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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一聽到鑼聲,孝廉老爺就覺著事情有些不妙。他先是以為什麽地方失了火,急喚家中仆役到門外去看。那仆役回來卻是一臉土色,仿佛撞見了鬼似的。

  “老……老爺,不……不好了!街上·,……街上有好多人,好多……好多人!”

  “一大清早,這麽多人跑到街上幹什麽?咬!”

  “回……回老爺的話,那……那些人聽到鑼聲,便徑自往龍王廟跑,小的……小的招呼他們,他們也……也不理睬!”

  孝廉老爺心中一驚,臉馬上變了顏色:“他們莫不是要謀反吧!”

  “正……正是!後來……後來小的見到了一個相熟的朋友,那朋友喚做蒯盛。小的就·,……就問他了:‘趕往龍王廟卻為何……何事?’那蒯盛說:‘反了!反了!娘的,陳縣主貪了六萬兩販銀,我們要去殺那老狗!’”

  孝廉老爺嚇呆了,猛然跌坐在身後的椅子上,半晌沒有說出話來。老爺的臉色發白,一眼圈發紅,嘴唇青紫,渾身直哆嗦,半晌,才斷然說:“假的!假的!陳縣主為官多年,清廉正派,如何會貪匿娠銀呢?貪匿販銀是要被殺頭的!不敢,他不敢!必是他平白對那幫潑皮無賴之輩處治過苛,積下了宿怨,這幫亡命之徒才借潮災之機尋釁造反!”

  那仆役卻道:“老爺,這……這事怕也說不確哩!昨……昨夜小的就在街上看到了帖子,帖子上說那陳縣主貪了六萬!好……好多帖子都這麽說!還有詩哩!”

  孝廉老爺怒道:“大膽!我說沒這等事,便沒這等事!那陳縣主和老爺我交往多年,我自知他的心性為人!你休得在此胡言亂語!”

  “是的!是的!小的不敢!”

  孝廉老爺想了一下,又說:“這幫歹人犯上作亂,官府是不會放過他們的!日後必得落個開刀問斬的下場!不過,時下倒要防備他們打鬧到府上來!趕快給我告知各院,勿論主仆,但凡男丁,俱與我操起刀棍,準備應付!大門頂上,加雙杠,外人不得人府,家人不得出門!”

  “是!”

  “還有,打發幾個家人從後門出去,一個趕往津口縣衙報信,其他人分頭去找府外陸姓族人,傳老爺我的話,凡我陸姓人等,一律不得參與作亂!不聽勸阻者,日後我定依著家法族規,從重懲治!”

  “是!是!”

  “去吧!去吧!”

  孝廉老爺心煩意亂地揮了揮手,仿佛在趕一隻討厭的蒼蠅。

  那仆役後退幾步,轉身去了。

  仆役走後,孝廉老爺依靠在太師椅上,才又獨自沉思起來,心中漸漸也起了幾分疑惑。他回過頭來一想,覺著陳縣主貪匿賑銀也並非決不可能。老縣尊為人正派倒是不假,可對銀錢財物卻也透著幾分不凡的敬愛。早先,他便聽說這老父母為人世故,不食小利,專貪大財,每年光是南寺坡那七八家大商號的孝敬銀兩便不下萬餘,又風聞道光二年阮大成一幹人等和洋毛子傑克遜、李約翰打官司時,收繳下的二百七十餘兩銀子也入了他自家的私囊。這些事他過去一概不信,現在,有了貪匿賑銀一說,便也不得不起疑心了。有道是無風不起浪,有風浪三丈,若是沒有絲毫口實,那幫潑賴不管如何頑潑,卻也不敢如此大鬧的。

  這麽一想,卻又驚出了一身冷汗,若是陳縣尊真的匿下賑銀六萬兩,那麽,這回即便不被亂民殺掉,日後也得被朝廷問個逼反之罪!而他卻和這等貪官過往甚密,搞得不好,也要受些牽扯哩!

  孝廉老爺想到此處,一聲長歎:“老兄台哇,你實不該,實不該呀!”

  兩行渾濁的老淚落將下來,順著皮肉鬆垮的臉膛,滴到了地上。

  這二年,孝廉老爺顯見著老了,腦後的辮子日漸灰白瘦小,麵皮上也綴上了不少黑褐色的斑。體力更不如早幾年,隻要少許多走幾步路,便張口氣喘,半晌不得安寧,還不能多說話,一多說話胸腔裏那顆不中用的心便狂跳不止,氣也就喘不均勻了。

  孝廉老爺老了,老了。

  孝廉老爺離那個世界日漸近了,近了。

  然而,孝廉老爺一生忠君守孝,盡善盡美,決不能在這生命的末路上鑄成大錯!他不能讓任何一個陸家族人參與謀反作亂,也不能因那陳縣尊貪匿賑銀而受牽連,以致蒙上不白之冤。他想,日後若是有人再問起陳老縣尊的事情,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打保票了,虎心隔毛衣,人心隔肚皮;誰知道誰呢!這年頭!這世道!

  想到陳老縣尊的貪婪,極自然地想到了自己主持銅嶺縣政的清正,禁不住自己對自己生出一番真誠的敬意。

  “唉!這年頭!這世道……”

  孝廉老爺不禁又自言自語地歎出了聲。

  是的,這年頭,這世道,越來越不像話了!為官吏者隻敬銀錢,不敬聖上;為下民者,隻顧肚皮,不顧朝綱法規!更甭說那洋藥洋教洋毛子!這世道如此下去還怎麽得了!

  想著,想著,眼圈竟又紅了——一半受了自己完美品格的感動,一半是對大清天朝的忠心和憂患意識之使然。

  鬱鬱不樂的用過早點,正用茶水漱口之際,兩個孫兒,一個遠房侄兒趕來稟報了,說是陸府外麵散居的族中人等百十口子已裹進了亂潮,四下找也找不到了。

  孝廉老爺勃然大怒,破天荒地失了態,舉起手摔碎了一個茶盅:“畜牲!畜牲!都……都是些畜牲啊!大清聖上聖明無比,皇……皇……皇恩浩蕩,我們陸家才有今天,這些忤逆不孝的東西怎……怎敢不念皇恩,犯上作亂哩?就算是陳知縣貪匿販銀,也……也不能這麽幹哪!陳知縣貪財枉法,聖上……聖上自會問罪的!這些忤逆不孝的東西,這……這……這些忤逆不孝的東……東西哇……”

  孝廉老爺一下子竟氣昏過去。

  孝廉老爺醒來的時候,動靜已鬧到陸府門前來了,但聽得一陣陣喊殺之聲越過高高的院牆,傳進陸府內宅。

  在這危急時刻,孝廉老爺不顧自己身體衰弱,在兩個家人的攙扶之下,穿過了兩進院子,來到了大門口。這時,那插了雙杠的大門已在沸沸揚揚的喧鬧聲中搖搖顫顫。持刀握槍,守護著大門的許多陸府男丁都嚇得臉色蒼白,冷汗直流。

  孝廉老爺倒還鎮靜,他立在門口聽了一下,先招呼幾個家人爬上木梯向院外張望,觀察動靜,同時吩咐身邊眾人:隻要大門被破,便合家出動,與那反賊決一死活!

  剛吩咐完,木梯上那觀望的人等便將一個個信息傳遞下來了,先說二十來個縣衙公人正守著陸府大門,與那眾多反賊打成一團。接下又道:三個公差被反賊砍翻在地,其餘的已跳上了陸府門前的青石台階,一邊與反賊拚殺,一邊急急敲門,看光景是想進來躲避。

  孝廉老爺這才稍稍鬆了口氣,心下揣摩,門外那番動靜八成不是衝著陸府來的,自己大可不必如此驚恐。可那頻頻響起的敲門之聲,卻又攪得老爺心神不定,他拿不準主意,究竟是不是該把那幫陷於絕境的衙役公人放進陸府!

  正揣摩著,牆上又傳下話來,說是又有兩個公差被砍翻了。

  孝廉老爺一怔,覺著不能再遲疑了,遂即揮起顫抖的手臂,命令道:“打開大門,放那些公差進來!”

  一個孫兒聽了這話,忙對祖父大人勸道:“爺爺,不能開門呀,這大門一開,放進了衙役公差,也會放進那幫反賊哩!咱們……咱們眼下顧不了他們啊!”

  孝廉老爺不屑地道:“休得囉嗦!快給我開啟大門,我們陸家世代沐浴浩蕩皇恩,不能看著皇家公人遇難不救!反賊若敢進來,老夫便與他們拚個死活!縱然是死在反賊手裏,也不能負心負義!”

  那孫兒不敢再辯,尊奉孝廉老爺之命,開啟了大門。大門一開,十幾個滿身汗水、血跡的公差便亂石一般倒將進來,進門之後,便瘋狗一般又爬又竄,直往陸家男丁的身後躲藏。

  台階下那些追殺的反賊也湧了上來,十餘個家人分作兩撥,死死抵住門扇,不讓他們進來,可那大門卻也關不上,半人寬的門縫中伸進了幾把滴血的大刀。

  孝廉老爺見勢不妙,挺身而出,甩開家人的攙扶,徑自迎著刀刃走到了門邊。門外的反賊從門縫之中瞅見了德高望重的孝廉老爺,當即安分了幾分,不再可著嗓門亂叫了。

  大門再次打個大開,老爺大義凜然從大開的門中走了出去,逼得那幫反賊向後退了十幾步,一直退到了台階下麵。

  站在台階上,孝廉老爺說話了:“你們……你們可是要造反?你們可知道,殺戮官府差人王法不容?你們……你們若真是鐵心反了,老夫我也拉不下你們,你們……你們就先殺了老夫,再與那官府作對不晚!”

  人群之中,當即有人說道:“孝廉老爺,這事與您老無關的,陳知縣陳老狗匿了六萬兩賑銀,還要派官差趕來殺戮我等,我等才……”

  老爺厲聲喝道:“貪匿賑銀,天理不容,朝廷自會按律治罪,你們群起而反,是要滿門抄斬的!”

  老爺這話卻激起了不滿,人群中又有人叫:“甭聽這老家夥瞎扯!這老家夥和那陳老狗過往甚密,原是穿著連檔褲的!弟兄們,衝,衝進大門,把那幫官府的惡狗宰了!”

  “對!衝!衝進大門去!”

  “殺了那幫專會拿人的惡狗!”

  ……

  許多人群起響應。

  孝廉老爺有些慌了,隨時準備退進門去。可看看台階下的人們叫了一陣,並無一人往門前衝殺,這才又鎮靜下來。

  這時候,孝廉老爺在人群之中看到了陸牛皮和另外幾個陸姓族人。

  孝廉老爺又說話了:“說老夫與陳知縣有所交往,那是不假!可老夫與那陳知縣是否穿了連檔褲,諸位心下自會明白!老夫我為人如何,清浦四鄉自有公論!”

  老爺說到此處,側過身子,舉起了一隻手,高高指向門樓上“行仁履義”四個金黃大字,不無自豪地道:“老夫平生不敬銀錢,隻敬著這‘仁義’二字,老夫我若是為富不仁,多行不義,我陸氏家族也斷無今日!光那眾人的吐沫也將這陸府淹了!”

  眾人一下子肅然起敬了——對那“行仁履義”四個金字,也對德高望重的孝廉老爺。

  孝廉老爺跟著就點名了:

  “陸華田、陸華玉、陸富勤、陸貴品,你們都是我陸家子孫,都是咱祖宗老侍郎之後,你們今日也持刀握劍,殺到自家門前,內心可也有愧?大清聖上對咱陸家素來不薄,你們不念皇恩,竟也作亂,就不怕上天責罰,天打雷轟嗎?”

  人群中的陸家人等紛紛往別人身後躲,仿佛看到了孝廉老爺的家法似的。隻有那陸牛皮不躲不藏,涎著臉皮,笑嘻嘻地看著老爺,不作言語——其實,陸牛皮是想說話的,孝廉老爺有孝廉老爺的道理,陸牛皮也有陸牛皮的道理。不錯,孝廉老爺和陸牛皮都是老侍郎之後,可孝廉老爺和陸牛皮卻壓根兒不是一回事。孝廉老爺住在陸府的深宅大院,他陸牛皮卻住著低矮茅屋;潮災之後,孝廉老爺照常吃魚吃肉,陸牛皮隻能老著臉皮喝粥;孝廉老爺感到皇恩浩蕩,陸牛皮卻一點也沒感覺到。因而,孝廉老爺不反是有道理的,他陸牛皮反了,也是有其道理的。

  陸牛皮感到自己是無可指責的。

  孝廉老爺還在說:“別的人老夫我管不了,你們這些陸家子孫我卻管得了的,你們都給我聽著:從現刻兒開始,你們都給我退出亂潮,到咱陸府來!今日不進陸府,日後誰也甭想再進這陸府大門!”

  孝廉老爺話音一落,幾個陸姓的漢子便摔了刀棍,縮頭縮腦極羞慚地進了老爺身後的大門。

  陸牛皮站著沒動。他懷裏還揣著那條準備用來裝銀子的褲子哩!這褲子兩腿中若是裝滿了銀子,他或許會聽孝廉老爺勸告的!

  孝廉老爺又用中氣不足的聲音叫他的名字了:“陸華田,你倒是沒聽見還是咋的,你真想日後落個砍頭之罪,讓老夫我與你收屍不成?還不快給我滾進來!”

  陸牛皮在老爺的威嚴震懾之下,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兩步……

  這時,身後的小豆芽扯住了他的衣襟:“哥哥,陸哥哥,老爺的話信不得哩!進了陸府,老爺便給你大把的銀子使麽?哥哥,不去!不去!”

  小豆芽提醒得及時,陸牛皮當即記起了可惡的稀粥,毅然決然止住了腳步,極勇敢地衝著孝廉老爺吼:“這……這不怪我,這是官逼民反!”

  孝廉老爺氣歪了嘴,手指抖顫著,指著陸牛皮罵道:“忤逆不孝的畜牲!你反吧!反吧!你就是被官府砍了頭,我們陸家也無人去給你收屍!”

  孝廉老爺的惡劣做法激起了民憤,那些原本怒氣衝衝的人們又紛紛吼了起來:

  “宰了這個老王八!殺進陸府去!”

  “對!殺了這個老頭兒!殺了他!”

  “衝啊!弟兄們,衝上去!”

  ……

  後麵的人開始往前擠,前麵的人被後麵那逼人的力量迫著,端著刀向大門口壓,情勢突然間又嚴重起來,仿佛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這時,大門裏又湧出許多持刀橫槍的陸家男丁,對峙局麵遂即形成。

  孝廉老爺此刻真是怕得不行,腿發軟,手發抖,臉上,額上布滿汗珠。他知道,隻要真的殺將起來,他極可能在這個懸著“行仁履義”匾額的門樓之下了卻輝煌的一生。

  因此,老爺真誠地希望雙方休戰……

  事也意外,恰在這當兒,龍威鏢局的朱仁甫朱大爺趕來了,他先是對著蠢蠢欲動的反賊們一番嗬斥,然後,對著孝廉老爺作了一個長揖,口中稱道:“驚擾了孝廉老爺!驚擾了孝廉老爺!實在是對不起!”

  孝廉老爺不理不睬。

  朱大爺並不見怪,手一揮,對眾反賊道:“眾位聽著,阮大元帥有令,不得在此耽擱,速速趕赴津口!現刻兒,阮家集、新市集四鄉八寨的弟兄已分頭趕往津口縣城去了!”

  孝廉老爺一聽這話才知道:此番反叛,那為首者竟是阮大成!竟是那個五年前曾在他陸府住過的阮家世侄!

  老爺眼前一陣昏黑,瞬時旋起無數金星,身子禁不住搖晃起來。身後的家人一看不好,上前將老爺扶住了……

  在那朱仁甫的喝使下,聚在門前的眾反賊開始順著大街往東湧動。

  這是一個令人震驚的動亂之日。這一日,孝廉老爺雖說吃了許多驚嚇,心力為之衰竭,可卻又一次維護了陸府的尊嚴和人間的正義。就像嘉慶十八年跪在撫台大人馬前,求其不要屠城似的,他又積下了一樁極大的功德。那一次,他力挽狂瀾,保下了銅嶺十三萬朝廷赤子;這一回,他挺身而出,救下了十餘個衙役公人的性命。

  孝廉老爺問心無愧!

  然而——

  然而,孝廉老爺卻未能阻住這發生在清浦地麵上的一場大亂,終歸覺著多少有些對不起朝廷,對不起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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