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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七論"文人相輕"(1)

  兩傷所謂文人,輕個不完,弄得別一些作者搖頭歎氣了,以為作踐了文苑。這自然也說得通。陶淵明先生"采菊東籬下",心境必須清幽閑適,他這才能夠"悠然見南山",如果籬中籬外,有人大嚷大跳,大罵大打,南山是在的,他卻"悠然"不得,隻好"愕然見南山"了。現在和晉宋之交有些不同,連"象牙之塔"(2)也已經搬到街頭來,似乎頗有"不隔"(3)之意,然而也還得有幽閑,要不然,即無以寄其沉痛,文壇減色,嚷嚷之罪大矣。於是相輕的文人們的處境,就也更加艱難起來,連街頭也不再是擾攘的地方了,真是途窮道盡。

  然而如果還要相輕又怎麽樣呢?前清有成例,知縣老爺出巡,路遇兩人相打,不問青紅皂白,誰是誰非,各打P股五百完事。不相輕的文人們縱有"肅靜""回避"牌,卻無小板子,打是自然不至於的,他還是用"筆伐",說兩麵都不是好東西。這裏有一段炯之(4)先生的《談談上海的刊物》為例--"說到這種爭鬥,使我們記起《太白》,《文學》,《論語》,《人間世》幾年來的爭鬥成績。這成績就是凡罵人的與被罵的一古腦兒變成醜角,等於木偶戲的互相揪打或以頭互碰,除了讀者養成一種’看熱鬧’的情趣以外,別無所有。把讀者養成歡喜看’戲’不歡喜看’書’的習氣,’文壇消息’的多少,成為刊物銷路多少的主要原因。爭鬥的延長,無結果的延長,實在可說是中國讀者的大不幸。我們是不是還有什麽方法可以使這種’私罵’占篇幅少一些?一個時代的代表作,結起賬來若隻是這些精巧的對罵,這文壇,未免太可憐了。"(天津《大公報》的《小公園》,八月十八日。)"這種鬥爭",炯之先生還自有一個界說:"即是向異己者用一種瑣碎方法,加以無憐憫,不節製的辱罵。(一個術語,便是’鬥爭’。)"雲。

  於是乎這位炯之先生便以憐憫之心,節製之筆,定兩造為醜角,覺文壇之可憐了,雖然"我們記起《太白》,《文學》,《論語》,《人間世》幾年來",似乎不但並不以"’文壇消息’的多少,成為刊物銷路多少的主要原因",而且簡直不登什麽"文壇消息"。不過"罵"是有的;隻"看熱鬧"的讀者,大約一定也有的。試看路上兩人相打,他們何嚐沒有是非曲直之分,但旁觀者往往隻覺得有趣;就是綁出法場去,也是不問罪狀,單看熱鬧的居多。由這情形,推而廣之以至於文壇,真令人有不如逆來順受,唾麵自幹之感。到這裏來一個"然而"罷,轉過來是旁觀者或讀者,其實又並不全如炯之先生所擬定的混沌,有些是自有各人自己的判斷的。所以昔者古典主義者和羅曼主義者相罵,甚而至於相打(5),他們並不都成為醜角;左拉遭了劇烈的文字和圖畫的嘲罵(6),終於不成為醜角;連生前身敗名裂的王爾德(7),現在也不算是醜角。

  自然,他們有作品。但中國也有的。中國的作品"可憐"得很,誠然,但這不隻是文壇可憐,也是時代可憐,而且這可憐中,連"看熱鬧"的讀者和論客都在內。凡有可憐的作品,正是代表了可憐的時代。昔之名人說"恕"字訣--但他們說,對於不知恕道的人,是不恕的(8);--今之名人說"忍"字訣,春天的論客以"文人相輕"混淆黑白,秋天的論客以"凡罵人的與被罵的一古腦兒變成醜角"抹殺是非。冷冰冰陰森森的平安的古塚中,怎麽會有生人氣?

  "我們是不是還有什麽方法可以使這種’私罵’占篇幅少一些?"--炯之先生問。有是有的。縱使名之曰"私罵",但大約決不會件件都是一麵等於二加二,一麵等於一加三,在"私"之中,有的較近於"公",在"罵"之中,有的較合於"理"的,居然來加評論的人,就該放棄了"看熱鬧的情趣",加以分析,明白的說出你究以為那一麵較"是",那一麵較"非"來。

  至於文人,則不但要以熱烈的憎,向"異己"者進攻,還得以熱烈的憎,向"死的說教者"(9)抗戰。在現在這"可憐"的時代,能殺才能生,能憎才能愛,能生與愛,才能文。彼兌飛(10)說得好:我的愛並不是歡欣安靜的人家,花園似的,將平和一門關住,其中有"幸福"慈愛地往來,而撫養那"歡欣",那嬌小的仙女。

  我的愛,就如荒涼的沙漠一般--一個大盜似的有嫉妒在那裏霸著;他的劍是絕望的瘋狂,而每一刺是各樣的謀殺!

  九月十二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十月《文學》月刊第五卷第四號"文學論壇"欄,署名隼。

  (2)"象牙之塔"原是十九世紀法國文藝批評家聖佩韋批評同時代消極浪漫主義詩人維尼的用語,後來用以比喻脫離現實生活的文藝家的小天地。

  (3)"不隔"見王國維《人間詞話》:"間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穀則稍隔矣。"又:"如霧裏看花,終隔一層。。。。。。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4)炯之即沈從文。

  (5)關於古典主義者與羅曼主義者相罵,一八三○年二月二十五日,雨果的浪漫主義劇作《歐那尼》在巴黎法蘭西劇院上演,觀眾中支持古典主義的頓足、起哄,擁護浪漫主義的則狂熱喝采,雙方的喧嚷聲混成一片,甚至引起鬥毆。羅漫主義,今譯浪漫主義。

  (6)左拉(mZola,1840-1902)法國作家。一八九四年,*太血統的法國軍官德萊孚斯被誣泄露軍事機密罪判處終身苦役。左拉於一八九七年對此案材料作了研究後,給法國總統佛爾寫了一封《我控訴》的公開信,為德萊孚斯辯護,控訴法國政府、法庭和總參謀部違反法律和侵犯人權,以致被控誹謗罪而逃亡倫敦。在這一事件中,法國報刊不斷刊載攻擊他的文字和漫畫。直至左拉死後四年(1906),該案終於真相大白,撤銷原判,德萊孚斯恢複軍職。

  (7)一八九五年馬奎斯指摘王爾德與其子艾爾弗雷德道格拉斯搞同性戀,道德敗壞。王爾德在道格拉斯的慫恿下,控告馬奎斯誹謗自己。因證據對王爾德不利,結果他被判兩年苦役,於一八九五年五月入獄。出獄後流寓國外,死於巴黎。

  (8)指新月社的人們。參看《三閑集新月社批評家的任務》。

  (9)"死的說教者"參看本卷第5頁注(6)。

  (10)彼兌飛即裴多菲,匈牙利詩人。這裏所引是《我的愛--並不是。。。。。。》一詩的最後兩節。魯迅曾譯有全文,發表於《語絲》周刊第九、第十一期(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二日、二十六日)。

  備考:分明的是非和熱烈的好惡(魏金枝)人應有分明的是非,和熱烈的好惡,這是不錯的。文人應更有分明的是非,和更熱烈的好惡,這也是不錯的。但天下的事情,並沒有這麽簡單,除了是非之外,還有"似是而非"的"是",和"非中有是"之非,在這當口,我們的好惡,便有些為難了。

  譬如有一種人,他們借著一個好看的幌子,做其為所欲為的勾當,不論是非,無分好惡,一概置之在所排擠之列,這叫做玉石俱焚,在他自己的心目之中,已先無是非之分。但他還要大言不慚,自以為是。於是其所謂"是",不免似是而實非了。這是我們在談話是非之前,所應最先將它分辯明白的。次則以趣觀之,往往有些具著兩張麵孔的人,對於腰骨硬朗的,他會伏在地下,打拱作揖,對於下一點的,也會裝起高不可扳的怪腔,甚至給你當頭一腳,拒之千裏之外。其時是非,便會煞時分手,各歸其主,因之好惡不同,也是常事。在此時際,要談是非,就得易地而處,平心而論,彼一是非,此一是非,原非確論。

  至於非中之是,它的是處,正勝過於似是之非,因為其猶講交友之道,而無門閥之分。凡人在落難時節,沒有朋友,沒有六親,更無是非天道可言,能與猿鶴為伍,自然最好,否則與鹿豕為伍,也是好的。即到千萬沒有辦法的時候,至於躺在破廟角裏,而與麻瘋病菌為伍,倘然我的體力,尚能為自然的抗禦,因而不至毀滅以死,也比被實際上也做著騙子屠夫的所誘殺臠割,較為心願。所以,倘然要講是非,也該去怪追奔逐北的好漢,我等小民,不任其咎。但近來那般似是的人,還在那裏大登告白,說是"少卿教匈奴為兵",那個意思,更為凶惡,為他營業,賣他朋友,甚而至於陷井下石,望人萬劫不複,那層似是的甜衣,不是糖拌砒霜,是什麽呢?

  總之,文人相輕,不外乎文的長短,道的是非,文既無長短可言,道又無是非之分,則空談是非,何補於事!已而已而,手無寸鐵的人嗬!

  七月一日,《芒種》第八期。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八月《文學》月刊第五卷第二號"文學論壇"欄,署名隼。

  人生識字胡塗始中國的成語隻有"人生識字憂患始"(2),這一句是我翻造的。

  孩子們常常給我好教訓,其一是學話。他們學話的時候,沒有教師,沒有語法教科書,沒有字典,隻是不斷的聽取,記住,分析,比較,終於懂得每個詞的意義,到得兩三歲,普通的簡單的話就大概能夠懂,而且能夠說了,也不大有錯誤。小孩子往往喜歡聽人談天,更喜歡陪客,那大目的,固然在於一同吃點心,但也為了愛熱鬧,尤其是在研究別人的言語,看有什麽對於自己有關係--能懂,該問,或可取的。

  我們先前的學古文也用同樣的方法,教師並不講解,隻要你死讀,自己去記住,分析,比較去。弄得好,是終於能夠有些懂,並且竟也可以寫出幾句來的,然而到底弄不通的也多得很。自以為通,別人也以為通了,但一看底細,還是並不怎麽通,連明人小品都點不斷的,又何嚐少有?(3)人們學話,從高等華人以至下等華人,隻要不是聾子或啞子,學不會的是幾乎沒有的,一到學文,就不同了,學會的恐怕不過極少數,就是所謂學會了的人們之中,請恕我坦白的再來重複的說一句罷,大約仍然胡胡塗塗的還是很不少。這自然是古文作怪。因為我們雖然拚命的讀古文,但時間究竟是有限的,不像說話,整天的可以聽見;而且所讀的書,也許是《莊子》和《文選》(4)呀,《東萊博議》呀,《古文觀止》(5)呀,從周朝人的文章,一直讀到明朝人的文章,非常駁雜,腦子給古今各種馬隊踐踏了一通之後,弄得亂七八遭,但蹄跡當然是有些存留的,這就是所謂"有所得"。這一種"有所得"當然不會清清楚楚,大概是似懂非懂的居多,所以自以為通文了,其實卻沒有通,自以為識字了,其實也沒有識。自己本是胡塗的,寫起文章來自然也胡塗,讀者看起文章來,自然也不會倒明白。然而無論怎樣的胡塗文作者,聽他講話,卻大抵清楚,不至於令人聽不懂的--除了故意大顯本領的講演之外。因此我想,這"胡塗"的來源,是在識字和讀書。

  例如我自己,是常常會用些書本子上的詞匯的。雖然並非什麽冷僻字,或者連讀者也並不覺得是冷僻字。然而假如有一位精細的讀者,請了我去,交給我一枝鉛筆和一張紙,說道,"您老的文章裏,說過這山是’膀’的,那山是’岩’的,那究竟是怎麽一副樣子呀?您不會畫畫兒也不要緊,就鉤出一點輪廓來給我看看罷。請,請,請。。。。。。"這時我就會腋下出汗,恨無地洞可鑽。因為我實在連自己也不知道"’膀"和"岩"究竟是什麽樣子,這形容詞,是從舊書上鈔來的,向來就並沒有弄明白,一經切實的考查,就糟了。此外如"幽婉","玲瓏","蹣跚","囁嚅"。。。。。。之類,還多得很。

  說是白話文應該"明白如話",已經要算唱厭了的老調了,但其實,現在的許多白話文卻連"明白如話"也沒有做到。倘要明白,我以為第一是在作者先把似識非識的字放棄,從活人的嘴上,采取有生命的詞匯,搬到紙上來;也就是學學孩子,隻說些自己的確能懂的話。至於舊語的複活,方言的普遍化,那自然也是必要的,但一須選擇,二須有字典以確定所含的意義,這是另一問題,在這裏不說它了。

  四月二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五月《文學》月刊第四卷第五號"文學論壇"欄,署名庚。

  (2)"人生識字憂患始"宋代蘇軾《石蒼舒醉墨堂》一詩中的句子。

  (3)指林語堂、劉大傑等。當時出版的劉大傑標點、林語堂校閱的《袁中郎全集》、劉大傑校點的張岱《琅嬛文集》等,其中有不少斷句錯誤。參看《花邊文學罵殺與捧殺》和本書《"題未定"草(六)》等。

  (4)《莊子》、《文選》參看本卷第46頁注(13)。(5)《東萊博議》宋代呂祖謙著,是一部取《左傳》中史事加以評論的文集。舊本題為《東萊左氏博議》,共二十五卷,一六八篇。後來通行的是明人刪節本,隻十二卷,八十六篇。《古文觀止》,清代吳楚材、吳調侯編選的古文讀本,共十二卷,收自先秦至明代的文章二二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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