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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衾

這回書接演上回,話表安老爺在鄧家莊給鄧九公祝壽,事畢便要告辭,他父女兩個是苦留不放。鄧九公並說,要請老爺去登泰山望東海以後,還要帶老爺到一個地方去見一個人。安老爺見他說得這般鄭重,不禁問道:"九兄,你我隻望望泰山東海,也就算得個大觀了,你還要我到甚的地方,見一個甚的人去?"鄧九公道:"你別忙,等我先告訴這個來曆。我這莊兒上,有個寫字兒的姓孔的,叫作孔繼遙。我們莊兒上大夥兒都叫他老遙。據這老遙自己說,他是孔聖人的子孫,和現在這個衍聖公,還算得個近支兒的當家子。聽他講究起孔聖人墳上那些古跡兒、廟裏那些古董兒來,那真比聽台戲還熱鬧。他說這些地方兒他都到了的,就連衍聖公他也能見得著。他兩次三番的邀我去逛逛,我想我這肚子裏鬥大的字通共認不上兩石,可瞎鬧這些作什麽?如今難得老弟你來了,你也是個空身子,莫如多住些日子。等我消停兩天,咱們就帶上那個老遙先生逛了泰山東海,回來再到孔陵聖廟去瞧瞧,就拜拜那個衍聖公,你和他講說講說。你想這對你的胃脘不對?"安老爺聽了,當下隻樂得手舞足蹈說道:"九兄,你這話何不早說?這等地方,如何不去!既如此,等我寫封家信回去通知家裏,我就耽擱幾天,何妨!"他父女兩個見留得安老爺不走了,自是歡喜。當下商量怎的上路,怎的登山,怎的攜酒,怎的帶菜。

正在講得高興,隻見褚一官忙碌碌從外麵跑進來,一直跑到安老爺跟前,請了個安,說道:"二叔大喜。"老爺忙問什麽事,他道:"家裏打發戴勤戴爺來了,說少大爺高升了,換上紅頂兒,得了大花翎子了。"老爺聽了先就有些詫異,忙問:"他升了什麽官了?"褚一官道:"這個官名兒,我卻說不上來。戴爺在外頭解包袱拿家信呢,就進來。"說著,早見華忠等一千人跟了戴勤進來。戴勤進了屋子,匆匆的先見過鄧九公,轉身便給老爺請安叩喜。老爺此刻忙得不及問他別的,隻問:"大爺到底做了什麽了?"他先把手裏那封信遞上去,這才吞吞吐吐的回道:"奴才大爺,賞了頭等轄,加了個副都統銜,放了烏裏雅蘇台的參讚大臣了。

安老爺聽得這句話,隻啊喲一聲,登時滿臉煞白,兩手冰冷,渾身一個震顫兒,手裏的那封信早頗得忒楞楞掉在地下。緊接著,就雙手把腿一拍,說道:"完了!"鄧九公忙問道:"老弟,你這是怎麽說?"安老爺隻搖搖頭,望空長籲了口氣,說道:"九兄,這話一言難盡,你我慢談。"這個當兒,葉通早把公子那封稟帖,揀起來遞給老爺,拆開一看,見上麵無非稟知這件事的原由,卻聲明其餘不盡之話,都等老爺回家麵稟。老爺看完,把信交給葉通,便問戴勤道:"你是那天起身的?"戴勤回道:"奴才是奴才大爺放下來的第二天起的身。奴才來的這日,奴才大爺還在海澱住著,不曾回家。大爺叫奴才就便請示老爺,幾時可以回家。奴才太太卻叫奴才回老爺,請老爺務必早些回家才好,並有許多事都等老爺回去請示定奪呢!"老爺聽了點了點頭,說道:"這個自然。"因回頭向九公道:"九兄,承你爺兒們兩個一番厚意,非我苦苦要行,如今岔出這樁意外的事來,其實不好耽擱了,我就此告辭,明日五鼓便走。"說著,便吩咐家人們,去歸著行李。鄧家父女見這光景,知是不好強留,隻得一麵收拾今晚的送行酒,一麵預備明早的上馬飯,給老爺送行。一時擺上酒來,老爺勉強坐下,此時什麽叫作登泰山,望東海,拜孔陵,謁聖廟,以至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怎的個侍坐言誌,老爺全顧不來了;隻擎著杯酒,愁眉苦臉,一言不發的在座上發愣。

讀者,你看這老頭兒,這一愣,愣得好生叫人不解。清朝設立西北西南那兩路鎮守邊疆的這幾個要缺,每年到了換班的時候,凡如禦前乾清門的那班東三省朋友,那個不羨慕這缺是個發財的利途。便是有等獲罪的卿貳督撫,又那個不指望這途作個轉機的生路。如今安公子才不過一個四品國子監祭酒,便加了個二品副都統銜,已經算得個越級超升了。再講到那枝孔雀花翎的貴重,隻看外省有個經費不繼,開起捐來,如那班坐擁厚資的府廳司道,和那班盤剝重利的洋商鹽商,都得花到上萬的銀子,才捐得這件東西到頭上。安公子一旦之間,兩樁都得了,可不算得個意外的榮華,飛來的富貴麽?怎麽安老爺得了這個信息,不樂得眉開眼笑,倒愣到苦臉愁眉起來,這是個甚麽道理?從來各人的境遇有個不同,誌向有個不同,到了性情,尤其有個不同。這位老爺,天生的是天性重,人欲輕,再加一生蹭蹬,半世迂拘;他不是容易教養成那等個好兒子,不是容易物色得那等兩個好媳婦,才成立起這分好人家來。如今眼看著書香門第是接下去了,衣飯生涯是靠得住了。他那個兒子,隻按部就班的,也就作到公卿,正用不著到那等地方去名外圖利。他那份家計,隻安分守己的,也便不愁溫飽,正用不著叫兒子到那等地方去死裏求生。按安老爺此時的光景,正應了"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的那兩句俗語,再不想憑空裏無端的岔出這等個大岔兒來。這個岔兒一岔,在旁人說句不關痛癢的話,正道是"宦途無定,食路有方"。他自己想到有違性情上頭,就未免覺得兒女傷心,英雄氣短。至於那路途風霜之苦,骨肉離別之難,還是他心裏第二第三件事。所以此時隻管見安公子這個珊瑚其頂、孔雀其翎、猱獅其補,顯耀非常的去幹功名,他隻覺這段人欲,抵不過他那片天性去。一時早把他那一肚子書毒和半世的牢騷,一股腦子都提起來,打成一團,結成一塊,再也化解不動,撕擄不開了。因此他就隻剩了擎著杯酒,一言不發,愁眉苦臉的坐在那裏發愣了。

那鄧九公是個熱腸子人,見安老爺這等樣子,一時忖不透其中的所以然,又是心裏著急,又是替他難過。便不問長短,隻就他那個見識,講了一大篇不人耳之談,從旁勸道:"老弟,你不是怎麽著?人生在世,做官一場,不過是巴結戴上個紅頂子;養兒一場,也不過是指望兒子戴上個紅頂子。如今我們老賢侄,這麽個歲數兒,紅頂子是戴上了,大花翎子是扛上了!可是人家說的大丈夫,要烈烈轟轟作一場,從這麽起幾天兒的工夫,封侯拜相,你就剩了作老封君享福了麽!這還不樂?怎倒愁的這麽個樣幾?真個的拿著你這麽個人,不信你連這點理兒看不破嗎?"他這套話一講,才正講的是安老爺心裏那裏皮麵兒。老爺待要不答,想了想,自己正在憂患場中,有這等個向熱的人殷勤相勸,也自難得;待要和他談談自己這段心事,一時和他怎生談得明白。沒法,隻就他嘴裏的話,練字練句的練成一句,對他說:"看得破,忍不過。九兄,你隻細細的體會我這六個字去,便曉得我心裏的苦楚。"鄧九公那個粗豪性兒,如何打得來這個悶葫蘆?他聽了這話,隻擰著個眉,眨巴著兩隻大眼睛,瞧著安老爺。看他那光景,一時比安老爺本人兒煩得還煩,隻這等呆呆的瞧了半日,忽然見他把胸脯於一挺,說道:"老弟,你這話我聽出來咧!放心這樁事,滿交給愚兄咧!世界上要朋友是作什麽的?"安老爺此時才叫個"不勝詫異之至",忙問說:"九哥,這事你有什麽法子呀?"他道:"你聽婀!我這半天細咂你這句話滋味兒,大似是叫我老賢侄前在黑風崗能仁寺那樁事,把你的膽兒嚇細了。如今他走這趟遠道兒,你一定有個不放心,怕有個失閃兒,我有主意。"說著,揮拳擄袖的才要說他那個主意,忽然又道:"你等等兒,等我們家裏先商量商量看。"說著,便大著聲叫道:"姑爺,姑奶奶!"褚大娘子正在套間裏忙著打點東西,褚一官是在廂房裏,幫著捆箱子,聽得他家老爺子這聲嚷,忙的都跑了來了。鄧老頭兒見他兩個來了,便道:"你們倆坐下,我有話說。"當下先和他女兒說道:"你幹老兒,現在因他家老大出口,有點子不放心,他心裏在這兒受著窄呢!照咱們這個樣兒的交情,他既受了窄,咱們要不給他冒股子勁,那還算交情了嗎?如今我的意思,想要叫姑爺保著他去走這趟;倘或道兒上有個什麽事兒,到底有個仗膽兒的,也叫你幹老兒放點兒心。姑奶奶你想,我這個主意怎麽樣?"安老爺一聽這話,心裏暗笑說:"這老頭兒,這才叫個問官答花,驢唇不對馬嘴,這與我的心事什麽相幹?"忙說:"老兄,豈有你這樣年紀,倒叫大姑爺遠行之理,這事斷斷不可。"他道:"你別管,我們姑爺在家裏也是白呆著,趁著我還硬朗,叫他出去到官場中巴結巴結,萬一遇著個機會,謀幹個一官半職,也是件兩全其美的事,老弟你倒別為難。"這邊褚大娘子還沒開口,褚一官到底是老實人,聽了便說:"罷了!老爺子可是這話麽?也有你老人家養活了我半輩子,這會子瞧著你老這麽大年紀,我倒扔下跑這麽遠去,自己找官兒作的,真個的我也忒認得官兒了,知道我有那造化沒有呢?"褚大娘子的性情,卻又和她丈夫不同。方才聽她父親一說,早就合了她的意思。你道為何?難道她果的看得她那個老玉那般重,看得她這褚一官這般輕,無端的就肯叫他到烏裏雅蘇台,給老玉保鏢去不成?非也,她是這兩年和安府上這陣走動,見安太太那等尊貴,金玉姐妹那等富麗,她把個腳步眼界鬧高了;熱廝呼喇,一心隻想給她家一官大小也鬧個前程兒,她好借此作個官兒娘子。聽褚一官這等說,她便說道:"不是這麽著,你聽我說,這件事不值什麽,家裏有我呢!咱們索性把東莊兒的房子,交給莊客們看著,我還搬回來,跟老爺子住,早晚兒也好照應,你隻管幹你的去。就留你在家裏,也是六指兒抓癢癢兒,敷餘著一個。"說著,她倒站起來,向安老爺拜了一拜,說道:"就是這麽著了,隻求你老人家把這話好好兒的替我托付托付我們老玉吧!我也不會花說柳說的,一句話,我就保他不撒謊、出苦力這兩條兒。再講本事嗬,不是我過於獎他,可掛拉棗兒有線限!"鄧九公在旁,嗬嗬的笑道:"姑奶奶這是何苦來!"因和安老爺說道:"老弟,這一來你放了心了吧!再要不放心,我還有個人,我們那個大鐵錘陸老大,老弟你不也見過他嗎?你來的頭裏,我原說叫他同女婿兩人接你去,沒得去,你就來了。如今我還打發他們送你回京!就叫他們去替我給我們老賢侄道喜,這事也得和我們老賢侄商量商量。"說罷,就回頭吩咐他女婿道:"姑爺,這話你明白了?你們別為我耽誤了事。你瞧不得老頭子慶了九十了,靠得住老天還賞幾年子老米飯吃呢!你隻管放心去你的。你出去,就把這話告訴陸老大吧。你們也別累贅,連夜趕著收拾收拾,馬上捎上個小包袱子,明日就跟著走了。到家裏瞧光景,是用得著你們用不著你們?果然用得著你們,再來取行李,多遠兒呢,大概也還有這工夫!就這麽辦咧!"褚一官平日在他泰山跟前,還有個東閃西挪,到了在他娘子跟前,卻是從來說一不二。如今兩下裏一擠,他響也不敢響,隻有一句一答應的,盡著答應。便出去找陸保安,收拾行李馬匹去了。

安老爺見他一家這等個至誠向熱,心裏十分不安,覺得有褚、陸這等兩人跟去,也象略為放心。一時倒覺不好推卻,隻得應允,轉向他父女稱謝了一番。當下和鄧九公吃了幾杯,因是明日起早,飯罷,便各各安歇。褚大娘子去照料了褚一官一番,又囑咐了他許多話。回到上房,和她家那位姨奶奶,兩個張羅了這家,又打點那項,整忙了一夜,不曾得睡。次日才交五鼓,安老爺和鄧九公都早起來,褚一官、陸保安兩個已經遍體行裝的上來伺候。九公一見他兩個,便道:"可是我昨日還落了囑咐一句要緊的話,你們這一去,見著少大爺,不比從前,可就得上台唱起戲來了。見麵得跪倒爬起,說話得喳兒喳兒,還得照著督府衙門那些戈什哈排場兒稱他大人,你們自己稱是小的,那才是話呢!別說靠著我這個麵子兒和你們兩腦袋上紐子大的那個金頂子,和人家套交情去,這出戲可就唱砸了。"二人聽了,隻有連連答應。當下安老爺忙忙的一麵吃些東西,一麵催齊車馬,便辭了九爺,帶同小程師爺,褚、陸兩個,並一眾家丁上路。鄧九公一直送到岔道口,才和安老爺灑淚而別。安公子自從他家老爺前往山東去後,那一向適值國子監衙門有幾件應奏的事,他連次赴園,都蒙召見。接著吏兵部等,有兩次奏派驗看揀選的差使,也都派得著他,因此就把這位小爺熱得十分高興。恰巧那個當兒,正出了個內閣學士缺,祭酒的名次。題本裏原得開列在前,他自己心裏的紅算計,下次禦門這個缺,八成兒可望。過了幾日,恰好衙門裏封送了一件,某日禦門辦事抄來的,他算了算,這日正是國子監值日。因是禦門的時刻比尋常較早,他先一日便到海澱住下。次日上去伺候禦門事畢,一時一班卿相各歸朝房,早聽得大家在那裏紛紛論說,某缺放了某人,某缺放了某人,隻這回的閣學缺,放了乾清門翰詹班,又過了一個缺了。他這才知這缺不曾放著他。得失之常,一時心裏倒也不覺得怎的。候了一刻,奏事的也下來了,叫起見的單子也下來了,他也不曾叫著,便同一眾同寅散值,回到外朝房吃飯。

將吃完飯,隻見一個軍機蘇拉進來向他說:"烏大人打發蘇拉出來,叫回大人,吃完了飯別散。請到烏大人園子裏去,有話說。"原來那時烏克齋已經進了軍機。安公子所得老師口小便忙忙的催著家人吃了飯,辭了諸同寅,到老師園子而來。將進門,恰好烏大人也散朝回來,一見他便滿臉是笑,卻又皺著雙眉說了句孫:"恭喜,放了這等一個美缺。"安公子還隻當是今日這個閣學缺到底放的是他,先笑盈盈的答應了一聲"是"。烏大人見他沒事人兒似的,便問道:"難道你沒得信麽?"他這才問老師說:"門生沒得什麽信?"烏大人道:"我的爺,你賞了頭等轄,放了烏裏雅蘇台的參讚了。"隻這一句,安公子但覺頂門上轟的一聲,那個心不住的往上亂蹦,要不是氣門擋住,險些兒不曾嘣出口來,登時臉上的氣色大變。那神情兒,不隻象在悅來店時見了十三妹的樣子,竟有些象在能仁寺撞著那個和尚的樣子。烏大人見他如此,說道:"你先別慌,咱們到裏頭去說。"說著,一把拉住他進了兩重門,一路過假山,渡小橋,繞竹林,穿花徑,來到一處三間小小的精致書房裏坐下。早有家人送上茶來。這位爺,此時莫講想升閣學,連生日都嚇忘了。但聽老師向他說道:"龍媒,昔人曾雲,讀萬卷書,不可不行萬裏路。如你這等英年,正是為國宣力的時候,作這趟壯遊也好。隻是這條路,你走著卻大不相宜,便怎麽好?雖然如此,聖人定有一番深意存焉。老賢弟,你倒不可亂了方寸,努力為之。"安公子這才定了定神,問道:"隻不知門生怎的忽然有這番意外的更調,敢請示老師,上頭提到放門生這個缺,彼時是怎樣個神情?"烏大人道:"我要在跟前也好了,向來放個要緊些的缺,軍機見麵時候,上頭總有個斟酌。今日烏裏雅蘇台這件四百裏報缺的折子,是軍機見麵下來到的,也不曾叫第二麵。不想折子下來,就夾下個朱筆條子來,放了你了。"安公子聽了,忙站起來說道:"這實在格外天恩。門生的家事,老師盡知,這個缺,門生怎的個去法?怎生還得求老師栽培門生,想個方法挽回這事才好。"說著,便淚如雨下。烏大人也歎息一聲道:"龍媒,這個何消你說,但是此時已有成命,如何挽回得來,隻好看機會吧!如今且自預備明日謝恩要緊。你的謝恩折子,我已經叫我們軍機處的朋友們給你辦妥當了,明早並且就是他們替你遞;你可想著給他們道乏。"說著,便叫:"來個人兒呀!"當下見個小廝答應著進來。烏大人道:"你把大爺的帽子拿進去,告訴太太,找我從前戴過的亮藍頂兒,大約還有,就把我那個白玉喜字翎管兒解下來,再拿枝翎子。你就問太太,無論叫那個姨奶奶,結拴好了,拿出來吧!"那個小廝去了一刻,一時拴得停當,托出來。烏大人接過去,又給收拾了收拾,便叫安公子戴上。他謝了一謝,這才想起見師母來。隻見烏大人扭了扭頭,臉上帶著些煩煩兒的說道:"師母又犯了肝氣疼了。"當下安公子隻覺心裏還有許多話要說,無奈他隻坐了這一刻的工夫,隻見他老師那裏除了這部裏畫稿,便是那衙門請看折子。才得某營請示挑缺,又是某旗來文打到。接著便是造辦處請看交辦的活計樣子,翰林院來請閱撰文,還有某老師交題的手卷,某同年求寫的對聯。此外並說有三五起門生故舊,從清早就來了,卻在外書房等著求見。

安公子見老師實在公忙得很,不好再往下絮煩,隻得告辭。一路回到下處,便忙打發小廝回家,回明太太,並叫戴勤來,打發他上山東親知老爺。忙了半日,次日起早上去謝恩,頭起兒就叫的是他。及進去,磕頭謝了恩。聖人開口,第一句便提的是記得你是某科從第八名提到第三名點的探花;跟著降了幾句溫諭,仍叫第二日遞牌子。一時軍機大人下來,他迎上去見,大家又給他道喜說:"你見麵甚妥,有旨意賞加了副都統銜了。等降下旨來,換了頂子,明日還得預備謝恩。"這位爺經這等一提,又提得有些熱起來。

讀者,你看人生在世,不過如此,無非是被名利賺,被聲色賺,被玩好賺,否則便是被詩書賺,被林泉賺,被佛老賺,自己卻又把好勝好高好奇一切心,去受一切賺,一直賺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隻當不起一切不來賺他,他便想上賺,也無可上那處,便熱不來了。安公子此時才遇著些小的一個釘子碰碰,此後正有錯大的一把棗兒嚼嚼,你叫他怎得不熱?安太太這麵,這件事真好比風中攪雪。這回書又不免節外生枝,讀者便好留心,看那燕北閑人怎生替他安家止風掃雪、逗節成枝,出那身臭汗了。

安公子赴園這日,太太見老爺公子都不在家,恰好那兩日,張親家太太又在家裏害暴發火眼,那個長姐兒又犯了她月月肚子疼的那個病。太太吃過早飯無事,便和舅太太帶了兩媳婦四家鬥牌。看看鬥到晌午以後,忽見張進寶帶公子一個的跟班小廝,叫四喜兒,進來回說:"奴才大爺,從園子裏打發人來,回太太說:'奴才大爺賞了頭等轄,放了烏裏雅蘇台的參讚大臣了。'"安太太聽了,隻嚇得扔下牌,啊了一聲。舅太太接著也道:"噯!這是怎麽?"金、玉姐妹兩個裏頭,那何玉鳳聽了烏裏雅蘇台五個字,耳朵裏還許有個影子,隻在那裏愣愣兒的聽。到了張金鳳更不知那是山南海北,還道怎麽也沒個報喜的來呀!安太太此時是已經嚇得懵住了。隻問著舅太太說:"這烏裏雅蘇台,可是那兒呀?"舅太太道:"喂!姑太太,你怎麽忘了呢?家裏四大爺,當日不是到過這個地方兒嗎?"安太太這才想起來道:"哎喲!天爺,怎麽把我的孩子弄到這個地方兒去了呢?再說他好好兒的,作著個文官兒,怎麽又給他轄呢?這不頂發了他了嗎?這可坑死我了!"說著,便眼淚婆娑的抽噎起來。金、玉姐妹見婆婆這個樣子,也由不得跟著要哭。舅太太忙勸道:"你們娘兒三個,且別盡著哭哇!到底問問那個小子怎麽就會出了這麽個岔兒?再外甥打發他來,還有什麽說的呀!"她隻管是這等勸著,她卻也在那裏拿著小手巾兒擦眼淚。安太大這才詳細的問了問那個小廝,他便把公子叫他回太太,今日怎的在海澱辦折子,預備明日謝恩,不得回來,並叫戴勤去,吩咐他到山東去候老爺,大爺還叫告訴二位奶奶再打點幾件衣裳,叫他帶回海澱去的話,回了一遍。太太一麵吩咐去傳戴勤,一麵使叫金、玉姐妹兩個回家去打點衣裳。一時戴勤來了,四喜兒取的衣裳包袱也領下來了。太太便吩咐他兩個:"快去吧!"並說:"告訴大爺,明日謝下恩來沒事,務必就回家來見見我。"二人領命去後,金、玉姐妹兩個依然過上房來。安太太見她姐妹,一個哭得眼睛紅紅兒的,一個還不住的在那裏擦眼淚,自己又不禁傷起心來。舅太太又說道:"姑太太你別盡著這麽著,外甥是說是出口,到底算升了一步,兩年的工夫也就回來了。再說大喜的事,這麽哭眼抹淚的,是為什麽呢?"安太太未曾說話,先長籲一口氣說道:"噯!大姐,你那裏知道我這心裏的苦楚?你沒見你妹夫,是作了一任芝麻大的外官兒,把個心傷透了。平日我們說起閑話兒來,我隻說了一句'咱們這就等跟著小子到外頭享福去吧!"你聽他這麽話,頭一句就是'那可斷斷使不得!'他說:'一個人教子成名是自己的事,到了教得兒子成了名了,出力報國是兒子的事,這不是老子跟在裏頭攪得的。一跟出去,到了外頭,憑是自己怎麽謹慎,隻衙門多著個老太爺,便帶累的了兒子的官聲。'大姐姐,你隻聽這話,別說是烏裏雅蘇台,無論什麽地方,還想他肯跟小子出去嗎?他一個不出去,我自然不好出去。我不出去,這個玉格我倒舍得。什麽原故呢?一則小子也這麽大了,再說既是皇上家的奴才,敢說不給皇上家出苦力嗎?就隻我這兩媳婦兒,熱廝忽喇兒的,一時都離開我,我倒有點兒怪舍不得的。"說著又哭。招得兩個媳婦益發哭個不住。舅太太是個爽快人,看了這樣子,便道:"你們娘兒倒不是這麽鬧法兒,你們家這不現放著兩個媳婦兒嗎?留一個,去一個,一樁事不就結了。也有娘兒三個,盡著這麽圍著哭的,難道哭會子就算不上烏裏雅蘇台了?"安太太那片疼兒女的心腸,是既不願意自己離開兩個媳婦兒,又不願意兩個媳婦之中,有一個離開兒子,聽了這話,隻是搖頭。不料這話倒正合了金、玉姐妹兩個的意思,你道為何?原來她兩個這陣為難,一層為著不忍看著夫婿遠行,一層也正為著不忍離開婆婆左右。並且兩個人肚子裏,還各各有一樁說不口來的事。一時聽了舅太太這話,那何小姐性急口快,便道:"娘這話也說的是。那麽著,我就在家裏服侍婆婆,叫我妹子跟了他去。"張姑娘道:"自然還是姐姐跟了他去,好姐姐到底比我有點本事兒,道兒上走著,還便利些兒。這麽大遠的道兒,再帶上這麽個我,越發叫他受了累了。"何小姐聽她這話說得有理,一時找不出話來駁她,急得肚子裏的那句話可就裝不住了。隻見她把臉一紅,低著頭說道:"瞧這妹妹,你難道不知道我坐不得車嗎?"安太太聽了這話,明白是何小姐有了喜了,自己有信兒抱孫子了,才覺有些歡喜。將要問她,張姑娘肚子裏的那句話也裝不住了,說:"姐姐這話,姐姐坐不得車,難道我又坐得車嗎?"讀者,你看這等一個扛七個打八個的何玉鳳,你有來言、我有去語的張金鳳,這麽句"嫁而後養"的話,會鬧得嘴裏受了窄,直挨到這個分際,還是繞了這半天的彎兒,"借你口中言,傳我心腹事",說擠話,兩下裏對擠,才把句話擠出來。安太太聽得兩媳婦一時都有了喜,滿心歡喜,隻悔知道得晚了,便說道:"你瞧瞧你們這兩人,也有這麽大喜的信兒,會憋著不早告訴我一聲兒,直到這時候,憋得十分十緊兒了,才說出來的。"說著,這才問多少日子了,一麵又抱怨兩媽媽說:"這個老東西,怎麽也不先透給我個信兒呢?"當下便要叫了來發作她兩個幾句。何小姐是怕她兩個得不是,忙說:"她們上月就要上來回婆婆的。我和妹妹商量,想著知道是不是呢?就吵吵。索性兒過些日子再說吧!誰知這個月,兩人又都……"說到這裏,臉上一紅,隻瞅著張姑娘笑。張姑娘也隻剩了羞的,扭過臉去暗笑。安太太此時,樂得隻不錯眼珠兒的望著她兩個,又囑咐說:"這可得小心點兒!第一不許冷的熱的胡吃,輕的重的混動,走道兒總叫個人兒招呼著點兒,倒得常活動活動。"正囑咐著,隻聽舅太太和她兩個說道:"怪事,你們兩個有什麽事兒,從沒瞞過我。怎麽這件事,兩人都嘴嚴得這個分兒上呢?"安太太也說道:"兩媳婦兒呢,還罷了,還說臉上有個下不來。我隻可笑我們玉格,這個傻哥兒,眼看著這就要作哥兒的爹了,也這麽傻頭傻腦的,不言語一聲麽?"正在一頭笑著,忽然又把眉一皺,就說:"站住,先別樂大發了,這一來咱們娘兒們,不是都去不成了嗎?把我們這個傻哥兒一個人兒,捺在口外去,可交給誰呀?這事情可不是更累贅了麽?"說罷,隻皺了眉,歪著頭兒在那裏呆想。呆了半日,忽然說道:"這可也就講不得了,隻好我跟了他去吧!隻求大姐姐和張親家母在家裏,好好的給我招呼著我這兩媳婦兒。"金、玉姐妹兩個,聽得依然得離開婆婆,更是不願意。才要說話,早見舅太太嚷起來了,說道:"喂!姑太太你這是什麽話呀?你把我留在你家,招呼著外姐姐使得,你叫我和你們那個老爺,怎麽過得到一塊子呀?"她婆媳一想,這話果然是不錯,一為難,重新又哭起來。這一哭,可把舅太太哭急了,說:"姑太太你們娘兒三個,這哭的可實在揉人的腸子,怎麽著,我和姑太太倒個頭兒:姑太太在家裏招呼媳婦,我跟了外甥去,這放心不放心呢?"安太太道:"也有這麽大遠的道兒,怪冷的地方兒,叫大姐姐你跟了他去受罪,我們倒在家裏舒服呢?"舅太太道:"這也叫作沒法兒了哇!"安太太見她一副正經的麵孔,便問:"大姐姐,你這說的是真話呀?"舅太太道:"可是真話,姑太太隻想你我這樣兒的骨肉至親,誰沒用著的地方兒?再說這個孩子,我也疼他。講到我又是個一身無掛礙的人,別說烏裏雅蘇台呀,就是叫我照唐僧那麽個模樣兒,到西天五印度去求取大藏真經,我也去了,這又有什麽要緊的!"安太太見她這等關切,說:"真要這麽著,我就先給姐姐磕頭。這不但是疼孩子,直是疼我了!"說著,站起來,跪下就要行禮。兩媳婦一見,連忙也跟著婆婆跪下。慌得個舅太太連忙也跪下,攙住安太太說:"妹妹,你這是怎麽著呢?"她也哭了。讀者,你看這安太太這一拜,叫著天下作兒女的看著,好不難過。人知老家兒待兒女這條心,真真不是視膳問安、昏定省親就答報得來的。

舅太太攙住安太太,又忙著拉起金、玉姐妹來。她姑嫂兩個,一齊歸座,安太太的心裏這才略略的放寬了些,叫丫頭裝了袋煙來吃。吃著煙兒,忽然又自言自語的說道:"這還不妥當。"因和舅太太道:"這一來玉格他這個外場兒,我算放心了;講那貼身兒的事情,可叫我怎麽著想法好呢?"舅太太問道:"姑太太說的,怎麽叫個外場兒,又怎麽叫個貼身兒呀?"安太太道:"類如他們到了衙門裏,過起日子來,凡是出入的銀錢,嚴謹個裏外,什麽穿件衣裳的厚薄,吃個東西的冷熱,這些事情,都算個外場兒的。如今我們娘兒們既不能去,有大姐姐你替我辛苦這一場,好極了,我也不說什麽了。到他貼身兒的事,兩媳婦現既不能去,就說等分娩了,隨後再打發一個去,這也不是一個半月的事。玉格到了那裏,就拿每日早起給他梳梳辮子,以至他夏天擦擦洗洗,夜裏被被蓋蓋這些事,無論大姐姐你麽疼他,這也是驚動得舅母的?難道說一個娶了媳婦兒的人了,還叫他那個媽媽跟在屋子裏服侍他不成?這可不是叫人沒法兒的事嗎?"這話舅太太卻不好出主意了,隻說:"有日子呢,罷咧,也隻好慢慢的商量。"這個當兒,這老姑嫂兩個隻顧在這邊兒悄悄兒的說,那小姐妹兩個,卻在那邊兒靜靜兒的聽,聽來聽去,也不知那句話碰在她兩個心坎兒上了。隻見何小姐兩眼睛一機伶,便笑著在張姑娘的耳邊嘁喳了兩句,不聽得張姑娘說些什麽,卻隻見她不住的點著頭兒笑。恰好安太太和舅太太說完了這話,又回過頭來,問著她兩個說:"你們倆想我這話,慮的是不是?"不料這一回頭,一眼正看見兩人在那裏打體己的神情兒,因說道:"你們倆有什麽主意,也隻管說出來,咱們娘兒們,大家商量商量不好嗎?"何小姐聽婆婆如此說,將要說話,又望著張姑娘向外間努了個嘴兒,那光景象是叫她瞧瞧外間兒有人沒人。緊接著張姑娘走到屋門旁邊兒,探著身子望外瞧了瞧,回頭隻笑著和何小姐擺手兒。那神情象是告訴她外間兒沒人。你道安太太家許多丫鬟仆婦,外間兒怎得會一時沒人呢?原來她家的規矩,凡是婆兒媳婦們無事,都在廊下聽差,其餘的丫頭們,一個長姑娘不在上屋裏,早一邊兒說笑的說笑,淘氣的淘氣去了,因此一時無人。

金、玉姐妹見沒人在外間,她兩個這才走到婆婆跟前,悄悄兒的回答道:"媳婦們卻有個主意,這話倒不因著玉郎今日要出外去方才說起,自從今年來見他的差使是漸漸兒的多起來了,往往一進城去就得十日半月的住著,媳婦兩個又不好怪厭氣的,一趟一趟的,隻是跟著來回的跑,原想回回婆婆,給他弄個服侍的人,總沒得這個機會。如今他既出外,媳婦們兩個又一時不能同去。請示婆婆,趁著這個當兒,給他弄了個人跟了去,外頭又有舅母調理,管教這麽著,使得使不得?"安太太聽了,先點了點頭兒,又搖了搖頭兒,沉吟了一刻,才說道:"你們這麽年輕輕兒的,心裏就肯送上這件事上頭,難為你們倆。但是你們隻知道說弄個人,卻不知道這弄人的難講究。外頭叫媒人帶去,不知道個根底,腥的臭的,隻圖一時有個人使,弄到家來,那時候調理是別想調理得出來,打發是不好打發出去,不但你們倆得跟著糟心,連玉格可也就受了大累了,那可斷乎使不得。這個樣兒,我看得多了。要說就咱們家裏這幾個女孩子裏頭,給他挑一個吧?你們屋裏兩個,還是兩個糊塗小孩子呢!我這兒的幾個裏頭,不成個材料兒的不成材料兒,象個人兒的呢,又不合適。你們倆說,這會子,可叫我忙忙叨叨的那兒給他現抓人去?"何小姐道:"媳婦們兩個心裏,可倒瞧準了一個,隻沒敢和婆婆提到這裏。"太太想了想,說道:"哦!我猜著了,你們準是瞧上跟舅母那個丫頭的模樣兒了,敢是好,隻是人家早有了婆婆家了。"兩人還沒及答言,舅太太先搖頭說:"不是,兩外外姐姐知道她有人家兒了。"安太太納悶兒道:"這可罷了我了!你們瞧準了的這個可是誰呢?"何小姐見聞,又往外看了一眼,才到婆婆耳邊,悄悄兒的回道:"媳婦兩個才說想準了的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伺候婆婆的長姐兒姑娘。這個人要講她那點兒本事兒,活計兒,眼睛裏的那點機伶兒,心裏的那點遲急兒,以至她那點穩重,那個幹淨,都是婆婆這些年調理出來的。不用講了,最難的是她那個性情兒。隻是婆婆隻這麽一個得力的人,別的都是小事,第一伺候婆婆梳這個頭,是個要緊的。再她又在上屋當了這些年差了,可還不知媳婦們和婆婆討得討不得?因此心裏隻管想準了,嘴裏總沒敢提。"太太才聽完這話,就笑道:"敢是你們倆想的也是她呀!這件事在我心裏,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了。你們倆方才慮的那個兩層,倒都不要緊。如今我這兒拿拿放放的,都是你們倆,真要到了沒人兒了,就叫你們倆打發我梳梳頭,又有什麽使不得的呢?再者,還有張進寶的那個孫女兒招兒和晉升的丫頭老兒,這倆如今也學著幹上來了。到了別的事,我一總兒和你們說這樣句話吧!這丫頭自從十二歲上要到上屋裏來,隻那年你公公碰著,還支使支使她。到了第二年,他疼愛丫頭,連個溺盆子都不肯叫她拿,甚至洗個腳都不叫她在跟前,說她究竟是從小兒跟過孩子的丫頭。你就知道你這公公,拘泥到什麽分兒上,別的話更不用深分講了。至於你們方才說的她那幾宗兒好處,倒也不是假話。這件事照這麽辦,我心裏也盡有,隻我心裏還有好些為難。這個人得這麽個歸著,也算我不委屈她,隻是我這位梅香,她還有她娘的多少累贅,不然,我方才為什麽說家裏挑不出個合適的來呢?這話咱們娘兒們,還得從長商量:頭一件我覺著她,隻得說還大大方方兒的,不貧不下流,隻是到底是個分賞罪人的孩子;第二件,她空有那麽個模樣兒,身段兒,我隻說她那皮肉兒太黑翠兒似的,可怎麽配得上我那個白小子呢?第三件,她比玉格兒大著好兩歲呢!要開了臉,顯著象個媽媽嫂子似的。這是我心裏三宗不足處。就讓都合式,沒這三宗不足,你們隻說這件事,要和你公公這麽一商量,能行不能行?"舅太太接口就說:"姑太太,你才說的那三層,依我說,都沒有什麽的。眼下隻要外甥兒出去,有個得力的人扶持他,苗點兒就苗點兒,黑點兒就黑點兒,大點兒就大點兒,都不打緊。說一定要等和你們老爺商量,他那個脾氣兒,隻怕吃個雞蛋還得挑四楞兒的呢!那可怎麽想行得去呀!"安太太道:"這句話,究竟還說可以想方法兒,商量著碰去。你還不知道呢,我們這個長姐兒,是在我跟前告老,永遠不出嫁的了,她說:'她等著服侍我歸了西,她還給我當女童兒去呢!"你說這個時候要和她說這個,怎麽說得清楚呀?"舅太太道:"這是多早晚的事,我怎麽不知這個影兒啊!"張姑娘道:"就是我過來那年,舅母跟我姐姐在園裏住的那一陣子的事嘛。那時候還有她媽呢!我婆婆一進城,就說她大了,叫她媽上緊給她找個人家兒,後來說了一家子,她家不是還帶了那個小子來,請我婆婆相看來著麽?"張姑娘說到這裏,安太太說:"是有個對證在跟前兒,不然,叫你這一拿文兒,倒象我這裏照著說評書也似的,現抓著了這麽句話造的謠言。"因接著張姑娘方才的話說道:"我還記得她媽說那個小子,是給那一個鹽政鈔官坐京的一個家人,叫作什麽東西的兒子,家裏很過得。我瞧了瞧那小子,倒也長得渾頭渾腦的,就隻臉上有點子麻子。我想著一個小子罷咧,怕什麽呢?就告訴她媽,等定個日子,叫他們相看丫頭來吧!誰知她媽給她說這個人家兒,沒和她提過,她這無知道了,和她媽叨叨的倒有幾車話,隻說她媽怎麽沒良心了,又是說:'怎麽主兒打毛團子似的,掇弄到這麽大,也不管主兒跟前有人使沒人使,這會子你們隻圖找財主親戚,就硬把我塞出去了。'連數落帶發作的就哭鬧成一處,把她媽哭鬧得沒法兒了,說:'你就不肯出去,也讓我回太太一句去呀!'她也不理她媽,就跑了來跪在我跟前,一行鼻子兩行淚的,哭個不了。就說了方才我講的她那套糊塗話,還說這一輩子,刀擱在脖子上都使得,也別想她離開我咧!大姐姐,你說這是她娘的苗子不是?"舅太太聽了,隻抿著嘴兒笑說道:"姑太太,我可多不得這件事呀!我隻說句公道話,這固然是這丫頭的良心,也是你素來與她的恩典。你可得知道,你們那個丫鬟,何等心高誌大呀!素來就講究個拿身分,好體麵,愛鬧個酸款兒。你安知她不是跟著你,這麽女孩兒似的養活慣的,不肯低三下四的跟了那個蠢頭笨腦的奴才小子去呢?"金、玉姐妹聽了這話,齊聲說:"舅母這話,說得是極了。再還有一說,人第一難得是彼此的合個性情幾,她又正是從小和玉郎一塊兒混,混大了的。"舅太太說:"好哇!就是這話了!這話我可是白說,主意還得姑太太自己拿定。"這位老太太心裏本正在又是疼兒子,怕他沒人;又是疼丫頭,怕她失所。一時聽了這套有成無破的話,想著這件一舉三得的事,就把他們那位老爺怎麽個難說話也忘了,不由得說道:"你們娘兒三個,這話也說得是,就是這麽著。"才說了這句,下文還沒說出來,金、玉姐妹兩個,見婆婆應了,樂得忙著下跪,就磕頭。安太太笑道:"喂!你們倆先別磕頭啊!知道我這個媒人作得成作不成呢?"這裏正說得熱鬧,何小姐機伶一閃身子,早從玻璃裏看見那個長姐兒,一步挪不了三指,出了東遊廊門,從台階底下慢慢兒的往下屋走了來,何小姐便和太太擺手兒。太太看見,悄悄兒道:"別提了,看她聽見。"又和金、玉姐妹道:"這話就隻咱們娘兒四個知道,別人跟前一個字兒別露,就是玉格兒回來,也先不用告訴他。"當下大家便將這話掩住不提。

長姐兒她既是犯了肚子疼,在屋裏養病,怎的又出得來?既出得來,大爺這麽個驚天動地的人,出了這麽個驚天動地的岔兒,遍地又都是她的耳報神,她豈有不知道之理,怎的又直到此時才出來呢?其中有個原故。原采她方才正合著桃仁紅花引子,服了一丸子烏金丸,躺在她屋裏,就滲著了。她這一滲著,那班小丫頭子,誰也不敢驚動她。直等她一覺睡醒了,還是那個小喜兒跑了去告訴她,說:"長姑娘,大爺要出外去。"隻這一句,她也不及問,究竟是上那兒去,立刻就嚇了一身冷汗,緊按了肚子,擰著一陣疼。不想氣隨著汗一開化,血隨著氣一流通,行動了行動,肚子疼倒好了些。轉念想到大爺這一出去,老爺、太太自然斷沒不同出去的。果然太太出去,太太走到那兒,還怕我不跟到那兒嗎?心裏又一鬆快,便想起多少事由兒,紮掙著出來。將進門,安太太還生恐她聽見些什麽,跑了來了,便先問:"你好了嗎?怎麽又跑出來了?"她道:"奴才聽說大爺要出外了,奴才想起來,太太從前走長道兒的那些薄底兒鞋呀,風領兒鬥篷呀,還都得早些兒拿出來瞧瞧呢!再還有小煙袋兒咧,吃食盒兒咧,以至那個關防盒兒,這些東西也還不記得在那兒擱著呢!趁著老爺沒回來,明日趁個早兒,慢慢兒的去找,也省得臨期忙。"安太太道:"那兒呢!咱們走還早呢!你先裝袋煙我吃吧。"她便去裝煙。

到了次日,安太太從吃早飯起就盼公子,不見回來,忽然聽得門上一陣吵鬧,便有家人回來說:"大爺賞加了副都統銜了。"安太太聽得兒子換上紅頂子了,略有喜色;隻想著他明日還得謝恩,今日自然又不得回來了。那知安公子豈止次日不得回來,隻從那日起,便一連召見了八九次,這才有旨意,賞了假,叫他回家收拾。他當日歸著的歸著,次日起了個大早,才回到莊園。和太太一見麵兒,娘兒倆先哭了個事不有餘。大家勸住,他連忙著到祠堂行禮,才把家庭這點兒禮節完了,外頭便回:"吳侍郎來拜。"又是位老師,不好不見。接著就是三四起人來,安公子一一送走了。才回到自己房裏,換了換衣裳,一切沒得閑談,隻見上屋裏一個小丫頭跑來說:"太太叫大爺!戴勤回來了。"安公子和金、玉姐妹連忙過去,見戴勤正在那裏回太太話:"老爺昨天住常新店,叫奴才連夜趕回來,告訴大爺不必遠接,隻在家候著。老爺今日走得早,大約晌午前後,就可到家。"公子聽了,重新去冠帶好了,去到外麵伺候。遲了一刻,便見隨緣兒先趕回來,回說:"老爺快到了。"少時,老爺來到家門,公子迎了幾步,便在車旁迎接。老爺在車上見他頭上頂嵌珊瑚,冠飄翡翠,麵上卻也喜歡,心裏卻不免十分難過。你看這老頭兒好紮掙勁!先在車裏點頭,說了句起來,下了車,便說道:"不想你竟也巴結到個二品大員,趕上爺爺了,比我強,這才不枉我教養你一場!有話到裏頭說去吧!"公子也明知這是他父親安慰他的話,隻得賠笑答應。這種笑,那臉上的神氣,卻比哭還疼。這個當兒,便見褚一官、陸保安兩個過來謁見;他兩個果然就照著鄧九公的話,立刻跪倒請安,口稱大人。安公子雖說一時不好直受不辭,但是一個欽命二品大員,正合著三命而不齒;禮製所在,也不便過於和他兩個紆尊降貴,隻含笑拱了拱手,說了句路上辛苦,便隨了老爺一路進來。一時在家的家人,叩接老爺,跟去的家人,又叩見公子。正亂著,張親家老爺和老程師爺也迎出來。老爺應酬了兩句,就托他二位管待褚、陸兩個。自己進了二門,便見太太帶了兩個媳婦,接到當院子裏來。兩媳婦迎著請了安。這安老夫妻兩個,還用著那老年的舊牌子兒,彼此拉了拉手兒。那班仆婦丫頭,卻遠遠的排著那邊跪,安老爺都不及招呼。見舅太太在廊下候著,便忙著上前,彼此問過好,談了兩句一路風塵的話。又問:"親家太太,怎的不見?"張姑娘代說明了原故。

老爺一路進房坐下,當下公子行過禮,媳婦便倒上茶來。此時自安太太以下,都道老爺這一到家,為著公子出口,定有一番傷感,大家都提著全副精神,應酬老爺。看了看老爺,依舊是平日那個安詳樣子,隻不過問了問公子奏對的光景,毫不露些張皇煩惱。公子此刻,卻是有些耐不得了。原來他自放下來那日起,凡是此番該是從家裏怎的起身,到那裏怎的辦事,這些事一時且不能打算到此。隻他那點家事,幾個親丁,心裏盤算,縱使萬轉千回,總盤不出個定見來。第一件萬難,是這等遠路,不好請著父母同行。待說把他兩個夫人留在家下,替自己奉養,又慮到任上內裏無人,不成個局麵。否則兩個之中,酌量留下一個,偏又兩個一齊有了喜了,不便遠行。便是她兩個有喜的這節,也還不曾稟過父母。他好容易盼到今日回家,正想把這話和金、玉姐妹私下計議一番,先討太太個示下,然後等老爺回家再定。不想一進門,不曾消停一刻。才得消停,恰巧老爺回來了。他此時見了老爺,隻覺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隻得問道:"兒子受父母的教養,正想巴結個程前,奉了父母出去,安享幾年,不想忽然走了這條意外的岔路,實在不得主意。"說著,又行了個家庭禮兒,屈了一膝,說:"請父親教導。"他那眼淚卻是撐不住了。隻聽安老爺嗯了一聲,說道:"怎的叫個走了這條意外的岔路,我以為正是意中之事。你所謂意外者,隻不過覺道你從祭酒得了個侍衛,不曾放得試差學政耳。卻不道這等地方,要麽不用世家旗人去,用世家旗人,不用你這等年輕新進,用什麽人去?且專論文章華國,卻用什麽人去戎馬防邊?其為報效一也。便說不然,太君代天司命,君命即是天命。天命所在,便是條意外的岔路,順天聽命,安知非福?你說討我的教導,我平日和你講起話來,言必稱周禮,不知者鮮不以為我立論過迂,課子過嚴;可知道為子為臣,立身植品的大經,都不外此。那烏裏雅蘇台雖是個邊地,參讚大臣雖是個遠臣,大約也出不了周禮的道理。至於你此次遠行,我家現有的是錢,用多少盡你用,隻不可看得銀錢如土。有的是人,帶那個盡你帶,隻不必鬧得仆從如雲。講到眷口,兩個媳婦,不消說是和你同行了。太太果然要母子姑媳一時難離,也不妨同去。隻留我在家,替你們作個守門的老叟,料想還不誤事。"安老爺隻管講了這半日個,這段話卻是拈著幾根胡子,閉著一雙眼睛講的。何以故呢?他要一睜眼,那副眼淚也就撐不住了。舅太太見安老爺這樣子,便點點頭,瞧了安太太,和安老爺說道:"你們這個家,可就當成個模樣兒了。"便聽安太太和老爺說道:"依我想,這件事,不必定忙在這一時。玉格起身,盡有日子呢!老爺今日才到家,且歇歇兒。索性等消停了,斟酌斟酌,究竟是誰該去,誰不該去,誰能去呀,誰不能去呀,且定規不遲。要說老爺一個人兒在家裏,我就跟著他們出去,也斷沒這麽個理!我不出去,又怕這兩媳婦兒萬一在外頭,一時有個什麽喜信兒呢,沒個正經人兒招呼她們。我的意思,還是請大姐姐替我們辛苦這趟。"老爺還沒聽完這話,便道:"一個何家媳婦,已經勞舅太太辛苦那場,此時這等遠行,卻怎的好又去起動?"舅太太說:"哎呀!不用姑老爺這麽操心了,姑太太早和我說明白了,我左右是個沒事的人,樂得跟他們出去逛逛呢!"老爺見舅太太這等爽快向熱,心下大悅,連忙打一躬,說:"這個全仗舅母格外費心。"舅太太被安老爺累贅得不耐煩,她便站起身來,也學安老爺那個至誠樣子,還了他一躬,口裏說道:"這個愚嫂當得效力的。"她打完了躬,又望著大家道:"你們瞧這樣兒,犯得上鬧得這步田地。"惹得大家無不掩口而笑。

安公子方才聽老爺那頭吩咐,正想把金、玉姐妹現在有喜,並自己打算不帶家眷,留她兩人在家侍奉的話回明。聽太太說了句老爺才得到家,先請歇歇兒,便不好隻管煩瑣。如今卻又見他母親給請了舅母同去,心裏一想,這一來弄得一家不一家,兩家不兩家,益發不便了,登時方寸的章法大亂。他卻那裏曉得人家娘兒三個,早巳計議得妥妥當當了呢!偏是這個當兒,老爺又吩咐他鄧九公差褚、陸兩個來的意思,要跟他出去的那段話,就叫他出去定奪行止,他無法,隻得且去作這件事。安老爺這裏便和大家說了說路上的光景,講了講鄧九公那裏的情由。緊接著行李車也到了,眾小廝忙著往裏交東西;有的交帶去的衣箱的,有的點交路上的用帳的,都在那裏等著見長姐兒姑娘,可此時隻不見了長姐兒姑娘。

你道她此刻又往那裏去了?書裏交代過的,她原想著是大爺這番出外,大爺走到那兒,太太跟到那兒;太太走到那兒,她跟到那兒定了。不想方才聽得老爺一個不去,連累太太也不去了。眼下太太和公子竟要母子分飛,她也謝三兒的窩窩在下了。登時心火上攻,急了個紅頭漲臉,又犯了那年公子鄉試放榜,她等不著喜信兒便頭暈的那個病了。連忙三步兩步走到院子裏,扶著柱子,定了會兒神,立刻覺得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衣裳的腰褙,寬寬就有四指;那個領盤兒,大了就有一圈兒;不差什麽,連腰圍兒都要脫落下來了。她便和別的丫頭說道:"我怪不舒服的,家裏躺躺兒去。太太要問我,就答應我作什麽去了!"說著,一路低著腦袋,來到她屋裏,抓了個小枕頭兒,支著耳跟子躺下,隻把條小手巾兒蓋著了臉兒,暗暗的垂淚。她偏又頭兩天一時高興,作了個抽係兒的大紅氈子小煙荷包兒。這日早起,又托隨緣兒媳婦兒,找人給裝了一根玉嘴兒、湘妃竹杆兒的小煙袋兒,為的是上了路隨帶著,上車下店,使著方便。事有湊巧,恰恰的這麽個當兒,隨緣兒媳婦給她送了來。一進門兒,見靜悄悄的沒個人聲兒,便叫了一聲大姐姐。她聽見有人叫她,這才紮掙著起來,問是誰呀?隨緣兒媳婦一見她這個樣兒,便問道:"大姐姐,你好好兒的,這是怎麽了?哭的這麽著?"她歎了口氣說道:"好妹妹,你那兒知道我心裏的難受,你坐下,等我告訴你。你瞧,自從大爺這麽一放下來,就念佛說:'這可好了,我們太太要跟了大爺大奶奶去享福了。'誰知這位老爺子,這麽一折,給折了個稀呼腦子爛;你說這娘兒四位這一分手,大爺、大奶奶心裏該怎麽難受,太太心裏該怎麽難受,叫咱們作奴才的旁邊瞧著,肉跳不肉跳呢?再者,二位大奶奶素來待我的恩典,我們娘兒們怎麽離得開?"說著,又把嘴撇得瓢兒似的。隨緣兒媳婦明鏡兒也似的知道她姑娘和張姑娘有喜不能出去,隻因何小姐吩咐得嚴,叫且不許聲張,此時是不敢和她露一個字,隻說了句:"那兒呢,還有些日子呢,知道誰去誰不去呢?就先把你哭的這麽個樣兒!"說完了,放下煙袋去了。她把那根煙袋扔在一邊兒,躺下又睡,卻又睡不著,隻一個人兒在她屋裏坐著發愣。上屋這裏隻管一群人等著她交代東西,那班丫頭聽她方才說了那句話,又不敢去叫她。恰好二位大奶奶都在上屋裏,便著人一件件往裏收。舅太太見這裏亂哄哄,她也回西耳房去了。

安老爺見舅太太走了,這才要脫去行裝,換上便服。安老爺的拘泥,雖換件衣服,換雙襪子,都要回避媳婦,進套間兒去換的。隻這個當兒,老爺一麵換著衣裳,一麵和太太提提閑話兒來,說:"難得舅太太這等向熱,不辭辛苦。他小夫妻三個得這個人同去照應,你我也就大可放心了。"安太太憋著一肚子裏的話,此時原不要忙著就說,因見老爺這句話是個機會,再看了看左右無人,隻得兩個小丫頭子,她把那兩個小丫頭子也支使開,先給老爺一個高帽兒戴上,說道:"可不是,她自然也是看著老爺平日待她的好處,隻是如今她隻管肯去了,兩個媳婦究竟好去不好去,倒得斟酌斟酌。為什麽我方才說等慢慢兒商量呢!"老爺忙問道:"她兩個怎的不好去?"太太滿臉含春說道:"好叫老爺得知,兩媳婦兒都有了喜了,老爺說可樂不可樂?"老爺聽了大喜,說道:"這等說,你我眼前就耍弄孫子了,有趣有趣。我安水心再要得教出兩個孫兒,使他成人,益可上對祖父矣!"太太道:"老爺隻這麽說,世間的事可就難得兩全。老爺隻想兩媳婦都有了喜,自然暫且不能跟了小子出去,叫他一個人兒,在衙門裏怎麽是個著落兒呀?"老爺道:"然則有舅太太去正好了!"太太道:"老爺這話又來了,他舅母去,也隻好照管個大麵皮兒呀!到了小於自己身上的零碎事兒,怎麽好驚動長輩兒去呢?所以我同媳婦兒為著這件事,為了這幾天難,總商量不出個妥當主意來。依兩媳婦的意思,是想求我給他買個人帶了去。"老爺聽到這裏,才要繃臉,太太便吩咐說道:"老爺想玉格這麽年輕輕兒的哥兒,屋裏現放著兩媳婦兒,如今又買上個人,這不顯著太早嗎?我就說:'斷斷乎使不得!就打著我這時候依了你們這話,要一回你公公,你公公也必不準。'老爺說,這話是不是?"老爺道:"通啊!太太這話是理,所以叫作'惟識性者,可以同居',太太其深知我者也!我常講的夫妻一倫,恩義至重,非五十無子,斷斷不可無端置妾。何況玉格正在年輕,媳婦又都有了生子的信,此刻怎的講得到買人這句話?"太太見老爺的話沒一點動氣兒,便說道:"老爺不是說我說的是嗎?我說隻可管這麽說了,想了想真也沒法兒。老爺想,一個人家兒過日子,在京在外,是一個理。第一件,裏外的這道門檻兒,得分得清楚。玉格兒這一出去,衙門裏自然得有幾個丫頭女人。就是他舅母,也得帶兩三個人去。兩媳婦呢?少說也得一年的光景才能去呢!這一年的光景,他就這麽師爺也似的一個人兒住著,那班大些兒的女孩子和年輕的小媳婦子們,類如拾掇拾掇屋子,以至拿拿放放,出來進去的,可不覺得怪不方便的麽?老爺是最講究的這些,老爺你想想。"太太說到這裏,隻見老爺臉上,按著五宮,都添了一團正氣,說:"哎呀!太太你這一層,慮的尤其深遠,這倒不可不替那籌畫出個道理來,卻是怎樣才好?"太太聽這話,知有些意思了,接著說道:"兩媳婦兒不放心的也是這個。隻我不準他買人,就請示我,說:'要不就在家裏的女孩子們裏頭,挑一個服侍他吧!'我說:'你們倆瞧家裏這幾個丫頭,那裏還挑得出個象樣兒的來?"誰知她們兩個說這句話,敢是心裏早有了人了。"老爺道:"她兩個心裏這人是誰?"太太笑道:"照這麽看起來,兩人到底還是兩小孩子,隻見得到一麵兒,兩人隻一個兒勁的磨著我求我,替她們和老爺說說,要咱們上屋裏的這個長姐兒。老爺想這個長姐兒,怎麽能給她們?我隻說:'這一個不能給你們哪!你公公跟前沒人兒啊!"老爺一聽這句話,隻急得局促不安,說道:"啊!太太,你這句話卻講得大謬不然了!"太太道:"我想著打頭呢!那丫頭是個分賞罪人的孩子,又那麽漆黑的個臉蛋兒,比小子倒大著好幾歲,可怎麽給他呢?再者咱們這上屋裏,也真離不開了她。就拿老爺的衣裳帽子講,向來是不準女人們和那一起子小丫頭子們著手的,如今有她經管著,就省著我一半子,所以我心裏就那麽回複了兩媳婦兒了。"老爺道:"咳!此皆太太不讀書之過也。要講她的歲數兒,豈不聞妻者齊也,明其齊於夫也;妾者接也,側也,雖接於夫而實側於妻也。太太你怎的把她同夫妻一倫,講起嫁娶的庚申來?況且女子四德,婦德婦言之後,才講得到婦容,何必論到麵目上的黑白上去?"太太道:"這麽說,她是個貴州苗子,也沒什麽的?"老爺道:"太太你就不讀書,難道連'舜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這兩句,也不曾聽得講究過?如今你不要給兒子納妾,也倒罷了的;既要作這樁事,自然要個年紀長些的,才好責成她抱衾問暖,聽雞視夜。況且我看長姐兒那個樣子,雖說相貌差些,還不失性情之正,便是分賞罪人之子,何傷?又豈不聞罪人不孥乎?這話還都是末節而又末節者也!太太,你方才這話講的還有一層大不通處,你卻不想這長姐兒原是自幼侍候玉格的,從十二歲就在上房當差,現在標梅已過。如今兩個媳婦,既這等求你向我說,我要苦苦的不給他,卻叫她兩個心裏把我這個公公怎生看待?此中關係甚大,太太你怎的倒和她們說'我跟前沒人'起來,豈不大謬!"安太太未曾和老爺提這件事,本就捏著一把汗兒,心裏卻也把老爺甚麽樣兒的左縫眼兒的話,都想到了,卻斷沒想到老爺會這麽一左,這一左倒誤打誤撞的把件事左成了!一時喜出望外,雖然暗笑老爺迂腐的可憐,卻也深服老爺正派的可敬,再想想又怕夜長夢多,遲一刻兒不定,老爺想起孔夫子的那句話和這件事不對岔口兒來,又是塊糟,連忙說道:"老爺說的關係不關係這些話,別說老爺的為人講不到這兒,就是兩媳婦兒,也斷不那麽想,總是老爺疼她們。既是老爺這麽說,等閑了我告訴她們是了!"老爺道:"太太你怎的這等不知緩急,這句話既說定了,那長姐兒怎的還好叫她在上房等得一刻?"太太笑道:"老爺這又來了,那兒就至於忙得這麽著呢?再者玉格兒那孩子,那個噶牛脾氣,這句話還得我先告訴明白了他。就是那個丫頭,也是她娘的個拐脾子。"太太這裏話還不曾說完,老爺就攔頭說道:"嗬!太太說那裏話?這事怎由得他兩個!待我此刻就出去幫太太辦起來。"說著,出了屋子,就叫人去叫大爺、大奶奶。

照這段書說起來,這位安老孺人,不是竟在那裏玩弄她家老爺麽?這還講得是那家性情?不然也,世間的婦女,要諸事都肯照安太太這樣玩弄她家老爺,那就算那個老爺修積著了。這話卻不專在給兒子納妾一端上講,此正所謂情之偽,性之真也。

安太太見老爺立刻就要叫了兒子媳婦來,吩咐方才的話,一時慮到兒子已經算個死心眼兒的了,她那個丫頭又是有個衝撞性兒,倘然老爺和她一說,她依然說出刀擱在脖子上也不離開太太這句話來,卻怎麽好?便暗地裏叫人去請舅太太來,預備作個和事人。恰好舅太太正在東院裏和金、玉姐妹說話,聽得來請,便和她姐妹說道:"莫不是那事兒發作了?"她娘兒三個,便一同過來。安太太一見,便和舅太太說:"大姐姐來得正好,那句話,我和你妹夫說明白了。"回頭便告訴兩媳婦說:"你公公竟把她賞了你們了,快給你公公磕頭吧!"金、玉姐妹兩個,連忙給老爺、太太磕了頭,站起來,隻說得句:"這實在是公公、婆婆疼了我。"便見公子從二門外進來。安老爺見了公子,先露著望之儼然的臉上嚴霜凜凜;不提別話,第一句便問他道:"你可知子事父母和婦事舅姑,這樁事是不得相提並論的?"安公子聽了,一時摸不著這話從那裏說起,隻得含糊應了個"是"。這才聽他父親說道:"兩個媳婦遇了喜,她自己自然不好說了。我說怎的這等宗祧所關的一樁大事,你也不曉得預先稟我一句?這也罷了!隻是她兩個此刻既不便遠行,你這番出去……"倒得說到這句,又頓住了。安太太大家聽這話兒的底下這一轉,自然就要轉到長姐兒身上了,都寂靜的聽著,要聽老爺怎麽個說法。誰知老爺從這句話一岔,就咕喇咕喇和他說了一套滿洲話。

公子此時,夢也夢不到老人家叫了來,吩咐這麽一段話,躊躇了會子,也翻著滿洲話回了一套,一邊向著老爺說,卻又一邊望著太太臉上,看那神情,好象說的是:"這個人,母親使著得力,如今自己不能在家奉侍,怎的倒把母親一個得力人,帶去服侍自己呢?"仿佛是在那裏心裏不安、口裏苦辭的話,卻又聽不出他說的果是這麽段話不是。隻見老爺沉著臉,說了句阿那他喇博;公子聽了,仍在絮叨,老爺早有些怒意了,隻喂了一聲,就把漢話急出來了,說:"你這話,好不糊塗!我倒問你怎的叫個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太太這才明白,果是他父子在那裏對鑿起四方眼來了,便說道:"玉格這孩子真個的怎這麽擰啊!你父親既這麽吩咐,心裏自然有個道理,你就遵著你父親的話就是了,怎先鬧這些累贅。"公子見母親也這麽說,隻急得滿臉為難,說:"兒子怎麽敢擰,其如兒子心裏過不去呀!"安老爺聽了,益發不然起來,便厲聲道:"這話更謬,然則'以父母之心為心'的這句朱注,是怎的個講法?不信你這參讚大臣,連心都比聖賢高一層!"安公子一看老人家這神情是翻了,嚇得一聲兒不敢言語。這個當兒,再沒舅太太那麽會湊趣的了,說道:"我瞧著他,也不是擰,也不是這些個那些個的。共總啊,哥還是臉皮兒薄,拉不下臉來磕這個頭。還是我來吧!"說著,坐在那裏,一探身子,拉著公子的胳膊說:"不用說了,快給你老爺、太太磕頭吧!"公子被舅母這一拉,心裏暗想,這要再苦苦的一打墜咕羅兒,可就不是話了,隻得跪下,謝了老爺。老爺這才有了些笑容兒,說道:"這便才是。"公子站起來,又給太太磕了頭。老爺又道:"難道舅母跟前還不值得拜她一拜麽?"太太說:"可是該的,底下仗著舅母的地方兒多著的呢!"公子此時見人還沒收成,且先滿地的一路拜四方,一直的拜到舅母家去了,好不為難;隻是迫於嚴命,不敢不道,遂又給舅母磕了個頭。便聽老爺拿著條沉甸甸的正宮調嗓子,叫了聲:"長姐兒呢?"外間早有許多丫頭女人們接聲兒答應說叫去。長姐兒在她那間房裏坐著,發了會子愣,隻覺一陣陣麵紅耳熱,躺著不是,坐著不是,一時無聊之極。拿起方才安的那根小煙袋兒來抽了抽,又把作的那個大紅氈子捆絲兒的小煙荷包兒,裝上煙,拿小火鐮兒打了個火點著了,叼著煙袋兒,靠著屋門兒,一隻腳蹺在門檻兒上,隻向半空裏閑望。正望著,忽見一個喜鵲飛了來,落在屋簷上,對著她撅著尾巴,喳碴喳的叫了三聲,就往東回西飛了去了。她此時一肚皮沒好氣,衝著那喜鵲,呸!啐了一口,說子:"瞎叫的是你媽的甚麽呢!"正說著,又覺一個東西從廊簷上直掛下來,搭在她額腦蓋兒上,嚇得她連忙一把抓下來一看,卻是個喜蛛兒。正看著,又是那個小喜兒跑來,說道:"姑姑哇!瞧了不得了,老爺那兒咦留哇喇的,翻著滿洲話,和大爺生氣。大爺直撅撅的跪著,給老爺磕頭賠不是呢!"她聽了這活,心裏轟的一聲,立刻連手腳都軟了,連忙擱下煙袋,拿起半碗兒冷茶來,漱了漱口,待上去打聽打聽,隻見一個女人迎頭跑來,一迭連聲兒的說:"老爺叫。"她此刻正因老爺耽誤了她的心事,心裏有些不大耐煩,聽得老爺叫她,一麵嘮叨說:"老爺好好兒的,又叫我作什麽呢?"一麵便硬著個脖子,往上屋裏來。將走到上屋,她見舅太太和老爺、太太一處坐著。大爺、二位奶奶都在跟前侍立。幾個大小丫頭,也一溜兒伺侍著。外間還有許多女人們在那裏聽差,黑壓壓的擠了半屋子。她將進屋門兒,太太就告訴她說:"老爺這兒叫你,有話吩咐你呢!"聽著,她又往前走了兩步,便聽老爺吩咐道:"大爺現在出外,你二位大奶奶同時遇喜,不便坐車遠行。大爺身邊,一時無人伺候。你二位大奶奶,在我跟前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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