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

09在三味書屋

　　清光緒十八年（1892年），樟壽到三味書屋讀書。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不過半裏路，走去不過十來分鍾的工夫。出了周宅向東走，過了跨河的石橋，往東一拐就到了。那是一座坐南朝北的黑油漆的竹門。進了門，裏邊是一排高房屋，迤南三間小花廳，便是三味書屋。

　　三味書屋是兩間朝西房子，裏外兩間屋，中間有一個圓洞門相通。外間是一個大屋，是老壽先生鏡吾的書房，正中牆上掛著一塊匾書有“三味書屋”，匾的下麵掛著一幅畫，那是一棵樹下有一隻梅花鹿的畫。教室裏沒有至聖先師牌位，學生們上學來，就對著“三味書屋”匾和梅花鹿畫行禮，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老壽先生便和藹地答禮。穿過圓洞門，裏間是一個小屋，有一塊小匾題“停雲小憩”，是壽鏡吾先生的次子洙鄰（名鵬飛）先生的教讀室，樟壽的二弟櫆壽便由洙鄰先生教。

　　老壽先生是一位高而瘦的老人，頭發胡須都花白了，戴著一副大眼鏡。小樟壽很尊敬他，因為早就聽說過，他是本城中的一位最博學的人。

　　老壽先生的寶座就在梅花鹿畫的前麵，一張八仙桌和一把高靠背椅。學生的書桌分開放在屋子四麵，較大的學生都在西窗下，其餘的學生都排在南邊靠牆處，後邊是通往後園的小門。小樟壽初到時被安排在南邊靠牆處，後來他說是有風，請求調換一下地方，於是又被安排在北邊靠牆處。

　　老壽先生的學生很多，樟壽和勇房族叔仁壽、中房族兄壽頤的書桌放在靠北牆處，中房族弟壽升的書桌放在靠南牆處，還有章翔耀、李孝諧及其他周姓、外姓的學生。

　　老壽先生是一位質樸博學的人。三味書屋是同類私塾中最開明的，老壽先生律己嚴而待人寬，對學生不擺架子，不打學生，不罵學生，受到學生們的尊敬和愛戴。

　　老壽先生是一個很有風趣而又有點幽默的人。讀書賦詩時，他將頭向後麵拗過去，可有意思了。有一次，他閉目養神，忽然仰起頭大聲嚷叫：“一隻鳥，屋裏有一隻鳥！”學生們驚奇地抬起頭來向四處看，並沒有什麽鳥，先生著魔了吧？老先生指了指眼鏡，噢，原來有一隻蚊子叮在近視鏡玻璃外麵。一個學生拿書本一拍，啪的一聲，差一點兒把眼鏡打掉了。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老壽先生急忙用手接住那滑落到鼻子尖上的眼鏡，並把它扶正，他自己也笑了。

　　老壽先生對學生不嚴厲，休息時允許學生們玩兒。孩子們最喜歡玩的是紙盔甲。他們參照各種繡像小說中的畫像，采用幾種不同顏色的紙剪裁糊製成小盔甲，還用紙片和竹絲做成長矛、畫戟、鉞斧等兵器。式樣很多，製作精巧。大拇指手指肚畫上關雲長、張飛、趙雲之類人物的臉譜，大拇指下節畫成脖頸，盔甲從大拇指套下去披在拳頭上，其餘四個手指攥起來，這樣就成了一員武將。還可以用食指和中指夾著長矛、大刀什麽的，擺出武將出征的架勢，兩個人進行武打。

　　“喂，壽升！來，戰幾個回合！”樟壽已經給他的雙手畫好了臉譜，披好了盔甲，準備出戰了。

　　壽升急忙拉開抽屜，取盔甲以便迎敵。可是，一拉開抽屜，傻眼了，抽屜裏有好幾隻蟑螂，把他糊製的盔甲全都咬壞了！

　　“完了！完了！我的紙盔甲都讓蟑螂咬壞了！”壽升急得差一點哭了。

　　原來，有的學生忌妒別人盔甲糊得好，便捉來一些蟑螂從鎖孔放進抽屜裏。也難怪，因為這也是一場比賽，孩子們都有爭強好勝之心。小樟壽把紙盔甲都放在一個盒子裏，這個盒子原是裝線團的，非常的光滑牢固，蟑螂是咬不破的。

　　“樟壽，我跟你戰！”一個綽號“小鬼頭”的孩子，瞥了一眼壽升作個鬼臉兒，披掛好自己的紙盔甲跑過來要跟樟壽戰。

　　樟壽和“小鬼頭”大戰了幾個回合，“小鬼頭”被打得盔丟甲破。

　　“上課了！人哪？人都到哪裏去了？”壽鏡吾先生大叫起來。這位老壽先生既不打學生也不罵學生，隻是這麽一喊叫，那些跑到小園子裏玩兒去的孩子們就都回來了。先生瞪了幾眼，大聲喊道：“讀書！”

　　於是，大家放開喉嚨讀書，真是人聲鼎沸：“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上九潛龍勿用……”壽鏡吾先生也念書。學生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隻有他還大聲地朗誦：“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荷……”樟壽看看先生，心想他讀的或許是最好的文章吧，瞧，他讀到這裏微笑起來，而且將頭仰起，搖著，向後麵拗過去，拗過去。先生讀書入神的時候，對學生們來說是最有利的。有幾個學生又開始把紙盔甲套在手指上做遊戲，樟壽則拿出荊川紙蒙在小說中的繡像上仔細地描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