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147、秋興八首

  玉露凋仿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一]。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二]。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係故園心[三]。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四]。

  《秋興八首》是七六六隼(大曆元年)秋杜甫在夔州時所作的一組七言律詩。秋興的興,讀去聲,因秋以發興,故曰秋興。自七五九年杜甫棄官客秦州,到現在,他足足過了七個年頭的漂泊生活,而在這七年中,國家命運也並未好轉,當此秋氣蕭颯,自然要觸景傷情了。《秋興八首》的中心思想是“故國之思”,是對祖國的無限關懷,個人的哀怨牢騷也是從此出發的。篇中“每依北鬥望京華”、“故國平居有所思”,是全詩的綱目。由於心懷故國,所以雖身在夔州,而寫夔州的反少,寫長安的反多。長安,原可以說是杜甫的第二故鄉,在這裏他困守過十年,做過官,也有過田園,所謂“杜曲幸有桑麻田”,所謂“故裏樊川菊”,因而在第一首裏便有“孤舟一係故園心”的話。但由於杜甫聽最關心的不是個人狹小的家園,而是整個國家,所以關於長安的描寫又全是有關國家興衰治亂的大去處,如曲江、昆明池等,而對於“杜曲桑麻”、“樊川秋菊”,反而撇在腦後,全未觸及。

  這種愛祖國勝幹愛家園的精神,便是《秋興八首》的真正價值之所在。《秋興八首》的結構,從全詩來說,可分兩部,而以第四首為過渡。大抵前三首詳夔州而略長安,後五道詳長安而略夔州;前三首由夔州而思及長安,後五首則由思長安而歸納到夔州;前三首由現實走向回憶,後五首則由回憶回到現實。至各首之間,則亦首尾相銜,有一定次第,不能移易,八首隻如一首,《秋興八首》為杜甫慘淡經營之作,或即景合情,或借古為喻,或直斥無隱,或欲說還休,必須細心體會。律詩本是一種具有音樂性的詩體,詩人完成一首律詩,往往不是用筆寫出來而是用口吟出來的。因此,對於一首律詩特別是象《秋興八首》這樣的七律的鑒賞,更需要下一點吟詠的功夫。這倒不是單純為了欣賞詩的音節的鏗鏘,而是為了通過抑揚亢墮的音節來更好地感受作者那種沉雄勃鬰的心情。前人評《秋興八首》,謂“渾渾吟諷,佳趣當自得之”,是不錯的。

  [一]首二句點出所在地點,開門見山。玉露,即白露。杜詩多用白露,這裏不用,大概是因為白字屬重唇開口呼,其音重濁,用在這裏不合適,而玉字屬牙音合口呼,共音輕徐,用作開篇第一字,讀起來自有“其來於子”之妙。又下文有白帝城,為了避免重複,也最好不用。《水經注:江水注》:“江水曆峽,東逞新崩灘,其下十餘裏有大巫山,其間首尾百六十裏謂之巫峽,蓋因山為名也。自山峽七百裏中,兩岸連山,略無缺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享午夜分,不見曦月。”蕭森,蕭瑟陰森。

  [二]江間,即巫峽:塞上,即巫山。波浪蹴天,故曰兼天湧,風雲匝地,故曰接地陰。二句極寫景物蕭森陰晦之狀,自含勃鬱不平之氣。身世飄零,國家喪亂,一切無下包括其中,語長而意闊。

  [三]二句落到自身,感歎身世之蕭條。杜甫去年秋在雲安,今年秋又在夔州,從離成都以後算起,所以說“兩開”。開字雙關,菊開淚亦隨之而開,所謂“颯颯開啼眼”(《得舍弟觀書》)。

  “他日”有兩種相反的含義,一指過去,猶往日或前日,一指將來,猶來日或日後。《南史》卷六十二《徐陵傳》:“初,(陳)後主為文示陵,雲他日所作,陵嗤之曰:都不成詞句。後主銜之。”所謂“他日所作”即前日所作。此詩他日淚,亦猶前日淚,見得不始於今秋,乃是流了多年的老淚。杜甫把回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條船上,然而這條船卻總是停泊江邊開不出去,所以說“孤舟一係故園心”。

  係字也是雙關,王嗣夾雲:“此一首便包括後七首,而故園心,乃畫龍點睛處,至四章故國思,讀者當另著眼,易家為國,其意甚遠!後麵四章,又包括於其中。”

  [四]催刀尺,為裁新衣;急暮砧,為搗舊衣。處處催,見得家如此,言外便有客子無衣之感。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鬥望京華[五]。聽猿實下三聲淚[六],奉使虛隨八月槎[七]。畫省香爐違伏枕[八],山樓粉堞隱悲笳[九]。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獲花[一〇]。

  [五]徐而庵雲:“前以暮宇結,此以落日起。落日斜,裝在孤城二字下,慘澹之極,又如親見子美一身立於斜陽中也。”夜夜如此,所以說“每依”。京華,即長安。長安城上直北鬥,號北鬥城。長安不可得而望見,所可得而望見者,隻有上直長安之北鬥星,故每依北鬥為標準以望長安。北鬥一作南鬥,大謬。按杜甫《中夜》詩:“中夜江山靜,危樓望北辰。”又《太歲日》詩:“西江元下蜀,北鬥故臨秦。”又《月》詩:“故園當北鬥,直想照西秦。”又《曆曆》詩:“巫峽西江外,秦城北鬥邊。”又《哭王彭州》詩:“巫峽長雲雨,秦城近鬥杓。”又《夜》詩:“步簷倚仗看牛鬥,銀漢遙應接風城。”皆可為證。如謂杜甫身在南方,故依南鬥,不僅不合情理,抑且意味索然。

  [六]三四二句,申上望京華,因想望京華,故聽猿下淚。《水經注:江永注》:“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淒異,空穀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昔聞其語,今身經其事,故下一“實”字。

  [七]搓,木筏。《博物誌》:舊說雲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搓去來不失期,人齎糧乘搓而去,十餘日,至天河。又《荊楚歲時記》:漢武帝令張騫窮河源,乘槎經月,至天河。這句詩便是化用這兩個故事的,而主意則在以張騫比嚴武,以至天河比還朝廷。杜甫以檢校尚書工部員外郎的朝官身份作嚴武的參謀,故得雲“奉使”。《奉贈蕭使君》詩:“昔在嚴公幕,俱為蜀使臣。”則已明言之。杜原擬隨武還朝,《立秋雨院中有作》雲:“主將歸調鼎,吾還訪舊丘。”

  可證,但第二年四月,嚴武死在成都,還朝的打算落了空,所以說“虛隨”。“八月槎”實即“博望槎”(張騫封博望侯),“八月”,隻是字麵的借用。因為用“八月槎”,才能顯出是秋天,同時也才能和上句“三聲淚”作對。前人於此,多糾纏不清。

  [八]《漢官儀》:“尚書省中,皆以胡粉塗壁,青紫界之,畫古賢人烈女。尚書郎更直,給女侍史二人,執香爐燒熏,從入護衣服。”是畫省即尚書省,香爐乃省中供具。按來之間《和李員外寓直》詩雲,“起草徯仙閣,焚香臥直廬。”又岑參《和成員外秋夜寓直》詩雲:“螢門持被覆,侍女捧香燒。”可知唐時直省,與漢略同。杜甫作過左拾遺(屬門下省),有《春宿左省》詩,同時,他這時還是一個檢校工部員外郎(從六品上),屬尚書省。《唐書:職官誌》:“凡尚書省官,每日一人宿直。”可見他此時仍存入“畫省”的資格,故因望京華而想起這種生活。伏枕,猶臥病。壯詩:

  “伏枕雲安縣”,“伏枕因超忽”,“悠悠伏枕左書空”,都是說的臥病。違伏枕,是說因多病之故,而違去畫省,不能還朝,即所謂“不去非無漢署香”。按杜甫罷官,乃由於肅宗的貶斥,和代宗的疏遠,說“違伏枕”,是客氣話,與“官應老病休”同一感慨。

  [九]山樓,白帝城樓。粉蝶,城上塗白色的女牆。笳本胡樂,軍中多用之。笳聲隱隊於城樓之間,故曰隱悲艙,與“萬國城頭吹畫角、陪同。這句是說兵戈未休,還京無期。”

  [一〇]因思念之切,故忘其佇望之久,忽見月移洲前,方才覺得又望到深夜。杜甫仿沸怕人不相信,所以用了“請青”二字。言外兼有時光迅速之感。

  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一一]。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一二]。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一三]。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一四]。

  [一一]第一首寫暮,第二首寫夜,這是第三首,寫朝,也是有次第的。翠微是山色,壞樓皆山,如置身山色之中,故曰坐翠微。天天隻是如此,極寫無聊。

  [一二]這兩句寫樓頭所見之景,但景中有情,從“還”字和“故”字透露出。錢注:“漁人延緣荻葦,攜家嘯歌,羈旅之客殆有弗如。還泛泛者,亦羨之之詞也。《九辯》曰: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寞而無聲。己則係舟伏枕,而燕乃下上辭歸,飛翔促數,攪餘心焉。曰故飛飛者,惱亂之詞,亦觸遷也。”按故,即故意。秋分燕子當歸,現在它卻偏不急於歸,偏要在客人麵前飛來飛去,好象故意嘲笑客人無家可歸似的,故覺其可厭。《夔府詠懷》詩雲:“局促看秋燕!”可與此句互參。

  [一三]二句借占為喻,是江樓獨坐時的心事。《漢書:匡衡傳》:元帝初,衡數上疏陳便宜,迂光祿大夫、太子少傅。又《劉向傳》:宣帝令向講論五經於石渠,成帝即位,詔向領校中五經秘書。

  杜甫為左拾遺,曾上疏救房琯,故以抗疏之匡衡自比;但結果反遭貶斥,所以說“功名薄”。杜甫家素業儒,故又以傳經之劉向自比;但即欲如劉向之典校五經亦不可得,而是“白頭趨幕府”,“垂老見飄零”,所以說“心事違”。二句上四字一讀,下三字則是杜甫的自慨。

  [一四]末二句又由自身的貧賤想到同學們的富貴,意極不平,語卻含蓄。漢時長安有五陵:

  長陵、安陵、陽陵、茂陵、平陵。漢徒豪傑名家於諸陵,故五陵為豪俠聽聚。《論語:雍也篇》:“赤之適於齊也,乘肥馬,衣輕裘。”衣馬,即裘馬,裘字陽平,上一字“陵”也是陽平,故易“裘”為“衣”。“自輕肥”,一“白”字,婉而多諷。《論語:公冶長篇》:“子曰:盍各言爾誌。子路曰:願豐馬,衣輕裘,與朋義共,敝之而無憾。”詩亦翻用此語,“自”字便是“共”的反麵。李夢沙雲:

  “四句合看,總見公一肚皮不合時宜處。言同學少年既作抗疏之匡衡,又非傳經之劉向,誌趣寄托,與公絕不相同,彼所謂宮貴赫奕,自鳴其不賤者,不過五陵衣馬自輕肥而已。極意夷落語,卻隻如歎羨,乃見少陵立言醞藉之妙!”(顧宸《杜詩注解》卷四引)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一五]: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一六]。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馳[一七]。——魚龍寂寞秋江冷[一八],故國平居有所思[一九]。

  [一五]此首為八首之樞紐,前三首多就夔州言,此以下五首多就長安言。由第一首之“故國”,第二首之“京華”,第三首之“五陵”,杜甫已把讀者一步步引向長安,故不覺突兀。首二句虛虛喝起,籠罩全篇,下四句即“不勝悲”的事實。杜甫往往把千真萬確的事,故意托之耳聞,語便搖曳多姿。如《即事》:“聞道花門破,和親事卻非。”又如《遣憤》:“聞道花門將,論功未盡歸。”與此同一手法。似弈棋,是說長安政局彼爭此奪,或得或失,就象下棋一樣,見得當時國事有同兒戲。

  百年,是虛數,猶人生不過百年之百年,杜甫自謂乎生經曆。前人多謂自唐高祖開國至大曆初為百年,不確。徐而庵雲:“不曰國政,而曰世事者,蓋微詞也!”

  [一六]二句緊接上文,申言“似弈棋”和“不勝悲”。《唐書:馬璘傳》:“天寶中,貴戚勳家,已務奢靡,而垣屋猶存製變。然衛公李靖家廟,已為嬖臣楊氏馬廄矣。及安史大亂之後:法度隳弛,內臣(宦官)戎帥(軍閥),竟務奢豪,亭館第舍,力窮乃上,時謂木妖。”可見安史亂後,王侯第宅有了很大的變動,換了一批斬主人。肅宗和代宗都信任宦宮,寶應元年,李輔國加中書令,是以宦官而拜相矣,廣德元年,魚朝恩為“天下觀軍容宣慰處置使”,是以宦宮而為元帥矣;《唐書:

  魚朝恩傳》:“朝恩自謂有文武才幹,上(代宗)加判國子監事。”是又以宦官而溷跡儒林矣;又《代宗紀》:“永泰元年(七六五)詔裴冕、郭英又、白誌貞等十三人,並集賢待詔。上以勳臣罷節製者,京師無職事,乃合於禁門書院間,以文儒公卿寵之也。”按英義、誌貞,皆武夫不知書,亦為集賢待詔,是又文武不分,冠弁雜糅矣。這些現象,以前都沒有,所以說“異昔時”。

  [一七]二句就西北邊患申言“不勝悲”。上旬指回紇,下句指吐蕃。金鼓,是軍中所擊,以進退軍旅者。羽書,是插羽於書,取其迅速。日金鼓振、曰羽書馳,極言邊情緊急。回憶開元天寶時那種“河隴降王款聖朝”的盛況,自不勝今昔之感。馳,一作遲,不可從。

  [一八]前六句說長安,說國家大事,這一句才收歸美州,回到自身,陡落振起,語含比興。魚龍寂寞,寫秋景兼自喻。《水經注》:“魚龍以秋日為夜,秋分而降,蟄寢於淵也。”當此萬方多難,卻一籌莫展,隻是每依北鬥,日坐江樓,如蟠伏之魚龍,豈不可悲?

  [一九]浦注:“故國思,繳本首之長安,應前首之望京,起後諸首之分寫,通身鎖鑰。”平居,平日所居。杜甫在長安先後居住過十多年。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二〇]。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二一]。雲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聖顏[二二]。——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二三]。

  [二〇]這首寫宮闕朝儀之盛及自己立朝經過,是為所思之一。南山,終南山。《唐會要》卷三十:“龍朔二年,修舊大明宮,改名蓬萊宮,北據高原,南望終南山如指掌。”承露,承露盤。金莖,銅柱。霄漢,言其高。漢武帝作柏梁銅柱,承露仙人掌。班固《西都賦》:“抗仙掌以承露,擢雙立之金莖。”唐時宮中並無承露盤,此特借漢事以為形容。

  [二一]二句極寫宮闕氣象之宏敞崔巍。瑤池、王母、紫氣、函關,總為帝京設色,並無刺譏玄宗好神仙、女色之意。有人以王母為指責妃,函關為指道士,殊穿鑿。王母,西王母,是個神話中有名的人物。瑤池,王母所居,在西,故曰西望。降,望其自瑤池而下降也。《關尹內傳》:“關令尹喜常登樓,望見東極有紫氣西邁,曰:應有聖人經過。果見老君乘青牛車來。”老子自洛陽入函關,故曰東來。

  [二二]按《莫相疑行》雲:“憶獻三賦蓬萊宮,自怪一日聲輝赫。”大概杜甫因獻賦,曾一度入朝,這裏雲移二句,也正是回憶此事。雉尾,即雉尾扇,緝雉羽做的。雲移,象雲彩一般的分開。

  《唐會要》卷二十四:“開元中,蕭嵩奏:每月朔望,皇帝受朝於宣政殿,宸儀肅穆,升降俯仰,眾人不合得而見之,請備羽扇於殿兩廂,上將出,扇合,坐定,乃去扇。”龍鱗,皇帝衣上所繡的龍紋。

  聖顏,天子之顏,指玄宗。唐時上朝甚早,故必待日出才能辯識皇帝的麵容。對於玄宗,杜甫還是有一種文章知己之感的。有同誌認為此詩前六句皆言官拾遺之事,“聖顏”指肅宗。按拾遺乃近臣,杜詩所謂“天顏有喜近臣知”,顯與“識”字不吻合又前六句所寫景象,也不象安史亂後的長安。

  [二三]結二句又收歸夔州,回到現實。一臥,有一蹶不複振之慨。歲晚,切秋,兼傷老大(杜甫時年五十五)。末句,指肅宗時為左拾遺事。青瑣,指宮門。點,傳點。王建詩:“殿前傳點各依班。”又劉禹錫有《閥下持傳點呈諸同舍》詩,皆可證。或解作點辱,不確。上朝時依官職大小排列班次先後,故曰朝班。幾回,是說到底有兒回呢?見在朝時間很短。

  瞿塘峽口曲江頭,萬裏風煙接素秋[二四]。花萼夾城通禦氣,芙蓉小苑入邊愁[二五]。珠簾繡柱圍黃鵠,錦纜牙檣起白鷗[二六]。回首可憐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二七]。

  [二四]這首寫曲江,是為所思之二。瞿塘峽是三峽的第一個峽,在夔州東,是所在之地。曲江,在長安,開元中疏鑿為勝境,煙水明媚,與樂遊園、杏園、慈恩寺相近,是所思之處。風煙二字,寫景中兼含兵象。秋當西方,屬金,色白,故曰素秋。接者,是說兩地雖萬裏相懸,而秋色無邊,正遙遙若接。其實是作者的感情作用。黃生雲:“一二,分明言在此地思彼地耳,卻隻寫景。杜詩至化處,景即是情也。”

  [二五]二句主要的意思還是回憶當日曲江的盛況,見得不僅是都人遊賞的處所,而且是天子遊幸的池苑,江頭有花萼夾城,芙蓉小苑,好不風光。上句故毫無諷意,下句“入邊愁”三字,諷刺之意亦輕,惋惜之意反重。黃生雲:“四句敘祿山陷長安事,渾雅之極。稍粗率,即為全詩之累。三四,首藏初時、後來四字。”花萼,花萼樓。《唐書:讓皇帝(李憲)傳》:“玄宗於興慶宮西南置樓,西麵題曰花萼相輝之樓,南麵題曰勤政務本之樓。”又《玄宗紀》:“開元二十年六月,遣範安及於長安廣花萼樓,築夾城,至芙蓉園。”禦氣,天子之氣,玄宗從花萼樓夾城來至曲工,故曰通禦氣。錢箋:“祿山反報至,帝欲遷幸,登興慶宮花萼樓,置酒,四顧悽愴,此所謂小苑入邊愁也。”

  金聖歎雲:“禦氣用一通字,何等融和,邊愁用一入字,出人意外。先生字法不尚纖巧,而耀人心目如此。”

  [二六]二句撇開邊愁,再極力追敘曲江之繁華景象,正是下文“可憐”二字的張本。珠簾繡柱,指江頭宮殿的華麗,錦纜牙牆,指江中舟楫之炫耀。《西京雜記》:“昭帝始元元年,黃鵠下建章(宮名)太液池中,帝作歌。”宮殿休立,到處環繞,故黃鵠之舉若受包圍,舟楫眾多,蕭鼓喧闐,故白鷗之遊為之驚起。

  [二七]末二句承上陡轉,但語極吞吐,意在言外,須細心尋玩。歌舞地,即指曲江,杜甫《樂遊園歌》雲:“曲江翠幙排銀膀,拂水低回舞袖翻,緣雲請切歌聲上。”亦可證。回首可憐,是說回想當初的繁華,不能不使人可憐現在的荒涼落寞。回首二字繳前,可憐二字卻沒有著落,因為作者並未說出,黃生謂此句為“歇後句”,很對。末句放開,由曲江一地說到整個秦中,由當代說到自古,意在借古諷令,激勵執政者的自強,並警戒統治者的荒淫佚樂。以“自古帝王州”這般形勝之地,一朝比為戎馬交馳之場,豈止令人可憐?簡直叫人愧煞!

  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二八]。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二九]。波漂菰米沉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三〇]。——關塞極天惟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三一]。

  [二八]這首寫昆明池景物之盛,是為所思之三。昆明池在長安縣西南,周回四十裏,漢武帝元狩三年所穿,故曰“漢時功”。《通鑒》卷二百九:“安樂公主請昆明池,上(中宗)以百姓蒲魚所資,不許。”足見向為貴族垂涎的好去處。武帝穿池,本以習水戰,故用“旌旗”二字。從前看過,今猶若在眼中,言印象之深。杜甫和唐代其他詩人多以漢武比玄宗,又杜甫《寄賈嚴兩閣老》詩:“無複雲台仗,虛修水戰船。”可知玄宗在昆明池亦曾置戰船,故以為比。

  [二九]二句寫池畔之景。曹毗《誌怪》:“昆明池作二石人,東西相望,象牽牛織女。”《西京雜記》:“昆明池刻玉石為鯨魚,每至雷雨,常鳴吼,髻尾皆動。”夜月雖明,卻不織布,故曰“虛夜月”。虛夜月,狀織女之閑靜,動秋風,狀石鯨之生動。杜甫往往,把死的東西說得活靈活現。

  [三〇]二句寫池中之景。菰,即茭白,其合中有黑者謂之茭鬰。秋結實,即菰米。故《行官張望補稻畦水歸》詩雲:“秋菰成黑米”。沉雲黑,言菰米之繁殖,一望如雲之黑,張籍詩“家家桑麻滿地黑”,黑亦茂盛意。蓮房,蓮蓬。蓮花色紅,秋時凋落,故曰墜粉紅。上句“雲”字和下句“粉”字都是借用,都是比喻。仇注:“織女二句,記池景之壯麗;波漂二句,想池景之蒼涼。”按白居易《昆明春》雲:“漁者仍豐網署資,貧人工獲苑蒲利。詔以昆明近帝城,官家不得收其徵。菰蒲無租魚無稅,近水之人感君惠。”又雲:“今來淨淥水照天,遊魚鱍鱍蓮田田。”又韓愈《曲江荷花行》雲:“問言何處芙蓉多,撐舟昆明渡雲錦。”可見到中唐時,昆明池的菰米蓮花還是很多,足證此二句乃是追思繁盛,而不是感慨蒼涼,仇說未確。

  [三一]這首詩的結構和“蓬萊宮闕”一首最相似,因為都是前六句說長安說過去:末二句才回到夔州回到現在的,都應在第六句分截。前人狃於律詩以四句為一解的說法,便多誤解。關塞,即第一首的塞上。極天,言其高。杜《天池》詩:“天池馬不到,嵐壁鳥才通。”即所謂鳥道。極言其險。

  夔州四麵皆山,故曰惟鳥道。一“惟”字,便將上文所說的旌旗、織女、石鯨、菰米、蓮房等等一掃而空,見得那些東西隻存在於個人想象之中,而眼前所見,則隻有“峻極於天”的鳥道高山,豈不大可悲痛!但如果沒有前六句的煊赫,也就難以襯出末二句的淒涼。《莊子》曾說過:“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我以為此詩前六句便是水,後兩句便是舟。浦注:“江湖滿地,猶雲漂流處處也。”漁翁,杜甫自謂。沈德潛雲:“身阻鳥道,跡比漁翁,見還京無期也。”浦注:“夜月秋風,波漂露冷,就所值之時,染所思之色,蓋此章秋意,即借彼處映出,故結到夔府,不複帶秋也。”

  昆吾禦宿自透迤,紫閣峰陰入渼陂[三二]。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三三]。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侶同舟晚更移[三四]。——彩筆昔曾幹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三五]。[三二]這首寫渼陂舊遊之樂,是為所思之四。前三首所思蓬萊、曲江、昆明,皆屬朝廷之事,此則個人遊賞,故放莊最後作收場。《漢書:揚雄傳》:“武帝廣開上林,東南至宜春鼎湖,昆吾禦宿。”晉灼曰:“昆吾,地名也,有享。”顏師古曰:“禦宿,在樊川西。”《三秦記》:“樊川一名禦宿川。”自長安往遊渼陂,必經昆吾禦宿二地,一路行來,故曰透迤。《通誌》:“紫閣峰在圭峰東,旭日射之,爛然而紫,其形上聳,若樓閣然。”《長安誌》:“渼陂在鄂縣西。”《十道誌》:

  “陂魚甚美,因名之。”按杜甫《渼陂行》雲:“半陂以南純浸山,動影嫋窕衝融間。”即此所謂“峰陰人陂”。

  [三三]香稻,一作紅豆。顧宸雲:“舊注以香稻一聯,為倒裝法,今觀詩意,本謂香稻乃鸚鵡啄餘之粒,碧悟則鳳凰棲老之枝,蓋舉鸚鵡鳳凰以形容二物之美,非實事也。重在稻與梧,不重在鸚鵡鳳凰。若雲鸚鵡啄徐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則實有鸚鵡鳳凰矣。少陵倒裝句,固不少,惟此一聯,不宜牽合。首聯記山川之勝,此聯記物產之美,下聯則寫士女遊觀之盛。”黃生雲:“三四舊謂之倒裝法,餘易名倒剔。蓋倒裝則韻腳俱動,倒剔不動韻腳也。設雲鸚鵡啄餘紅豆粒,鳳凰棲老碧梧枝,亦自穩順,第本賦紅豆碧梧,換轉,即似賦鳳凰鸚鵡矣。杜之精意,固不苟也。”浦注:“鸚鵡粒,即是紅豆:鳳凰枝,即是碧梧。猶飼鶴則雲鶴料,巢燕則雲燕泥耳。二句鋪排精麗。”

  [三四]相問,彼此互相問遺,即互贈禮物。曹值《洛神賦》:“或采明珠,或拾翠羽。”《後漢書:郭太(泰)傳》:“太與李膺同舟而濟,眾賓望之,以為神仙焉。”杜甫曾與岑參兄弟同遊渼陂,所作《渼陂行》有:“船舷瞑戛雲際寺,水麵月出藍田關。”即所謂“仙侶同舟晚更移”。晚更移,是說移棹夜遊,樂而忘返。

  [三五]上六皆言長安,末二句收歸自身作結,並總結八首。望字遙應第二首的望京華。昔曾,一作昔遊;吟望,一作今望,都不對。幹,衝犯。錢箋:“公詩(《留贈集賢院崔於二學士》)”雲:“氣衝屋象表,詞感帝王尊。”(按指獻賦事)所謂彩筆昔遊幹氣象也。朱鶴齡雲:“氣象句,當與題鄭監湖上亭‘賦詩分氣象’參看,錢解作賦詩王主,非也。”浦注:“公詩雲:詞感帝王尊,又雲:賦詩分氣象,兼此兩方。”按此二句與《莫相疑行》之“往時文彩動人主,今日饑寒趨路旁”同意,錢解最得要領。《秋興八首》的寫作核心,本在君國身世,不在景物氣象,放必如錢解,方通結得八首,如指山水之氣象則隻結得這一首,至多也隻結得後四首,卸結不得八首。再說,“昔曾”二字也欠交代,難道昔日文章能幹山水之氣象,而今日文章反不能了嗎?我們不能這樣看,杜甫自己也不會這樣想。杜甫是有政治抱負的詩人,所以他有時也頗以文章自負,但並不是或者說主要不是為了能摹山範水幹大自然之氣象,而是為了能夠同時也曾經打動過人主幹天子之氣象。這也就是杜甫為什麽老是念念不忘獻賦那件事的原因。當此日暮窮途,遙望京國,又複想起這件得意的事,更是十分自然的。韓愈《雪後寄崖二十六丞麽》詩:“幾欲犯嚴出薦口,氣象硉兀未可攀。”也是以氣象來形容天子的尊嚴的。此句承上,再極力一揚,有“鳶飛戾天”之勢,轉落下句,方更有力。這也就足所謂“頓挫”。“吟望”是仰首。“低垂”是俯首,“苦低垂”是苦苦的隻管低垂著,一味的低垂著,與“苦辭酒味薄”、“苦道來不易”、“苦憶荊州辭司馬”諸苦字同意。在這裏,我們清楚的看到詩人杜甫給他自己塑造的形象。每當讀到這一句,我便有一種宛如對麵的親切的感覺,他白發蕭疏,低頭無語。有什麽可奇怪的,詩人杜甫的負擔,實在太沉重了,他“一身不自保”,卻要“一洗蒼生憂”!

  然而,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他給予我們的印象,不是軟弱,而是頑強;不是可憐,而是可敬,可感。

  
更多

編輯推薦

1聚焦長征...
2聚焦長征--長征中的...
3紅軍長征在湖南畫史
4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5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6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7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8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9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10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