怎麽樣?”那可真是一篇難以下筆的文章。

  我們是生長在中國的,倘有所感,自然不能算“印象”;但意見也好;而意見又怎麽說呢?說我們像渾水裏的魚,活得胡裏胡塗,莫名其妙罷,不像意見。說中國好得很罷,恐怕也難。這就是愛國者所悲痛的所謂“失掉了國民的自信”,然而實在也好像失掉了,向各人打聽印象,就恰如求簽問卜,自己心裏先自狐疑著了的緣故。

  我們裏麵,發表意見的固然也有的,但常見的是無拳無勇,未曾“殺死十萬條人命”,倒是自稱“小百姓”的人,所以那意見也無人“尊重”,也就是和大家“不相幹”。至於有位有勢的大人物,則在野時候,也許是很急進的罷,但現在呢,一聲不響,中國“待我這麽好,就是要說壞話,也不好說了”。看當時歡宴羅素,而憤憤於他那答話的由新潮社而發跡的諸公的現在,實在令人覺得羅素並非滑頭,倒是一個先知的諷刺家,將十年後的心思豫先說去了。

  這是我的印象,也算一篇擬答案,是從外國人的嘴上抄來的。

  九月二十日。

  登龍術拾遺

  章克標先生做過一部《文壇登龍術》,因為是預約的,而自己總是悠悠忽忽,竟失去了拜誦的幸運,隻在《論語》上見過廣告,解題和後記。但是,這真不知是那裏來的“煙士披裏純”,解題的開頭第一段,就有了絕妙的名文—— “登龍是可以當作乘龍解的,於是登龍術便成了乘龍的技術,那是和騎馬駕車相類似的東西了。但平常乘龍就是女婿的意思,文壇似非女性,也不致於會要招女婿,那麽這樣解釋似乎也有引起別人誤會的危險。……”

  確實,查看廣告上的目錄,並沒有“做女婿”這一門,然而這卻不能不說是“智者千慮”的一失,似乎該有一點增補才好,因為文壇雖然“不致於會要招女婿”,但女婿卻是會要上文壇的。

  術曰:要登文壇,須闊太太,遺產必需,官司莫怕。窮小子想爬上文壇去,有時雖然會僥幸,終究是很費力氣的;做些隨筆或茶話之類,或者也能夠撈幾文錢,但究竟隨人俯仰。最好是有富嶽家,有闊太太,用賠嫁錢,作文學資本,笑罵隨他笑罵,惡作我自印之。“作品”一出,頭銜自來,贅婿雖能被婦家所輕,但一登文壇,即聲價十倍,太太也就高興,不至於自打麻將,連眼梢也一動不動了,這就是“交相為用”。但其為文人也,又必須是唯美派,試看王爾德遺照,盤花鈕扣,鑲牙手杖,何等漂亮,人見猶憐,而況令閫。可惜他的太太不行,以至濫交頑童,窮死異國,假如有錢,何至於此。所以倘欲登龍,也要乘龍,“書中自有黃金屋”,早成古話,現在是“金中自有文學家”當令了。

  但也可以從文壇上去做女婿。其術是時時留心,尋一個家裏有些錢,而自己能寫幾句“阿呀呀,我悲哀呀”的女士,做文章登報,尊之為“女詩人”。待到看得她有了“知己之感”,就照電影上那樣的屈一膝跪下,說道“我的生命嗬,阿呀呀,我悲哀呀!”——則由登龍而乘龍,又由乘龍而更登龍,十分美滿。然而富女詩人未必一定愛窮男文士,所以要有把握也很難,這一法,在這裏隻算是《登龍術拾遺》的附錄,請勿輕用為幸。

  八月二十八日。

  電影的教訓

  當我在家鄉的村子裏看中國舊戲的時候,是還未被教育成“讀書人”的時候,小朋友大抵是農民。愛看的是翻筋鬥,跳老虎,一把煙焰,現出一個妖精來;對於劇情,似乎都不大和我們有關係。大麵和老生的爭城奪地,小生和正旦的離合悲歡,全是他們的事,捏鋤頭柄人家的孩子,自己知道是決不會登壇拜將,或上京赴考的。但還記得有一出給了感動的戲,好像是叫作《斬木誠》。一個大官蒙了不白之冤,非被殺不可了,他家裏有一個老家丁,麵貌非常相像,便代他去“伏法”。那悲壯的動作和歌聲,真打動了看客的心,使他們發見了自己的好模範。因為我的家鄉的農人,農忙一過,有些是給大戶去幫忙的。為要做得像,臨刑時候,主母照例的必須去“抱頭大哭”,然而被他踢開了,雖在此時,名分也得嚴守,這是忠仆,義士,好人。

  但到我在上海看電影的時候,卻早是成為“下等華人”的了,看樓上坐著白人和闊人,樓下排著中等和下等的“華胄”,銀幕上現出白色兵們打仗,白色老爺發財,白色小姐結婚,白色英雄探險,令看客佩服,羨慕,恐怖,自己覺得做不到。但當白色英雄探險非洲時,卻常有黑色的忠仆來給他開路,服役,拚命,替死,使主子安然的回家;待到他豫備第二次探險時,忠仆不可再得,便又記起了死者,臉色一沉,銀幕上就現出一個他記憶上的黑色的麵貌。黃臉的看客也大抵在微光中把臉色一沉:他們被感動了。

  幸而國產電影也在掙紮起來,聳身一跳,上了高牆,舉手一揚,擲出飛劍,不過這也和十九路軍一同退出上海,現在是正在準備開映屠格納夫的《春潮》和茅盾的《春蠶》了。當然,這是進步的。但這時候,卻先來了一部竭力宣傳的《瑤山豔史》。

  這部片子,主題是“開化瑤民”,機鍵是“招駙馬”,令人記起《四郎探母》以及《雙陽公主追狄》這些戲本來。中國的精神文明主宰全世界的偉論,近來不大聽到了,要想去開化,自然隻好退到苗瑤之類的裏麵去,而要成這種大事業,卻首先須“結親”,黃帝子孫,也和黑人一樣,不能和歐亞大國的公主結親,所以精神文明就無法傳播。這是大家可以由此明白的。

  九月七日。

  二醜藝術

  浙東的有一處的戲班中,有一種腳色叫作“二花臉”,譯得雅一點,那麽,“二醜”就是。他和小醜的不同,是不扮橫行無忌的花花公子,也不扮一味仗勢的宰相家丁,他所扮演的是保護公子的拳師,或是趨奉公子的清客。總之:身分比小醜高,而性格卻比小醜壞。

  義仆是老生扮的,先以諫淨,終以殉主;惡仆是小醜扮的,隻會作惡,到底滅亡。而二醜的本領卻不同,他有點上等人模樣,也懂些琴棋書畫,也來得行令猜謎,但倚靠的是權門,淩蔑的是百姓,有誰被壓迫了,他就來冷笑幾聲,暢快一下,有誰被陷害了,他又去嚇唬一下,吆喝幾聲。不過他的態度又並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麵又回過臉來,向台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點,搖著頭裝起鬼臉道:你看這家夥,這回可要倒楣哩!

  這最末的一手,是二醜的特色。因為他沒有義仆的愚笨,也沒有惡仆的簡單,他是智識階級。他明知道自己所靠的是冰山,一定不能長久,他將來還要到別家幫閑,所以當受著豢養,分著餘炎的時候,也得裝著和這貴公子並非一夥。

  二醜們編出來的戲本上,當然沒有這一種腳色的,他那裏肯;小醜,即花花公子們編出來的戲本,也不會有,因為他們隻看見一麵,想不到的。這二花臉,乃是小百姓看透了這一種人,提出精華來,製定了的腳色。

  世間隻要有權門,一定有惡勢力,有惡勢力,就一定有二花臉,而且有二花臉藝術。我們隻要取一種刊物,看他一個星期,就會發見他忽而怨恨春天,忽而頌揚戰爭,忽而譯蕭伯納演說,忽而講婚姻問題;但其間一定有時要慷慨激昂的表示對於國事的不滿:這就是用出末一手來了。

  這最末的一手,一麵也在遮掩他並不是幫閑,然而小百姓是明白的,早已使他的類型在戲台上出現了。

  六月十五日。

  反芻

  關於“《莊子》與《文選》”的議論,有些刊物上早不直接提起應否大家研究這問題,卻拉到別的事情上去了。他們是在嘲笑那些反對《文選》的人們自己卻曾做古文,看古書。這真利害。大約就是所謂“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罷——對不起,“古書”又來了!

  不進過牢獄的那裏知道牢獄的真相。跟著闊人,或者自己原是闊人,先打電話,然後再去參觀的,他隻看見獄卒非常和氣,犯人還可以用英語自由的談話。倘要知道得詳細,那他一定是先前的獄卒,或者是釋放的犯人。自然,他還有惡習,但他教人不要鑽進牢獄去的忠告,卻比什麽名人說模範監獄的教育衛生,如何完備,比窮人的家裏好得多等類的話,更其可信的。

  然而自己沾了牢獄氣,據說就不能說牢獄壞,獄卒或囚犯,都是壞人,壞人就不能有好話。隻有好人說牢獄好,這才是好話。讀過《文選》而說它無用,不如不讀《文選》而說它有用的可聽。反“反《文選》”的諸君子,自然多是讀過的了,但未讀的也有,舉一個例在這裏罷——“《莊子》我四年前雖曾讀過,但那時還不能完全讀懂……《文選》則我完全沒有見過。”然而他結末說,“為了浴盤的水糟了,就連小寶寶也要倒掉,這意思是我們不敢讚同的。”見《火炬》他要保護水中的“小寶寶”,可是沒有見過“浴盤的水”。

  五四運動的時候,保護文言者是說凡做白話文的都會做文言文,所以古文也得讀。現在保護古書者是說反對古書的也在看古書,做文言,——可見主張的可笑。永遠反芻,自己卻不會嘔吐,大約真是讀透了《莊子》了。

  十一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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