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難民耶!……嗬……”禿先生大笑,似自嘲前此倉皇之愚,且嗤難民之不足懼。眾亦笑,則見禿先生笑,故助笑耳。
眾既得三大人確消息,一哄而散,耀宗亦自歸,桐下頓寂,僅留王翁輩四五人。禿先生踱良久,雲:“又須歸慰其家人,以明晨返。”遂持其《八銘塾鈔》去。臨去顧餘曰:“一日不讀,明晨能熟背否?趣去讀書,勿惡作劇。”餘大憂,目注王翁煙火不能答,王翁則吸煙不止。餘見火光閃閃,大類秋螢墮草叢中,因憶去年撲螢誤墮蘆蕩事,不複慮禿先生。
“唉,長毛來,長毛來,長毛初來時良可恐耳,顧後則何有。”王翁輟煙,點其首。
“翁蓋曾遇長毛者,其事奈何?”李媼隨急詢之。“翁曾作長毛耶?”餘思長毛來而禿先生去,長毛蓋好人,王翁善我,必長毛耳。
“哈哈!未也。——李媼,時爾年幾何?我蓋二十餘矣。”“我才十一,時吾母挈我奔平田,故不之遇。”
“我則奔幌山。——當長毛至吾村時,我適出走。鄰人牛四,及我兩族兄稍遲,已為小長毛所得,牽出太平橋上,一一以刀斫其頸,皆不殊,推入水,始斃。牛四多力,能負米二石五升走半裏,今無如是人矣。我走及幌山,已垂暮,山顛喬木,雖略負日腳,而山趺之田禾,已受夜氣,色較白日為青。既達山趺,後顧幸無追騎,心稍安。而前瞻不見鄉人,則淒寂悲涼之感,亦與並作。久之神定,夜漸深,寂亦彌甚,入耳絕無人聲,但有吱吱!口汪口汪口汪!……”
“口汪口汪?”餘大惑,問題不覺脫口。李媼則力握餘手禁餘,一若餘之懷疑,能貽大禍於媼者。
“蛙鳴耳。此外則貓頭鷹,鳴極慘厲。……唉,李媼,爾知孤木立黑暗中,乃大類人耶?……哈哈,顧後則何有,長毛退時,我村人皆操鍬鋤逐之,逐者僅十餘人,而彼雖百人不敢返鬥。此後每日必去打寶,何墟三大人,不即因此發財者耶。”“打寶何也?”餘又惑。
“唔,打寶行寶,……凡我村人窮追,長毛必投金銀珠寶少許,令村人爭拾,可以緩追。餘曾得一明珠,大如戎菽,方在驚喜,牛二突以棍擊吾腦,奪珠去;不然縱不及三大人,亦可作富家翁矣。彼三大人之父何狗保,亦即以是時歸何墟,見有打大辮子之小長毛,伏其家破櫃中。……”
“啊!雨矣,歸休乎。”李媼見雨,便生歸心。
“否否,且住。”餘殊弗願,大類讀小說者,見作驚人之筆後,繼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則偏欲急看下回,非盡全卷不止,而李媼似不然。
“咦!歸休耳,明日晏起,又要吃先生界尺矣。”
雨益大,打窗前芭蕉巨葉,如蟹爬沙,餘就枕上聽之,漸不聞。
“啊!先生!我下次用功矣。……”
“啊!甚事?夢耶?……我之噩夢,亦為汝嚇破矣。……夢耶?何夢?”李媼趨就餘榻,拍餘背者屢。
“夢耳!……無之。……媼何夢?”
“夢長毛耳!……明日當為汝言,今夜將半,睡矣,睡矣。”
今春的兩種感想
今春的兩種感想——十一月二十二日在北平輔仁大學演講
我是上星期到北平的,論理應當帶點禮物送給青年諸位,不過因為奔忙匆匆未顧得及,同時也沒有什麽可帶的。
我近來是在上海,上海與北平不同,在上海所感到的,在北平未必感到。今天又沒豫備什麽,就隨便談談吧。昨年東北事變詳情我一點不知道,想來上海事變諸位一定也不甚了然。就是同在上海也是彼此不知,這裏死命的逃死,那裏則打牌的仍舊打牌,跳舞的仍舊跳舞。
打起來的時候,我是正在所謂火線裏麵,親遇見捉去許多中國青年。捉去了就不見回來,是生是死也沒人知道,也沒人打聽,這種情形是由來已久了,在中國被捉去的青年素來是不知下落的。東北事起,上海有許多抗日團體,有一種團體就有一種徽章。這種徽章,如被日軍發現死是很難免的。然而中國青年的記性確是不好,如抗日十人團,一團十人,每人有一個徽章,可是並不一定抗日,不過把它放在袋裏。但被捉去後這就是死的證據。還有學生軍們,以前是天天練操,不久就無形中不練了,隻有軍裝的照片存在,並且把操衣放在家中,自己也忘卻了。然而一被日軍查出時是又必定要送命的。像這一般青年被殺,大家大為不平,以為日人太殘酷。其實這完全是因為脾氣不同的緣故,日人太認真,而中國人卻太不認真。中國的事情往往是招牌一掛就算成功了。日本則不然。他們不像中國這樣隻是作戲似的。日本人一看見有徽章,有操衣的,便以為他們一定是真在抗日的人,當然要認為是勁敵。這樣不認真的同認真的碰在一起,倒黴是必然的。
中國實在是太不認真,什麽全是一樣。文學上所見的常有新主義,以前有所謂民族主義的文學也者,鬧得很熱鬧,可是自從日本兵一來,馬上就不見了。我想大概是變成為藝術而藝術了吧。中國的政客,也是今天談財政,明日談照像,後天又談交通,最後又忽然念起佛來了。外國不然。以前歐洲有所謂未來派藝術。未來派的藝術是看不懂的東西。但看不懂也並非一定是看者知識太淺,實在是它根本上就看不懂。文章本來有兩種:一種是看得懂的,一種是看不懂的。假若你看不懂就自恨淺薄,那就是上當了。不過人家是不管看懂與不懂的——看不懂如未來派的文學,雖然看不懂,作者卻是拚命的,很認真的在那裏講。但是中國就找不出這樣例子。
還有感到的一點是我們的眼光不可不放大,但不可放的太大。
我那時看見日本兵不打了,就搬了回去,但忽然又緊張起來了。後來打聽才知道是因為中國放鞭炮引起的。那天因為是月蝕,故大家放鞭炮來救她。在日本人意中以為在這樣的時光,中國人一定全忙於救中國抑救上海,萬想不到中國人卻救的那樣遠,去救月亮去了。
我們常將眼光收得極近,隻在自身,或者放得極遠,到北極,或到天外,而這兩者之間的一圈可是絕不注意的,譬如食物吧,近來館子裏是比較幹淨了,這是受了外國影響之故,以前不是這樣。例如某家燒賣好,包子好,好的確是好,非常好吃,但盤子是極汙穢的,去吃的人看不得盤子,隻要專注在吃的包子燒賣就是,倘使你要注意到食物之外的一圈,那就非常為難了。
在中國做人,真非這樣不成,不然就活不下去。例如倘使你講個人主義,或者遠而至於宇宙哲學,靈魂滅否,那是不要緊的。但一講社會問題,可就要出毛病了。北平或者還好,如在上海則一講社會問題,那就非出毛病不可,這是有驗的靈藥,常常有無數青年被捉去而無下落了。
在文學上也是如此。倘寫所謂身邊小說,說苦痛嗬,窮嗬,我愛女人而女人不愛我嗬,那是很妥當的,不會出什麽亂子。如要一談及中國社會,談及壓迫與被壓迫,那就不成。不過你如果再遠一點,說什麽巴黎倫敦,再遠些,月界,天邊,可又沒有危險了。但有一層要注意,俄國談不得。
上海的事又要一年了,大家好似早已忘掉了,打牌的仍舊打牌,跳舞的仍舊跳舞。不過忘隻好忘,全記起來恐怕腦中也放不下。倘使隻記著這些,其他事也沒工夫記起了。不過也可以記一個總綱。如“認真點”,“眼光不可不放大但不可放的太大”,就是。這本是兩句平常話,但我的確知道了這兩句話,是在死了許多性命之後。許多曆史的教訓,都是用極大的犧牲換來的。譬如吃東西罷,某種是毒物不能吃,我們好像全慣了,很平常了。不過,這一定是以前有多少人吃死了,才知道的。所以我想,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誰敢去吃它呢?螃蟹有人吃,蜘蛛一定也有人吃過,不過不好吃,所以後人不吃了。像這種人我們當極端感謝的。
我希望一般人不要隻注意在近身的問題,或地球以外的問題,社會上實際問題是也要注意些才好。
教授雜詠四首
作法不自斃,悠然過四十。
何妨賭肥頭,抵當辯證法。
其 二
可憐織女星,化為馬郎婦。
烏鵲疑不來,迢迢牛奶路。
其 三
世界有文學,少女多豐臀。
雞湯代豬肉,北新遂掩門。
其 四
名人選小說,入線雲有限。
雖有望遠鏡,無奈近視眼。
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