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

11小朋友運水

　　清光緒十八年（1892年）臘月三十，樟壽的曾祖母戴老太太去世。正趕上過年辦喪事，又適逢大祭祀值年，周家十分忙亂，便叫來章福慶幫忙。

　　章福慶家住杜浦村，在海邊種著一片沙地，平常種些雜糧，夏天則種西瓜。他本是一位年輕工人，一位手藝很好的竹作，善於編製精巧的竹器，同時在鄉下海邊種著沙地。他常被周家雇來做短工，周家有什麽事情，他便過來幫忙，特別是逢年過節的時候，忙不過來了，少不了叫他過來幫著忙活。這次辦喪事又是大祭祀“當年”，在新年十八天裏，大事小情很多，自然要叫他過來幫忙。章福慶因為福字犯忌，便簡略地叫他章慶。周伯宜叫他阿慶，魯瑞則叫他老慶，孩子們都叫他慶叔。

　　這次辦喪事又是大祭祀，在大門西邊的大書房裏懸掛了祖像，擺列了各種祭器，本家的人都要前來瞻拜。周家是一個大家族，分有致、中、和三大房，而致房又分為智、仁、勇三小房，智房下又分出興、立、誠三支，仁房下又分出禮、義、信三支，都要前來瞻拜的。那些香爐、燭台、花瓶之類的“古銅大五事”祭器，還有裝果品、年糕、粽子之類的錫盤，都是很值錢的東西，容易被賊趁人多忙亂中偷去，需要有人來看守。章福慶對伯宜公說，可以叫他兒子運水過來幫忙照看，周伯宜同意了。樟壽早就聽說過運水這個名字，知道那是一個和他年歲差不多的孩子，善於裝弶捉小鳥雀。現在父親同意讓運水過來，樟壽便十分高興地盼望著運水的到來。

　　章福慶的兒子本名章運水。這個名字是取自生辰八字。因為生辰八字五行缺水，所以孩子的小名就叫阿水，學名便加上一個“運”字叫運水。

　　一天，母親告訴樟壽說運水來了，樟壽甭提多高興了，飛跑過去看。他看見，運水正在廚房裏，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見人還很害羞，可是見了樟壽卻是一見如故。運水來了，大家就叫他阿水。樟壽叫他阿水，他叫樟壽“大阿官”，兩人見麵不到半日就成了好朋友，隻要運水有空閑，兩個人就在一起玩。那時候，樟壽已經在三味書屋念書，自然有不少同窗朋友，但他們都是城裏人，惟獨運水來自鄉下海邊，他那樸實的性格，小樟壽感到很親切，他所知道的那些新奇的事情，使小樟壽十分感興趣。

　　第二天，樟壽讓運水捕鳥。運水說：“現在不能，需要下大雪才行。下雪時，在雪地上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在木棒上拴一根長繩子，遠遠地把繩子拉在手裏，在竹匾下麵撒下一些秕穀，看到鳥雀來吃時，遠遠地將繩子快速一拉，那鳥雀就被竹匾罩住了。什麽樣的鳥雀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可多啦！”

　　“可是，你說的方法，我卻不大能用。我捉到的多半是麻雀，也有性子躁的白頰。而且，明明看見一大群鳥雀進去了，拉了繩子，跑去一看，卻隻捉住不過三四隻。”

　　“你太急了，還沒等鳥雀進到中間，你便急忙拉了繩子，是不是？”

　　“嗯。”

　　於是，樟壽便盼望著下大雪，以便和運水一起捕鳥。此刻，既然不能捕鳥，樟壽便要求運水講講他家鄉大海。樟壽津津有味地聽著運水講那藍色的大海，海邊那五光十色的貝殼。運水說：“夏天，你到我家來，白天我們可以到海邊去撿貝殼，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也有。潮汛要來的時候，還有許多跳魚兒隻是跳，都有青蛙似的兩個腳。晚上我們可以和爹去管西瓜，看著那些到地裏來偷吃西瓜的獾豬、刺蝟和猹。月亮地下，你聽，啦啦地響了，猹在咬西瓜了。你便握住胡叉，輕輕地走過去，走到看見猹了，你便刺。那畜生很伶俐，反倒向你奔過來，從你的胯下竄跑了！”

　　啊，多麽美妙神奇的世界，小樟壽真想到那裏去看看！啊，運水心裏裝著無窮無盡的新奇有趣的事兒，都是小樟壽在周家的高牆大院裏看不到的。跟運水在一起真是有意思，可惜正月過去了，運水要回家去了，小樟壽急得大哭，運水也躲在廚房裏哭著不肯走，但終於被他父親帶走了。運水走了，卻給小樟壽心靈裏留下了深深的印象，每當想起運水來，樟壽的腦海裏便會閃現出一幅神異的圖畫：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麵是海邊的沙地，那裏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裏握著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猛力刺去，那狡猾的猹卻將身一扭，噌的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附記：過了近三十年，魯迅在小說《故鄉》中還深情地回顧當年和運水在一起的美好情景，足見運水在魯迅的心目中留下多麽深的印象。魯迅寫小說《故鄉》把運水當作模特，按照紹興俗語“運”與“閏”同音，而土也是五行中之一，所以在小說《故鄉》中便將“運水”改作“閏土”了。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