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開——中國曆史的另類獨白

十

對於武功，我覺得自己這個皇帝還是相當不錯的，至少，能像太祖、成祖那樣身先士卒，深入前線作戰。

凱旋班師的路上，我的心裏充滿喜悅。頭戴銀盔，身穿鎧甲，大明正德皇帝跨著駿馬來了，威風凜凜，神采飛揚。京城門口的接駕隊伍熱鬧非凡，滿朝文武大臣集體出迎，高呼“萬歲”，這是我最得意的一天，凱旋而歸，將繳獲的兵器陳列出來，供大臣們觀賞——這是大明正德皇帝在塞北前線親自繳獲的。我的心裏充滿愜意，這一次，我給自己爭光了，大明的臣子們，你們該對我這個皇帝刮目相看了吧。

奉天殿上，大宴群臣，我親自賞賜臣子們禮物，也是頭一次這樣大張旗鼓地宣揚自己的政績。我對自己說：朱厚照，你這次對得起自己皇帝的身份了。

可是，一片熱鬧祥和的氣氛下，竟有朝中大臣並不領情。

“陛下，您親征之戰，勞民傷財，雖然大破蒙古軍，可我方也損失慘重，實在算不得是什麽大勝利。”兵部侍郎板著臉，一副耿直的樣子。

“陛下，微臣聽說這次戰鬥，隻傷蒙古軍十八人，而我軍卻損失上百人，您是在將士們保護下才脫險的……”另一位大臣接茬道。

什麽？我氣憤地站起來。

大臣們悻悻地看著我，一片沉默，他們的眼神裏充滿質疑。一時間，我感到自己依然是那麽孤立。

最後，大學士出來打圓場：“陛下的戰績是輝煌的，隻是，作為帝王，本分的職責應該深居九重，恭默思道，不可貪圖一時玩樂而衝動。”

滿朝文武也紛紛點頭，趁此機會，好言相勸。

我沉默了，有些沮喪。這一次，真的是我登基以來最有成就感的一次，然而，大臣們卻認為那場戰鬥隻是僥幸，在他們眼裏，我這個皇帝總是惹是生非，不務正業。

唉，或許吧，一直以來，我都以荒嬉角色出現，哪怕真刀真槍幹了一場，也沒有人相信。這就是我的命，我永遠地被人們認為是一個無賴兒郎般的皇帝了。

朕真的累了，徹底不想再管國家大事。兩個月後，我宣布：巡遊山東祈福，過完春節再回來。

滿朝大臣又一次震動！他們不允許我再出宮了，科道、部員等中等級別的大臣先後諫止，京官們征集到一百五十餘人簽名上疏，大臣們集合起來，氣勢洶洶地在宮門外靜坐，抗議皇帝的舉措，勸諫的奏折像雪花一樣飛來，言辭異常激烈，大臣們這次鐵了心要阻止我的“胡鬧”，從清晨到傍晚，他們堵在宮門外，堅決不肯離去，要求皇帝一定收回命令。

這是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群臣抗議，他們對皇帝已經無法忍受，言辭中幾乎充滿嘲笑、辱罵的語句，更對皇帝的勝仗表示質疑；而皇帝也已經無法忍受群臣們桎梏般的約束，鐵了心要與一群喋喋不休、文縐縐的官員們抗衡到底。

我大發雷霆，不信我朱厚照就治不了這群腐儒？！

來人呐！宮中侍衛全體出動，將靜坐的所有大臣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為首的大臣打入死牢！

一聲令下，宮門外聲聲慘叫，血肉拍響，夾雜著大臣們義憤填膺的抗議聲，還有不斷的哀號聲。

我惱怒地摔碎杯子，大聲吼道：一定要狠狠地打！

尾聲

奉天殿前的廣場上，一百五十多名大臣被重打五十大板，三人當場斃命，數十人被打成重傷，三十多人被投入大獄，正德朝的所有文官遭受了一次最慘痛的懲罰，也是自大明開國以來最嚴重的一次宮廷衝突。

我與文官群體的矛盾升級到了白熱化，皇帝的憤怒無限放大。我想，朱厚照這個名字將作為一個昏君記錄在大明史上了吧。

可是，難道這能怪我嗎？我不過也是犧牲品罷了。

縱觀曆史千年，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在大明一朝被嚴格執行，它扼殺了人內心深處最活躍的靈性，封鎖了整體國民的創造力和想象力，尤其是我，作為一個皇帝，任何富有創意的想法都被人們認為是大逆不道，最終導致了我荒唐的反抗。

大明臣子們的思想永遠被禁錮在他們苦讀一輩子的四書五經當中，這種可怕的執著根植在每個人心中，他們秉承著“聖人天理”，與人的天性、欲望對立，也與君王處於對立，他們要求君王像個木頭牌似的端坐明堂之上，永遠保持威嚴，充滿神秘感，而君王則常常不能忍受這種束縛，試圖衝破禮教所製定的枯燥的框架。

為什麽世界會發展成這樣？

我的父親、祖父乃至曾祖父，他們身為帝王，或多或少都抵抗過這種倫理綱常。然而，大明的朝臣們實在太固執，太執拗了，中華曆史千年，我朝出了最多的強臣、拗臣，他們嚴格執行聖人之道，用理智壓抑感情，尤其在對待皇帝的作風問題上，一個個前仆後繼地抗議，甚至以死明誌，這種群體性的衛道士般狂熱心理讓人不寒而栗。

皇帝是一個人，群臣是上百人。我朱厚照的一生，都在與群臣作對，與長輩們反抗，每一次“叛逆”成功之後，每一次“離家出走”勝利後，我都陷入更大的困惑迷茫中——這種生活方式究竟有什麽價值？

我的一生，其實短暫，在大明曆史上掀起的波瀾，也不過如長江中小小的浪花，瞬間就被淹沒。

我這一生，有很多夢想，很多創意，也製造了很多樂趣。我想當將軍，想征戰沙場，想做個業餘音樂家，想當馴獸師，想做雜貨店老板——唯獨，我不想當這個皇帝……

【史書記載】

《明史·武宗本紀》：性聰穎，好騎射。

《明史·武宗本紀》：十二年秋己酉，至居庸關，巡關禦史張欽閉關拒命，乃還。丙寅，夜微服出德勝門，如居庸關。自稱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丁未，親督諸軍禦之，戰五日。

《明武宗實錄》：充擴天理，遏絕人欲，深居九重，恭默思道。

【心理分析】

朱厚照，如果剝去他華麗的帝王外衣，從人性的角度來看，那麽他就是一個叛逆的少年。百依百順的成長環境，教條填鴨式的教學，這二者的結合在朱厚照成長過程中留下深深烙印，他一次次試圖抗爭，一次次要做真正的自己，但是——他是皇帝，龐大的文官群體、數不清的長輩們橫亙在他麵前，阻止這個“玩物喪誌”的少年繼續下去。他的許多令人匪夷所思的行為，不過是表達一個少年對成年人的抵抗罷了。

是大明的體製造就了這樣一個人，還是這樣一個人改變了大明社會？正德皇帝的玩世不恭給了大明第一次嘲笑之後，接著又出現了長年修道的嘉靖皇帝、數十年不上朝的萬曆皇帝、樂於做木匠而荒廢朝政的天啟皇帝——他們的出現，其實是曆史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