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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笑荒唐戲提大王尾 恣嚚威打破小子頭

  當時我坐了一輛東洋車,往水師營去。這裏天津的車夫,跑的如飛一般,風馳電掣,人坐在上麵,倒反有點害怕。況且他跑的又一點沒有規矩,不似上海隻靠左邊走,便沒有碰撞之虞;他卻橫衝直撞,恐後爭先。有時到了擠擁的地方擠住了,半天走不動一步,街路兩旁又是陽溝,有時車輪陷到陽溝裏麵,車子便側了轉來,十分危險。我被他擠了好幾次,方才到了三岔河口。過了浮橋,便是水師營。

  此時天色已將入黑。我下了車,付過車錢,正要進去,忽然耳邊聽見哈打打、哈打打的一陣喇叭響。抬頭看時,隻見水師營門口,懸燈結彩,一個營兵,正在那裏點燈。左邊站了一個營兵,手中拿了一個五六尺長的洋喇叭,在那裏鼓起兩腮,身子一俯一仰的,哈打打、哈打打吹個不住。看他忽然喇叭口朝天,忽然喇叭口貼地,我雖在外多年,卻沒有看過營裏的規矩,看了這個情景,倒也是生平第一回的見識,不覺看的呆了。正看得出神,忽又聽得咚咚咚的鼓聲。原來右邊坐了一個營兵,在那裏擂鼓。此時營裏營外,除了這兩種聲音之外,卻是寂靜無聲,也不見別有營兵出進。我到了此時,倒不好冒昧進去,隻得站住了腳,等他一等再說。抬眼望進去,裏外燈火,已是點的通明,仿佛看見甬道上,黑魆魆的站了不少人,正不知裏麵辦甚麽事。

  足足等了有十分鍾的時候,喇叭和鼓一齊停了,又見一個營兵,轟轟轟的放了三響洋槍。我方才走過去,向那吹喇叭的問道:"這營裏有一位文師爺,不知可在家?"那兵說道:"我也不知道,你跟我進去問來。"說罷,他在前引路,我跟著他走。隻見甬道當中,對站了兩排兵士,一般的號衣齊整,擎著明晃晃的刀槍。我們隻在甬道旁邊走進去,行了一箭之地,旁邊有一所房子,那引路的指著門口道:"這便是文師爺的住房。"說罷,先走到門口去問道:"文師爺在家麽?有客來。"裏邊便走出一個小廝來,我把名片交給他,說有信要麵交。那小廝進去了一會,出來說請,我便走了進去。杏農迎了出來,彼此相見已畢,我把述農的信交給他。他接來看過道:"原來與家兄同事多年,一向少親炙得很!"我聽說,也謙讓了幾句。因為初會,彼此沒有甚麽深談。彼此敷衍了幾句客氣說話,杏農方才問起我到天津的緣故,我不免告訴一二。談談說說,不覺他營裏已開夜飯,杏農便留我便飯。我因為與述農相好多年,也不客氣。杏農便叫添菜添酒,我要阻止時,已來不及。

  當下兩人對酌了數杯。我問起今日營裏有甚麽事,裏裏外外都懸燈結彩的緣故。杏農道:"原來你還不知!我們營裏,接了大王進來呢!"我不覺吃了一驚道:"甚麽大王?"杏農笑道:"你向來隻在南邊,不曾到北邊來過,怨不得你不懂。這大王是河神,北邊人沒有一個不尊敬他的。"我道:"就是河神應該尊敬,你們營裏怎麽又要接了他來呢?"杏農道:"他自己來了,指名要到這裏,怎麽好不接他呢?"我吃驚道:"那麽說,這大王居然現出形來,和人一般,並且能說話的了?"杏農笑道:"不是現人形,他原是個龍形。"我道:"有多少大呢?"杏農道:"大小不等,他們船上人都認得,一見了,便分得出這是某大王、某將軍。"我道:"他又怎會說話,要指名到哪裏哪裏呢?"杏農道:"他不說話。船上人見了他,便點了香燭,對他叩頭行禮,然後筶卜他的去處。他要到哪裏,問的對了,跌下來便是勝筶;得了勝筶之後,便飛跑往大王要到的地方去報。這邊得了信,便排了執事,前去迎接了來。我們這裏是昨天接著的,明天還要唱戲呢。"我道:"這大王此刻供在甚麽地方?可否瞻仰瞻仰?"杏農道:"我們飯後可以到演武廳上去看看;但是對了他,不能胡亂說話。"我笑道:

  "他又不能說話,我們自然沒得和他說的了。"

  一會飯罷之後,杏農便帶了我同到演武廳去。走到廳前,隻見簷下排了十多對紅頂、藍頂,花翎、藍翎的武官,一般的都是箭袍、馬褂、佩刀,對麵站著,一動也不動,聲息全無。這十多對武官之下,才是對站的營兵,這便是我進營時,看見甬道上站的了。走到廳上看時,隻見當中供桌上,明晃晃點了一對手臂粗的蠟燭;古鼎裏香煙嫋繞,燒著上等檀香。供桌裏麵,掛了一堂繡金杏黃幔帳,就和人家孝堂上的孝帳一般,不過他是金黃色的罷了;上頭掛了一堂大紅緞子紅木宮燈;地下鋪了五彩地氈;當中加了一條大紅拜墊;供桌上係了杏黃繡金桌帷。杏農輕輕的掀起幔帳,招手叫我進去。我進去看時,隻見一張紅木八仙桌,上麵放著一個描金朱漆盤;盤裏麵盤了一條小小花蛇,約摸有二尺來長,不過小指頭般粗細,緊緊盤著,猶如一盤小盤香模樣。那蛇頭卻在當中,直昂起來。我低頭細看時,那蛇頭和那蘄蛇差不多,是個方的;周身的鱗,濕膩且滑,映著燭光,顯出了紅藍黃綠各種顏色;其餘沒有甚麽奇怪的去處。心中暗想,為了這一點點小麽魔,便鬧的勞師動眾,未免過於荒唐了;我且提他起來,看是個甚麽樣子。想定了主意,便仔細看準了蛇尾所在,伸手過去捏住了,提將起來(凡捕蛇之法:提其尾而抖之,雖至毒之品,亦不能施其惡力矣;此老於捕蛇者所言也)。還沒提起一半,杏農在旁邊,慌忙在我肘後用力打了一下,我手臂便震了一震,那蛇是滑的,便捏不住,仍舊跌到盤裏去。

  杏農拉了我便走,一直回到他房裏。喘息了一會,方才說道:"幸而沒有鬧出事來!"我道:"這件事荒唐得很!這麽一條小蛇,怎麽把他奉如神明起來?我著實有點不信。方才不是你拉了我走,我提他起來,把他一陣亂抖,抖死了他,看便怎樣!"杏農道:"你不知道,這順、直、豫、魯一帶,凡有河工的地方,最敬重的是大王。況且這是個金龍四大王,又是大王當中最靈異的。你要不信,隻管心裏不信,何苦動起手來。萬一鬧個笑話,又何苦呢!"我道:"這有甚麽笑話可鬧?"杏農道:"你不知道,今天早起才鬧了事呢。昨天晚上四更時候,排隊接了進來;破天亮時,李中堂便委了委員來敬代拈香。誰知這委員才叩下頭去,旁邊一個兵丁,便昏倒在地;一會兒跳起來,亂跳亂舞,原來大王附了他的身。嘴裏大罵:'李鴻章沒有規矩,好大架子!我到了你的營裏,你還裝了大模大樣,不來叩見,委甚麽委員恭代!須知我是受了煌煌祀典,隻有諭祭是派員拈香的。李鴻章是甚麽東西,敢這樣胡鬧起來!'說時,還舞刀弄棒,跳個不休。嚇得那委員重新叩頭行禮,應允回去稟複中堂,自來拈香,這兵丁才躺了下來,過一會醒了。此刻中堂已傳了出來,明天早起,親來拈香呢。"我道:"這又不足為信的。這兵丁或者從前賞罰裏麵,有憾於李中堂,卻是敢怒而不敢言,一向無可發泄,忽然遇了這件事,他便借著神道為名,把他提名叫姓的,痛乎一罵,以泄其氣,也是料不定的。"杏農笑了一笑道:"那兵丁未必有這麽大膽罷。"我道:"總而言之,人為萬物之靈,怎麽向這種小小麽魔,叩頭禮拜起來,當他是神明菩薩?我總不服。何況我記得這四大王。本來是宋理宗謝皇後之侄謝暨,因為宋亡,投錢塘江殉國;後來封了大王,因為他排行第四,所以叫他四大王,不知後人怎樣,又加上了'金龍'兩個字。他明明是人,人死了是鬼,如何變了一條蛇起來呢?"杏農笑道:"所以牛鬼蛇神,連類而及也。"說的大家都笑了。杏農又道:"說便這樣說,然而這樣東西也奇得很!聽說這金龍四大王很是神奇的。有一回,河工出了事,一班河工人員,自然都忙的了不得。忽然他出現了,驚動了河督,親身迎接他,排了職事,用了顯轎,預備請他坐的。不料他老先生忽然不願坐顯轎起來,送了上去,他又走了下來,如此數次。隻得向他卜筶,誰知他要坐河督大帥的轎子。那位河督隻得要讓他。然而又沒有多預備轎子,自己總不能步行;要騎馬罷,他又是賞過紫韁的,沒有紫韁,就不願意騎。後來想了個通融辦法,是河督先坐到轎子裏,然後把那描金朱漆盤,放在轎裏扶手板上。說也作怪,走得沒有多少路,他卻忽然不見了,隻剩了一個空盤。那河督是真真近在咫尺的,對了他,也不曾看見他怎樣跑的,也隻得由他的了。誰知到了河督衙門下轎時,他卻盤在河督的大帽子裏,把頭昂起在頂珠子上。你道奇不奇呢!這還是我傳聞得來的。還有一回,是我親眼見的事:我那回同了一個朋友去辦河工。此刻我的同知、直隸州,還是那回的保案,從知縣上過的班。我那個同事姓張,別字星甫,我和他一同奉了禮,去查勘要工。一天到了一個鄉莊上,在一家人家家裏借住,就在那裏耽擱兩天。這是我們辦河工常有的事。住了兩天,星甫偶然在院子裏一棵向日葵的葉子上,看見一個壁虎(即守宮,北人呼為壁虎,粵中謂之鹽蛇),生得通身碧綠,而且布滿了淡黃斑點,十分可愛。星甫便叫我去看。我便拿了一個外國人吃皮酒的玻璃杯出來,一手托著葉子,一手拿杯把他蓋住;叫星甫把葉子摘下來,便拿到房裏,蓋在桌上,細細把玩。等到晚飯過後,我們兩個還在燈底細看,星甫還輕輕的把玻璃杯移動,把他的尾巴露出來,給他拴上一根紅線,然後關門睡覺。這房裏除了我兩個之外,再沒有第三個人了。誰知到了明天,星甫一早起來看時,那玻璃杯依然好好蓋住,裏麵的東西卻不見了。星甫還罵底下人放跑了的,然而房門的確未開,是沒有人進來過的。鬧了一陣,也就罷了。又過了幾天,我們趕到工上,隻見工上的人,都喧傳說大王到了,就好望合龍了。我和星甫去看那大王時,正是我們捉住的那個壁虎,並且尾巴上拴的紅線還在那裏。問他們幾時到的,他們說是某日晚上三更天到的,說的那天,正是我們拿住他的那天。你說這件事奇不奇呢。"我道:"那裏有這等事,不過故神其說罷了。"杏農道:"這是我親眼目睹的,怎麽還是故神其說呢。"我道:"又焉見得不是略有一點影響,你卻故神其說,作為談天材料呢。總而言之,後人治河,哪一個及得到大禹治水。你看《禹貢》上麵,何嚐有一點這種邪魔怪道的話,他卻實實在在把水治平了。當日'敷土刊木,奠高山大川,又何嚐仗甚麽大王之力。那奠高山大川,明明是測量高低、廣狹、深淺,以為納水的地位,水流的方向;孔穎達疏《尚書》,不該說是'以別祀禮之崇卑',遂開後人迷惑之漸。大約當日河工極險的時候,曾經有人提倡神明之說,以壯那工人的膽,未嚐沒有小小效驗。久而久之,變本加厲,就鬧出這邪說誣民的舉動來了。時候已經將近二炮了,我也暫且告辭,明日再來請教一切罷。"說罷,起身告辭。杏農送我出來。我仍舊雇了東洋車,回到紫竹林佛照樓客棧。夜色已深,略為拾掇,便打算睡覺了。

  此時雖是八月下旬,今年氣候卻還甚熱。我順手推開窗扇乘涼,恰好一陣風來,把燈吹滅了,我便暗中摸索洋火。此時棧裏已是靜悄悄地,忽然間一陣抽抽噎噎的哭聲,直刺入我耳朵裏,不覺呆了一呆。且不摸索洋火,定一定神,仔細聽去,仿佛這聲音出在隔壁房裏。黑暗中看見板壁上一個脫節的地方,成了一個圓洞,洞中卻射出光來,那哭聲好象就在那邊過來的。我便輕移腳步,走近板壁那邊;那洞卻比我高了些,我又移過一張板凳,墊了腳,向那洞中望去。隻見隔壁房裏坐了一個五十多歲的頒白婦人,穿了一件三寸寬、黑緞滾邊的半舊藍熟羅衫,藍竹布紮腿褲,伸長兩腿,交放起一雙四寸來長的小腳;頭上梳了一個京式長頭;手裏拿了一根近五尺長的旱煙筒,在那裏吸煙。他前麵卻跪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子,穿一件補了兩塊的竹布長衫,腳上穿的是毛布底的黑布鞋,隻對著那婦人嗚嗚飲泣。那婦人麵罩重霜般,一言不發。再看那小子時,卻是生得骨瘦如柴,臉上更是異常瘦削。看了許久,他兩個人隻是不做聲,那小子卻哭得更利害。

  我看了許久,看不出其所以然來,便輕輕下了板凳。正要重新去摸洋火,忽又聽得隔壁一陣劈拍之聲,又是一陣詈罵之聲,不覺又起了多事之心,重新站上板凳,向那邊一張。隻見那婦人站了起來,拿著那旱煙筒,向那小子頭上亂打,嘴裏說道:"我隻打死了你,消消我這口氣!我隻打死了你,消消我這口氣!"說來說去,隻是這兩句,手裏卻是不住的亂打。那小子仍是跪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伸著脖子受打。不提防拍拆一聲,煙筒打斷了。那婦人嚷道:"我吃了二十多年的煙袋(北人通稱煙袋),在你手裏送折了,我隻在你身上討賠!"說時,又拿起那斷煙筒,很命的向那小子頭上打去。不料煙筒杆子短了,格外力大,那銅煙鍋兒(粵人謂之煙鬥,蘇、滬間謂之煙筒頭),恰恰打在頭上,把頭打破了,流出血來,直向臉上淌下去。那小子先把袖子揩拭了兩下,後來在袖子裏取出手帕來擦,仍舊是端端正正跪著不動。那婦人彎下腰來一看,便捶胸頓足,號啕大哭起來,嘴裏嚷道:"天嗬,天嗬!

  我好命苦嗬!一個兒子也守不住嗬!"

  我起先隻管呆看,還莫名其妙,聽到了這兩句話,方才知道他是母子兩個。卻又不知為了甚麽事。若說這小子是個逆子呢,看他那飲泣受杖的情形又不象;若說不是逆子呢,他又何以惹得他母親動了如此大氣。至於那婦人,也是測度他不出來:若說他是個慈母呢,他那副很惡凶悍的尊容又不象;若說他不是個慈母,何以他見兒子受了傷,又那麽痛哭起來。

  正在那裏胡思亂想,忽然他那房門已被人推開,便進來了四五個人。認得一個是棧裏管事的,其餘隻怕是同棧看熱鬧的人。那管事的道:"你們來是一個人來的,雖是一個人吃飯,卻天天是兩個人住宿;住宿也罷了,還要天天晚上鬧甚麽神號鬼哭,弄的滿棧住客都討厭。你們明天搬出去罷!"此時跪下的小子,早已起來了。管事的回頭一看,見他血流滿麵,又厲聲說道:"你們吵也罷,哭也罷,怎麽鬧到這個樣子,不要鬧出人命來!"管事的一麵說,那婦人一麵哭喊。那小子便走到那婦人跟前,說道:"娘不要哭,不要怕!兒子沒事,破了一點點皮,不要緊的。"那婦人咬牙切齒的說道:"就是你死了,我也會和他算帳去!"那小子一麵對管事的說道:"是我們不好,驚動了你貴棧的寓客。然而無論如何,總求你擔代這一回,我們明日搬到別家去罷。"管事的道:"天天要我擔代,擔代了七八天了。我勸你們安靜點罷!要照這個樣子,隨便到誰家去,都是不能擔代的。"說罷,出去了。那些看熱鬧的,也就一哄而散。

  我站的久了,也就覺得困倦,便輕輕下了板凳,摸著洋火,點了燈,拿出表來一看,誰知已經將近兩點鍾了,便連忙收拾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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