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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幹兒子貪得被拐出洋 戈什哈神通能撤人任

  我聽那同棧寓客的話,心中也十分疑慮,萬一明日出起事來,豈不是一番擾亂。早知如此,何不在香港多住兩天呢;此刻如果再回香港去,又未免太張惶了。一個人回到房裏,悶悶不樂。

  到了傍晚時候,忽聽得房外有搬運東西的聲音,這本來是客棧裏的常事,也不在意。忽又聽得一個人道:"你也走麽?"一個應道:"暫時避一避再說。好在香港一夜就到了,打聽著沒事再來。"我聽了,知道居然有人走避的了。便到帳房裏去打聽打聽,還有甚麽消息。吉人一見了我,就道:"你走麽?要走就要快點下船了,再遲一刻,隻怕船上站也沒處站了。"我道:"何以擠到如此?"吉人道:"而且今天還特為多開一艘船呢。孖舲艇(廣東小快船)碼頭的孖舲艇都叫空了。"我道:"這又到哪裏去的?"吉人道:"這都是到四鄉去的了。"我道:"要走,就要到香港、澳門去。這件事要是鬧大了,隻怕四鄉也不見得安靖。若是一哄而散的,這裏離萬壽宮很遠,又有一城之隔,隻怕還不要緊。而且我撒開的事情在外麵,走了也不是事。我這回來,本打算料理一料理,就要到上海去的了,所以我打算不走了。"吉人點頭無語。

  我又到門口閑望一回,隻見團練勇巡的更緊了。忽然一個人,扛著一扇牌,牌上貼了一張四言有韻告示,手裏敲著鑼,嘴裏喊道:"走路各人聽啊!今天早點回家。縣大老爺出了告示,今天斷黑關閘,沒有公事,不準私開的啊!"這個人想是個地保了。看了一會,仍舊回房。雖說是定了主意不走,然而總不免有點耽心。幸喜我所辦的事,都在城外的,還可以稍為寬慰。又想到明日既然在督署行禮,或者那強徒得了信息,罷了手不放那炸藥,也未可知。既而又想到,他既然預備了,怎肯白白放過,雖然眾官不在那裏,他也可以借此起事。終夜耽著這個心,竟夜不曾合眼。聽著街上打過五更,一會兒天窗上透出白色來,天色已經黎明了。便起來走到露台上,一來乘涼,二來聽聽聲息。過了一會,太陽出來了,卻還絕無消息。這一天大家都是驚疑不定,草木皆兵。迨及到了晚上,仍然毫無動靜。一連過了三天,竟是沒有這件事,那巡查的就慢慢疏了;再過兩天,督撫衙門的防守兵也撤退了,算是解嚴了。這兩天我的事也料理妥貼,打算走了。

  一天正在客廳閑坐,同棧的那客也走了來道:"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我們可以走了。"我問道:"這話怎講?"他道:"今天殺了二十多人,你還不知道麽?"我驚道:"是甚麽案子?"他道:"就是為的前兩天的謠言了。也不知在哪裏抓住了這些人,沒有一點證據,就這麽殺了。有人上了條陳,叫他們雇人把萬壽宮的地挖開,查看那隧道通到哪裏,這案便可以有了頭緒了。你想這不是極容易、極應該的麽?他們卻又一定不肯這麽辦。你想照這樣情形看去,這挖成隧道,謀為不軌的話,豈不是他們以意為之,擬議之詞麽。此刻他們還自詡為弭巨患於無形呢。"說罷,喟然長歎。我和他談論了一回,便各自走開。

  恰好何理之走來,我問可是廣利到了。理之道:"不是。我回鄉下去了一個多月,這回要附富順到上海。"我問富順幾時走。理之道:"到了好幾天了,說是今天走,大約還要明天,此刻還上貨呢。"我道:"既如此,代我寫一張船票罷。"理之道:"怎麽便回去了?幾時再來?"我道:"這個一年半載說不定的,走動了,總要常來。"理之便去預備船票,定了地方。到了明天,發行李下船。下午時展輪出口。到了香港,便下錨停泊。這一停泊,總要耽擱一天多才啟輪,我便上岸去走一趟,買點零碎東西。

  廣東用的銀元,是每經一個人的手,便打上一個硬印的。硬印打多了,便成了一塊爛板,甚至碎成數片,除了廣東、福建,沒處行用的。此時我要回上海,這些爛板銀,早在廣州貼水換了光板銀元。此時在香港買東西,講好了價錢,便取出一元光板銀元給他。那店夥拿在手裏,看了又看,摜了又摜,說道:"換一元罷。"我換給他一元,他仍然要看個不了,摜個不了,又對我看看。我倒不懂起來,難道我貼了水換來的,倒是銅銀。便把小皮夾裏十幾元一起拿出來道:"你揀一元罷。"那店夥又看看我,倒不另揀,就那麽收了。再到一家買東西,亦複如此。買完了,又走了幾處有往來的人家,方才回船上去。

  停泊了一夜,次日便開行。在船上沒事,便和理之談天,談起我昨天買東西,那店夥看銀元的光景。理之笑道:"光板和爛板比較,要伸三分多銀子的水;你用出去,不和他討補水,他那得不疑心你用銅銀呢。"我聽了方才恍然大悟。然而那些香港人,也未免太不張眼睛了。我連年和繼之辦事經營,雖說是躉來躉去,也是一般的做買賣,何嚐這樣小器來。於是和理之談談香港的風氣,我談起那鹹水妹嫁鄉下人的事。理之道:"這個是喜出意外的。我此次回家,住了一個多月,卻看見一件禍出意外的事。"我問甚麽禍出意外。理之道:"我家裏隔壁一家人家,有兩間房子空著,便貼了一張'餘屋召租'的條子。不多幾天,來了一個老婆子,租來住了,起居動用,象是很寬裕的。然而隻有一個人,用了一個仆婦。住了兩個月,便與那女房東相好起來。他自己說是在新加坡開甚麽行棧的,丈夫沒了,又沒有兒子,此刻回來,要在同族中過繼一個兒子。誰知回來一查,族中的子侄,竟沒有一個成器的,自己身後,正不知倚靠誰人。說著,便不勝淒惶,以後便常常說起。新加坡也常常有信來,有銀子匯來。來了信,他便央男房東念給他聽。以後更形相熟了。房東本有三個兒子,那第二個已經十七八歲了。那老婆子常常說他好:'我有了這麽個兒子就好了'那女房東便說:'你歡喜他,何不收他做個幹兒子呢?'那老婆子不勝歡喜,便看了黃道吉日,拜幹娘。到了這天,他還慎重其事的,置酒慶賀。幹娘幹兒子,叫得十分親熱。他又說要替幹兒子娶親了,一切費用,他都一力擔任。那房東也樂得依他。於是就張羅起來,便有許多媒人來送庚貼說親。說定了,便忙著揀日子行聘迎娶,十分熱鬧。待媳婦也十分和氣。又替媳婦用了一個年輕梳頭老媽子。房東見他這等相待,便說是親生兒子,也不過這樣了。老婆子道:'我們沒有兒子的人,幹兒子就和親生的一般。我今年五十多歲,沒有幾年的人了,隻要他將來肯當我親娘一般,送我的終,我的一分家當便傳授給他,也不去族中過繼甚麽兒子了。'女房東一想,他是個開行棧的人,家當至少也有幾萬,如何不樂從。便叫了兒子來,說知此事,兒子自然也樂得應允。老婆子更是歡喜,就在那裏天天望孫了。偏偏這媳婦娶了來差不多一年,還沒有喜信。老婆子就天天求神拜佛,請醫生調理身子。過了幾個月,依然沒有信息。老婆子急不能待,便要和幹兒子納妾。叫了媒婆來說知,看了幾家丫頭和貧家女兒。看對了,便娶了一個過來。一樣的和他用一個年輕梳頭老媽子。剛娶了沒有幾天,忽然新加坡來了一封電信,說有一單貨到期要出,恰好行裏所有存款,都支發了出去。放在外麵的,一時又收不回來。銀行的一個存折,被女東帶了回粵,務祈從速寄來雲雲。老婆子央房東翻出來,念了一遍,便道:'你看,我不在那裏,便一點主意都沒了。自己的款項雖然支發出去,又何妨在別處調動呢。我們幾十年的老行號,還怕沒人相信麽。'說著,悶悶不樂。又道:'這個存折怎好便輕易寄去,倘或寄失了,那還了得麽。'商量了半天道:'不如我自己回去一趟罷。我還想帶了幹兒子同去。他此刻是小東家了,叫他去看看,也曆練點見識,出來經曆過一兩年,自己就好當事了。'房東一心以為兒子承受了這分大家當,有甚麽不肯之理。他見房東應允了,自是不勝歡喜。於是帶了一個幹兒子、兩房幹媳婦、兩個梳頭老媽子,一同到新加坡去了。這是去年的事。我這回到家裏去,那房東接了他兒子來信了。你曉得他在新加坡開的是甚麽行號?原來開的是娼寮。那老婆子便是鴇婦。一到了新加坡,他便翻轉了麵皮,把幹兒子關在一間暗室裏麵。把兩房幹媳婦和兩個梳頭老媽子,都改上名字,要他們當娼;倘若不從,他家裏有的是皮鞭烙鐵,便要請你嚐這個滋味。可憐這四個好人家女子,從此便跳落火坑了。那個幹兒子呢,被他幽禁了兩個月,便把他'賣豬仔(讀若崽)'到吉冷去了。賣了豬仔到那邊做工。那邊管得極為苛虐,一步都不能亂走的。這位先生能夠設法寄一封信回來,算是他天大的本領了。"

  我道:"賣豬仔之說,我也常有得聽見,但不知是怎麽個情形。說的那麽苦,誰還去呢?"理之道:"賣豬仔其實並不是賣斷了,就是那招工館代外國人招的工,招去做工,不過訂定了幾年合同,合同滿了,就可以回來。外國人本來招去做工,也未必一定要怎麽苛待。後來偶然苛待了一兩次,我們中國政府也不過問。那沒有中國領事的地方,不要說了;就是設有中國領事的地方,中國人被人苛虐了,那領事就和不見不聞,與他絕不相幹的一般。外國人從此知道中國人不護衛自己百姓的,便一天苛似一天起來了。"我道:"那苛虐的情形,是怎麽樣的呢?"理之道:"這個我也不仔細,大約各處的辦法不同。聽說南洋那邊有一個軟辦法:他招工的時候,恐怕人家不去,把工錢定得極優。他卻在工場旁邊,設了許多妓館、賭館、酒館、煙館之類,無非是銷耗錢財的所在。做工的進了工場,合同未滿,本來不能出工場一步的,惟有這個地方,他準你到。若是一無嗜好的,就不必說了;倘使有了一門嗜好,任從你工錢怎麽優,也都被他賺了回去,依然兩手空空。他又肯借給你,等你十年八年的合同滿了,總要虧空他幾年工錢,脫身不得,隻得又聯幾年合同下去。你想這個人這一輩子還可以望有回來的一天麽,還不和賣了給他一樣麽。因此廣東人起他一個名字,叫他賣豬仔。"說話之間,船上買辦打發人來招呼理之去有事,便各自走開。

  一路無事。到了上海便登岸,搬行李到字號裏去。德泉接著道:"辛苦了!何以到此時才來?繼之半個月前,就說你要到了呢。"我道:"繼之到上海來過麽?"德泉道:"沒有來過,隻怕也會來走一趟呢。有信在這裏,你看了就知道了。"說著,檢出一封信來道:"半個月前就寄來的,說是不必寄給你,你就要到上海的了。"我拆開一看,吃了一驚,原來繼之得了個撤任調省的處分,不知為了甚麽事,此時不知交卸了沒有。連忙打了個電報去問。直到次日午間,才接了個回電。一看電碼的末末了一個字,不是繼之的名字。繼之向來通電給我,隻押一個"吳"字,這吳字的碼,是0七0二,這是我看慣了,一望而知的;這回的碼,卻是個六六一五,因先翻出來一看,是個"述"字,知道是述農複的了。逐字翻好,是"繼昨已回省。述"六個字。

  我得了這個電,便即晚動身,回到南京,與繼之相見。卻喜得家中人人康健。繼之又新生了一個兒子,不免去見老太太,先和幹娘道喜。老太太一見了我,便歡喜的了不得。忙叫奶娘抱撤兒出來見叔叔。我接過一看,小孩子生得血紅的臉兒,十分朏壯。因讚了兩句,交還奶娘道:"已經有了名兒了,幹娘叫他甚麽,我還沒有聽清楚。是幾時生的?大嫂身子可好?"老太太道:"他娘身子壞得很,繼之也為了他趕回來的。此刻交代還沒有算清,隻留下文師爺在那邊。這小孩子還有三天就滿月了。他出世那一天,恰好掛出撤任的牌來,所以繼之給他個名字叫撤兒。"我道:"大哥雖然撤了任,卻還得常在幹娘跟前,又抱了孫子,還該喜歡才是。"老太太道:"可不是麽。我也說繼之丟了一個印把子,得了個兒子,隻好算秤鉤兒打釘——扯直罷了。"我笑道:"印把子甚麽希奇,交了出去,樂得清淨些,還是兒子好。"說罷,辭了出來,仍到書房和繼之說話,問起撤任緣由,未免著惱。繼之道:"這有甚麽可惱。得失之間,我看得極淡的。"於是把撤任情由,對我說了。

  原來今年是大閱年期,這位製軍代天巡狩,到了揚州,江、甘兩縣自然照例辦差。揚州兩首縣,是著名的"甜江都、苦甘泉"。然而州縣官應酬上司,與及衙門裏的一切開銷,都有個老例,有一本老帳簿的。新任接印時,便由新帳房向舊帳房要了來,也有講交情要來的,也有出錢買來的。這回帥節到了揚州,述農查了老例,去開銷一切。誰知那戈什哈嫌錢少,退了回來。述農也不和繼之商量,在例外再加豐了點再送去。誰知他依然不受。述農隻得和繼之商量。還沒有商量定,那戈什哈竟然親自到縣裏來,說非五百兩銀子不受。繼之惱了,便一文不送,由他去。那戈什哈見詐不著,並且連照例的都沒了。那位大帥向來是聽他們說話的,他倘去說繼之壞話,撤他的任倒也罷了,誰知後來打聽得那戈什哈並未說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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