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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

這在我是很應該感謝,也是很覺得欣幸的事,就是:我的一篇短小的作品,仗著深通中國文學的王希禮(B.A.Vassiliev)先生的翻譯,竟得展開在俄國讀者的麵前了。

我雖然已經試做,但終於自己還不能很有把握,我是否真能夠寫出一個現代的我們國人的魂靈來。別人我不得而知,在我自己,總仿佛覺得我們人人之間各有一道高牆,將各個分離,使大家的心無從相印。這就是我們古代的聰明人,即所謂聖賢,將人們分為十等,說是高下各不相同。其名目現在雖然不用了,但那鬼魂卻依然存在,並且,變本加厲,連一個人的身體也有了等差,使手對於足也不免視為下等的異類。造化生人,已經非常巧妙,使一個人不會感到別人的肉體上的痛苦了,我們的聖人和聖人之徒卻又補了造化之缺,並且使人們不再會感到別人的精神上的痛苦。

我們的古人又造出了一種難到可怕的一塊一塊的文字;但我還並不十分怨恨,因為我覺得他們倒並不是故意的。然而,許多人卻不能借此說話了,加以古訓所築成的高牆,更使他們連想也不敢想。現在我們所能聽到的不過是幾個聖人之徒的意見和道理,為了他們自己;至於百姓,卻就默默地生長,萎黃,枯死了,像壓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樣,已經有四千年!

要畫出這樣沉默的國民的魂靈來,在中國實在算一件難事,因為,已經說過,我們究竟還是未經革新的古國的人民,所以也還是各不相通,並且連自己的手也幾乎不懂自己的足。我雖然竭力想摸索人們的魂靈,但時時總自憾有些隔膜。在將來,圍在高牆裏麵的一切人眾,該會自己覺醒,走出,都來開口的罷,而現在還少見,所以我也隻得依了自己的覺察,孤寂地姑且將這些寫出,作為在我的眼裏所經過的中國的人生。

我的小說出版之後,首先收到的是一個青年批評家的譴責;後來,也有以為是病的,也有以為滑稽的,也有以為諷刺的;或者還以為冷嘲,至於使我自己也要疑心自己的心裏真藏著可怕的冰塊。然而我又想,看人生是因作者而不同,看作品又因讀者而不同,那麽,這一篇在毫無“我們的傳統思想”的俄國讀者的眼中,也許又會照見別樣的情景的罷,這實在是使我覺得很有意味的。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六日,於北京。魯迅

馬上日記

在日記還未寫上一字之前,先做序文,謂之預序。

我本來每天寫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大約天地間寫著這樣日記的人們很不少。假使寫的人成了名人,死了之後便也會印出;看的人也格外有趣味,因為他寫的時候不像做《內感篇》外冒篇似的須擺空架子,所以反而可以看出真的麵目來。我想,這是日記的正宗嫡派。

我的日記卻不是那樣。寫的是信劄往來,銀錢收付,無所謂麵目,更無所謂真假。例如:二月二日晴,得A信;B來。三月三日雨,收C校薪水X元,複D信。一行滿了,然而還有事,因為紙張也頗可惜,便將後來的事寫入前一天的空白中。總而言之:是不很可靠的。但我以為B來是在二月一,或者二月二,其實不甚有關係,即便不寫也無妨;而實際上,不寫的時候也常有。我的目的,隻在記上誰有來信,以便答複,或者何時答複過,尤其是學校的薪水,收到何年何月的幾成幾了,零零星星,總是記不清楚,必須有一筆賬,以便檢查,庶幾乎兩不含糊,我也知道自己有多少債放在外麵,萬一將來收清之後,要成為怎樣的一個小富翁。此外呢,什麽野心也沒有了。

吾鄉的李慈銘先生,是就以日記為著述的,上自朝章,中至學問,下迄相罵,都記錄在那裏麵。果然,現在已有人將那手跡用石印印出了,每部五十元,在這樣的年頭,不必說學生,就是先生也無從買起。那日記上就記著,當他每裝成一函的時候,早就有人借來借去的傳鈔了,正不必老遠地等待“身後”。這雖然不像日記的正脈,但若有誌在立言,意存褒貶,欲人知而又畏人知的,卻不妨模仿著試試。什麽做了一點白話,便說是要在一百年後發表的書裏麵的一篇,真是其蠢臭為不可及也。

我這回的日記,卻不是那樣的“有厚望焉”的,也不是原先的很簡單的,現在還沒有,想要寫起來。四五天以前看見半農,說是要編《世界日報》的副刊去,你得寄一點稿。那自然是可以的嘍。然而稿子呢?這可著實為難。看副刊的大抵是學生,都是過來人,做過什麽“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論”或“人心不古議”的,一定知道做文章是怎樣的味道。有人說我是“文學家”,其實並不是的,不要相信他們的話,那證據,就是我也最怕做文章。

然而既然答應了,總得想點法。想來想去,覺得感想倒偶爾也有一點的,平時接著一懶,便擱下,忘掉了。如果馬上寫出,恐怕倒也是雜感一類的東西。於是乎我就決計:一想到,就馬上寫下來,馬上寄出去,算作我的畫到簿。因為這是開首就準備給第三者看的,所以恐怕也未必很有真麵目,至少,不利於己的事,現在總還要藏起來。願讀者先明白這一點。

如果寫不出,或者不能寫了,馬上就收場。所以這日記要有多麽長,現在一點不知道。

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五日,記於東壁下。

六月二十五日

晴。

生病。——今天還寫這個,仿佛有點多事似的。因為這是十天以前的事,現在倒已經可以算得好起來了。不過餘波還沒有完,所以也隻好將這作為開宗明義章第一。謹案才子立言,總須大嚷三大苦難:一曰窮,二曰病,三曰社會迫害我。那結果,便是失掉了愛人;若用專門名詞,則謂之失戀。我的開宗明義雖然近似第二大苦難,實際上卻不然,倒是因為端午節前收了幾文稿費,吃東西吃壞了,從此就不消化,胃痛。我的胃的八字不見佳,向來就擔不起福澤的。也很想看醫生。中醫,雖然有人說是玄妙無窮,內科尤為獨步,我可總是不相信。西醫呢,有名的看資貴,事情忙,診視也潦草,無名的自然便宜些,然而我總還有些躊躇。事情既然到了這樣,當然隻好聽憑敝胃隱隱地痛著了。

自從西醫割掉了梁啟超的一個腰子以後,責難之聲就風起雲湧了,連對於腰子不很有研究的文學家也都“仗義執言”。同時,“中醫了不得論”也就應運而起;腰子有病,何不服黃蓍歟?什麽有病,何不吃鹿茸歟?但西醫的病院裏確也常有死屍抬出。我曾經忠告過G先生:你要開醫院,萬不可收留些看來無法挽回的病人;治好了走出,沒有人知道,死掉了抬出,就轟動一時了,尤其是死掉的如果是“名流”。我的本意是在設法推行新醫學,但G先生卻似乎以為我良心壞。這也未始不可以那麽想,——由他去吧。

但據我看來,實行我所說的方法的醫院可很有,隻是他們的本意卻並不在要使新醫學通行。新的本國的西醫又大抵模模糊糊,一出手便先學了中醫一樣的江湖訣,和水的龍膽丁幾兩日份八角;漱口的淡硼酸水每瓶一元。至於診斷學呢,我似的門外漢可不得而知。總之,西方的醫學在中國還未萌芽,便已近於腐敗。我雖然隻相信西醫,近來也頗有些望而卻步了。

前幾天和季茀談起這些事,並且說,我的病,隻要有熟人開一個方就好,用不著向什麽博士化冤錢。第二天,他就給我請了正在繼續研究的Dr.H.來了。開了一個方,自然要用稀鹽酸,還有兩樣這裏無須說;我所最感謝的是又加些Sirup Simpel使我喝得甜甜的,不為難。向藥房去配藥,可又成為問題了,因為藥房也不免有模模糊糊的,他所沒有的藥品,也許就替換,或者竟刪除。結果是托Fraeulein H.遠遠地跑到較大的藥房去。

這樣一辦,加上車錢,也還要比醫院的藥價便宜到四分之三。

胃酸得了外來的生力軍,強盛起來,一瓶藥還未喝完,痛就停止了。我決定多喝它幾天。但是,第二瓶卻奇怪,同一的藥房,同一的藥方,藥味可是不同一了;不像前一回的甜,也不酸。我檢查我自己,並不發熱,舌苔也不厚,這分明是藥水有些蹊蹺。喝了兩回,壞處倒也沒有;幸而不是急病,不大要緊,便照例將它喝完。去買第三瓶時,卻附帶了嚴重的質問;那回答是:也許糖分少了一點罷。這意思就是說緊要的藥品沒有錯。中國的事情真是稀奇,糖分少一點,不但不甜,連酸也不酸了,的確是“特別國情”。

現在多攻擊大醫院對於病人的冷漠,我想,這些醫院,將病人當作研究品,大概是有的,還有在院裏的“高等華人”,將病人看作下等研究品,大概也是有的。不願意的,隻好上私人所開的醫院去,可是診金藥價都很貴。請熟人開了方去買藥呢,藥水也會先後不同起來。

這是人的問題。做事不切實,便什麽都可疑。呂端大事不糊塗,猶言小事不妨糊塗點,這自然很足以顯示我們中國人的雅量,然而我的胃痛卻因此延長了。在宇宙的森羅萬象中,我的胃痛當然不過是小事,或者簡直不算事。

質問之後的第三瓶藥水,藥味就同第一瓶一樣了。先前的悶葫蘆,到此就很容易打破,就是那第二瓶裏,是隻有一日分的藥,卻加了兩日分的水的,所以藥味比正當的要薄一半。

雖然連吃藥也那麽蹭蹬,病卻也居然好起來了。病略見好,H就攻擊我頭發長,說為什麽不趕快去剪發。

這種攻擊是聽慣的,照例“著毋庸議”。但也不想用功,隻是清理抽屜。翻翻廢紙,其中有一束紙條,是前幾年鈔寫的;這很使我覺得自己也日懶一日了,現在早不想做這類事。

那時大概是想要做一篇攻擊近時印書,胡亂標點之謬的文章的,廢紙中就鈔有很奇妙的例子。要塞進字紙簍裏時,覺得有幾條總還是愛不忍釋,現在鈔幾條在這裏,馬上印出,以便“有目共賞”罷。其餘的便作為換取火柴之助——

“國朝陳錫路黃嬭餘話雲。唐傅奕考覈道經眾本。有項羽妾。本齊武平五年彭城人。開項羽妾塚。得之。”(上海進步書局石印本《茶香室叢鈔》卷四第二葉。)

“國朝歐陽泉點勘記雲。歐陽修醉翁亭。記讓泉也。本集及滁州石刻。並同諸選本。作釀泉。誤也。”(同上卷八第七葉。)

“袁石公典試秦中。後頗自悔。其少作詩文。皆粹然一出於正。”(上海士林精舍石印本《書影》卷一第四葉。)

“考……順治中,秀水又有一陳忱,……著誠齋詩集,不出戶庭,錄讀史隨筆,同姓名錄諸書。”(上海亞東圖書館排印本《水滸續集兩種序》第七葉。)

標點古文,確是一種小小的難事,往往無從下筆;有許多處,我常疑心即使請作者自己來標點,怕也不免於遲疑。但上列的幾條,卻還不至於那麽無從索解。末兩條的意義尤顯豁,而標點也弄得更聰明。

六月二十六日

晴。

上午,得霽野從他家鄉寄來的信,話並不多,說家裏有病人,別的一切人也都在毫無防備的將被疾病襲擊的恐怖中;末尾還有幾句感慨。

午後,織芳從河南來,談了幾句,匆匆忙忙地就走了,放下兩個包,說這是“方糖”,送你吃的,怕不見得好。織芳這一回有點發胖,又這麽忙,又穿著方馬褂,我恐怕他將要做官了。

打開包來看時,何嚐是“方”的,卻是圓圓的小薄片,黃棕色。吃起來又涼又細膩,確是好東西。但我不明白織芳為什麽叫它“方糖”?但這也就可以作為他將要做官的一證。

景宋說這是河南一處什麽地方的名產,是用柿霜做成的;性涼,如果嘴角上生些小瘡之類,用這一搽,便會好。怪不得有這麽細膩,原來是憑了造化的妙手,用柿皮來濾過的。可惜到他說明的時候,我已經吃了一大半了。連忙將所餘的收起,預備將來嘴角上生瘡的時候,好用這來搽。

夜間,又將藏著的柿霜糖吃了一大半,因為我忽而又以為嘴角上生瘡的時候究竟不很多,還不如現在趁新鮮吃一點。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

六月二十八日

晴,大風。

上午出門,主意是在買藥,看見滿街掛著五色國旗;軍警林立。走到豐盛胡同中段,被軍警驅入一條小胡同中。少頃,看見大路上黃塵滾滾,一輛摩托車馳過;少頃,又是一輛;少頃,又是一輛;又是一輛;又是一輛……車中人看不分明,但見金邊帽。車邊上掛著兵,有的背著紮紅綢的板刀;小胡同中人都肅然有敬畏之意。又少頃,摩托車沒有了,我們漸漸溜出,軍警也不作聲。

溜到西單牌樓大街,也是滿街掛著五色國旗,軍警林立。一群破衣孩子,各各拿著一把小紙片,叫道:歡迎吳玉帥號外呀!一個來叫我買,我沒有買。

將近宣武門口,一個黃色製服,汗流滿麵的漢子從外麵走進來,忽而大聲道:草你媽!許多人都對他看,但他走過去了,許多人也就不看了。走進宣武門城洞下,又是一個破衣孩子拿著一把小紙片,但卻默默地將一張塞給我,接來一看,是石印的李國恒先生的傳單,內中大意,是說他的多年痔瘡,已蒙一個國手叫做什麽先生的醫好了。

到了目的地的藥房時,外麵正有一群人圍著看兩個人的口角;一柄淺藍色的舊洋傘正擋住藥房門。我推那洋傘時,斤量很不輕;終於傘底下回過一個頭來,問我“幹什麽?”我答說進去買藥。他不作聲,又回頭去看口角去了,洋傘的位置依舊。我隻好下了十二分的決心,猛力衝鋒;一衝,可就衝進去了。

藥房裏隻有賬桌上坐著一個外國人,其餘的店夥都是年輕的同胞,服飾幹淨漂亮。不知怎的,我忽而覺得十年以後,他們便都要變為高等華人,而自己卻現在就有下等人之感。於是乎恭恭敬敬地將藥方和瓶子捧呈給一位分開頭發的同胞。

“八毛五分。”他接了,一麵走,一麵說。

“喂!”我實在耐不住,下等脾氣又發作了。藥價八毛,瓶子錢照例五分,我是知道的。現在自己帶了瓶子,怎麽還要付五分錢呢?這一個“喂”字的功用就和國罵的“他媽的”相同,其中含有這麽多的意義。

“八毛!”他也立刻懂得,將五分錢讓去,真是“從善如流”,有正人君子的風度。

我付了八毛錢,等候一會,藥就拿出來了。我想,對付這一種同胞,有時是不宜於太客氣的。於是打開瓶塞,當麵嚐了一嚐。

“沒有錯的。”他很聰明,知道我不信任他。

“唔。”我點頭表示讚成。其實是,還是不對,我的味覺不至於很麻木,這回覺得太酸了一點了,他連量杯也懶得用,那稀鹽酸分明已經過量。然而這於我倒毫無妨礙的,我可以每回少喝些,或者對上水,多喝它幾回。所以說“唔”;“唔”者,介乎兩可之間,莫明其真意之所在之答話也。

“回見回見!”我取了瓶子,走著說。

“回見。不喝水麽?”

“不喝了。回見。”

我們究竟是禮教之邦的國民,歸根結底,還是禮讓。讓出了玻璃門之後,在大毒日頭底下的塵土中趲行,行到東長安街左近,又是軍警林立。我正想橫穿過去,一個巡警伸手攔住道:不成!我說隻要走十幾步,到對麵就好了。他的回答仍然是:不成!那結果,是從別的道路繞。

繞到L君的寓所前,便打門,打出一個小使來,說L君出去了,須得午飯時候才回家。我說,也快到這個時候了,我在這裏等一等吧。他說:不成!你貴姓呀?這使我很狼狽,路既這麽遠,走路又這麽難,白走一遭,實在有些可惜。我想了十秒鍾,便從衣袋裏挖出一張名片來,叫他進去稟告太太,說有這麽一個人,要在這裏等一等,可以不?約有半刻鍾,他出來了,結果是:也不成!先生要三點鍾才回來哩,你三點鍾再來吧。

又想了十秒鍾,隻好決計去訪C君,仍在大毒日頭底下的塵土中趲行,這回總算一路無阻,到了。打門一問,來開門的答道:去看一看可在家。我想:這一次是大有希望了。果然,即刻領我進客廳,C君也跑出來。我首先就要求他請我吃午飯。於是請我吃麵包,還有葡萄酒;主人自己卻吃麵。那結果是一盤麵包被我吃得精光,雖然另有奶油,可是四碟菜也所餘無幾了。

吃飽了就講閑話,直到五點鍾。

客廳外是很大的一塊空地方,種著許多樹。一株蘋果樹下常有孩子們徘徊;C君說,那是在等候蘋果落下來的;因為有定律:誰拾得就歸誰所有。我很笑孩子們耐心,肯做這樣的迂遠事。然而奇怪,到我辭別出去時,我看見三個孩子手裏已經各有一個蘋果了。

回家看日報,上麵說:“……吳在長辛店留宿一宵。除上述原因外,尚有一事,係吳由保定啟程後,張其鍠曾為吳卜一課,謂二十八日入京大利,必可平定西北。二十七日入京欠佳。吳頗以為然。此亦吳氏遲一日入京之由來也。”因此又想起我今天“不成”了大半天,運氣殊屬欠佳,不如也卜一課,以覘晚上的休咎罷。但我不明卜法,又無筮龜,實在無從措手。後來發明了一種新法,就是隨便拉過一本書來,閉了眼睛,翻開,用手指指下去,然後張開眼,看指著的兩句,就算是卜辭。

用的是《陶淵明集》,如法炮製,那兩句是:“寄意一言外,茲契誰能別。”詳了一會,竟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馬上日記之二

七月七日

晴。

每日的陰晴,實在寫得自己也有些不耐煩了,從此想不寫。好在北京的天氣,大概總是晴的時候多;如果是梅雨期內,那就上午晴,午後陰,下午大雨一陣,聽到泥牆倒塌聲。不寫也罷,又好在我這日記,將來決不會有氣象學家拿去做參考資料的。

上午訪素園,談談閑天,他說俄國有名的文學者畢力涅克(Boris Piliniak)上月已經到過北京,現在是走了。

我單知道他曾到日本,卻不知道他也到中國來。

這兩年中,就我所聽到的而言,有名的文學家來到中國的有四個。第一個自然是那最有名的泰戈爾即“竺震旦”,可惜被戴印度帽子的震旦人弄得一塌糊塗,終於莫名其妙而去;

後來病倒在意大利,還電召震旦“詩哲”前往,然而也不知道“後事如何”。現在聽說又有人要將甘地扛到中國來了,這艱苦卓絕的偉人,隻在印度能生,在英國治下的印度能活的偉人,又要在震旦印下他偉大的足跡。但當他精光的腳還未踏著華土時,恐怕烏雲已在出岫了。

其次是西班牙的伊本納茲(Blasco Ibanez),中國倒也早有人介紹過;但他當歐戰時,是高唱人類愛和世界主義的,從今年全國教育聯合會的議案看來,他實在很不適宜於中國,當然誰也不理他,因為我們的教育家要提倡民族主義了。

還有兩個都是俄國人。一個是斯吉泰烈支(Skitalez),一個就是畢力涅克。兩個都是假名字。斯吉泰烈支是流亡在外的。畢力涅克卻是前蘇聯的作家,但據他自傳,從革命的第一年起,就為著買麵包粉忙了一年多。以後,便做小說,還吸過魚油,這種生活,在中國大概便是整日叫窮的文學家也未必夢想到。

他的名字,任國楨君輯譯的《蘇俄的文藝論戰》裏是出現過的,作品的譯本卻一點也沒有。日本有一本《伊凡和馬理》(《Ivan and Maria》),格式很特別,單是這一點,在中國的眼睛——中庸的眼睛——裏就看不慣。文法有些歐化,有些人尚且如同眼睛裏著了玻璃粉,何況體式更奇於歐化。悄悄地自來自去,實在要算是造化的。

還有,在中國,姓名僅僅一見於《蘇俄的文藝論戰》裏的裏培進司基(U.Libedinsky),日本卻也有他的小說譯出了,名曰《一周間》。他們的介紹之速而且多實在可駭。我們的武人以他們的武人為祖師,我們的文人卻毫不學他們文人的榜樣,這就可預卜中國將來一定比日本太平。

但據《伊凡和馬理》的譯者尾瀨敬止氏說,則作者的意思,是以為“蘋果的花,在舊院落中也開放,大地存在間,總是開放”的。那麽,他還是不免於念舊。然而他眼見,經曆了革命了,知道這裏麵有破壞,有流血,有矛盾,但也並非無創造,所以他絕沒有絕望之心。這正是革命時代的活著的人的心。詩人勃洛克(Alexander Block)也如此。他們自然是前蘇聯的詩人,但若用了純馬克斯流的眼光來批評,當然也還是很有可議的處所。不過我覺得托羅茲基(Trotsky)的文藝批評,倒還不至於如此森嚴。

可惜我還沒有看過他們最新的作者的作品《一周間》。

革命時代總要有許多文藝家萎黃,有許多文藝家向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衝進去,乃仍被吞沒,或者受傷。被吞沒的消滅了;受傷的生活著,開拓著自己的生活,唱著苦痛和愉悅之歌。待到這些逝去了,於是現出一個較新的新時代,產出更新的文藝來。

中國自民元革命以來,所謂文藝家,沒有萎黃的,也沒有受傷的,自然更沒有消滅,也沒有苦痛和愉悅之歌。這就是因為沒有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也就是因為沒有革命。

七月八日

上午,往伊東醫士寓去補牙,等在客廳裏,有些無聊。四壁隻掛著一幅織出的畫和兩副對,一副是江朝宗的,一副是王芝祥的。署名之下,各有兩顆印,一顆是姓名,一顆是頭銜;江的是“迪威將軍”,王的是“佛門弟子”。

午後,密斯高來,適值毫無點心,隻得將寶藏著的搽嘴角生瘡有效的柿霜糖裝在碟子裏拿出去。我時常有點心,有客來便請他吃點心;最初是“密斯”和“密斯得”一視同仁,但密斯得有時委實厲害,往往吃得很徹底,一個不留,我自己倒反有“向隅”之感。如果想吃,又須出去買來。於是很有戒心了,隻得改變方針,有萬不得已時,則以落花生代之。這一著很有效,總是吃得不多,既然吃不多,我便開始敦勸了,有時竟勸得怕吃落花生如織芳之流,至於因此逡巡逃走。從去年夏天發明了這一種花生政策以後,至今還在繼續厲行。但密斯們卻不在此限,她們的胃似乎比他們要小五分之四,或者消化力要弱到十分之八,很小的一個點心,也大抵要留下一半,倘是一片糖,就剩下一角。拿出來陳列片時,吃去一點,於我的損失是極微的,“何必改作”?

密斯高是很少來的客人,有點難於執行花生政策。恰巧又沒有別的點心,隻好獻出柿霜糖去了。這是遠道攜來的名糖,當然可以見得鄭重。

我想,這糖不大普通,應該先說明來源和功用。但是,密斯高卻已經一目了然了。她說:這是出在河南汜水縣的;用柿霜做成。顏色最好是深黃;倘是淡黃,那便不是純柿霜。這很涼,如果嘴角這些地方生瘡的時候,便含著,使它漸漸從嘴角流出,瘡就好了。

她比我耳食所得的知道得更清楚,我隻好不作聲,而且這時才記起她是河南人。請河南人吃幾片柿霜糖,正如請我喝一小杯黃酒一樣,真可謂“其愚不可及也”。

茭白的心裏有黑點的,我們那裏稱為灰茭,雖是鄉下人也不願意吃,北京卻用在大酒席上。卷心白菜在北京論斤論車地賣,一到南邊,便根上係著繩,倒掛在水果鋪子的門前了,買時論兩,或者半株,用處是放在闊氣的火鍋中,或者給魚翅墊底。但假如有誰在北京特地請我吃灰茭,或北京人到南邊時請他吃煮白菜,則即使不至於稱為“笨伯”,也未免有些乖張罷。

但密斯高居然吃了一片,也許是聊以敷衍主人的麵子的。到晚上我空口坐著,想:這應該請河南以外的別省人吃的,一麵想,一麵吃,不料這樣就吃完了。

凡物總是以稀為貴。假如在歐美留學,畢業論文最好是講李太白、楊朱、張三;研究蕭伯納、威爾士就不大妥當,何況但丁之類。《但丁傳》的作者跋忒萊爾(A.J.Butler)就說關於但丁的文獻實在看不完。待到回了中國,可就可以講講蕭伯納、威爾士,甚而至於莎士比亞了。何年何月自己曾在曼殊斐兒墓前痛哭,何月何日何時曾在何處和法蘭斯點頭,他還拍著自己的肩頭說道:你將來要有些像我的!至於“四書”“五經”之類,在本地似乎究以少談為是。雖然夾些“流言”在內,也未必便於“學理和事實”有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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