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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二)

尤墨君先生以教師的資格參加著討論大眾語,那意見是極該看重的。他主張“使中學生練習大眾語”,還舉出“中學生作文最喜用而又最誤用的許多時髦字眼”來,說“最好叫他們不要用”,待他們將來能夠辨別時再說,因為是與其“食新不化,何如禁用於先”的。現在摘一點所舉的“時髦字眼”在這裏——

共鳴 對象 氣壓 溫度 結晶 徹底 趨勢 理智

現實 下意識 相對性 絕對性 縱剖麵 橫剖麵

死亡率……(《新語林》三期)

但是我很奇怪。

那些字眼,幾乎算不得“時髦字眼”了。如“對象”“現實”等,隻要看看書報的人,就時常遇見,一常見,就會比較而得其意義,恰如孩子懂話,並不依靠文法教科書一樣;何況在學校中,還有教員的指點。至於“溫度”“結晶”“縱剖麵”“橫剖麵”等,也是科學上的名詞,中學的物理學、礦物學、植物學教科書裏就有,和用於國文上的意義並無不同。現在竟“最誤用”,莫非自己既不思索,教師也未給指點,而且連別的科學也一樣的模糊嗎?

那麽,單是中途學了大眾語,也不過是一位中學出身的速成大眾,於大眾有什麽用處呢?大眾的需要中學生,是因為他教育程度比較的高,能夠給大家開拓知識,增加語匯,能解明的就解明,該新添的就新添;他對於“對象”等等的界說,就先要弄明白,當必要時,有方言可以替代,就譯換,倘沒有,便教給這新名詞,並且說明這意義。如果大眾語既是半路出家,新名詞也還不很明白,這“落伍”可真是“徹底”了。

我想,為大眾而練習大眾語,倒是不該禁用那些“時髦字眼”的,最要緊的是教給他定義,教師對於中學生,和將來中學生的對於大眾一樣。譬如“縱斷麵”和“橫斷麵”,解作“直切麵”和“橫切麵”,就容易懂;倘說就是“橫鋸麵”和“直鋸麵”,那麽,連木匠學徒也明白了,無須識字。禁,是不好的,他們中有些人將永遠模糊,“因為中學生不一定個個能升入大學而實現其做文豪或學者的理想的”。

八月十四日。

迎神和咬人

報載餘姚的某鄉,農民們因為旱荒,迎神求雨,看客有戴帽的,便用刀棒亂打他一通。

這是迷信,但是有根據的。漢先儒董仲舒先生就有祈雨法,什麽用寡婦,關城門,烏煙瘴氣,其古怪與道士無異,而未嚐為今儒所訂正。雖在通都大邑,現在也還有天師作法,長官禁屠,鬧得沸反盈天,何嚐惹出一點口舌?至於打帽,那是因為恐怕神看見還很有人悠然自得,不垂哀憐;一麵則也憎惡他的不與大家共患難。

迎神,農民們的本意是在救死的——但可惜是迷信,——但除此之外,他們也不知道另一樣。

報又載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黨員,出麵勸阻迎神,被大家一頓打,終於咬斷了喉管,死掉了。

這是妄信,但是也有根據的。《精忠說嶽全傳》說張俊陷害忠良,終被眾人咬死,人心為之大快。因此鄉間就向來有一個傳說,謂咬死了人,皇帝必赦,因為怨恨而至於咬,則被咬者之惡,也就可想而知了。我不知道法律,但大約民國以前的律文中,恐怕也未必有這樣的規定罷。

咬人,農民們的本意是在逃死的——但可惜是妄信,——但除此之外,他們也不知道另一樣。

想救死,想逃死,適所以自速其死,哀哉!

自從由帝國成為民國以來,上層的改變是不少了,無教育的農民,卻還未得到一點什麽新的有益的東西,依然是舊日的迷信,舊日的訛傳,在拚命地救死和逃死中自速其死。

這回他們要得到“天討”。他們要駭怕,但因為不解“天討”的緣故,他們也要不平。待到這駭怕和不平忘記了,就隻有迷信訛傳剩著,待到下一次水旱災荒的時候,依然是迎神,咬人。

這悲劇何時完結呢?

八月十九日。

“大雪紛飛”

人們遇到要支持自己的主張的時候,有時會用一枝粉筆去搪對手的臉,想把他弄成醜角模樣,來襯托自己是正生。但那結果,卻常常適得其反。

章士釗先生現在是在保障民權了,段政府時代,他還曾經保障文言。他造過一個實例,說倘將“二桃殺三士”用白話寫作“兩個桃子殺了三個讀書人”,是多麽的不行。這回李焰生先生反對大眾語文,也讚成“靜珍君之所舉,‘大雪紛飛’,總比那‘大雪一片一片紛紛地下著’來得簡要而有神韻,酌量采用,是不能與提倡文言文相提並論”的。

我也讚成必不得已的時候,大眾語文可以采用文言,白話,甚至於外國話,而且在事實上,現在也已經在采用。但是,兩位先生代譯的例子,卻是很不對勁的。那時的“士”,並非一定是“讀書人”,早已經有人指出了;這回的“大雪紛飛”裏,也沒有“一片一片”的意思,這不過特地弄得累贅,掉著要大眾語丟臉的槍花。

白話並非文言的直譯,大眾語也並非文言或白話的直譯。在江浙,倘要說出“大雪紛飛”的意思來,是並不用“大雪一片一片紛紛地下著”的,大抵用“凶”“猛”或“厲害”,來形容這下雪的樣子。倘要“對證古本”,則《水滸傳》裏的一句“那雪正下得緊”,就是接近現代的大眾語的說法,比“大雪紛飛”多兩個字,但那“神韻”卻好得遠了。

一個人從學校跳到社會的上層,思想和言語,都一步一步的和大眾離開,那當然是“勢所不免”的事。不過他倘不是從小就是公子哥兒,曾經多少和“下等人”有些相關,那麽,回心一想,一定可以記得他們有許多賽過文言文或白話文的好話。如果自造一點醜惡,來證明他的敵對的不行,那隻是他從隱蔽之處挖出來的自己的醜惡,不能使大眾羞,隻能使大眾笑。大眾雖然智識沒有讀書人的高,但他們對於胡說的人們,卻有一個諡法:繡花枕頭。這意義,也許隻有鄉下人能懂的了,因為窮人塞在枕頭裏麵的,不是鴨絨:是稻草。

八月二十二日。

點句的難

看了《袁中郎全集校勘記》,想到了幾句不關重要的話,是:斷句的難。

前清時代,一個塾師能夠不查他的秘本,空手點完了“四書”,在鄉下就要算一位大學者,這似乎有些可笑,但是很有道理的。常買舊書的人,有時會遇到一部書,開首加過句讀,夾些破句,中途卻停了筆:他點不下去了。這樣的書,價錢可以比幹淨的本子便宜,但看起來也真叫人不舒服。

標點古書,印了出來,是起於“文學革命”時候的;用標點古文來試驗學生,我記得好像是同時開始於北京大學,這真是惡作劇,使“莘莘學子”鬧出許多笑話來。

這時候,隻好一任那些反對白話,或並不反對白話而兼長古文的學者們講風涼話。然而,學者們也要“技癢”的,有時就自己出手。一出手,可就有些糟了,有幾句點不斷,還有可原,但竟連極平常的句子也點了破句。

古文本來也常常不容易標點,譬如《孟子》裏有一段,我們大概是這樣讀法的:“有馮婦者,善搏虎,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虎負嵎,莫之敢攖。望見馮婦,趨而迎之。馮婦攘臂下車,眾皆悅之,其為士者笑之。”但也有人說應該斷為“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的。這“笑”他的“士”,就是先前“則”他的“士”,要不然,“其為士”就太鶻突了。但也很難決定究竟是那一麵對。

不過倘使是調子有定的詞曲,句子相對的駢文,或並不艱深的明人小品,標點者又是名人學士,還要鬧出一些破句,可未免令人不遭蚊子叮,也要起疙瘩了。嘴裏是白話怎麽壞,古文怎麽好,一動手,對古文就點了破句,而這古文又是他正在竭力表揚的古文。破句,不就是看不懂的分明的標記麽?說好說壞,又從那裏來的?

標點古文真是一種試金石,隻消幾點幾圈,就把真顏色顯出來了。

但這事還是不要多談好,再談下去,我怕不久會有更高的議論,說標點是“隨波逐流”的玩意,有損“性靈”,應該排斥的。

十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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