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40章

  被押進津口縣衙正堂時,阮大成再一次領略到了大清天朝的威嚴。他恍惚置身於一個荒唐而離奇的夢境中,仿佛道光二年的那場官司一直打到了今天。三年前被拶過的手指竟又生出陣陣痛楚,這真有些怪哩!大堂內的一切都沒有變化,十數個虯髯大漢分作兩排,森嚴地立著,“明鏡高懸”的金字匾額赫然高掛,隻是案後那位骨瘦如柴的陳老父母變成了矮矮胖胖的知府老爺。

  知府老爺親自訊問阮大成。

  阮大成不怕。走進大堂時他昂著濕漉漉的腦袋,濺著血跡的袒露的胸脯挺得繃直。眾衙役嗬斥他跪下,他不跪,他一手捂著腰上的傷口,硬是木樁一般地立著。衙役們上前按他,他抗不過,便直挺挺地躺在地下。眾衙役一陣亂棍猛擊,可棍棒一停,他又搖搖晃晃、捂著後腰、叉著腿站立起來。

  知府老爺黑著臉,一直沒說話。他默默地看著麵前這個匪首被按在地上,默默地看著他從地上爬起來。

  知府老爺似乎對他產生了某種敬意,最終默認了他對大清官府的蔑視和不敬。

  阮大成叉腿立著。

  知府老爺坐著。

  一場訊問開始了。

  “阮大成,你聚眾謀反,攻占縣城,搶掠民財,殺戮官兵,可是實情?”

  阮大成冷笑道:“不錯!我阮某和清朝滿狗不共戴天,反也造了,城也攻了,官兵也殺了,隻可惜沒連你這條老狗和柏欽若那條小狗一齊殺了!沒能反到京師去!”

  知府老爺並不動怒,驚堂木也不拍一下。

  “果然是一條硬漢子!那麽,我再問你,參與謀反的都有何人?姓甚名誰?家居何處?”

  大成不答。

  知府老爺又問:“你們何時萌生反念?何時何地進行密謀,何人為你們打製刀劍?何人為你們捐助銀兩?”

  大成怒道:“要殺便殺,這些廢話不要再說,大爺知道也不會告訴你們,你們這幫滿賊之狗,全不記得自家祖宗,日後大漢匡複之日,你們這幫為非作歹的狗類必沒有好下場!”

  知府老爺涵養實在是好得出奇,他微微一笑,歎了口氣道:“阮大成,本知府敬重你的骨氣,不願讓你吃那皮肉之苦,可你卻口吐狂言,未免有點太放肆了吧?啊?”

  知府老爺真真是個麵慈心軟的好官,說這話時慢聲慢氣,仿佛一個和藹的長輩在規勸一個頑皮的孩童。

  大成根本不為所動,繼續罵道:“狗官聽著,我阮某反心萌生已久,不滅滿清誓不為人,大爺寧做清狗刀下鬼,也不願如爾等狗官一般去舔蠻夷的臭臀!古人雲:胡虜蠻夷無長運。大爺今日死了,隻是早走了一步,清人朝廷的國運也不會萬世永存,我華夏大漢民眾遲早要借助皇天佛祖的神力,將胡虜蠻夷趕盡殺絕!”

  知府老爺隻當沒聽見,自顧自地問:“如此說來,你們此番聚眾謀反本不是為了放賑嘍?放賑一事,隻是你們謀反的借口,那麽,柏欽若斬殺知縣陳榮君是冤枉的了?”

  大成一時並沒有聽出知府老爺話中的真實含意,又道:“你們這班狗官,有什麽好東西!你們的朝廷又是什麽好東西,滿人無道,置我大漢民眾於水火倒懸之中,凡有血氣,不忘祖宗的大漢百姓,遲早總要反的!”

  知府老爺對這場訊問極有興致,他歪過胖腦袋,托著下巴,眯著眼盯著阮大成,固執而耐心地問:“我的意思是說,你們遲早總要反——這話你已供認不諱,那麽賑銀一事,是你們生出的借口了?你們如何得知賑銀被陳榮君貪匿?這其中有何隱情?陳榮君被殺時,你們眾人都曾目睹,柏欽若斬殺陳榮君是為你們所逼,還是他自作主張,另有用心?”

  知府老爺的問話是啟發式的。

  阮大成這才悟出了點什麽,他發現,麵前這位知府老爺是想借他這個反賊首領的嘴講出一點什麽,做那位查賑委員柏欽若的文章,他心中不禁怦然一動,許多惡毒的念頭當即生將出來。

  他對柏欽若是充滿仇恨的。這個年輕的查賑委員比貪官陳榮君還壞!陳榮君暴虐貪婪,激起民憤,實際上幫了清浦洪門的大忙,使得他這個大元帥起用群情,掀起了一場大波狂瀾。而那柏欽若竟不學著陳榮君的樣兒,竟做出一副剛直清廉的嘴臉,竟在舉事關鍵的時候,拆了他的台!這種人和陳榮君、知府老爺一樣,都是滿人的狗,他阮大成就是死,也要抓一條狗來墊背!

  大成主意打定,緩緩開口了:“我阮某明人不做暗事!大爺時運不濟,落到了今日這個地步,說,是個死;不說,也是個死,今日裏大爺便把話講明,免得冤枉一些好人!”

  知府大老爺連連道:“好!好!說!你說!王師爺,你與我一一記下,不得有點滴遺漏!”

  大成想了一下,卻又不說了。

  知府老爺急了:“咦,怎麽了?說呀!”

  大成傲然道:“老子站累了,且與我搬個椅子,坐下來慢慢敘道!”

  阮大成似乎不是在受審,而是在和知府老爺聊天。

  知府老爺拿這個賊首毫無辦法,這個賊首膽量過人,是條硬漢子,身家性命早就豁出去了,官府的規矩,大清的律例對他已無絲毫約束力了。知府老爺隻好命人搬來一把太師椅,讓他坐下。

  “再給老子泡壺好茶,濃一點!”

  大成大大咧咧坐下之後,又一聲號令。

  知府老爺揮揮手,讓一個仆役去泡茶。

  蹺著二郎腿,喝著濃釅的香茶,阮大成兒戲一般作了供述:“老子姓阮名大成,字隆基,家居本縣阮家集,我父弄詩招禍,屈死清狗獄中。我少年無靠,漂泊南洋,先為人家辦貨,後來積了些銀錢,開了一家貨棧。其間,南地大亂,我一家幾口躲避不及,錯被官府舉指為匪,妻懸梁自絕,妾並嬌兒被南地一幫狗官送到了蒙古,我阮某家破人亡,從此便起了反心。道光二年,我由南洋返回本縣,聚了新市集齊明達齊老爺謀劃舉義,替天行道,但,其時人數不多,且又無借口,不敢貿然發動。”

  知府老爺插話:“參與謀劃的,除了齊明達,還有何人?這姓齊的現在何處?”

  大成道:“參與謀劃的除了齊明達並無第三人,因此事幹係重大,我不敢大肆聲張。時下,齊明達已死。”

  “什麽時候死的?”

  “就在昨夜望海岩海灘之戰中死去的。”

  “好!好!你接著講。”

  大成又侃侃道:“齊明達齊老爺做過桂平知縣,又是進士出身,足智多謀,許多主意便是他出的。今年潮災之後,齊老爺說是時機已到,天當滅清,鼓動我等起事。而起事必得找個由頭,找來找去,我等便找到了賑銀一事上。”

  知府老爺又插上來問:“你們如何知曉賑銀被陳榮君貪匿?你們有確證嗎?”

  大成搖搖頭道:

  “我等並不知曉賑銀被貪了沒有,確證更是沒有的,齊老爺說:隻要造出賑銀被貪匿的風聲,便能激起民憤。於是,我等便四處放風,散發揭帖,暗下發動舉事了。此話是實。”

  知府老爺大為激動:“如此說來,此次反亂,並非賑銀而起,是不是?”

  “是!”

  知府老爺更為激動,拍案叫了聲:“好!你阮大成倒也敢作敢當!”

  大成呷了口茶,很響亮地咽下肚去,似乎準備再說下去,知府老爺卻又急不可耐地逼上來了:“那你倒再說些實話,老知縣陳榮君政聲如何?可有什麽苛暴禍民之事?”

  大成冷笑道:“你們這些滿人之狗,有幾個好東西?陳榮君能是個好東西嗎?這老狗滿口朝廷聖上,認下滿人做了祖宗,和你這知府無甚兩樣!”

  “我要你說說他苛暴害民的事!”

  大成想了想,又道:“身為華夏漢人,認滿人為祖宗,不是害民嗎?他做下的那些假仁假義的事情,自不足道!”

  知府大人滿足了,又誘導道:“查賑委員柏欽若斬殺陳榮君時,你可在場?”

  “在!”

  “是你們逼他殺的嗎?”

  “是!”

  知府老爺有點失望,誘導受了點小小挫折。

  “陳榮君被斬之前,說了些什麽?”

  “沒聽見。”

  知府老爺又一次失望了。

  然而,就在知府老爺沮喪之時,阮大成又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姓柏的也不是個好東西!可他比起陳老狗,卻要高明許多!他體恤民情,知曉民心。露麵便告知我等,他也在替天行道,和我等並無異議,他說‘官逼民反,反民無罪’,因而,許多圍在縣衙門口的弟兄才四散開去,在縣城裏打富濟貧。此話是實。”

  知府老爺又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小眼睛亮得像兩顆星。

  “說!說下去!”

  大成卻不說了,仰天長歎道:“若天下為官者都如柏大人者,則我等百姓幸甚!你若讓我阮某昧著良心說柏大人的壞話,我是寧死不從的!”

  “那麽,我再問你,你說那個……”

  阮大成感到自己這番供狀已足以定下柏欽若的罪名了,戲也就不願再演下去。他猛然從太師椅上立起,將手中的茶盅往地上狠狠一摔怒道:“說他媽的屌!老子累了,不想說了!老子要回去睡覺,睡醒之後,該殺該剮隨你們的便吧!”

  知府老爺真是個好心腸的人,他見阮大成不願再說了,也就停止了訊問,命師爺遞上筆錄的供單,對阮大成道:

  “你可識得文字?”

  大成傲慢地道:“我阮某書香人家,怎會不識文字?”

  “那麽,供單請你細細過目,看看是否有誤?今日裏你姓阮的痛快,敢作敢當;本知府也痛快,不曾與你用大刑,看畢畫押,日後不得反悔!”

  阮大成接過供單,草草掃了幾眼,對立在麵前的師爺嘲弄道:“你這兩個字寫得真不咋的,若是老子做這臨江知府,隻能讓你給我提提尿壺。”

  師爺滿臉緋紅,卻不敢發作。

  “取筆來,老子畫押!”

  簽了字,畫了押,阮大成一腳踢翻了自己坐過的太師椅,在幾個衙役的押送下出了門,出門的時候,他聽到了知府老爺音量極大的一聲斷喝:“與我把杜天醒帶上堂來!”

  杜天醒被兩個虎狼般的刑房衙役架進大堂時,第一眼看到的是摔在堂下的一副夾棍,那夾棍有些發紅,中間略微有些彎,且濕淋淋的,顯然已在這一日一夜之間伺候過不少洪姓弟兄了。順著夾棍往右首看,又瞅著了那係著麻繩散在地上的拶具,拶具上糊著血。抬眼往上瞅,隻見兩排暗紫的板、棍參差不齊地聳著,仿佛一道木柵造成的夾牆。

  杜天醒沒看到任何人——包括正對著他高坐在大堂上的知府老爺。兩個挾持他的刑房衙役一鬆手,他身子晃了一下,勉強站住了。

  “跪下!”知府老爺驚堂木一拍,厲聲斷喝。

  堂下兩排衙役也用悶雷般的聲音,為知府老爺助威。

  杜天醒還是沒看到知府老爺,還是沒看到那站成兩排的衙役公差,他環目四顧,先看了看知府老爺頭上的金匾,又費力地扭過身子,向自己走過來的地方瞅了瞅,似乎在尋找什麽遺失已久的東西。

  “跪下!”又一聲斷喝。

  杜天醒沒聽見。竟徹底轉過身子,用包著破布的P股對著知府老爺。

  知府老爺忍無可忍,惡狠狠摔下了一根火簽,怒喝道:

  “大膽反賊!死到臨頭,還敢如此放肆無禮!先與我杖責三十,再作道理!”

  幾個衙役撲了過來,毫不費力地便把杜天醒按倒了,一五一十,“劈裏啪啦”,讓杜天醒先領受了一頓殺威棒的滋味。

  打畢,杜天醒依然不跪。他搖搖晃晃想站起來,可站到半下裏,又一個踉蹌栽倒了。他就勢在地上坐起來,讓血肉模糊的瘦臀和堂下的濕地粘接在一起。

  這很痛,可他忍住了。他漠然地盯著知府老爺肥胖的臉孔看,他把知府老爺的胖臉想象為豬頭。

  和一頭愚蠢的豬是無話可講的。

  他不想說話。

  知府老爺問話了:“下跪何人?”

  杜天醒是坐在地上的,根本沒跪,因而,他認定豬知府問的不是他。他抬頭看屋頂上朱漆剝落的屋梁。

  知府老爺又拍了一下驚堂木:“下跪何人?姓甚名誰?何方人氏?速速報來。”

  杜天醒依然不理,眼睛隻把那屋梁看得更仔細。

  一個書吏隻得代為回答:“回察老爺,堂下這個反賊姓杜名世仲,字天醒,本縣阮家集人氏,本是阮賊大成之死黨!這反賊因著迂腐無能,屢試不中,便隨了亂匪謀反,參與謀劃,實是罪大惡極!”

  知府老爺又問:“杜天醒,你與阮大成、齊明達等賊首何時相識?何時謀劃反叛,你都出了些什麽主意?且與我從實供來!”

  杜天醒還是看他的屋梁。

  知府老爺氣極,又把驚堂木一拍:“大膽反賊,本知府問你的話,你可聽見?你莫是聾了啞了不成?”

  知府老爺是聰明而又洞察秋毫的。訊問阮大成時,他一看便知,阮大成是條硬漢子,用刑不行。而對杜天醒,他卻認為可以用大刑棍棒伺候。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和判斷力,他認定麵前這個文弱書生經不起大刑的熬磨,最終連親爹親娘也會供出來的。

  知府老爺吩咐大刑伺候。

  用了夾棍,又用了拶具,骨瘦如柴的杜天醒被折磨得死過去兩次,依然一句話沒說。他那紫暗的嘴仿佛被人用鐵釘釘死了。

  知府老爺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

  知府老爺被迫改變了訊問方式。

  這是令人不快的。然而,對阮大成訊問的成功極大地鼓舞了他,他雖然不快,卻還希望麵前這位杜天醒也能像阮大成那麽聰明,把他所需要的口供,一一供出來,使他能夠死裏逃生,扼死官場上的對手。

  用冷水將杜天醒激醒之後,知府老爺吩咐手下的仆役給杜天醒搬來阮大成坐過的太師椅,又讓人在太師椅上墊了一個棉墊子,讓杜天醒坐下。

  杜天醒坐下了。

  他恍惚聽到知府老爺在慢聲細氣地說著什麽,音調、音色都不錯,中氣挺足,發自丹田。

  “杜天醒,本知府敬佩你的骨氣,為書生秀才者,有你這等骨氣的人實在少有!嗯!本知府又聽說你學養高深,才氣逼人,因而,本知府實在是憐惜你的!現在,你隻要開口說話,把謀反情節從實供出,嗯,本知府就上奏朝廷為你減些罪責,保下你一條性命。如何?說吧!說吧!不要怕!”

  杜天醒滿是血水的臉上毫無表情,仿佛木頭人似的。他把木然的臉孔轉向了知府老爺,兩隻深陷在眼窩中的陰森森的眼睛緊盯著老爺的肥臉,似乎想用那殺人的目光把老爺的臉孔射出兩個洞來。

  知府老爺自然不怕。

  知府老爺不和他一般見識。

  老爺露出半口殘缺不全的牙齒,淡淡一笑,問道:“你是阮大成的軍師吧?嗯?阮大成沒有你,怕是不會鬧出如此動靜吧?”

  杜天醒身邊的書吏見杜天醒不答,隻得再次代為答道:“他確是阮大成的軍師,散布在津口各地的帖子,許多都是他謀劃書寫的,還有的是他指使別人書寫的!清浦縣的學生員賀元聚、章炳林、劉夫之都供了他哩!”

  知府老爺歎口氣道:“看看,別人都供了你,你還充什麽硬漢子呢!你一句話不說,朝廷官府便不能定你謀反叛逆的罪了嗎?說吧!告訴我,你們舉事之前進行了哪些謀劃?賑銀一事是否隻是個借口?陳榮君以往政聲如何?”

  這些問題書吏無法代答了,隻得對杜天醒嗬斥道:“說!快說!知府老爺問你呢!你是找死還是怎的?”

  知府老爺驚堂木一拍,對那書吏罵道:“放肆!本知府是和杜天醒說話,用得著你插嘴嗎?再多言語,便打你這奴才的板子!”

  聲調又降了下來,話語中充滿溫柔,這溫柔是賞給反賊杜天醒的:“說吧,啊?賑銀究竟是不是被陳榮君貪匿了?你們是借此做文章的吧?阮大成方才已經供了,說是賑銀並沒被貪,而是被那查賑委員柏欽若掠去了哩,此話可是實情?”

  杜天醒青紫幹裂的嘴唇動了動,像一片枯葉在寒風中抖了一下,似乎有了開口說話的意思。

  知府老爺興奮了,連忙招呼老師爺備好筆墨,鋪好紙張,準備錄記供單。他相信杜天醒已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定會在臨死之前,死死咬住柏欽若的。他需要的就是這個。

  不料,杜天醒嘴唇動了幾次,卻沒有吐出隻言片語。

  “說,你倒是說呀!”

  杜天醒仿佛不會說話了,嘴唇又費力地動了一下,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來:“酒!”

  知府老爺忙把頭探下來問:“要喝酒是不是?”

  杜天醒又不說話了。

  “要喝什麽酒?”

  杜天醒還是不說話。

  知府老爺急忙吩咐道:“快取酒來與杜天醒喝!”

  一壇上好的白酒取來了,大堂之上彌漫著酒香。仆役倒了一大碗遞到杜天醒麵前,杜天醒伸出被拶具夾過的血淋淋的手去接,酒液沾到了血淋淋的手,手一抖,碗掉在地下,碎了,酒也潑了個精光。

  大堂上的酒香味愈加濃烈。

  仆役又重倒了一碗,雙手捧著,喂與杜天醒喝。杜天醒喝得歡暢,酒液順著嘴唇,順著青筋凸暴的脖子直往下流。

  待他喝罷,知府老爺又把方才別有用心的問話重複了一遍。

  杜天醒卻依然不說。

  知府老爺這才知道自己上當了,白白讓麵前這該死的反賊糟蹋了兩碗上好的白酒。知府老爺盛怒之下,衝下大堂,親手打了杜天醒十餘個耳光,可最終沒能從杜天醒嘴裏打出第二個字來。

  知府老爺硬的、軟的,全失敗了。

  老爺感到十分疲憊,十分悲哀。

  第三個上堂受審的是清浦保濟堂的影子先生莫義德。影子先生無疑是冤枉的。昨日傍晚,影子先生到清浦鎮邊的一個老寡婦家鬼混。去的路上無意中撞到了從津口城退過來的亂匪,瞅見亂匪逃竄時拋下的不少包袱什物,於是起了貪心,一路跟著去撿,結果,肩上背著,手上提著,脖子上掛著,被一路追來的官兵拿住——人贓俱獲!這實在是晦氣至極。

  一進大堂,影子先生膝頭發軟,沒讓知府老爺好言相勸,便“撲通”一聲,軟軟地跪下了,跪得極規矩。跪的地方也恰到好處,離知府老爺既不近,也不遠。

  影子先生有經驗哩!

  知府老爺很滿意,第一眼對影子先生的印象就不錯。然而,盡管印象不錯,驚堂木卻還是要拍的。

  第一聲驚堂木拍響,影子先生便口齒清楚、幹脆利索地把自己的姓氏籍貫,居家所在,年齡身份,一一報出,甚至老爺未問到的話,他隻要想到的便也說了。

  知府老爺懷疑他是亂匪的謀士,對他出奇的順從倒生出了些許戒心,先自詐道:“莫義德,方才匪首阮大成、杜天醒已具了供單,供出了你,說你參與清浦謀反,你可知罪?”

  影子先生臉色如白紙一般,胡亂磕頭,口中連稱:“知府大人!冤枉!小的冤枉啊!小的不曾參與謀反哪!”

  知府老爺怒道:“本知府證據確鑿,又將你人贓俱獲,你還敢抵賴!大刑伺候!”

  影子先生嚇得暈頭轉向,自知自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阮大成、杜天醒供了他,而他偏又被官兵拿住了贓證,自己如何辯解,也是無用的。

  影子先生識時務,他知曉那大刑的厲害,大刑的滋味,他三年前就在這個地方品嚐過一回,他決定先認下罪名,免受皮肉之苦:“老爺!知府大老爺!小的知罪!知罪!”

  “你所犯何罪?據實供來!”

  影子先生痛苦地思索一番,跪正了,對知府老爺道:“小的昧心貪財,見那反賊退到清浦,扔了不少財物,便不顧廉恥,不顧律例王法,搶著去撿!”

  “隻這些嗎?”

  “回察老爺,小的還不識禮義,和鎮北寡婦秦氏私通,私……私通了三年有餘,昨日,小的便是去找那秦氏的,走到鎮北官道上,碰到了……”

  知府老爺從鼻孔裏噴出一股帶聲響的氣來:“大膽刁民!竟敢與本知府玩花招!我問的是你謀反之舉,沒問你和誰私通!”

  “是!是!小的有罪!有罪!”

  “說!把謀反情節都說出來!”

  “是!是!”

  細細一想,還是覺著無從說起。謀反他確是沒參與的,想說,怕也說不像哩!他真不明白,阮大成這王八蛋為何要供他。

  “老爺,小的有罪是實!隻是……隻是小人的罪並非謀反之罪,有道是欲罪人者必是罪人,被罪者未必有罪,小的,小的……”

  知府老爺真生氣了,大喝一聲:“準備大刑!”

  影子先生也急眼了,俯身上前,狗一般爬了兩步,對知府老爺哀呼道:“青天大老爺在上,小的確是不曾謀反哇!陳知縣陳老父母愛民如子,素來對小的不薄,小的又從未吃過官府什麽冤屈,如何會去謀反呢?青天大老爺明鑒哇!”

  知府老爺一聽這話,高興了,問道:“陳榮君陳知縣確是愛民如子嗎?”

  “是的,小的不敢說謊。”

  “匪賊說他貪匿賑銀,可是實情?”

  影子先生一見事情有了轉機,便不顧一切地為陳老父母說起了好話。他認定,說陳老父母好,便是證明自己好;陳老父母是好人,他如何會反呢?他不反,便也是大清的順民了。

  “回老爺的話,據小的所知,老父母貪匿賑銀之說,純屬亂匪誣陷,他們是造借口謀反哪!”

  “你說陳知縣未貪,可有證據?”

  “這……這別的小的不知曉,隻是知道老父母放過糧,還在四鄉設了粥場,此話是實。”

  “唔,那麽,我再問你:你是清浦老人,陳知縣自打赴任津口,七年來政聲如何?”

  影子先生做真誠感動狀:

  “好哇,百姓們都道陳老父母是青天大老爺哩!老父母清廉正派,非禮之話不說,不義之財不取,匡正世風,為民做主,那……那是無話可說的!隻是如我等小人,對不起陳老父母哇!小的我實不該去和那秦氏……”

  知府老爺很滿足了,他略微改變了自己對影子先生的看法,認定這老家夥不是什麽亂匪的頭目,隻不過是參與起亂的小嘍羅而已。

  知府大人喝令衙役將影子先生帶下去。

  接下來,又走馬燈一般訊問了五六個案犯,這其中包括禿頭趙老三、獨眼龍費大爺、孫一壺孫狗尿。這幫洪姓弟兄一個比一個聰明機敏,根本不用知府老爺誘導啟發,便一個個為死去的知縣陳老父母大唱讚歌,都道陳老父母是清官好官,借以曲折地證明自己是忠於官府的良民百姓。他們個個聲稱冤枉,個個都說自己是被誤拘的。知府老爺心中明白,嘴上卻不說破,任由他們瞎扯一通。

  直到這日中午,洪門內幕還未露出端倪,而知府老爺已是十分滿足了,他認定自己抓住了查賑委員柏欽若的把柄,可以采取下一步動作了……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