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马甲:仰望来年炙烈的阳光

(2009-05-04 08:11:10) 下一个

  作者:踩着拖鞋的马甲
  楔子
  孔半夏做完手头上所有的事,忽然顿住,因为她面前的大玻璃窗在阳光下是那样的明亮,光线一缕一缕折射进来,像是有精灵站在那丝丝光线的源头,调皮地挥动着手足向她舞动。光线照亮摊在桌上的修改完即将投递给杂志社的文章。拉拉杂杂的实验报告和一帧小心翼翼用相框裱起来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南国阳光充裕的海岸,滚滚白浪拍打而来,仿佛带着轰隆的涨潮声。她身着白色婚纱,她爱的人站在身边,很是英俊潇洒。他唇畔有抑制不住的笑容,堆积扩散,仿佛在说:“哎,我怎么就这么幸福!”那一张俊脸上的笑意,让看的人都忍不住心生向往,心旌摇荡。
  她伸出手指头轻轻抚上相框,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不小心沾染的一小点灰尘。穿堂风从窗口漾进来,微微有些凉意。
  她拉开最底下的抽屉,那个她许久没有打开过的抽屉。淡淡的灰尘飞扑而来,抽屉里安静地躺着斑驳的日记本。蒙了尘的钢笔……还有些什么呢?她仔细端详,回忆像一把锋锐而温情的刀,她曾经以为,这辈子只需要认识一个人,然后就是白头到老。
  可后来并不是那样。她总是不自觉地想到《Forrest Gump》《阿甘正传》里的那句经典台词:“Life wa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s. You never know what you're gonna get.”有些人,我们遇到得太早;有些人,本来就只是我们生命里的过客,像是流星飞过,只是闪耀一下子,然后烟花熄灭,夜晚还是一样的黑暗。
  生命就像一盒巧克力,结果往往出人意料。最后陪在我们身边的那个人,才是会让我们眩晕一辈子的人。
  她的女儿在楼下的放映室里听歌。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小的孩子已经喜欢听情歌了,也不晓得是被谁教坏的!她放下相框,嘴角带着温柔的笑容。她走下楼梯,在一楼的放映室里看到又趴在地板上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她又好气又好笑。还没等她走上前,那个大的已经先转过头来看到她。他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棉质衬衫,袖口高高挽起来,方便活动,下巴上有剃干净胡须后的浅青色。明明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可她觉得,他比年轻的时候更英俊。
  她想:就是这样,男人越老越俏,真不公平。她佯怒正预备开口,丈夫已经心领神会,赶紧转过头抱起仍然在地上陶醉的小家伙,声音低低柔柔地哄那丫头:“宝贝儿,我们又被妈妈逮住了。走,我们坐到沙发上去听歌。你妈妈真是一只母老虎,爸爸当初娶她的时候怎么没觉得呢?我们上当受骗了……”女儿被他轻而易举地拦腰抱起,走向沙发。他们有略带相似的脸,用略微相像的眼神瞅着她,仿佛他们俩是一国的,她是个大坏人,是他们邻国的。
  她哭笑不得,地板上凉,他也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老陪着孩子坐在地上胡闹?
  新的歌曲又开始响起,歌声悠扬,是哪个歌手在浅吟低唱。富于底蕴的歌词飘出来,仿佛可以敲开人心底的那扇门:回忆像个说书的人,用充满乡音的口吻,跳过水坑,绕过小村,等相遇的缘分。你用泥巴捏一座城,说将来要娶我过门。转多少身,过几次门,虚掷青春。小小的誓言还不稳,小小的泪水还在撑,稚嫩的唇在说离分。……我的心里从此住了一个人,曾经模样小小的我们,那年你搬小小的板凳,为戏入迷我也一路跟。
  我在找那个故事里的人,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你在树下小小地打盹,小小的我傻傻等。……

  第一章 记忆里的花香
  许多年以后,她仍会想起,唉,那就是她第一次见到方懋扬的情景。
  孔半夏是个老实学生。认识半夏的老师都会这么说:“那个女孩呀,棕色皮筋扎了一个马尾,朴朴素素的样子,很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不爱说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看上去挺认真的一个孩子,成绩却老是上不去。她们做老师的找不出原因,自然就不知道怎么帮她。
  孔半夏的父亲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母亲在超市做会计。家境谈不上好,可是也饿不死她。她和其他孩子一样上学读书,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个年龄的孩子对于金钱的体会还不大,只知道这个孩子的笔袋比自己的漂亮一点儿,那个孩子的裙子哪儿都没见过有卖的,对于更细腻些更深沉些的东西也不花心思去追寻。
  这一天,半夏身上是二中人手一套的校服,不起眼的蓝色书包搁在自行车篮子里,她推着车走进校园。车轮子在地上咯吱咯吱地转动,零件发出清脆细碎的响声。老旧的车子,朴素的女孩,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女中学生了。
  “孔半夏,今天你来学校来得好早!”她正猫着腰锁车子,后面的杜炀三步并做两步一把拍上她的肩,啪的一声,肩上的书包溜下来,吊在手臂上。
  她锁好车,才转头轻声说一句:“是呀。”半仰的脸迎着阳光,眼里带笑,嘴角微微地弯着。
  杜炀抱怨说:“赶死我了,物理老师布置那么多作业,我昨天一个晚上也没写完,只好早点儿来。你呢?为什么也……”这些都是十分琐碎的事,这个年纪,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两人一起肩并肩走入略显陈旧的教学大楼。早晨的太阳刚刚升起来,金色的光线正好透过教学楼前茂密高耸的树木照射进来,在白绿色的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莘莘学子朗朗的读书声伴随着朝雾里的鸟鸣,洒满了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
  第一节是物理课。初中学的物理哪里会难?只是这群刚接触物理概念的孩子,还有些摸不着门道罢了。物理课的老师站在讲台上挥洒自如地讲着课,即使她知道上面这个道理,可最简单的力学知识,讲一百遍也还是有人会理解错误,便有些不耐烦起来。究竟是孺子不可教,还是她这个老师的授课方式有误?可是一班的那个叫方懋扬的孩子怎么就能一点就通,不讲自明?可见先天的确是很重要的。先天不佳的孩子,她这个老师再怎么教,也还是进步不大的吧。虽然这样抱怨着,可是过一会儿,只要有哪个学生举手站起来正确回答了她的问题,她便又会露出欣慰的笑容,提醒自己别太操之过急了。每天对着的这群孩子们都这么可爱,自己当初选择教师这个职业并没有错误。
  她很和蔼地笑着点头道:“孔半夏,你坐下吧,回答得不错。”站起来的孔半夏坐下来,同桌杜炀拉了拉她的袖角,说:“哇,半夏,你真神,平时也没见你物理怎么好,怎么这道题就被你做出来了?”孔半夏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习题册,翻到昨天看的第三十五页,指了指红笔划出来的地方。杜炀低头一看,呵,敢情是一模一样的!她咧着嘴嘿嘿地笑,“啥书这么好?赶明儿我也去买本。”孔半夏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已经买了,怕是一页都没有看吧。”孔半夏的数学也还可以,所以这次奥数竞赛,她们年级要挑十五个人去参加,她也被老师选了进去。
  这事她起初是不知道的。所以第二节课下课,当班主任王老师站在门口说“孔半夏,你跟我出来一下”的时候,她心里还感到有些忐忑不安。
  她这种学生,一直乖巧,也不爱出风头,是那种明明很尊敬老师却非常不喜欢和其亲近的怪异性子。
  她走进数学办公室,王老师坐下来喝了一口水,笑眯眯地看着她说:“下个月市里要办初中年级组学生的奥数竞赛,这次可以参加的名额不少,有十五个人。”才说完这一句,办公室门口的敲门声响起来。
  老师和半夏一起循声望去,一个少年挺直地站在门口,长相十分干净漂亮,声音也很好听,“王老师,您找我是吗?”孔半夏发现王老师脸上的笑容霎时间亮了几分,很是和蔼温柔地朝着门外的男生说:“方懋扬啊,进来吧。”那少年以板直端正的步伐走进来,叫孔半夏联想到军人。可这个少年分明气质不凡,年纪轻轻,并不是那些训练有素并孔武有力的军人。
  王老师很快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们两个都入围了,要好好努力哦。”老师的声音虽然轻柔,可说出来的话还是叫她面前的孔半夏激动了好半天。
  参加奥数竞赛,是多么光荣的事情!她循规蹈矩的人生里还是第一次将要代表学校参加比赛,她兴奋得手在口袋里握紧了拳头。相比之下,她身边的方懋扬大有不同。他安安静静地点了下头,以示知道了,此外平平淡淡的,再无其他表情。
  老师让半夏先回去上课,半夏是几乎快要跳起来地走出去的。
  在她身后,王老师还在絮絮叨叨地激励着留在办公室里的方懋扬:“懋扬,校长这次特别关照过,你可是我们学校夺得第一名的希望啊,所以要好好努力咯!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随时都可以到办公室来找老师,知道吗……”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看到优秀漂亮的少年,心里多半都会突突地快跳几下,孔半夏也不例外。那个方懋扬原来长得这么好看,而且……而且什么呢?
  她想了几秒钟,最后在日记本上工工整整地写下四个字:与众不同。
  “半夏,帮妈妈去菜市场里买几根葱好吗?”在窄小的厨房里忙碌着的妈妈问道。半夏此时趴在餐桌上写作业,闻声刚要站起来,这时她爸爸正巧推开铁门走进来,显然也听到了老婆的声音。
  孔正国看一眼女儿,见她桌上摊着书本作业,分明在努力读书。半夏是家里唯一的小孩,岂有不被爱护的道理?他笑呵呵地开口:“半夏,爸爸去买,你好好学习。”孔半夏家住的是最普通的老房子,两室一厅。半夏有自己的房间,窗外有阳台,站在阳台上可以将街对面的景色一览无遗。
  街口卖馄饨的摊子是孔半夏解决早饭的惯常去处。每天一大早,摊子前有不少人,孔妈妈带着她走下楼,让她在摊子前吃早饭,自己则去菜市场赶早市。
  半夏吃到一半,杜炀仿佛阴魂不散地从她背后猛拍了一下,嘴上却对摊主说:“嘿嘿,老板,我要二十个鲜肉馅的。”她一面坐下,一面眉飞色舞地对孔半夏说:“我昨天在附中门口见到个帅哥,那真叫一个帅!光他一个人站那儿,震撼力就可以盖过我们全班的男生。”“你上星期不是还夸许墨是国色天香。无人能比吗?”杜炀停下筷子,冲着她笑了两声,说:“许墨还是很帅呀。嘿嘿,好吧,那就更改一下——刚才说的全班的男生里头不包括许墨。”“噢,到底有多帅?”半夏一口一个馄饨,随口问道。
  杜炀也赶紧跟着埋头苦吃,塞着东西的嘴一张一合,努力地想要表达出来:“他啊——”一个上扬音啊了半天,结果她狠挠了两下头发说:“奇怪了,怎么形容不出来呢?反正很帅很帅就是了!”眼里有一丝莫名的情绪。
  那天放学,杜炀指着校门口的一个男生,手舞足蹈地拉住孔半夏停下来时,她立刻就明白过来,为什么总是可以对男生夸夸其谈不亦乐乎的杜炀一旦形容起这个人竟然会出现语言障碍。
  那个男生站在夕阳中,金灿灿的太阳将他的发染成柔和温暖的颜色,皮肤里每一个毛孔都仿佛晶莹剔透,目光里含着笑意正和他身旁的人说话。那样的气质,她们这些人身边是没有的。
  孔半夏此时绝对赞成,这个人只应天上有。
  “哼哼,我没有骗你吧!”杜炀自得其乐地说着,仿佛真同那男生有着什么千丝万缕可以夸耀的关系。
  她就是这样,粗枝大叶而又口无遮拦得厉害!即使以后这让她吃了很多次大亏,她仍然没有改过来,一如既往。
  两人的视线还一致朝帅哥的方向流连,周围也有不少女生偷行注目礼。那个时候的孩子,是多么的含蓄。
  不久,两人中的另一个男生转过身来,侧脸突然变得清晰,随意说着话的神态和间或上扬的嘴角让孔半夏感到陌生而又熟悉。
  是方懋扬啊!
  这天是她第二次见到方懋扬。她惊奇地发现,原来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方懋扬和那个人站在一起,突然就并不是那么突出和优秀了。
  “懋扬,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放学后见。”男生们丝毫没有在意自己被关注,江远最后看到方懋扬点头,才跨上自己的自行车,动作利落,踏着脚踏板而去。
  一干女生见他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去,都有一点儿失望。怎么能不失望呢?难得碰到一个真如白马王子一样的英俊男生,一颗心早就天马行空,不知道哪里去了。
  杜炀说:“他真是人间绝色……”她每每用各种各样的词汇形容各色男生,都让半夏觉得那些词非常合适。
  这样的春末夏始的天气里,风中掠过阵阵栀子花的芬芳。蓝天白云底下,那声声响彻云端的欢笑,多数是属于这些花一样的少男少女的。
  要参加竞赛,自然就要积极备战。学习加学习,几乎是每个少年绕之旋转的圆心。
  “半夏,你还要做到几点钟?”杜炀百无聊赖,在半夏耳边絮絮叨叨。这个半夏,没事参加什么数学竞赛?害得她要在这里等她,真是伤脑筋。
  市里厉害的好学生多到数不清的地步,虽然她是力挺半夏的,可是要她对半夏取得名次有信心,那真的很难!
  杜炀的肚子很不客气地叫起来,加上她的聒噪,一同留下来补习的其他同学都纷纷不满地回头侧目教室后排的她俩。
  半夏正用橡皮使劲擦着,本子上白花花一大片。即使知道竞赛模拟题相当难,可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做出几道,还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脑袋里冲。最后杜炀实在耐不住寂寞先溜了,而半夏走出教室时班里还有很多人在埋头苦学。
  隔壁班的教室也亮着灯光,不时有翻书声传出来。孔半夏好奇地猜测,那个方懋扬会不会也正坐在里头呢?
  他成绩那么好,肯定在里头学习呢吧?可她转而又想起每个老师对方懋扬的评价:“那孩子,一点就通,完全不用操心。”她就觉得,像方懋扬那样聪明的人是不用学到这么晚的。——这是她此时对方懋扬最浅显的认识。
  当然,此时的方懋扬确实正在球场上和江远一较高下,相互厮杀,男孩子们都汗流浃背却个个斗志昂扬。
  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时间很快到来了。比赛这天,孔妈妈一大早亲自起来做了丰盛的早餐。
  半夏胃口不好,匆匆喝过两口稀饭就开溜了。妈妈那样重视可真让她不自在呀,她不过是重在参与,只求分数不要太丢脸就好,妈妈怎么搞得一副兴师动众,就像她即将荣获大奖的样子呢?
  半夏急匆匆地溜出家门,到了考场临开考时才发现,她的笔袋落在家里了!
  她惨兮兮地环视考场。这次考试是全市随机安排的座位,能碰到认识的人可能性不大。却没想环视下来,她竟然在窗边的那一组看到坐在位置上的方懋扬。
  救星呀!她眼睛一定,心里就开始欣喜。可是才站起来,她又犹豫,自己和他好像不算认识,他万一冷着脸对自己可怎么办?
  再一看周围的其他人,也都是一脸骄傲冰冷。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
  这时,监考老师已经走进来。孔半夏想:自己横竖都是死,那就死在帅哥手下做个风流鬼算了吧!
  她跟杜炀打小就在一起玩,有些方面,脾性还是很相投的。她期期艾艾地走向他,内心不是没有忐忑。
  “方懋扬,你可不可以借我一支笔?”她站在方懋扬跟前,带着一丝腼腆的笑说道。半夏年纪小,可是她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所以笑得格外认真。
  方懋扬一愣,很显然,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孩子是谁,又怎么叫得出自己的名字。
  他这一愣的时间,孔半夏已经有些笑不出来了。那一脸可掬的笑容僵在脸上艰难地维持着,再一次努力做到尽量自然地开口说:“我叫孔半夏,是一班的。上次在王老师办公室里我见过你,所以……”她话说了一半,讲台上的监考老师毫不留情地开始喊话:“请离位的同学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要开始发考卷了。”孔半夏捏紧了拳头,双眼紧盯方懋扬,额上有许多汗珠渗出来,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滚落。这是多尴尬的场面,可她却仍然近乎固执地紧紧盯着他,仿佛他是一根救命稻草。
  方懋扬心思一动,看着这个脸突然变得通红。急得流汗的女生,佯装记起说:“啊,是你呀。”可是她是谁呢?他其实没有一点儿印象。
  他拉开抽屉里的书包,取出两支笔,将其中一支递到她面前。她这个时候已经分泌了一身的汗,火辣辣的热气和汗味直往上冲!虽然她逃一样地转身回了座位,可方懋扬还是看到了她那黏了一背心汗的湿衣服。
  T恤上那一大片暗色的水印像是地图呢!方懋扬眼珠一转,如此想着。
  这场考试第一个交卷的人是方懋扬。他举起手来对老师说“做好了”的时候,鸦雀无声的教室里渐渐开始骚动沸腾。
  在座的都是各校拔尖的学生,可是没有人有他那样的速度。
  他把收拾好的书包斜背在肩上,利落地站起身来离去。而此时考试时间才过了一半。
  教室里剩下的人都满头大汗,一个方懋扬的离去使得大家都如坐针毡。
  孔半夏低着头做题,汗湿的衣服被窗口拂进的阵阵轻风吹得半干,凉凉的很舒适。
  她有一些羡慕地想:他真是一个厉害的人。
  竞赛结果在半个月后出炉,孔半夏当然是名落孙山,好在成绩并不十分难看。方懋扬不费吹灰之力夺得初中年级组第一,虽然这个第一是并列第一;而高中组也由本校高三2班的某个男生夺魁。
  “难怪一早看到校长笑得都合不拢嘴了,原来是我们学校双丰收了!”杜炀低着头,和孔半夏的头偷偷靠近,小声说话。
  此时她们正在操场上开晨会,校长。教导主任等依次发言,很是枯燥无味。而作为替学校获得了这样的荣誉的人,每个领导的话题又都离不开方懋扬和周骞两个主角,让他们这些在底下听着的人除了羡慕就只能嫉妒了。
  竞赛不是人人都有能耐拿奖,老师们若要想通过此事激励他们努力地学习,也可能性寥寥。
  “同学们,我们的二中会越来越好,你们将来会以在此学习过而倍感光荣!”在学生们的一片呕吐声中,书记终于激情洋溢地总结了此次晨会。
  各班依次退场,孔半夏在走过去的二班人群中小心搜索着方懋扬的身影。他竟然没有来?在这句句都没有脱离他的晨会里,他这个被各领导努力表彰的学生竟然没有到场?
  孔半夏很惊奇。好半晌,一旁定是也刚寻觅完方懋扬的杜炀惊声说出了她的惊讶:“方懋扬那家伙怎么没来?”“是病了吧?”“怎么可能,他身体那么好,听说上周体育老师还想说服他加入校队呢。”“那他就是不屑了!听说他脾气挺古怪的。”“啊!有个性,我喜欢……”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晨会散去的课间,操场上无限热闹。
  沸沸扬扬的早晨,太阳光洒了一地,草丛里受了惊的小虫扑腾腾地挥舞着翅膀飞起来。天气渐渐炎热,那茂盛的夏季悄无声息地长了出来。
  吱呀呀旋转着的电风扇下,杜炀挥汗如雨,仍不安分地问孔半夏:“一会儿下了课,有什么好地方去玩没有?”半夏低头躲避着讲台上的英语老太太,课本底下压着一本半旧的英语小说选刊。她不爱看课本上无聊的情景对话,却很喜欢看这种生动有趣的美式小故事。这种小说选刊是专门为程度低的入门者准备的,所以看起来并不十分吃力。
  她小心地翻一页,嘴里蹦出一句:“去吃冰?”杜炀笑眯眯地欣然同意道:“吃冰好,我正想呢。你说这鬼天气,是太阳爷爷的小宇宙爆发了要惩罚人类吗?”半夏正看到高兴处,被她这么一激,再也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两人都迅速抬起头观察,讲台上的老太太正好背过身去写板书,对这一幕像是浑然不觉。
  两人都安下心来。
  杜炀想:可不能惹恼这黑山老太。孔半夏想:自己看小说不要一并被抓获!
  杜炀有一颗躁动的心,所以夏天总觉得热,所以头发永远留不长……可后来对于一个人,她的浮躁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害怕的坚持和执著。
  在很多年后,孔半夏思索着总结出这省略号后面的半句,才恍然发现,原来自己和杜炀在这个方面,竟是这样的相似。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到底没错。
  下课后,她们去了第二医院旁新开的那一家冰店,内置空调,桌椅也很有自己的特色。
  两个人都喜欢赤豆牛奶冰,正在等老板上冰时,门口有个男生停住车子,不一会儿推开门走了进来,连带着带进一股涌动的热气流。
  半夏抬头一看,少年穿着简单的T恤加校服裤子,那不是方懋扬是谁?
  方懋扬走到角落里坐下,孔半夏小心仔细地听到他对老板娘说:“我要绿豆刨冰。”他要绿豆刨冰……孔半夏从此发现绿豆刨冰在她心中有了不同的分量。
  当然,远不止绿豆刨冰特殊,任何跟绿豆有关的食物——绿豆汤。绿豆粥。绿豆糕。绿豆沙……从此在她孔半夏眼前出现时,都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不久又进来三个男生,都穿着附中的校服。其中一个男生还没进门就大声嚷嚷,嗓门儿震天的响。
  “阿扬,你怎么把我们约来这里吃这种腻死人的东西!”“夏天吃点儿这个,解暑。”江远出声解释。另一个人却哈哈大笑地嘲讽道:“吴縃,他爱吃这个又不是一两天了。你得罪他,是不是不记得他上次怎么整你了?”方懋扬只是哼的一笑。
  他们是那么的自在,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怀着奇妙心思偷偷观看的女孩。
  连杜炀也一门心思看帅哥,并没有去注意她。
  少年时的爱情总是静悄悄地到来,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呼啦一下子就蹿出老高,坚强倔犟地长了枝芽。
  杜炀因为父母出差的缘故搬去姥姥家住,孔半夏没有了一起结伴同行的伙伴,突然有一些孤独。在这些孤单的日子里,她发现只要偶尔晚一点儿回家,就可以遇到满头大汗。从操场那边走回来的江远和方懋扬。
  这天孔半夏值日。她锁好门窗后,从楼梯上下来,飞快地走向停车场,脖子上用结绳系的钥匙在胸前晃荡着,起起伏伏划出银色的弧线。
  这个时候学校里除了留下来上晚自习的高三临考生,几乎没什么人。停车场里空荡荡的。孔半夏半弓着身子开锁,咚咚的声音一声一声由远及近。在孔半夏并没有注意的时候,那声音停在她脚边。
  她低头望去,那是一个在滚动时沾上灰尘的篮球,她的视线顺着篮球滚过来的方向,落在距自己几步处。
  方懋扬今天穿着统一的校服,很随意的装扮,当时的中学生的校服向来不能说有什么设计的,不是太土已经谢天谢地了。他穿在身上也不会比谁谁谁更好看一些,只是脸上的表情。眉间的神采,要比其他人多出一些鲜活。
  他朝她一笑,经过她身边弯下腰去捡起那个篮球。
  他回身时她感到一股淡淡的失望,可她告诉自己,她原没有指望他去记得她。相对于这个人的优秀,她觉得自己是那么平凡渺小。
  半夏没想到方懋扬转身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过头来。
  她愣神的半秒,他的目光已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啊,原来是你呀!”他笑嘻嘻地说。说这话时,他嘴角挂着半夏看不太明白的奇怪笑容,而且声音也比上次听见的纯粹音质掺杂了一点沙哑,瘪瘪的,像鸭子叫。
  这是这个年龄男生特有的变声期症状,骄傲如方懋扬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尴尬。自从几次被几个堂姐不约而同地嘲笑后,方懋扬就开始减少说话频率,成天一副冷冷的表情,被吴縃.江远那帮人耻笑他在装酷。
  想起这件事他就有些郁闷。
  孔半夏回给他一个笑容,说:“啊,上次真是谢谢你……还有……恭喜你呀!”他耸耸肩,不置一词,迅速地取出车,把篮球往车篮里一抛,对她说:“我先走了,Byebye!”他跨上车座飞驰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孔半夏终于把那把许久没有润滑过的锁打开来时,当的一声,锁被轻轻地放到车篮里。
  期末考很快到来。今年的期末卷不知是哪个老师出的,一致被肯定为有水平,题目灵活新颖。然而这样的题目对于半夏这种靠苦练习题来保持成绩的学生来说,却如临大敌。扎实的基本功这次显然没有帮上她,最后返校领成绩单那天,她一个人坐在操场旁的树下,直到很晚。
  方懋扬同样也在这天返校,可成绩不错,和几个男生在操场旁的篮球架下三对三,奔跑抢篮,玩得不亦乐乎。
  他一开始就看到了低着头坐在一旁树下的孔半夏。此时打完比赛,他挥别同伴,很自然地朝她走去。他惊奇地发现,这个女生似乎从头到尾连姿势都没有变换过,耐力惊人。
  沙沙的脚步声居然没有惊动她,他看着头垂得像斗败的公鸡似的女生,不知怎的就又想到那块在衣服上用汗水画下的版图。
  是英国的还是美国的呢?反正那形状不像中国的雄鸡就是了!
  他饶有兴味地想着,嘴上开口道:“孔半夏,你不会是没考好躲在这儿哭鼻子吧?”他这个人,说话很少考虑别人的感受,时常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听到他这句话,捂着腿坐着的孔半夏显然愣了,仰起脸看来人。
  她额上和鼻头的一层薄汗因为抬头被太阳照得亮光光的,可眼睛确实黑白分明,根本无流泪一说。
  “哎,原来不是在哭呀。你不知道吧?每次考完都会有女生躲在这里偷偷掉眼泪,我还以为你也是……”他说着话,虽然这是他第一次和孔半夏说这么多话。可是孔半夏并没有他期望中的喜悦,甚至敏感地感觉到他语气里有轻慢的成分,于是她回以沉默。
  方懋扬自说自话,也渐渐觉得无趣,挠了挠头发看看她,说:“那你继续坐着吧,我回家了。”他转身走了,孔半夏却瞪着他的背影发起呆。
  这个人怎么越来越和她之前印象里的人不同了呢?
  她有些纳闷,脑海里仍然是那个站姿笔挺。步伐端正。气质不凡的男生。
  方懋扬的假期从来不轻松,母亲逼着他练书法,给他请了一个据说在书法界小有名气的朋友当家教老师,并说:“你那性子,再不懂得修身养性,将来怕要犯大错误。”他站在宽敞的红木书桌前,写了好几页,终觉无趣,把笔搁在一边。
  这个年龄的孩子,谁喜欢在家里写什么毛笔字?他觉得他妈妈一定是一时热昏了头,才害他遭殃。
  他拿了钥匙,脚跟不着地,蹑手蹑脚地往外走,避过了他妈妈请来的阿姨,很快溜出了门。
  燥热的天气,他骑着车在街上晃荡,树荫遮蔽的小道上,他突然眼睛一亮,猛然刹住车。
  “孔半夏!”他这一声大喊,惹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他却弯起嘴角看着转回身来看向这边的女孩,那女孩脸红扑扑的,颊上还滚着亮晶晶的水珠。
  他踩了几下踏板往她那边去。她还是扎着一个马尾,十几天不见晒黑了许多。
  他张开嘴角,说:“孔半夏,你怎么这么黑?快赶上我了!”他晶亮的眼睛在她身上转着圈,那目光使孔半夏浑身的热气都开始往上冲,才片刻就淌出许多汗。
  胸前背后的衣服霎时汗湿地贴到她身上,大汗淋漓的孔半夏悄悄低下头,觉得自己实在有些狼狈。
  方懋扬却没注意到这些,双眼瞟过她衣领处的时候,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目光原来多停留了几秒钟,只为她汗湿了的衣服勾勒出来的青涩的曲线。
  “你要做什么去?”他突然有些躁动,移开目光盯着她的脸问。
  “刚做完作业,下来走走。”她想也不想地回答。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分明是答应妈妈下来买酱油的。
  方懋扬似乎对她这个回答相当满意,兴致很高地邀请道:“那跟我到球场打球去?”他向来不同女生打球的,他以前和叔叔伯伯家里那几只母老虎打球吃过大亏,从此认定女生打篮球都不可理喻,连掐带拽,还厚颜无耻。可此时他看着孔半夏的眼睛却充满坦然和期待。
  孔半夏面对这样眼神的方懋扬,忽然没有了语言能力。
  直到站在球场上,她还没弄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
  天!还没上场她就开始手脚发抖了。
  篮球她是打过几次,可那都是往地上拍,要往上面投……谁来告诉她要用什么样的姿势啊?
  可方懋扬丝毫没有领会她心里的曲折,简要讲完了规则,就有点儿迫不及待地看着她问:“我们开始吗?”她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她真不应该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之类的鬼话,从她运球上篮,球从她手掌底下滚跑那一刻起,就注定她今天噩运的开始。在她尽力想要好好在他面前表现时,她已经很糗地败下阵来。
  她此刻坐在球场边的台阶上,很沮丧地垂着头。方懋扬半跪在她身前,摸索着她膝盖上狰狞恐怖的伤口。她龇牙咧嘴地吸了口气,方懋扬连忙问:“很疼吗?”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嘴上却不受束缚地吐出了恶言:“哎哎,孔半夏,你说还有没有人会像你这么传奇地摔倒的?”说到这里他忽然抬起头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你真的会打球吗?”他那纳闷的神色让孔半夏的一张脸霎时红成猪肝色,她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在此时方懋扬无意识地手下一重,孔半夏便啊的一声无所顾忌地痛叫出来。
  方懋扬的眉头不自觉地拧到一块儿,低下头专心给她清理伤口,动作是自己从来都没有过的谨慎。
  孔半夏突然想起席慕容的一句诗:“所有的故事,我只知道那些非常华丽的开始。”孔半夏懊恼地想:他们这样的情形可算美丽?
  她低头看看自己血流不止。面目狰狞的伤口,垂下了眼。
  恐怕没有哪个男生会欣赏这样另类的美丽吧!
  开学第一天,一声带着些微笑意的喊叫划破长空:“孔半夏,你的头发怎么短得像鸡毛?”这天是开学第一天,开学典礼刚散,校园里挤了很多学生。方懋扬没精打采地听了一上午校领导和老师的开学励志演说,此时才眯起眼,笑眯眯地看着不远处的女生,觉得来了精神。
  他的话一出口,周围顿时爆出笑声,而以他身边吴縃的嗓门最大。
  他狠瞪他一眼,转而看向孔半夏,眼睛里是微带了些喜悦的。他自己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反正只要看到这个人,就忍不住叫住她。奚落她,看到她的每一个表情都觉得乐趣无穷!
  孔半夏完全没有料到方懋扬会这样大庭广众地叫她,而且把这么过分的话说得那样大声。周围同学都纷纷向她侧目,哧哧窃笑。
  她满脸通红,尴尬地想要说点儿什么,杜炀已经出声帮她回击:“再短也比你的长吧?这是今年的流行,你懂什么!”他此时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身边跟着两个高高的男生,都拿眼睛偷偷笑着看孔半夏,让孔半夏更加有种想逃跑的冲动。
  方懋扬瞥一眼杜炀,笑呵呵地问:“哎呀,原来是流行啊……那你的头发又是什么风格?怎么今年也流行这种像刺猬一样的发型吗?是波希米亚风格吗?”杜炀瞪大了眼睛,说:“你无聊!”她张着嘴,完全不能相信老师心目当中的宝贝方懋扬竟是这样一个人物!
  她处在怔愕中还没有缓回来,孔半夏只好轻轻拉了拉她的衣服,说:“杜炀,我们走,不是还要去借书吗?”方懋扬听她这样说,满腔的热情仿佛被人泼了冷水,瞬时脸色有些灰暗。
  他一旁的兄弟还在笑话他:“懋扬,和她们有什么好说的?走走走,咱打游戏去。”他没有走,反而有些挑衅地看着她,目光灼灼地问:“孔半夏,你会打游戏吗?”那眼神,昭然地传达着:她若说不去,他还有更多气死人不偿命的话要说。
  孔半夏一怔,是有点儿心动。那时候游戏厅可是学校明文规定禁止去的地方,她和杜炀都没有去过。
  可是想到上次逞能的后果,她又开始犹豫,怕要闹笑话。
  杜炀却说:“去就去!半夏,咱俩去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她一说完,一帮男生都笑得前仰后合,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的没有面子。
  半夏和杜炀都黑了脸,悻悻地握紧拳头跟在他们后面进了学校不远处的一家游戏厅。
  人还真不少。半夏双眼掠向四周,大多是学生。各种游戏进行中的音乐非常嘈杂,还有嬉笑怒骂。这是怎样一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孔半夏感叹着。
  方懋扬迅速分队,指一指杜炀,说:“你跟吴縃一组。”半夏听了心里一跳,就听到方懋扬说:“孔半夏跟我一组。”只是很简单的一句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话,半夏心里却有一丝一丝的甜悄悄渗出来。
  她跟在方懋扬后面,走在两排游戏机中间的过道里。方懋扬突然停下来,害得她也急急刹住脚步。
  “你要比什么?”方懋扬嘴角带着笑,声音仍带着难听的沙哑的鸭子音。
  孔半夏巡视一圈,最后指了指一个人正玩着的俄罗斯方块,说:“那个吧。”她本以为方懋扬会笑话她选这样没有技术含量的游戏,没想到方懋扬只是嘴角一勾,点头说好。
  两个人一起坐下来,方懋扬调好游戏,给她讲解:“摇这个控制左右,这个是变形……”这个时候她是怀着崇拜听他讲解的,他为什么这么厉害呢?成绩好,打球好,打游戏也好。她心底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明明只是男生小小的耍帅,却已经搅乱她一池春水。
  血战很快开始,方懋扬当然不让着她。这个年龄的男孩子还不知道何为对女士谦让。一连惨败的孔半夏很快输红了眼,双目充血,涟漪没有了,她使劲拍着键,浑然忘了要在这个男生面前展现矜持。
  方懋扬这时突然侧过头来看她,只见孔半夏凝神盯着屏幕,背僵直,手遥控操控棒的时候身子也会跟着左右微微倾斜,十分投入。
  他轻轻一笑。孔半夏并没有注意到方懋扬在看他,也没有注意到他这一个微笑。
  脸转回屏幕时,他手下动作比平时慢了一点。她仍是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屏幕,整齐堆砌起来的格子满心期待着一根竖条的来临,却不知道还有其他很多形状的方块可以暂时替她解除危机。
  他轻轻地在心底念了一个笨字。
  “真是笨,怎么这么不会变通!”他唇轻扬,那是淡淡的属于男孩子的唇色。懒洋洋地变换了一下姿势,他依然悠闲地操控着手下的四个按键,眼里静悄悄的。他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带着暧昧的笑意呢?
  她的笨拙在他看来有着特殊的含义,嘴上嚷着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的时候,其实心里想着——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呢?
  就是这样吧,这可能就是大多数人仍记得的少年时爱情的开始。
  从此以后多了一个人注意孔半夏的一举一动,多了一个痞子一样带着暧昧的笑念她名字的男生。这样的心境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天天成长着,逐渐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转眼,他已经霸道地取代了杜炀的位置,每天和她一起回家。他是这样坏,偷偷弄坏她的车,然后又施恩一样出现在她面前,神气昂然地送她。
  “孔半夏,你怎么这么倒霉?反正顺路,看你这么惨,以后我送你好了。”她站在一团糟的车前,显然没有想到他的话风转得这样快。听到他的声音她还以为又少不了被奚落的,下一秒却抬起头来瞠目结舌地看他。
  “不要就算了……”他被她看得不自在极了,耳后爬上嫣红。
  啊?她求之不得呀!她脸红心跳地这样想着,为着这个英雄一样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男生。是了,她被他蒙在鼓里,全然不知道他这个英雄是怎么产生的。
  他把书包朝她一递,扛起她伤痕累累的车。夕阳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荡漾进她的心里。
  “孔半夏,我要打球,你今天晚点儿回去吧?”她当然点头。方懋扬才转身离开,杜炀就低声问她:“半夏,你和他是在谈恋爱吗?”“瞎说什么啊!”她惊得一跳,红着脸否认。
  不远处的方懋扬也听到了,却是截然不同的表情。谈恋爱吗?他反复咀嚼着,好像是呢!
  下课后打球,一样的酣畅淋漓,他满头大汗拐到她的教室门口,果然连值日生都走了,她还坐在教室里做作业。
  “孔半夏,走了!”她抬起头来朝他笑笑,她长得不是十分漂亮,可衬着那样的笑容,就让他眼前一亮。
  骑车的时候,方懋扬的声音一声声飘进她的耳朵里。他的开朗和敏捷都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于是她喜欢他的时候带了那么一点点的自卑。她安静地听他讲各种见闻,感受他身处的那个开阔的世界。
  当然,再卑微的喜欢,她也有她的坚持。
  好像此刻,他横眉竖目地看着她说:“孔半夏,这个周末你和我一起去聚会。”“我不去。”她淡淡地拒绝,她不喜欢那样的场合和那些她并不太认识的人。当然,在她和方懋扬还不熟的时候,她会毫不犹豫地厚着脸皮为了他而冲锋陷阵,只为争取那一点点得来不易的相处时光。
  可是现在既然两个人天天都可以见面,那么就不在乎那一天了吧?
  “为什么?那些都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方懋扬不接受她的拒绝,执拗地要求她和自己一起去。周五一过就要到下个星期才能见面,他对此很不满意。他心底有一个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他忍不了那么“长久”的不见面。
  “方懋扬,你的朋友聚会我去干什么?”她这样一问,他仍然理直气壮地打断她,反问道:“你为什么不能去?”她突然没了声音,心思飞舞起来,为着他这样的反问——你为什么不能去?
  他这样一说,半夏怎么会不去呢?
  如她预见的,他们一出现就成了焦点。
  她浑身不自在,方懋扬却似乎兴致颇高。
  “哎哟哟,懋扬,你把她带来干什么?”说话的是吴縃.方懋扬看着孔半夏在自己身边坐好才笑嘻嘻地抬头还击道:“哎哟哟,吴縃小朋友,又想讨打了不是?”“阿扬,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孔半夏一怔,没想到方懋扬的朋友个个都这么直接。
  她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屏着气想听他的答案。
  “还能是什么关系?”方懋扬懒洋洋地反问,心里道:“这群人怎么这么不上道!他和半夏……当然是男女朋友关系啊。”孔半夏对他的答案略略失望,脸上表情黯淡下来。陆仲平此时正拿眼神打量她,直在心底摇头咂舌。
  这女孩皮肤不够细,五官虽然挺好看,可也就是挺好看而已。“她充其量只是一朵路边的小花。”他如是评价,怎么看也看不出这个女生有什么能力,可以有幸吸引向来眼高于顶。对女生从来不假辞色的方懋扬的目光。
  眼前的几个人显然都对她不太友善,只有江远一人微笑着说:“我好像以前见过你。”对于唯一对她表示友好的人,半夏终于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笑着答:“是呀。”她才说完,方懋扬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干扰了他们两个人的对话。
  一下午一伙人唧唧喳喳地说着话,傍晚方懋扬才送她回家。在路口她要走时,他突然拉住她,横眉竖目地问:“孔半夏,你和江远什么时候见过面?为什么我不知道?”目光里充满了怀疑。
  她正莫名其妙的时候,他牛一般瞪大眼,很大声音地说:“孔半夏,你是我女朋友,你要有一点儿自觉,不许随意勾搭我的朋友!”孔半夏面颊由微微的红瞬间转成暴怒。“方懋扬,你这狗嘴巴,你快滚吧!”说完她甩手就走。
  方懋扬摸摸鼻子,看着怒冲冲离去的孔半夏的背影嘿嘿地笑。
  她骂他啊,还是第一次。他不生气,反而想:没有看她骂过其他男生呢。他不怕她骂她,他不要她和他生分!
  他想着想着,站在街头的巷子里,第一次对挨骂这种事如此自得其乐。
  吴縃问方懋扬:“那个短头发的女生有什么好?”方懋扬看着他,羽扇一样细密的睫毛底下是星星一样带笑的眼。
  “她啊……她没什么不好呀。”我喜欢的人一定需要很好吗?他这样问自己。此时他刚好路过孔半夏教室的窗户。透过窗子望进去,孔半夏正在埋头默写单词,眉微微地拢着,神情专注。
  周围明明很吵,她却可以安安静静。
  这样的她有什么不好呢?
  她就像一个“综合体”,不聪明却知道勤能补拙,不活泼却总可以做出许多令他大跌眼镜的事情,不果敢却并不畏惧。这样的人,没有什么不好,足够让他喜欢上。
  他自问自答地经过她的窗户,这时孔半夏刚背完一组单词,在他身影离开窗户的那一刻,露出了一个收获般欣喜的微笑。
  孔半夏对于她和方懋扬的关系很小心翼翼。方懋扬和她一起走,从来都是约在距学校一站远的街口,送她回去也都只送到她家院子外一条街之遥的巷子。
  两个人每天见面都像在打游击战,很有一种偷偷摸摸的乐趣,当然也少不了偷偷摸摸的烦扰。
  “方懋扬,停!停!就到这里!”她扶着他的车座跳下来,抬腿就要往前走。他不满地慌忙拉住她,第N次抱怨:“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家在哪里!”她笑呵呵地说:“那好呀,你到我家里来坐坐吧。”语气似假还真。
  方懋扬想了想那场景,打了个冷战,摇着头放过她这个话题,手上却依然拉着她不放。
  她有些着急了,催促他说:“喂,我要回去了,你今天打球晚了,我爸爸肯定下班了。”方懋扬嘴角扬起,目光里燃起一小簇火焰,紧紧盯着她,“你靠近点儿我就放了你。”孔半夏不明所以,依言靠近他。
  这个年龄,显然还没有人告诉过她,男人都是危险的生物。
  方懋扬猛然伸手圈住她的胳膊,逼近她。越来越靠近的异性的身体带来的压迫感使她瑟瑟缩缩,她颤抖着使劲挣脱他,惊慌中抬头对上他热力四射的眸子。
  方懋扬身上的热气也几乎都扑到她身上。这样的距离太亲密了,她敏感的身体微微颤抖,看向他的目光严肃里藏着恐惧。
  “方懋扬,你放开我,再不放我要生气了。”她这样说着,回视他的眼神坚决而执著。
  他耸了下肩膀,果真悻悻然放了手。
  “半夏,只是一个恶作剧……”他解释道,藏在身侧的拳头却悄悄收紧,握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拳。
  刚刚接触到她皮肤的掌心一片滚烫,他知道那并不是一个恶作剧。他想要亲她,却很无奈地发现,为什么这样的想法还没付诸行动就已经把她吓坏了?
  他的身体依旧颤抖着,孔半夏的身影已经走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怔怔地看着那个方向,手心里的温度仿佛在暗示他,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无法忍受,是那么迫不及待地要破茧而出。
  这是他们一起体会到的爱情最青涩的果实。孔半夏确实被他吓坏了,可是从巷口走回家的路足够长,她的恐惧在沉淀下来后,就被一种喜悦慢慢取代。
  晚上坐在书桌前的台灯底下,昏黄的灯光在她日记本上投射出层叠交错的光与影。厚重泛黄的日记本上又新添了她略显局促的一行字:“今天的事真像做梦一样叫我始料不及。以后要是再发生这样的事,我一定要小心躲开他!”

  第二章 看那些随风而起的浪花
  云里头传来欢笑声,她是这样的快乐。记忆里没有颠沛流离,也许有些许的惨淡,可那是成长的一部分。你给我的伤,教会我长大。
  孔半夏最幸运的事情就是她喜欢方懋扬的时候他正好也喜欢自己,这对她来说是无法想象和理解的事情。当然,每每想起这件事,她心里就生出一点点的窃喜。她多么幸运,即使年纪不大,也已经知道暗恋是一件万分痛苦的事,所幸,老天并没有安排她经历这样的痛苦。这个年纪是不大会妄自菲薄的,只是很欣喜:我喜欢的人啊,他比我聪明,比我优秀……
  孔半夏和杜炀从楼梯走下来,正好看到他们班的物理老师和教导主任都满脸笑容地陪着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站在教学楼的大厅里。
  很多人都在看那个好看的女人,她穿的衣服是见所未见的漂亮,气质端庄高贵,神态也很柔和。
  杜炀说:“真是高不可攀的贵妇人,也不知是什么人!”孔半夏猜道:“会不会是新来的老师?”杜炀犹豫道:“应该不会吧,她那身装扮不像是当老师的……”她俩正说着,就看到从教室里信步走出来的方懋扬,朝那个漂亮的女人走过去。他走近,那个女人看到他,微笑着朝他温柔地说道:“阿扬,这次竞赛之前,你要好好地跟着杨老师准备,知道吗?”他点点头。他们班的班主任兼物理老师客气道:“冯院士只管放心,我们肯定尽心教好他。懋扬这孩子本来就很有天分,成绩也一直都是第一……”女人点点头,伸手理了理儿子搭在额前的头发。不一会儿,他们一行人都走了。杜炀拉拉呆愣的半夏,催促道:“半夏,上课了!”孔半夏啊了一声,回过了神。
  她和杜炀一起跑进教室里,老师还没有来,教室乱哄哄的,满是欢声笑语。
  那个星期一的中午是她第一次见到方懋扬的母亲,只觉得她真是一个很漂亮。很高贵的人。
  她在日记本上疑惑地写道:“这样的人真的是方懋扬的妈妈吗?!”她托着头。窗外是宁静祥和的万家灯火,她的父亲在外间看《晚间新闻》,男主播播报新闻的声音是那么的中气十足。她头顶的吊灯依旧挥发着柔和的光与热,她再一次回想起初次见到方懋扬的情景。记忆里那个步伐端正。背脊挺得笔直的男生却像是已经渐渐淡出记忆,那样的模糊而分辨不清。
  那她现在认识的方懋扬是什么样子?她在心底问,不一会儿又自己答道:“他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很喜欢耍无赖的男生而已。”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久了总会传出风声,就好像孔半夏和方懋扬走得很近这件事。这天,终于有除了杜炀以外的人来问孔半夏。
  “孔半夏,你是不是在和方懋扬谈恋爱?”问话的人是曹莞。
  孔半夏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她是方懋扬班上的数学课代表。自己在数学老师的办公室见过她几面。她还知道年级里好多男生都偷偷喜欢曹莞,包括她的好朋友程潜。
  孔半夏说:“不是。”曹莞怀疑地紧盯着她的眼睛,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那为什么你每天都要等到那么晚才离开教室?”“我在教室里写作业,这和你无关吧?”她淡淡说完,转身就走。
  曹莞脸色微变。这个年纪的女生都还有着直接的习惯,就好像杜炀前座的女孩,明明满脸的青春痘却总是喜欢转过头来问她:“我长得好看吗?”而杜炀都会说:“痘痘太多。”这样的问题不管你是不是真想透过其他人来求得答案,起码在你长大之后就会明白,很多问题被这样直接地问出来是不明智的,旁敲侧击才可以给自己和其他人留下余地。
  孔半夏和方懋扬相处得还算融洽,虽然有时候孔半夏会和方懋扬冷战,方懋扬也会和孔半夏发一发小脾气。
  初三这年,他们都面临人生的第一场颇具意义的考试。这一场考试会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向这伙半大不小的孩子们预示,即将到来的那个世界里会有怎样的残酷。
  “你要读哪所学校?”杜炀问孔半夏。
  “我还没有想好,你呢?”孔半夏看着杜炀,目光隐隐担忧。
  杜炀很不在意地耸了下肩,靠在后头的课桌上,头发在空中轻荡。“我会读职高吧,反正我这样的成绩也考不上好学校。我不爱读书,早早从职高毕业出来就可以工作了。”孔半夏没有劝她,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
  可她自己呢?最好的中学她考得上吗?她隐隐担忧。方懋扬是一定要上全市最好的附中的吧。而她自己呢?要是没考上附中,只能升本校的高中,可怎么办?
  这天晚上放学的路上,他们依旧在路口秘密碰头,方懋扬张口就说:“孔半夏,我要考附中,你也要和我一样,知道吗?”他神情严肃,第一次这么郑重地在她面前说话。附中是一所封闭式的学校,建在这个城市的机场附近,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去,他们就要隔着遥远的距离。
  他几乎是很苦恼地为那可能横在他们之间的遥远距离担忧。他却不知道,这个时候是那么的鼠目寸光,穷极他目前所见的遥远也只不过是从城市的一头到另一头。
  那千里万里。不同省不同方位的两个城市呢?
  天之涯,海之角,生命那么长,他们总会有天各一方的时候。
  考试给这群孩子带来巨大的压力,这样的压力使孩子们都变成了喷火龙。每一个家庭都有一只这样喷着火。对未来充满恐惧彷徨的小龙。
  “孔半夏,你是猪吗?”“不不,方懋扬,我并不差……”“孔半夏,你不会做这道题吗?”他们留在教室里一起复习,方懋扬放下手中的笔,终于出声。孔半夏擦擦写写好半天,这时候他突然出声,只觉得自己本来快要理出头绪的灵光就这么被生生打散了。手中的笔也被方懋扬夺走,看他在本子上写解题步骤,嘴里念念有词。她很气恼,嗓子里含着一股怒气。可是他浑然不觉,不一会儿停下来说:“这道计算加速度的题很典型的,你会做这道了,其他都应该没问题了。”他这样一说,她只好耐着性子让自己安静下来看他画的分析图和解题步骤。半夏逐渐也有点儿佩服,这些题他真的是手到擒来的。
  她问他:“你都怎么看书?”他嘿嘿一笑,面有得意之色,讲起自己的经验时露出一口白牙,十分整齐。
  “上课要认真听,老师讲一遍比自己看十遍都管用;做题不要反复做一种题,不要直接看别人的思路,要先自己想,然后看书,做错了的再蒙上答案重做一遍比较好……”他说的并不都是他自己学习的方法,是琢磨着她的程度提给她的建议。孔半夏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她学习向来刻苦,只是父母学问做得并不好,除了在课堂上,回去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摸索。
  像方懋扬那样的少年,到底是得天独厚的。
  这样的日子他们争吵很多,多半是为了方懋扬有时候对孔半夏的迟钝无法忍受。人一急就容易口不择言,尤其是像他这样从小被捧在掌心里的人,什么时候为别人着急过!
  “孔半夏,你不能只做基础题。基础题全对又怎么样?你要考的是名校,他们选拔的是优秀的学生。”孔半夏也急,她并不是只做基础题,那些附加题空着不是她不做,而是她做不出来。
  考试逼近,两个人的脾气都变得更加暴躁。
  终于在考试前的一个星期,在教室里,孔半夏因为方懋扬的一句话摔了笔。
  “孔半夏,这道题以前做过,你又错了,你怎么可以笨得和猪一样!”这是多么平常的一句话,不只方懋扬以前说过,你和我也喜欢这样笑骂同伴吧。可是这一次,孔半夏却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忍受,方懋扬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他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吗?!
  每一个少年都有满身的骄傲,孔半夏虽然沉默,可并不代表她的骄傲要比别人的少一点儿。
  她说:“你走,我不需要你教我。”冷冰冰的一句话叫他一怔,她自己也是才说出口就开始后悔了。
  可是说出去的话谁有办法收回来呢?看着方懋扬怒气冲冲的背影在她眼前消失,她被挫败了,可是她能怪谁?怪自己的父母没有生给她一颗聪明的脑袋?
  那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孔半夏和方懋扬开始了人生的第一场冷战,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力战,一直持续到中考结束以后。
  两个人在此期间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孔半夏考前几天仍然奋战到深夜。是怀着怎样的忐忑心情进考场的她已不记得,只知道发布成绩这天,她一大早从床上惊醒,她的父母也早已坐在电话机旁。她知道,这是全家人的大事,家里唯一的女儿中考,也是家里唯一的希望吧。
  孔半夏的爸爸最后打通电话。孔半夏看到爸爸的手渐渐开始颤抖,脸上露出了憨厚。欣慰的笑容。
  “半夏,考上了,考上了!”那一瞬间,孔半夏如释重负地告诉自己:“是的,我不比别人差。”她用拼搏和努力向众人证明,成功就是这样得来的,和天分并无多大关系。
  “半夏,恭喜你!”杜炀蹦跳着走来,双手插在兜里,一头短发在阳光下鲜活地跳动。几日不见,她的精神比考试那会儿好多了。
  这天是她们学校的毕业典礼,最后一次穿着二中的校服走在校园里,感觉和以往完全不同。这些陈旧的建筑在阳光下重新焕发光彩,学校里没有读书声,其他年级都放假了,只有毕业班的学生才会在今天回校。半夏和杜炀看到从校门口走来的程潜,杜炀出声叫住他。程潜就是那个喜欢曹莞的男生,半夏知道他喜欢曹莞的时候还不认识方懋扬。她和程潜的关系不错,于是笑着问他:“你考上哪儿了?”“附中。听说你也报的附中,以后又是同学了。”程潜的声音飘进半夏耳朵里,他的目光看着不远处,眼底有熠熠的光辉。半夏摇头,程潜也很优秀呀,可曹莞为什么就是对他视若无睹呢?
  学校张贴出来的上榜名单里,孔半夏不意外地找到了方懋扬的名字,而他的名字旁边,她看到了毛笔写的“曹莞”两字。身边站着程潜,她想到了唯一一次和曹莞的对话。程潜显然在看曹莞的名字,目光温柔。这时候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咦,那不是孔半夏吗!”吴縃喇叭一样的嗓门没有忌讳地叫出半夏的名字。半夏回头就看到张扬地穿着附中校服的吴縃和站在他旁边的方懋扬。
  几天不见他没有什么变化,穿着学校统一的白衬衫和蓝裤子,眼神扫过她和程潜,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孔半夏,恭喜你考上呀。”“是呀,也恭喜你,又拿了全校第一。”他听到她的话,目光晶亮。一旁的吴縃叫他:“阿扬,江远他们还等着呢,走啦!”方懋扬却不动,直瞪瞪地看着孔半夏。
  孔半夏的心怦怦跳,虽然被他盯得有一点儿尴尬,可他们有多久没有说话了?
  上次她摔笔把他气走,他果真一去不回头,她还以为自己已经把他气跑了,可他现在又这么看着她,而且还一句话都不说。
  孔半夏心里正在打鼓,就听到方懋扬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孔半夏,我们都毕业了,你还要装什么?”他这样问她,在熙熙攘攘的走道上。
  这一句话的威慑力甚强,她听到许多同学急急刹住的脚步声,很多人都在看他们,目光惊疑不定。
  他怎么能这样毫不在意地问出来:孔半夏,我们都毕业了,你还要装什么?
  孔半夏原本忐忑的一颗心在他这样的问话下复苏。孔半夏想:换成自己,是一定不能这样大声地问出这种可以把人羞死的问题的!
  方懋扬跨着流星一样的步伐走来,嫌弃般地拽了一下她刚刚长到可以扎起来的辫子。
  这是他们年级最优秀的男孩啊!孔半夏想着,这是属于她的男孩!
  高中的生活和以前并没有多大的不同,开学第一天,新的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教育讲台底下的孩子们,要好好学习才有机会报效祖国。
  孔半夏照例没能和方懋扬分在一个班,所幸班里还有一个她认识的程潜。
  她用眼睛掠过教室里这一群陌生的新同学,这是一个怎样的新环境呢?她在脑海里畅想着方懋扬进到新班级的表情,她嘴角不自觉地轻轻上翘。她想:他一定没有我这么多的感慨。
  开学第二天,年级里就流传出重点班有一个叫方懋扬的男生长得不错,而且成绩优秀。
  半夏听到班上女生都议论说:“他长得真好看,个子那么高……”半夏想:方懋扬走到哪儿都会被别人认同。当然,这个学校里此时风头最劲的男生并不是方懋扬,而是江远。孔半夏自己也对这样的排序很赞同,方懋扬和温文尔雅的江远比起来,确实差别很大。
  孔半夏和方懋扬两个人仍然小吵不断,但是大的争吵,自从上次那回之后,都格外小心避免。
  孔半夏走出教室,就看到走廊上疾步走来的方懋扬和追在他身后近乎小跑着的曹莞。
  “方懋扬,你的作业本!”方懋扬转头,不耐烦地说:“晚点儿交会死呀!”“会死!第二节课前不交给老师,我会被骂死的。”曹莞很坚持地说,嘴角扬起,眼睛也笑眯眯地弯着,像一钩新月。
  这样的曹莞自然是相当漂亮了,走廊里放风的男生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她,然而从来没有人这样看过孔半夏……当然,要除了眼前这个对着花一样的女生毫不顾及地表露自己的不耐烦的方懋扬。
  他转身回教室,不一会儿拿出作业本交到她手上,说:“行了吧?”他说完不再理她,快步走过来。在经过孔半夏身边的时候,他稍停顿了片刻,嘴角忽然弯到老高,朝她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孔半夏的心猛地一顿,这个叫方懋扬的男生总是有办法叫她的心脏停止跳动!
  心脏猛地停止跳动意味着什么呢?答案是:死亡。
  孔半夏的日记本上又添了一行新字:“我把青春交到他手上,我感觉到这么的不安。这不安是爱情的一部分吗?如果是,我将欣然接受!”“孔半夏,你下课后等我。”这样的一句叮嘱,孔半夏已经司空见惯。等他的时间他必然在打球,而她就坐在教室里。他们已经有了这样的默契,六点一到,他就出现在教室门口叫她。
  这个时候值日生已经回去了,而孔半夏的爸爸妈妈,也即将下班。
  他载着她在她家的巷子口刹车,他身后还有他的一帮朋友,她和他们已经算是熟识了。
  夕阳把他身后的天染成一片红彤彤。他的个子很快拔高,因为热爱运动,皮肤呈现出很健康的小麦色。
  “孔半夏,你最近瘦了。”他看着她,痞痞地笑着在她耳畔说。
  校服因为他迅猛的长势显得有点小,他不得不解开头两颗扣子,而这样的穿法却很好看。
  他笑起来的时候声音依旧粗嘎,大呼小叫的时候绝对没有公鸭子的好听。
  孔半夏被自己这样的想法一下子逗笑了,他的目光就带着压迫逼上来,问:“你笑什么呢?呃?”“呃”这个音节向上滑,气息几乎尽数喷在她鼻尖上。
  她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不敢再那样笑,把笑容都藏了起来,可是他仍然不放过她。
  她可不敢在他的朋友面前眼睁睁地看着他对自己做出什么让人尴尬的动作,抢了书包转身就跑。
  这个人向来都是不管不顾的,可她却做不到这样!
  她需要很努力地在他的朋友前维护形象,这是她的尊严,她知道他们都是拿着一种戏谑的目光观望她的。
  “阿扬,你和她进行到什么环节了?”吴縃拍了一下方懋扬的肩膀,他们之间说话向来都是这样口无遮拦。
  方懋扬坐在座位上,前后桌围出来的狭小空间对长手长脚的他来说太过束缚。他用本子戳了戳前面的人,咧着嘴道:“喂,曹莞,你不要老是趁我不注意就把桌子往后移!”他进这个班最气愤的事情就是老师把这个烦死人的女生安排在他前座,从此他每节课都不得安宁。
  她总是借机发挥找他的麻烦——“方懋扬,你不要上课说话。”“方懋扬,你总是这么干扰其他同学学习吗?”他目瞪口呆,渐渐地就懒得和她理论了。天晓得他只是在告诉同桌老师讲到哪一页而已。
  还是我们家孔半夏可爱一点儿!他在心里做这样的总结。他的几个姐姐全都是这样长相漂亮的吃人老虎,眼前这个娇气但蛮横的女孩子和那几只母老虎如出一辙。
  解决完空间的争夺战,他才找回心思想吴縃提出的问题。他嘴角咧得高高的,他和孔半夏进行到什么环节了?
  他昨天硬是堵着她,逼她坐在自己自行车的前杆上。她坐得不舒服不稳当,就会往前倾抓住龙头。这个时候他假意说一声:“孔半夏,你死死抓着龙头,我怎么骑车?”她会乖乖放开来,然后在下一个凹凸不平的路段向他投怀送抱。
  天空一蓝如洗,谁也抓不住云的去向。是谁的声音在耳边轻吟:像你们这样的男孩儿女孩儿啊,对这些真的满足吗?
  他握紧了拳头,斩钉截铁地在心底回答:不!
  孔半夏和方懋扬相互喜欢这件事在新学校里几乎是没有人知道的,反而是那些单恋方懋扬的女生的名字和事迹被炒得风风火火,这些人当中曹莞是首屈一指的。喜欢曹莞的男生也非常多,大家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受欢迎的曹莞要这么固执和辛苦地去喜欢那个并不怎么欣赏她的方懋扬。
  程潜喜欢曹莞这件事孔半夏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可是她不知道程潜对曹莞的喜欢一如曹莞喜欢方懋扬。
  “我看着她的时候就移不开目光,看到她难受的时候我真想上去揍方懋扬一顿。”他总是这样说,嘴角挂着一丝黯淡的苦涩。
  程潜的爸爸和半夏的爸爸在同一家工厂,不同的是孔半夏的爸爸是技工,而程潜的爸爸是技师。程潜的妈妈与孔半夏的妈妈也认识,两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这样,半夏算是很了解程潜了,她觉得程潜是一个不错的男生。看着如此痛苦着的程潜,孔半夏感到很惋惜,同时更珍视自己的幸运。
  “方懋扬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她这样在日记本上写道,“我问他借笔时,他甚至都还不认识我,却把笔借给了我。他只是比别人多了一点点的骄傲。”“方懋扬,我喜欢你!”在一个白云随意飘浮的日子里,曹莞终于忍受不了自己心底的折磨,心里的情绪爆发出来。
  方懋扬摆弄桌上文具的手一顿,只沉默了两秒。两秒钟之后他就抬起头来看着曹莞,痞痞地一笑,说:“曹莞同学,我不喜欢你。”说着他一跃起身,也不理身后的曹莞脸色苍白表情悲凉,离开座位,穿过熙熙攘攘的走廊,站在孔半夏班级的教室门口,大声叫道:“孔半夏。”全班人都吸了一口气,纷纷安静地看着孔半夏。正在写作业的孔半夏从成堆的书本中望向方懋扬,有一点儿错愕。
  他站在门框中央,高挺的个子在这群惨淡的少年中那么醒目。所有人都在猜疑:他们班不大出声的孔半夏什么时候认识了年级里有名的方懋扬?方懋扬为什么会站在他们班教室门口叫孔半夏的名字,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闷不吭声的半夏,竟会这么让人惊奇?
  一连串的问号在众人心中构成一条悬疑的锁链。人人都看着孔半夏站起来走向那个骄傲。对班花曹莞都不假辞色。据说不怎么好相处的少年。
  大家都那么吃惊。只有孔半夏知道,方懋扬一直都是这样,不声不响地做一些很出奇的事情,随意搅乱别人的一腔思绪。
  “有什么事吗?”她清了清嗓音,低声问他,是很客气疏离的腔调。
  “没什么事,我想找你借本书。”他也表演得挥洒自如,只是眼中的笑很促狭,双目明亮。
  “什么书?”她问他,不甚明了让他特意违反他们之间的约定前来借的一本书是什么样的重要书籍。
  “我下节英语课,没有带课本。”身后有认识方懋扬的人好心提醒道:“懋扬,下节课我们班也上英语课。”他听了,摸摸脑袋,说:“这样啊?那我再到别处去借好了。”他走后却没有把孔半夏班里的议论声带走,有人小声地说:“孔半夏怎么那么笨,要是他问我借我肯定就毫不犹豫地借给他!”“哎哟!你就不怕等会儿被老师骂?”“为了帅哥,被骂两句算什么!”“哎呀呀!你真是厚脸皮……”孔半夏也听到这样的对话,嘴角浅笑。
  她想:真正的贼是无论如何不敢说出来的,那些会虚张声势的人,怎么可能是贼呢?
  曹莞的行为很快传到老师耳朵里。两个都是这么优秀的学生,老师认定他们只是一时迷失方向,一定会迷途知返。
  曹莞在老师办公室里说:“我喜欢方懋扬,这并不影响我的学习,我的成绩仍然保持在前三名。”那老师一愣,显然没想到曹莞这样执拗,沉下脸,循循善诱:“方懋扬都说他并不喜欢你。”这位老师说的是实话,方才方懋扬离开她办公室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曹莞脸上流下泪水,方懋扬自己拒绝她是一回事,由这个老师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背脊挺得更加笔直,眼神执著。
  这样的事父母介入也是没有用的,况且这个女孩说得也对,这她并没有影响她的学习,凭什么她不可以喜欢一个男生呢?!他们学校是百年名校,像她一样前三名的学生上清华北大都是不成问题的。所以那位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孔半夏的头发已经又长到了他们初次见面时的长度,成天用一根皮筋束着,这让方懋扬有一种没有缘由的冲动,总想扯掉那皮筋看一看长发披肩的孔半夏是什么模样。
  他冥冥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扯掉她的皮筋就好像揭去她的一层面具。这天他终于如愿了,在他们熟悉的孔半夏家院子前的小树林里面,孔半夏的头发披散下来。
  长长的头发有着波浪的弧度,这样的孔半夏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带着惊人的美和媚。他着了魔般地靠近她,不顾她的挣扎,双手捧住她的脸。
  “方懋扬,你干什么!”孔半夏使劲推开他,很不明白这个人怎么好好地说着话,又耍起无赖来了。可是这一次方懋扬雷打不动地站着,她如何也推不开他。
  方懋扬低下头来贴上她唇的那一刻,孔半夏懵了,脑子糨糊一样空白着,直到他的唇越贴越紧,他的脸越来越靠近,连表情都让她觉得陌生。她害怕地叫他,他却像是听不到,他的舌强硬地要挤进来。她手脚发软,头脑却发热。她想她是病了,才会任由他这样,任由他欺负自己。
  方懋扬嘴里含糊地念着她的名字,那一声声的呼唤,都像是陨石坠落在她的心上,像是流沙摩挲过心头最脆弱的地方,带着一点点的痛和违背心底道德的不安,她体会到的快乐是那么心虚。那么迷茫。
  她想:这就是夏娃偷吃伊甸园的苹果时的感受吧?夏娃最后被赶出了伊甸园,而自己又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
  孔半夏的惩罚很快到来,她第一次体会到男人是多么得寸进尺的生物,不能给他一点儿甜头,因为他会很快变得不满足!
  方懋扬开始借各种机会和她有身体上的接触。起初她红着脸和他半推半就,可当她发现他越来越肆无忌惮的时候,开始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高度紧绷的神经让她只要和他在一起就会心惊肉跳。这天下午,方懋扬手伸进她衣服的时候,她几乎是跳起来惊声叫道:“方懋扬,放开我!”他一怔,显然没有预料到她有这样的反应,涨红了脸看她。
  他看到她惨白的脸,正用一种看罪犯的眼神看着自己。他的脸色突然一变,怒不可遏道:“孔半夏,你以为我是强奸犯吗?”声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听在孔半夏的耳朵里,也有激起千层浪的效果。
  “你不是吗?呵,我刚刚真以为你就是呢!”她甩开他,自己走回家。她明明走得很潇洒,可是泪水和颤抖通通背叛了她的身体和意志。
  “他怎么可以这么伤害我?!”她在日记本上写道,分明那么婉转和悲伤。
  那是生长在伊甸园里的果实啊,她原本就应该对它尊敬。畏惧的。
  她不听话,打开了魔幻宝盒,里面飞出来的东西当然有吓坏她的可能性。
  孔半夏和方懋扬陷入冷战。方懋扬受不了两个人之间这种莫名其妙的冰冷关系,是他做错了吗?他不觉得,他做的事情明明再平凡不过!
  在家里,他和父母坐在沙发上轮流朗读着《论语》,这是他们家的传统,只要不是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总是要这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朗诵这些被称为高深的学问。经年累月下来,各派系的国学,他都已经耳熟能详。
  他嘴里读着“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的时候,思绪早已飘飞。
  孔半夏是不是根本不像自己喜欢她一样喜欢自己呢?他为这样的想法而莫名烦躁,心底更生出来一种愤愤然。
  “阿扬,读书要专注,妈妈和你说过多少遍了。”母亲的轻声责备让他回过神。他低头继续朗读,语速却慢慢缓和,不若刚才的急躁。
  晚上他母亲坐飞机飞回了北京,走之前仍不忘好好地叮嘱他:“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读大学可以到北京来陪我。”他要考北京的学校根本不是难事,他知道母亲的意思,是要让他继承自己的事业。他点点头,和爸爸一起送妈妈去机场后,他一个人靠在自己的床上。家里的阿姨在厨房里洗洗涮涮,湍急的水柱冲撞碗碟的声音也像是冲撞着他的心。他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嘴里小声念着孔半夏的名字。
  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不亲身体会的人不会知道。
  “孔半夏,你还要发多久的脾气?喂!不要发脾气了好不好?”终于忍不住了,妥协的人是他。他在厕所门口看到她,想也不想就拦上去,把她挡在墙壁与自己的手臂之间,近乎耍赖地这样说。
  孔半夏乍然被他堵在厕所门口,神情不定地看着他。经过这些天的沉淀,她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怒气,甚至回想起那件事,也只是羞愧,并无其他。只要方懋扬不再做那样的事,她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没有发脾气!”他弯起嘴角,“那就是和好了?”她看着他眉梢带笑的灿烂表情,双眼亮亮晶的,她点点头,愿意跟着他沉迷。
  当时还没有那么一首叫做《爱笑的眼睛》的歌,不然她会毫不犹豫地喜欢上。
  她喜欢方懋扬有很多理由,他聪明,他高大,他英俊,还有,他有格外灿烂。时时对她透出笑的眼睛……
  “方懋扬体育真好!”运动会的操场边,孔半夏和许多同学一起驻足观看他在跑道上矫健的身影,她听到她同学的感叹,心底淌过细腻的甜蜜。她喜欢的少年,是那么优秀的人,她要怎么样奋起直追才可以赶上他的步伐?
  他断然不会停在原地等待她去靠近,他像一颗流星一样划出起跑线,只会迎着煦煦的朝阳,冲破猎猎的寒风。
  这样的方懋扬,即使对她比别人都亲近又怎么样呢?她孔半夏要走在他身边,会依靠她自己的努力!
  孔爸爸中途醒来看到女儿房间的灯还亮着,忍不住推门进来。
  “半夏,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学习?明天还要上学,早点儿睡吧。”半夏正伏案做着习题,闻声抬头,轻轻应了一声。
  他爸爸走过来摸摸她的头发,看了眼女儿书本上熟悉而又陌生的数学题,默默地叹了口气走出去。
  像他和半夏妈妈这样的父母,没有什么学问,学习这样的事情怎么都没有办法帮到女儿,很无奈吧。唉,以前读书的时候怎么就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要面对这样的无奈?
  “半夏,你在学校里还习惯吧?我待的那个地方真是够乌烟瘴气的,我都有点儿后悔了!”许久没见的杜炀还是没变化,短短的头发,摇呀荡呀地在空中飞扬,说着抱怨的话时脸上一点儿幽怨的表情都没有,反而神清气爽,让人知道她只是略略抱怨一下而已。
  半夏笑眯眯地看着她,松开手里玩弄的插在可乐瓶子里的吸管,说:“我们学校都很好啊。就是高中的物理。数学都比原来难好多,不过老师都是很优秀的,所以稍稍让人觉得听起来不那么费事。”“哎,半夏,我算是发现,曹莞根本不算顶漂亮的女孩子,以前我们学校那些男生真是井底下的青蛙……在我现在的学校那才叫大开眼界,各色美女帅哥如云,扔在路边都不稀罕的!应该叫程潜去我们学校接受接受教育!那家伙的眼睛就是一线天,一个不喜欢他的女生还捧在手里当宝一样!”杜炀后来真的邀请了程潜和半夏去她们学校一日游。那真是一个漂亮人齐聚的地方,随处可见美女帅哥,可惜那些美女帅哥都太前卫,让半夏他们很有些吃不消。
  喧闹的学校食堂里,他们三个人正坐在一边,杜炀突然抛下筷子里夹的红烧肉,指向一个女孩,说:“你们快看,那个美女漂亮吧?她可是我们学校舞蹈队的队花!”她说完,咧起嘴,“名字里也有莞,不过是叫夏莞!”她看一眼程潜,眯起眼再去看那个女生,“程潜同学,这个夏莞和你心目中那个曹莞相比谁更好?”半夏也看着那个女孩子,那个女生虽然比曹莞漂亮,远远看过去就有一种别人都没有的动人气质,可是她想,程潜不会觉得她比曹莞好的。
  果然程潜淡淡一笑,说:“这很难评价。我知道曹莞的性格。喜好。脾气,曹莞的优点和缺点,可是我只是见到这个夏莞的长相。”杜炀泄了气,突然耷下肩膀,默默地看着那个漂亮的女孩子不再说话。
  程潜!程潜!你怎么这么死性不改呢?气死人了!
  时间就在这样随风而逝的白天和夜晚之间不停地变换,谁也没有注意到它流逝的脚步是那样急切,就好像迫不及待地要把这群少年带到那个更加广阔和深沉的世界里去。
  高二分班前,班主任老师问半夏:“孔半夏,你读文还是读理?”面对这样的问题,大多数人第一反应是茫然。文科是什么?理科又是什么?学文以后可以干什么?学理以后又可以干什么?没有人有耐心去向这些孩子解释这种问题,大人们只是言词切切地说:“你的英语好,数学不好,史地好,物理不好,你这样的成绩选文科考大学机会大……”孔半夏原本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方懋扬对她说:“半夏,我要选理科,这样我以后才可以研究粒子物理。”孔半夏很茫然,粒子物理是什么?她不明白,可是他这样一说,她就觉得学文学理不只是关系到她能不能考上大学。
  方懋扬想研究粒子物理,那她以后想干什么?她的兴趣叫她茫然。“我喜欢生物,以后可以做什么?”她问方懋扬,他笑嘻嘻地随口回答出一大串:“可以做很多呀,营养。制药。生态。环境。医学……”啊!原来有这么多可以供她选择!她正思索着,又听到方懋扬嬉皮笑脸的声音:“孔半夏,我选理,你就选文吧,以后我们双剑合璧,天下无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惨遭了她的佛山无影脚,一张脸顿时龇牙咧嘴,嗷嗷地抬起头来叫唤。那悻悻的表情也都痞得像猴,还是不可救药的泼皮猴!
  半夏看着这个毫无顾忌地在她面前泼皮耍赖的男生,心里想:是不是再老实的男生在自己的女朋友面前也会有调皮的一面呢?所以像方懋扬那样的,才会在她面前痞得叫人无法忍受!
  “半夏,你的衣服怎么穿反了?”“半夏,你的背包拉链没拉!”“半夏,你的水瓶要掉出来了!”“半夏……”“半夏,你的鞋带松了!”她忍无可忍地一眼瞪向他,他立刻站直,双手举过头顶,“这一次我没骗你!”说完还不等她低头去看,已经蹲下来指法漂亮地替她系好鞋带。
  他瘦长的身子弓着,动作的时候蝴蝶骨在衣服里起伏,他头顶的头发在她眼前被太阳照出绚丽的色泽。
  大功告成,他直起身来,全没有注意到她一瞬间的失神。“走吧。”原来只要他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就可以叫她感动得想要付出一生啊。
  当夏天再一次到来的时候,高考来了。“孔半夏,出了考场了还皱着眉头做什么!”考场外面,推着车的方懋扬嘻嘻哈哈,眼睛下面有这一年沉积下来的黑眼圈。高三这整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谁不累?
  他大掌一把拍在坐垫上,手拉住后座,把车龙头让出来,眼神是一贯的泼皮。“我载了你那么多次,这两天高考,我要享受特殊待遇!”说完,他抢过孔半夏手里的书包斜背在自己肩上,盯着她骑上自行车。
  她才坐稳,他轻轻一跃就跳上来,半夏只觉得身后一沉,他的重量真不轻。
  她骑起来有些吃力,偏他坐在后面还不老实地故意晃荡。这样的恶作剧真是让人心惊!她不得不抓紧龙头,全心应付。
  “方懋扬,你能不能安分一点儿?”终于,她忍不住说他。回应她的是两下更猛烈地摇晃,她大骇,车子狠狠拐向了一旁。
  方懋扬坐在后座,弯着唇,一面留心注意着前后左右的路况,一面捉弄她。路人纷纷侧目,只看到一个有些疯狂大叫的女孩,和一个嘴角带着阳光笑容的男孩。
  他挠挠头,其实自己也有些累呢,可心里想:这样她应该忘了紧张了吧!
  两天的高考竟然这么快就结束了。踏出考场,半夏果然看到倚着墙壁的方懋扬,瘦高的上半个身子靠着墙,两腿微微交叉,已经先她一步看到她。
  在这一瞬间,孔半夏认为自己刚刚经历过的并不是一场模糊恐怖的噩梦。
  这一切多真实,却又虚幻。有这么一个男孩子,在她最紧张的时候陪伴在她身边,努力地把她逗笑,替她驱走慌张……
  “我和你有那么多的记忆,如果最后有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我真不敢想象那会是什么样子。”孔半夏手里的日记本停在这一页,那些纷乱的思绪还在她的脑袋里飘飞。
  这个时节,她窗子外面的腊梅已经开了花,隐隐有芬芳透过寒冷的北风吹进来。她身上穿着时尚的毛呢衫,长发披肩,妩媚而又多情。她手里的薄薄的纸页已经泛黄,徘徊在纸张边缘的手指十分纤细修长,指甲时常打理,修剪得非常整齐,指尖圆润,指甲散发着红润明亮的光泽。
  她慢慢眯了眼,看向远方的天空。怎么会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回忆起那些已经匆匆过去了的时光呢?她早已不是学生时代的孔半夏了,已经没有人会再用那样没发育完全的公鸭嗓子扯着声音叫她,丝毫不带矜持。
  天空仿佛是一个静止的巨大青白屏幕,任她流放自己的视线。
  她闭上眼,就听到耳边低低沉沉。故意收紧嗓子问她话的方懋扬。
  “孔半夏,你考上了没有?”他眼底带着小心翼翼,看着她,向来聪明的脑袋此时正在努力分辨着她的表情。
  “考上了!”“啊!”他松了一口气,继续问她,“考上哪儿了?”“第一志愿咯!”她踢着石子,石子滚到他脚边,他一时欣喜也不理会,一脚就踏了上来抱住她,转着圈。
  他报的是北京粒子物理专业最强的Q大,而她选择的是D大。据说两个学校相隔不远,当初她填志愿的时候还是他帮她参考的。他说:“半夏,反正你想考的这几个学校都差不多,就考D大,将来离我的学校最近!”那样靠近的两个学校,他想一想都振奋。而她果真如他意,填报了D大。
  转完圈,他放下她,眉间仍是颇有得意之色。
  “太棒了,你终于要追随我去北京了!”她瞪他一眼,对他的厚脸皮已见怪不怪。
  到了北京,他们才发现这是一个怎样陌生的城市!公交可以在城市里环绕两三个小时才到站,学校远离城区,大学很多,一切都要亲力亲为,她第一次体会到自由。
  “你好呀,我叫李晓瑜,是江西来的。”“我是韩燕。”“我叫蒋露露。”“孔半夏。”四个人搬着板凳,围坐在寝室中央,兴致勃勃地交流。与人相处可是大学里的一门重要的必修课,从此多了三个人和半夏一起分享生活。早上一起去教室里占位,中午冲进食堂里肉搏厮杀,晚上大家都去图书馆自习,然后再一起结伴回宿舍,周末一起逛街消费,夜间茶话互吐心事。
  四个人同进同出,像四个连体婴儿。
  孔半夏的学校开学早,方懋扬一个星期后才到北京。他报到那天,全家人都来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阿姨。那是一个很庞大的家族,每个人都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开着那时候并不普及的私家车。方懋扬的母亲就在Q大执教,开学第一天已经带他去拜访了诸位导师。
  “这孩子不错,有其母必有其子,一看就知道将来会有大出息。”“粒子物理往深里去可不容易,年轻人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啊……”方懋扬低眉敛目坐在母亲身边,一伙人在学校附近条件最好的酒楼吃饭。他的妈妈一直都笑呵呵的,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母亲这么高兴了。
  他想到同在此地的孔半夏,新的环境她适应得怎么样了?她正在干什么?有没有想他呢?
  这么一个星期,只通了两次电话,他多想她啊!
  他低着头,一直敛着的眉目偷偷染上笑意。
  一群大人里有人注意到他这个莫名其妙的笑容,出声问他:“懋扬有女朋友了吧?”他的母亲看他一眼,笑答:“大伯你真会说笑,阿扬这个年龄,知道什么找女朋友,顶多是玩得好的同学……”他在心里想反驳,张了张唇:“妈!你怎么这样说我!”母亲一瞥他,只当是儿子在向自己抗议说他没长大,并不甚在意。
  一伙人笑笑闹闹,一顿饭吃到很晚才终于结束。
  方懋扬按照孔半夏给的地址找到孔半夏宿舍楼下,他委托一个路过的女生替他上楼带口信。
  那女生正好是认识孔半夏的同学,敲开半夏宿舍的门就一脸兴奋地笑,眼神暧昧地看向半夏,说:“半夏,楼下有个男生找你!”寝室里沸腾了,女孩们一拥而上凑过来问:“什么样的男生?长得帅不帅?”“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孔半夏穿着睡衣就下楼了。她走到楼梯下才想起自己连衣服都没换。这个时候他已经看到她,出声叫她:“孔半夏!”她眸光熠熠地朝他走过去,声音飘起来轻轻问他:“你怎么这么晚还来?”“一伙人吃饭到这么晚,不这时候来今天我就看不到你了。”他声音里有久违的激动,盯在她睡衣上的目光一亮。那明明是一件很朴素的白色睡衣,圆领系扣,和性感一点边儿都沾不上,可是他偏偏开始想入非非,满脑子都是足以叫半夏脸红的想法。
  孔半夏听到他这一句话自然是很高兴,看着他就像是看到久别的亲人。
  夏天的夜晚蚊虫特别多,两个人站在宿舍外面的路灯下无私地喂着蚊子。“孔半夏,在学校你还适应吧?军训怎么把你晒得这么黑?哎,怎么办?要不是在路灯下我都找不到你了……”他痞痞地说着没有油盐的话。
  “你这样可不行,再晒下去都要比我黑了。”高她半个头的身子挡住她头顶的灯光,聒噪的声音在耳边持续,路边的草丛里有蟾蜍的叫声,简直跟他交相辉映!
  她想着想着扑哧一声笑出来。他一愣,一面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哼哼怀疑道:“孔半夏,你该不会是上个大学上傻了吧?我在骂你你笑个什么劲?”这时,宿舍的管理员催促他们回宿舍,方懋扬扬起声朝管理员阿姨打哈哈:“阿姨,我们马上就好!再等一下,她马上就进去了!”说完飞快地低头对孔半夏交代:“哎,你快进去吧。明天一起吃饭,明天我再来找你……”声音恋恋不舍。
  孔半夏走进宿舍,总是想着,他有没有在身后看她呢?
  她没有回头,只是这么单纯地想着。回到宿舍她就遭到寝室姐妹的严刑拷打,“半夏,那个男生是谁?”“你们怎么说了这么久的话?”“不简单,肯定不简单啊!”她露出一个意味模糊的笑容,习惯性地保守着自己的秘密。这个时候她还没有摸清楚大学的形势,怎么能够这么随随便便地把这些对她来说一直很隐秘的事情公之于世?

  第三章 那是你怎能忘怀的激情燃烧的岁月
  那个狠狠抱着她发誓赌咒的男生已经不存在了,眼前的这个人是陌生的。还是他的长相和声音,可这人不是他,不是她爱的那个同样爱着她的人。原来每一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承诺都会被时间腐蚀,锈迹斑斑,看不出本来面目。
  这个历史悠久的老城原来并不是保守的,男男女女可以这么自然地在校园里牵手散步,生活区有各种似乎专为情人开设的店铺,当然,操场。草坪……任何黑漆漆的地方永远都是情侣的天堂。
  孔半夏和方懋扬也去这些地方。黑暗中他根本看不清孔半夏的脸,可是他就觉得体内阵阵发热,手臂紧紧地搂着她仍嫌不够。
  “半夏!半夏!”他呢喃着她的名字,手臂掀起衣服钻了进去。孔半夏一怔,身上一热,某个地方被他紧紧地箍住。
  他两只手像蛇一样肆无忌惮地探索,手下是绵软的触感,那么柔滑细腻,他从没有体会过。他的头靠在她颈窝处喘着粗气。半夏心里像是有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爪子抓过她心脏的位置,有尖锐的快感渐渐麻痹她的神经。是要沉沦吗?
  她气息不稳,回抱着他,喘息在他耳边显得很暧昧。
  “懋扬,够了,停下来。这里是外面,随时都会有人过来。”她的声音叫他震了一震,终于颤抖着贴在她身上,仿佛浑身重量都仰仗她来支撑。
  他没有听漏她一丝一毫的话,这一次她拒绝他的理由是“停下来,会有人来”。他这样想着,恐怕连孔半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层。
  他思忖着,计量着,满脑子都是怎么可以更进一步。
  男孩总是那么想的,这对于他没有什么,可是对于她,却是一个致命的选择。她在心里徘徊,她是否要和他一起沉入地狱呢?
  大一新生是不允许外宿的。所以大二一开始,方懋扬就向学校提出了外宿申请,急不可待。他的母亲听闻这件事,首先是反对,可耐不住独子软言软语的恳求,皱着眉头严肃地交代了一句“你不许给我乱来”后,就听之任之。她也有忙不过来的事情,自己生的到底又是个男孩子,并没有太多的不放心。
  “半夏,乖宝宝,房子找好了你来帮我收拾!”孔半夏没有犹豫地答应下来,搬家那天她很早就从宿舍来这里,从早忙到了晚,额头淌着汗,方懋扬的房子才终于有了人住的样子。
  孔半夏满头大汗,才坐下来要休息,他就紧紧挨过来抱着她,不由分说地亲了一口,“这是我给你的奖励!”她累得眉头一皱,瞥他一眼,很有点儿鄙视地说:“真感谢你的奖励!”只动口不动手,看着别人劳动!
  他哈哈大笑,闻到她身上的汗味,捏着鼻子,说:“你这一身的汗味,不洗掉明天都可以用盐腌起来了。你到宿舍澡堂都关门了吧……”半夏被他说得脸上耐不住,现在回去澡堂确实关了,她一身汗痒得难受至极,只能先在他的浴室里洗。
  稀里哗啦的水声里她突然有一种被注视的错觉,霍地回头,赫然看到方懋扬站在浴室门口。他竟然不经过她同意,私自开了门!
  她目光隐忍,声音含着恐惧:“你要干什么!”这一声“你要干什么”问出口,连自己都意识到是多么的多余。他要干什么?他要干什么?他们不是都再清楚不过了吗?!
  “半夏,我想你,我忍得好难受,好难受!”他在她耳边呢喃,欺上前的修长手指,在她身上点燃一把一把的火。她心魂俱荡,恶魔一样的欲望像是从夹缝中生出来。
  这本是一场拉力战,持续时间太久,你总有筋疲力尽弃下防备的一天!
  事后孔半夏想:是自己心里早就有了恶魔的火焰,自己的堕落又怎么能赖在别人身上?
  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好,半夏偶尔会在方懋扬的房子里留宿,享受甜蜜的生活。
  他们一人学物理,一人学临床医学,学业都很繁重,越往上读越累。
  方懋扬经常做完了实验倒在实验室的沙发上埋头就睡着了,孔半夏也刚从图书馆回来,宿舍熄灯后,脑袋里还有各种疾病的症状。诊治和预防。周末方懋扬来找她吃饭,歪歪地倚在宿舍门口的一棵树下,她走出来时他并没有看到她。
  “想什么呢?”“想今天早上的实验。”孔半夏点点头,就听到他说:“曹莞来北京了,说是想组织我们几个在北京的老同学聚聚。”聚会的消息从来都是方懋扬转达给孔半夏的。孔半夏有时候会想:如果不是方懋扬,她只怕早已经与原来的老同学失去联系了。
  当初班上的人,现在在北京求学的一共四个:江远。方懋扬。程潜和她。程潜在J大学工;江远和半夏居然是同行,只是学校不同。孔半夏和方懋扬到的时候,另外三个人已经到了。曹莞和江远。程潜轻声说着话,孔半夏赫然惊觉曹莞的变化如此之大,原本就漂亮的长相和相得益彰的衣服装扮,竟有一种惊人的娇媚。孔半夏想:那个城市的女孩是否都是这样漂亮呢?曹莞在上海读经济,开口时带上一点儿上海腔的柔软,和他们这些在北方求学的人大有不同。
  曹莞依然喜欢方懋扬,一见到和孔半夏握着手进来的方懋扬,声音就顿住了,双眼望着他,一双明亮的眸子里好像有千言万语。
  大家都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动听的话,却没想到她张口就奚落他:“方懋扬,这么久没见,怎么转眼人就变苍老了?”大家一怔,方懋扬笑呵呵地同孔半夏一起入座,毫不在意地答道:“唉,咱理工科的都是这样,你看阿远。程潜,都是我铁一样有力的证明哪!”曹莞弯起唇,笑说:“我看江远。程潜都还好,就你比较惨不忍睹。”服务员小姐上茶,方懋扬先把孔半夏的杯子递给她,斟上茶。他痞痞地朝着孔半夏逼近,说:“我们家半夏看着顺眼就行……呃!你看我顺不顺眼?”孔半夏被他突然在眼前无限放大的脸折腾得无奈,一把拍开他作怪的手,回了一声:“我看你不要脸!”一伙人哄地笑起来,方懋扬却自得其乐。他好不容易整个下午都可以和半夏腻在一起,抛开那些实验室里烦恼的难题,心情自然不错。
  后来几个人去KTV唱歌,半推半就下,孔半夏也唱了一曲,震惊四座。
  她的歌声并不尖锐,娓娓道来,像是讲一个故事。后来去KTV时,有人无意中帮孔半夏点了这首歌,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了。她忆起第一次唱这首歌时的情景,眼里的泪就那样汹涌出来。她坐在屏幕前面,怔怔地看着转瞬即逝的歌词,喧闹的空间里,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忽然变化起伏的情绪。
  那还是刚开学不久,方懋扬拉着孔半夏参观这座大学城里的每一个角落。站在孔半夏学校校门外的大草坪上,他手里咔嚓一声,数码相机真实地拍下了刚从高中跨进大学校门的孔半夏的表情。
  那一刻被永远保存下来,他把它裱起来小心翼翼地装在相框里。后来那个相框被放在书房抽屉的一角,随着时间静静流淌,演绎着年少时天真的回忆。
  用起伏的背影挡住哭泣的心有些故事不必说给每个人听许多眼睛看得太浅太近错过我没被看见那个自己用简单的言语解开超载的心有些情绪是该说给懂的人听你的热泪比我激动怜惜我发誓要更努力更有勇气等下一个天亮去上次牵手赏花那里散步好吗有些积雪会自己融化你的肩膀是我豁达的天堂等下一个天亮把偷拍我看海的照片送我好吗我喜欢我飞舞的头发和飘着雨还是眺望的眼光时间可以磨去我的棱角有些坚持却永远磨不掉请容许我小小的骄傲因为有你这样的依靠——郭静《下一个天亮》孔半夏想:写这首歌的人是否也拥有和自己相同的心境?原来爱情有这么多相似的地方,自己却还固执地以为,自己经历的那段时光是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宝藏。
  “半夏,放暑假了吧?你几号回来?”学期快要结束,杜炀打电话来,笑嘻嘻地询问。
  杜炀现在在一家小贸易公司当前台,每天接接电话。招待招待来客,无聊得冒泡。孔半夏正留在北京进行暑期党员保先教育。两人提到程潜,半夏说:“他也还在北京,学校要进行实习,会和我同一天回去。”“啊!那我去接你们!”杜炀声音轻快,想到程潜,心情有点儿上扬。
  半夏和程潜回去的那一天,方懋扬被迫留在北京,他依依不舍地把半夏送上火车。“半夏,我会想你!”他腆着脸毫不羞涩地说,一旁的程潜却被他闹得害臊地别过脸去。
  孔半夏脸上一热,被他拽着的手也回握住他。
  方懋扬被母亲安排参加学院里一个老师申请的国家自然基金项目,整个暑假都脱不开身。
  半夏和程潜下了火车,果然见到站台上不时眺望的杜炀。杜炀惊喜地朝他们走来,一把卸下半夏肩上的包袱,冲她和程潜露出一个大大的笑,璨若晨星。
  路上,孔半夏问了杜炀工作的一些情况。说话间,杜炀提到曹莞:“我昨天才知道她是我们老板的侄女!”杜炀说这句话的时候程潜看向她,她莞尔笑道,“她昨天心情还不错,只是没有答理我。”程潜淡淡地替曹莞解释:“她可能只是没有看到你。”杜炀点头,“嗯,有可能。”暑假慢慢过去,方懋扬留在北京,杜炀上班,各有各的事情。
  这天早早地有人来敲半夏家的门,她打开门一看,竟然是江远。
  “阿扬让我来看看你。”他站在门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孔半夏把他请进门。坐在她家局促的客厅里,江远并没有四处打量,只是温和地开玩笑:“阿扬让我来鉴定你的近况。他的原话是:'你去帮我鉴定鉴定孔半夏的近况,不要忘记拍照为证!'”“啊!”孔半夏半张着嘴,看着江远眼睛里有些尴尬的笑意。即使她已经习惯了方懋扬的厚脸皮,可是这样叫朋友来她这里说这些话,他也不觉得唐突吗?这个人,真是的!
  江远拿出相机,真要给她拍照。孔半夏一躲,相机咔嚓一声,只留下她的半个身影,还有一点儿模糊。江远要重来,半夏不答应。两人都是学医的,稍稍聊了一些未来的计划。江远说:“我打算继续读研读博,你呢?”“我应该是工作。”江远蹙起眉,说:“现在大医院里基本都是硕士博士,虽然听说你本科成绩不错,可是以这样的文凭去工作并不容易被重视。”半夏咬咬牙,这样的道理她何尝不懂?可是医学院本来就读五年,五年之后还要继续读书,她不能想象父母肩上承受的压力。当然这些她不可能对别人说,连对方懋扬也没有说过。
  江远一笑,说:“你好好想想,如果到时候还是想要工作,我可以帮你联系一家医院。”半夏嘴里说着谢谢,心里却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有承江远这一番好意的一天。江远走后不久,方懋扬的电话就打了来:“怎么样,阿远有没有去找你?他有没有帮我拍照?”“拍了。”他喜不自胜,喃喃道:“那我要催他早点儿回来……”半夏没有听他的喃喃自语,只批评他道:“方懋扬,你是不是没事情做?怎么这么无聊!”方懋扬一怔,他怎么可能没事情做?从昨天下午起一直在实验室,处理数据直到刚刚才算出一个结果,连眼也没合就给她打电话。他有些不高兴,从来都是家里宠着他,什么时候自己的满腔热情被人家辜负过?
  “孔半夏,我从昨天到现在还没睡过觉!”她一怔,她并不是真觉得他无聊啊。她只是,只是不好意思,她和江远毕竟不是太熟。停了许久,她终于柔声问:“累不累?那还不快去睡?”他不说话。静默中她犹豫着,终于踌躇地说出口:“我也很想你,我已经买了提早几天回去的票。”方懋扬这才带着满脸的笑挂了电话。
  “师弟,你这是给谁打电话呢,笑成这样?”一个学姐才收拾好实验室,锁门出来就看到站在走廊上傻笑的方懋扬。
  “我女朋友。”他嘿嘿笑了两声。那学姐很惊奇,脱口问:“原来你有女朋友啊,那冯院士知道吗?”方懋扬收起笑容认真地看向这位学姐,说:“还不知道,你也先别告诉她。”那学姐朝他做了个OK的手势。方懋扬朝宿舍走,心里还想着孔半夏说的要提早几天回来的事。
  孔半夏并没有说具体哪天回来,所以他天天期盼着。可是孔半夏的妈妈突然病了,她要留在家里照顾她,一时走不开。方懋扬天天打电话问她哪天回来,她都模糊地回答“过两天”。
  方懋扬这天终于火了,沉声质问她:“孔半夏,你到底买好了回来的车票没有?你是不是骗我的?”孔半夏的母亲此时已稍有起色,她正准备收拾行李,闻言冷哼一声,说:“我就是骗你的,一会儿我也不用去火车站了!”“你一会儿就去火车站?”他的声音顿时充满喜悦,“半夏,我去接你……你别坐火车了嘛,我给你买飞机票好不好?你立刻回来吧……我想立刻就见到你!”他在那边兴奋过了头。他讨厌火车的蜗牛速度,盘算着想让她坐飞机回来,却不想又被半夏泼了一桶冷水。
  “你自己买机票自己去坐飞机。我只坐火车,明天早上到。”一大早还没到站,她远远地就看到站台上那个穿着T恤不停张望的身影。她提着行李下车,他已大步跑过来,脸上淌着汗,说:“外面真热,你快放下,我来提!”他不由分说地一手夺过行李箱,一手抓着她。那只手火热的,一下子就温暖了她略凉的皮肤。
  乘车回到他的住处,他放下行李,看她打开箱子整理衣物。她忙碌地转动,他起先骚扰她不成功,最后也只得帮着她收拾。好一会儿她终于满意地停下来,他早耐不住,一把抱住她。两个人挪动了几步,他把她抱到餐桌上。
  孔半夏今天穿的是一条裙子。他挤在她身子中间,她稍稍岔开两条腿,腿贴在他身侧,烫烫的。
  他的头抵着她的头,鼻息交融。“半夏,这么久都没有见我,看我有没有什么变化?”她打量他,评价说:“新发型很不错。”他眼里笑开了花,说:“知道你回来,我特意去剪的。你喜欢就成,也不枉费昨天那个理发师揪着我坐在那两个多小时。”半夏忍不住呵呵笑开来,说:“你在那里坐了两个多小时?你这是什么头?他给你一根一根剪的吗?”方懋扬俊眉一扬,说:“你还笑!”他把头欺近她颈窝,为非作歹,“我这不是怕你看久了我一个样子,视觉疲劳吗!”他的牙齿唇舌轻轻啄在她颈间最敏感的部位,她浑身轻轻一颤,拽紧他。
  他的手熟练地一路向下,在她身上放下一把火。他炙热地贴着她,手有力地缚住她的身体,压在她身上迫使两人更亲密地接触。
  “半夏,你喜不喜欢我?”折磨人的快感像激流一样涌上两人的神经,节节攀升,在下一个瞬间他狠狠冲撞进她灵魂的最深处。一阵白光激闪,沉浸在旖旎里的两个人都头晕目眩,耳边电闪雷鸣……
  开学第三天,孔半夏突然接到江远的电话:“半夏,你们解剖学的书可不可以借给我几天?”“你什么时候要?”“这几天。你什么时候方便?我去拿。”“今天下午吧。我给你送过去好了,正好我想去你们学校附近的市图书馆查点儿资料。”“那谢谢了。”下午半夏从图书馆出来,直接去江远所在的Y大,给他打了个电话后就站在校门外等他。此时三三两两的学生聚在校门外,也有和她一样等人的。旁边有两个女生正在讨论找工作的事:“听说现在临床就业形势并不好,好的医院基本都进不去。”“谁说的?上一届好几个师兄师姐都进了大医院,有个叫谭谏严的师兄听说直接进了XH医院心血管内科……”这时江远走出来,看到她,走快几步笑着过来,说:“谢谢你。吃了饭没有?一起吃吧?”“晚上还有实验诊断学的课,这个学期忙得人都喘不过气来。”江远表示理解地点点头,送她上了车。此时正是乘车高峰期,她站在封闭拥挤的车厢内,想起刚才Y大校门口那几个女生的对话,她也有同样的担忧。她看着窗外,夕阳下汽车穿过这个她生活了四年的城市。她想要在这里立足。这是一个大气和蓬勃的繁华都市,家乡在她心里已经褪色成一条涓涓的细腻河流,只在记忆里蜿蜒流淌,而眼前的北京,却无疑是激流奔腾的大海。
  她一直记得许久以前中学班主任的激励:“你们都应该做海上扬起的风帆。”“阿扬,你有女朋友了?”冯澄一下飞机回来就从学生嘴里听到独子谈恋爱的消息,带着一点儿震惊,她冲着儿子蹙眉询问。
  “妈,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冯澄对听到的答案并不满意,“她是学生吗?是哪个学校的?家是哪儿的?”“D大临床医学大四。我们是中学同学,在一起八年了。”“什么?”冯澄彻底震惊了,“阿扬,你太胡闹了!你一定要搬出宿舍是不是也是为了她?”方懋扬抿抿嘴,并不回答。
  他的母亲又问:“她叫什么名字?”他犹豫了一下,母亲怒瞪他,一脸的严肃。他问她:“妈,你要干什么?”他的母亲冷笑道:“我还能干什么?我关心儿子的交友情况,还能对她怎么样?”他知道真的把母亲惹怒了,终于说:“她叫孔半夏。”“我想见见她。这个星期六我有时间,你把她带来。”她说完摆摆手示意儿子出去。
  方懋扬愤恨那位师姐怎么就那么大嘴巴,把他有女朋友的事情说了出去!他把事情跟半夏讲了,说:“半夏,你去见见她就好了,我妈妈这人不难相处。”谁会觉得自己的妈妈不好相处呢?
  那一次的见面在孔半夏心里留下深深的痕迹。他的母亲用浅淡的口气,从一开始就把方懋扬打发走,询问了她一些关于学业的事情。
  他母亲状似无关地说起:“阿扬的外公退休前是政委,和那时省建筑设计院的院长是老战友。那个时候阿扬的爸爸正在争取设计院副院长的职位,和他一样有能力顶替那个位置的人不少,可是最后提拔了阿扬的爸爸……阿扬从小就对物理有天分,我一直培养他向粒子物理发展;毕业后他要保研,然后出国拿博士学位。虽然说是做学问,可是关系迂回,你们这些没有走上社会的学生怎么会懂?”后来他母亲招呼他们一起在学校旁的酒楼吃饭,一直都和颜悦色的。孔半夏却听懂了她的每一句话。
  晚上,方懋扬打电话很高兴地说:“我妈妈说你很不错,一看就扎实勤奋,现在很少有你这样乖巧的女孩子。”孔半夏冷哼一声,说:“你妈妈是希望我懂事一点儿吧。”方懋扬一怔,问:“半夏,她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这样的对话没有意义,孔半夏怎么能做到在他面前责怪他的母亲?更何况,他的母亲什么都没说,还在他面前夸她扎实。勤奋。乖巧。
  孔半夏翻了一页日记,那时候的字迹还很端正,不像后来记录病历养成的行草。
  “我喜欢你的时候不知道门不当户不对是不可以在一起的。可如果我知道,我还会爱上你吗?也许还是会吧。”这样真挚的话在那时写下来,用孔半夏现在的语气读出来,竟然是微涩的。
  半夏其实不能肯定,如果事情从头来一遍,她是否还是会爱上他。她想:也许不会了。
  打扫的钟点工徐阿姨问她:“孔小姐,房子我都打扫好了。窗台的花好像有些枯了,要去买一盆新的吗?”问话暂时打断了她的回忆。她放下日记本,转身摇头说:“我一会儿自己去买。”徐阿姨点点头,和她道别,提着两塑料袋垃圾走了。
  半夏从窗前的藤椅上站起来,迎着窗子坐久了,身子冻得有点儿僵。她捧起窗台上干枯的小花盆,小心地把它们装进白袋子里,拎在手上准备出门。手机不停地在桌上旋转,唱着优美的和弦。半夏拿起来看了看,是医院的电话。
  她并不接起,而是拿了车钥匙转身走出门。步出小区,阵阵冬风刮过脸颊,她翻起的风衣在空中飘飞,脖子上的纱巾散发出淡雅的香气。一年前买下这座位于三环附近的幽雅住宅,几个月前用医院奖金换了一辆本田Legend.从考取驾照到现在每天自驾车上下班,她越来越适应这个城市的生活,只是早晨起来的时候仍会茫然:那个以为会相守一生的人不见了。
  从花市到麦德龙,再回来时天空已经昏暗,寥寥余光从各色建筑中透出来,也无法照亮这座城市萧瑟的天空。桌上的手机又响起来,不依不饶。
  “喂?”“半夏,你白天到哪里去了?医院到处找你!”“今天我休假。”那边嘟囔了一句:“第一次听你说休假。我还当你真是拼命三郎,从不用休息的。”她失笑,说:“到明天之前,所有公事一概不理。”“啊?”那人惊叫一声,她已经摁断电话。
  半夏在厨房里做了一顿晚餐,坐在白色的餐桌前慢慢食用,唇齿里熟悉的味道,是绿豆汤的甜。
  后来,她进入大学的第五年,他保送研究生。她忙着四处找实习单位,他学业也更重,频繁出入实验室和课堂。她终于在一家小医院定下来,每天早出晚归。那一阵班里的同学都计划在市区租房子,她也不例外。这样一来,他们只能一星期见一次。
  等到周末的时候,他兴冲冲地乘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到她楼下,打电话来询问:“半夏,你住哪个单元?”孔半夏从窗户里探头出去,就看到站在楼下手握电话的方懋扬。她朝他挥挥手,大声喊他。他起初没看到她,好一会儿,才在千千万万个窗子中找到她。
  那是怎样的开心,一时根本无法形容。他久久地抱着她,说:“半夏,我们这辈子都要在一起。”他朝她的室友问好套近乎,带来各种点心拜托她们照顾她。
  可是实习医生的工作非常累,经常值夜班,随传随到,整日面对呻吟哀号,一整天神经紧绷下来,半夏恹恹地感觉疲乏,回到房子里便不爱说话。
  方懋扬其实也很忙,可两人的忙是不同的,他忙起来常是在实验室里一天都不说一句话,只听得到仪表的声音,每回出了实验室他都恨不能立刻听到她的声音,把一整天没有说的话补回来。
  她的态度和他不一致,终于某一天让他在电话里愤怒道:“孔半夏,你什么意思?不想听我说就不要接电话!”“我并不是不想和你说话,我只是很累。”“我不累吗?孔半夏,我很闲是不是?!”这样的对话不断,争吵不断,仿佛两个人都是火药桶,一碰撞在一起就要爆炸。
  当然,他们也有甜蜜起来浑然忘了一切的时候。
  那一次他们两个星期没有见面,他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手里捧着庞大的花束。那是他从云南抱回来的蓝色妖姬,她都可以想象他在机场和飞机上是怎样的被人“关注”。晚上他睡在她身边,搂着她像一团火,烧到她也要炙热起来。
  他的手触遍她全身。热血沸腾中,她忽然想到什么,脸色突变,说:“不行!”她这里并没有避孕措施,平时都是他买。可是今天他只是来送花,他们什么都没有准备。
  方懋扬并不放弃,他太想念半夏,想念的欲望轻而易举地战胜了他的理智……后来她吃了紧急避孕药,可是没有用,消失一个多月的经期令她这个医学院的学生再明白不过,她要面临的是什么。
  她恐惧,进而愤怒,她第一次对他有了这样强烈的不满和愤恨。她打电话给方懋扬,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歇斯底里的怒骂。他此时正在实验室,周围人纷纷听到电话里传出的怒骂声,看向他。他难堪地避出去,低声问:“孔半夏,你发什么神经?”骂到最后她自己也觉得无力,他霎时又成了她心头唯一的依靠,她哀声诉说:“我怀孕了!”他一怔,好久才反应过来。电话里他的声音低沉焦急,却奇异地让她安心,他说:“半夏,不要怕……有我,你不用害怕!”方懋扬几乎是冲出学校门口,拦了出租直奔向孔半夏所在的医院。
  她正站在医院门口,失魂落魄。
  他心疼地一把拥住她。那是孔半夏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她颤抖地蜷在他的拥抱里,仿若幼小的婴儿那般无助。
  那一幅画面像是刻在了他的心上,从此他念念不忘。
  那是他从少年起就喜欢的女孩,后来痛苦地躺在手术床上孤立无助。他站在手术室外面,清冷的走廊,幽深楼梯上传来的陌生的脚步声,仿佛一切都在耳边回荡。
  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样急切焦躁的恐惧,甚至在他妻子生子难产危机的一刻,这一幕又跳出来,震颤他的神经,带着融入血脉里的无奈。
  他握紧了拳,拳上青筋根根显露,那些疼痛的回忆仿若刺在心尖的刺,怎么也拔不出来。
  半夏走出手术室,他把她抱坐进轮椅,推着她进病房,把她抱上病床。每一个步骤都像是诅咒,他对着病床上脸色惨白的女人发誓:“这辈子我都只爱你!”他说:“半夏,这辈子我都只爱你,你可听好?”她都听好了啊,她还牢牢地记在心上,可是在后来的后来,忘的人不是她。
  方懋扬每天很频繁地往医院跑,为半夏打点衣食。这一天终于引起母亲的不满。“实验进行到紧要关头,你天天不在实验室,你要让别人都说你的闲话是不是?阿扬,你的钻研精神都到哪里去了?简直是玩物丧志!”“妈!”“不用说了,这两天你必须给我好好待在实验室,分析结果。阿扬,你不能行差踏错一步,有多少人期待你就有多少人等着看你的笑话!”他知道母亲说得没有错。他握紧了拳头,可是半夏怎么办?他不能放心她一个人在医院里。他打电话去医院:“半夏,我今天不能离开实验室,我找人去陪你好不好?”孔半夏淡淡地问他:“你要找谁来?”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我找江远?”“呵!方懋扬,你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为你堕胎吗?你去你的实验室,我并不需要旁人来参观。”不欢而散,孔半夏内心抽搐。她知道他的难处,可她就是忍不住想:懋扬,你的实验要紧,你可知道我的实习就此泡汤?
  他的所作所为在她心上狠狠地砸出一道天壑,堕胎让她从此对他都有着隔阂,这样的隔阂是当事人都不能察觉的一个潜移默化的存在。
  后来方懋扬一连两天抽不出时间,最后还是忍不住托了江远来看她,他已经不相信那些嘴巴靠不住的女人了。在他想来,江远是绝对可靠的人选,江远也绝对不会将此事到处宣扬。
  可是他不能完全懂得孔半夏的心思,尤其那个时候,她的身心都遭受着折磨。
  “半夏,阿扬托我带了你喜欢喝的鱼汤。”孔半夏躺在床上装睡,并不睁眼。
  江远坐了一会儿,走出去给方懋扬打了一个电话,再进来,怔怔地看着孔半夏躺在病床上的样子。那是一种落魄的凄凉,他觉得这个女孩不应该被这样对待。他和孔半夏也认识很久了,这样的女生他敬佩欣赏,却不知道阿扬做事怎么这么糊涂。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把保温桶放在她的床头,转身出了病房。
  那碗汤孔半夏最终都没有喝,放在桌子上任其腐坏。可是她对方懋扬的感情,到底不能与对一碗汤的决绝相比。
  她很快又开始忙着找实习单位。医学院的学生只要基础扎实。能力强,个个都有光明的前途,可是在这光明的前途到来之前,她还只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时间匆忙地从茂密的树叶间褪去,学业已经接近尾声,没有多少经验的学生并不能得到用人单位的肯定。相较于她对前途的担忧,方懋扬上一个项目已经结题,正大张旗鼓地开始下一个课题。
  这天他被母亲叫去,“你向别人借了许多钱?”他握紧拳头,真痛恨那些传播是非的人!他并不是欠钱不还,凭什么这些事又传到母亲耳朵里?这些年轻时候吃的亏日后逐渐养成了他谨慎的性格,可是此时,他只不过是一个愤怒的青年。
  “妈,你可不可以不要每件事都管着我!”“我不管着你?你干的都是些什么事?你以后是要当老师继续从事研究的人,这些事情在日后会成为你的致命伤!还有那个女孩子,她以后是什么打算?”他的母亲突然询问起半夏,他一怔,怀疑地看向母亲,她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的母亲表情平淡,终于让他安下心来。“半夏正在找工作,希望留在北京的医院。”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妈,你是不是认识人……”冯澄蹙起眉,说:“你汪伯伯现在在争取提正,你不要拿这些事情去烦他……我看半夏是个精明的孩子,学校成绩又好,她用你去替她操心吗?倒是你,管好你自己,少叫我操点儿心……”母亲语重心长,可他从小听到大,总有烦的时候。等到出来,迎面走来的师兄师姐他此刻看着也都觉得陌生与厌烦。
  他打电话给半夏,和她在偷来的空闲里聊上几句,他有气无力的语气让她惊觉他的不正常。“方懋扬,你怎么了?”她出声询问。他浅浅地对着电话一笑,说:“我没事,只是很想听你的声音。”她以为他是因为实验进展不顺,问:“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了?”“你男朋友我能那么没用?在实验室里我向来所向无敌。”“是,你如鱼得水,你天生就该研究物理。”“是吧……”他语气一滞,仿佛突然间觉得这世间只有半夏是贴心的,是懂得他的。他猛地生出一种冲动,这种冲动让他开了口:“半夏,我们结婚吧!”孔半夏那时正在拥挤的公交车上,才在一轮面试中被淘汰。车窗大开,方懋扬略低的声音随着忽起的风卷起来,飘进她耳里。透过嘈杂的电波,她甚至能想象到他眼底动人的明亮,和带着水光的温柔。窗外是怎样鲜活的夏日已不复记忆,只剩下电话里的那个人是她一生的依靠。
  他屏息等待着她的答案,寂静的实验大楼里,他倚栏站着,静待电话那一头足以让他期待一生的答案。
  “好。”她以为这就是一生了。可这只是一个缤纷的泡沫,就像绚烂了一季的夏花,她轻轻地伸出手指,想要触碰,它却忽然在她眼前凋零败去。
  “妈!我要娶她!”“你们都还没有毕业,即使她毕业后你们结婚,可你有什么能力去娶她?”“我可以兼职,很多学校都有意叫我去讲课。”他母亲一怔,“你的志向就只在这里?你的研究要怎么办?一心不可二用,你的才能终有一天要消失在那些平淡无奇的课堂上。”他不认同母亲的话,态度依然坚决。他母亲又说:“这里是学校,这么大的事,等这星期你父亲回来时我们再讨论。”他以为他母亲已略有妥协,欣喜离去,却不知道她那天晚上就找到了孔半夏的住处。“半夏,我是冯阿姨,在你楼下,你有空吗?我有点儿事情想对你说。”孔半夏战战兢兢地站到镜前整装,套好外套,小跑下楼。快到一楼门口时,她才又镇定了步伐,昂首走出去。他的母亲站在车边。半夏带着笑轻声问:“冯阿姨,您有什么事吗?”“阿扬告诉我,你们打算结婚?”她低着头,闪过一丝羞涩,手紧张地绞着。他母亲的声音响起:“阿扬那孩子真是胡闹,你们现在谁都没有经济基础,怎么结婚呢?结婚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容易,柴米油盐……怎么应付?阿扬那孩子从来没有吃过生活的苦,半夏你应该知道的,你爸爸妈妈那样的生活不适合你和他。你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优秀人才,不要让生活和婚姻过早地磨平了你们的棱角。”她脸上闪过一丝难堪,抬起头来问:“阿姨,您是什么意思?”他母亲听到她的语气,脸上也淡了几分,说:“我的意思是我不会赞同阿扬这么早结婚,我想阿扬他爸爸也不会同意。你们何不再相处几年考虑清楚?等你们真正踏入社会,懂得了人情世故,也许就会发现,对方并不是最合适的。”孔半夏绞紧的手指忽然放开来,仰着头,脸上是强装出来的骄傲,说:“他会娶我,我会嫁给他。阿姨,我和他在一起九年,如果不合适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发现。”她镇定的语气让他母亲蹙眉,可她并没有再说什么就上了车。
  那是怎样的难堪,要压折她一身的傲骨?
  曲起的背为什么要不畏惧地挺直起来?
  他妈妈都没有见过她父母的生活,怎知道她的成长没有家庭快乐?她的家不比他的家有钱有地位,可是她得到的幸福和快乐一样不比他少!
  唉,轻轻一叹,已经是工作后的第三年。
  “孔半夏孔小姐?”男子微笑,她点点头,坐下来。
  侍者上茶,手边精致的陶瓷杯里荡出缕缕轻雾。
  窗明几净,隔窗还可以看到对街高耸的商业大楼。她甚至没有直面打量坐在对面的男人,就不经意地将眼光看向了窗外。寒风在光秃的枝头打了个圈,又席卷向别处。这个时候对面的男人开口,声音清晰温和:“孔小姐平时也是忙人吧?约在这个时间见面。”她随意地答道:“我平时工作时间很不固定,随时都可能要赶回去……”她转回目光,看向他,“所以请不要介意。”视线对上,她才发现原来这个男人非常英俊,目光熠熠,鼻梁高挺,唇线也生得分明。得体的正装和他相得益彰,显然涵养很好。
  她想:每周一次的相亲宴,这个男人应该属佼佼者。
  只是这样的男人或许并不需要相亲,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出口:“您一表人才,何需相亲?”他闻声轻笑,道:“孔小姐不也条件出众,又何需相亲?”他把她的问题轻而易举地抛还给她,眼神专注地看着她。
  她但笑不语。
  窗外枝头早已凋零,瑟瑟冬风中,还有这一间咖啡室的温暖。
  为什么要相亲呢?
  也许知道这一生的缘分早已经用尽,也许知道再没有缘分遇见另一个他。

  第四章 最残酷的相逢
  那些日子她整日整夜地恍惚,无论如何也睡不着。闭上眼睛他的脸就飘在眼前,那么清晰,清晰得好像就要朝着她笑。她想,原来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终究已经被注定。
  回忆就在眼前,就像童年在大树底下拍的画片,在门洞前弹的玻璃珠,央求母亲买来的口红糖,黑白电视机里播放的日本动画片里的一休哥,人们腰间挂着的张扬的BP机,她和方懋扬在篮球场上的厮杀,两人共骑一辆单车在街头巷尾的不断穿梭,买只是两毛钱一根却很美味的冰棒。
  回忆里有汗流浃背的惨状,有短发飘飞的张扬,有他们最好的时光,只是通常好景不长。
  半夏销假回医院,有铺天盖地的工作等着她。四五个小时站在手术台前聚精会神,耳边是机器规律的响动声,可以叫人浑然忘我。
  手术完毕,手术室门口的病人亲属往往感激涕零,让她觉得她的生命有着伟大的意义。她的生活一点儿没有多数大龄独身女子的空虚和孤独,相反,她很忙碌。她的老师是国内心血管内科翘楚,连带她也在医学界崭露头角,年前接连有两篇论文都刊登在核心期刊,这令多少人羡慕不已。半夏才进入医院工作两年,已经破格升任主治医师,在医学院里也是最年轻的副教授。她上的课很受学生欢迎,由她带的研究生,每学期都荣获头等奖学金。
  她脱去手术服赶往学院上课,上完课便留下来和研究生一起讨论问题,偶尔还要帮老师跑跑课题,回到家里毫不倦怠地查阅各类文献,了解医学界最新科研成果。
  她打开邮箱,看到垃圾邮件挤满邮箱。她挑出几封学生发来咨询成绩的邮件一一回复,正要关掉Foxmail,突然看到一封署名孔医师的邮件。
  她点开来一看,竟然是远光医院的挖脚公函。他们给出的条件倒很优越。远光医院她是知道的,是本市颇有名气的一家私立医院,医疗设施和医生阵容都十分强大。只可惜她的授业恩师在这里,她无跳槽打算,也不会因为一点儿蝇头小利转去另一家医院。
  十点十分的时候手机响了,她接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是孔小姐吗?”“我是。”“我是谭谏严。”她微微一怔,然后记起谭谏严正是上一次的相亲对象。
  “有什么事吗?”对方笑道:“孔小姐还记得我?”“您的名字如雷贯耳!”她打着哈哈。对方笑声爽朗起来,直接问道:“孔小姐什么时候有空,不知可有荣幸和你一起吃顿便饭?”她习以为常。以前相亲之后也不是没有再约她吃饭看电影的,只是时间长了都不了了之,连她自己都找不出症结在哪儿。
  她答应,电话里的人便问她想吃什么,她往往都会说随便,由对方拿主意。这样的事她并不上心,有约她去五星级酒店的,也有人带她上路边小饭馆,那些人起初都兴致昂扬,后来却全都说:“孔小姐,我觉得我们不合适。”开始的时候她震惊丧气,想她堂堂名校医学博士,长相不差,月薪不菲,独立,工作家事一把罩,怎么还有这许多人看不上她?
  这个时候她都会想起记忆里的那个人,是不是之前在他那里受过伤,所以变成感情白痴,谁都不待见?
  “那就上次吃饭的地方吧,那里的西餐也还不错。”电话那一头男人又说话了。她想了想,回答道:“明天晚上七点我有时间。”“好,我去接你。”对方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别后挂了电话。这样目的性浓厚,也不用她拿主意,多省心省力!只是母亲一通通打来的催命电话叫她灰心,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把自己嫁出去。
  那时候方懋扬问她:“半夏,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可是那时候他们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也只够去民政局领一本结婚证。
  她最终没有跟他去民政局,这样的事情她做不到,这样的婚姻她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没有他家里的支持,她也无法对自己的父母交代。
  父母养她这二十年,不是要让她连结婚都偷偷摸摸的。
  可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是她唯一的一次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
  刚开始那段时间她时常后悔,后悔如果当初没有想那么多,如今的局面会不会好一点儿。后来才明白,即使悔青了肠子她也还是现在的孔半夏,她和方懋扬已经一点儿联系也没有了。
  她当初对方懋扬说:“不要紧,我们再忍一忍,咬咬牙就过去了。”她以为时间长了他父母就能接受她,她以为时间长了,他父母就能知道他的坚定。
  可是咬咬牙的时间还没熬过去,他们已经散了。
  那些日子她整日整夜地恍惚,无论如何也睡不着。闭上眼睛他的脸就飘在眼前,那么清晰,清晰得好像就在朝着她笑。她在床上痛得死去活来,身体蜷成一团,抖得像筛糠的筛子。这样痛时她还要想一想他是否也和她一样!
  搅碎的五脏六腑仍不放过她,自虐一样可悲地想着他的一切,仿佛不是这样自虐便不能够解脱!
  她两个星期瘦去十斤,在那样关键的时刻消沉得像楼道阴影里走出来的鬼魅。她跪在老师面前想要回她曾经拒绝掉的保送名额。虽然为时已晚,可导师后来依然千方百计地为她要来了名额。
  谁也不知道那段时间她心里撕心裂肺的痛和绝处逢生时下的决心。
  她哭着打电话回家,父母惊慌失措,都以为她在北京出了什么大事,直安慰她不要紧,天塌下来都有他们顶着。
  到后来听到她说想要读研,她妈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才想起骂她胡闹,“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这是好事呀……我和你爸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你爸坐在我旁边大气都不敢出,就怕一出声把你吓跑了,挂了电话我们再也找不到你。”她泪流满面,在心里狠狠骂自己不孝。这些年来一颗心全扑到方懋扬身上,到头来方懋扬成了一抹影子。一只泡沫,只有她的家人才在最后做了她最坚强的后盾。
  她后来读在职博士,也只为减轻父母肩上的担子。
  她省吃俭用,一门心思扑在学问上,只盼将来有一天她能靠这满腔学识出人头地,抬头挺胸地站在那些曾经看不起她的人面前。
  她不要再低人一等,亦不是配不上那些龙凤的卑微麻雀。
  后来她才知道方懋扬母亲的态度已算是很好的,那么客气,亦没有用污秽不堪的语言羞辱她。
  她同寝室一个不言不语的女孩,有一次喝醉酒后语出惊人,泪流得稀里哗啦,说起自己的初恋,哭诉对方母亲如何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地羞辱她。
  她的眼泪不断流出,滑进嘴里浑然不觉,那是她从没有在半夏面前流露过的疯癫丑态。
  “半夏,他妈妈说'我们家不是扶贫的,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价'……我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和他是不可能的了……”孔半夏听了,当即愕然。她没想到经历这样相似的两个人居然成了室友。从此以后,她对那个女生比对别人都亲切和善。
  她没有把自己的秘密同她交换,却与她有相同的痛。那几年看到那个女孩儿的不言不语,就更加下定决心要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儿!
  后来她顺利毕业,跟着导师卖命。最初的一年她什么苦累的活儿都干过,慢慢地,生活给予她回报,让她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孔半夏收拾起心情,翩然赴约。晚间七点的街道非常拥挤,车辆穿梭,大小的红绿灯络绎不绝,性急一点儿的恨不得弃车而去。她向来准时,七点差两分的时候推门走进咖啡厅,那个男人已经衣冠楚楚地坐在窗旁,正在翻阅杂志。
  她走近瞥一眼便发现那是最新一期的中国心血管病研究杂志,她的样刊也是昨天杂志社才寄到的。
  “谭先生也发表了文章?”他闻声抬头,目光炯炯并且面带微笑,“我刚看了孔小姐的文章,你关于心力衰竭的研究角度很新,这个方向国内研究确实少有涉及。”“谭先生过奖了。”“孔小姐想吃点儿什么?”“和上次一样好了。”其实她早已不记得上次吃的什么。可对方笑一笑,招来waiter点单,随意说道:“原来孔小姐也是一个念旧的人。”他这样说的时候眸子里有点点星光,叫她莫名。
  她轻笑着反驳道:“只是一道菜,何以见得?”他笑答:“每个人的思维都有固定模式,你常吃同一道菜,证明你并不是一个喜欢放开自己的人。也许你只是觉得上次吃的菜并不坏,又怕新的口味会不合胃口,其实你未必记得上次吃了什么。何不放开心胸去尝试?”她一怔,立刻表示不赞同:“你怎知我没有尝试?”他的眼神突然定住,直直地盯向她。
  她佯装坦荡地回视,目光里却带上一点儿防备。她的神态落在谭谏严瞳底。他眸光一动,看着她满副武装的模样,坦然地解释:“你怎么跟刺猬一样?我只是刚好知道这儿的厨师是美国人,想推荐你尝尝这里的烤什锦腹脊牛肉。”啊,原来只是这样。
  谭谏严送走半夏后返回医院,同事拦住他,问:“谏严,上次你代替我去相亲见的那位小姐如何?”谭谏严眉目一动,看对方兴致勃勃,不置可否地回道:“一般。”那人点点头,说:“就是嘛。我就说护士长吹牛,这年头本来就僧多粥少,这样好的市场前景还要沦落到相亲的女人,怎么可能会又漂亮又智慧,德才兼备,色艺双修!”德才兼备,色艺双修?护士长这样形容她的?谭谏严眸子里有光一晃而过,心下琢磨道:“也许呢。”下午孔半夏在医院里值班,正在水池前涮水杯,听到有人问:“小孔,你下午还有手术吗?”她摇摇头,说:“没有,怎么了?”院里会叫她小孔的人不多,此时说话的正是他们科室的主任温霞。
  温霞笑笑,说:“最近商场都打折打得厉害。我早想去转转,这两天心里都痒了。”她心领神会,开口说:“刚巧我也想去看看,下午我和你一起去吧。”温霞一听自然高兴。
  医院本来就等级森严。阶级明确。主任亲自邀她去逛街那叫“抬爱”,如果她不识趣,那就叫“不识抬举”,而这是一个讲人情的社会,不识抬举的人往往都不大会混得太好。
  她陪着温主任逛遍王府井大街,累得头皮发麻,只想回家倒头大睡。偏偏手机这个时候响起来,她看都不用看也知道是医院来的电话。
  “小王,什么事?”“孔医生,医院来了一个病人,贾主任让您立刻过来一趟。”半夏一怔,说:“是什么病人?今天并不是我值夜班啊。”“对方好像是贾主任的朋友。”老师的朋友?那多半是皇亲贵胄,嫌年轻的医生伺候得不舒服。
  孔半夏不敢再犹豫,把车开回了医院。
  才走进心血管科,她已经看到在值班室门口不停张望的小王。她淡笑着走去问她:“人现在在哪里?”“刚转到住院部,贾主任让您一来就过去,病房号是B908.”住院部九楼的病房全都是单人套间,条件优越,设施豪华。这人果然是大大地不得了。
  孔半夏想着,脚下步子没停。
  晚上的医院静得吓人,全没有了白天的嘈杂喧闹,从楼梯间里往上走去可以听到自己脚步的回音。她想起自己刚到这家医院的时候,都不敢独自一人爬这阴森森的楼梯。
  头顶的光线昏暗,白绿的墙壁也透出幽幽冷光。半夏走到B908门口,轻叩了两下门。不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来,他们科的一个小护士探出头,见到她马上笑脸亲切地唤道:“孔医生。”小护士说话声音不大,退开一侧等半夏走进门后,才关门跟在她身后一起进来,一言一行都泾渭分明。在这里待久了,人人皆刻板机械,一举一动均无须考虑。资历高一点儿的抬头挺胸,挥洒自如;资历低一点儿的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就是名牌医学院毕业出来的高材生初来乍到也不会例外,同样对待。
  她走进里面就看到老师站在病床前和家属说话,她隐约听到几个词汇,微微蹙了蹙眉。
  看她走进来,老师便转头对她说:“病患一直有习惯性心绞痛,这一次发作比较激烈,有昏迷现象……”她凝神听着,老师交代完病情忽然说,“半夏,这位是病人家属,也是我的老朋友。”她闻言看向那人,只觉得轰隆一声,回忆里有什么东西炸开来,连眼前都泛出一道猛烈的白光。
  视线一点一点地恍惚,她看着那人,那人也略带吃惊地回看着她。那人先开口,好在是对她老师发问:“修海,她就是你的得意门生?”“怎么,看上去不像精明伶俐的?”那人张了张嘴,脸上竟有一丝尴尬。半夏却不再注意这些,她此时迫切想要知道病床上的人是谁。
  可惜那人正侧着脸躺着,刚好背对着她。他长长的身子在被子里隆成一道长弧,看起来应该十分高大。
  她觉得自己的心猛地一抽,就呼喝着要罢工,脑子里不知怎么就钻出那句“半夏,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只知道那些话依然清晰地在她的脑子里转,每发出一个音符都叫她心底发虚。
  那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老冯,你也别在这儿守着了。看我多够意思,把我最优秀的学生叫来替你儿子守夜,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暂时病情稳定,我们都不是什么清闲的人,就别在这儿耽搁了。”“可是……”“可是什么?我先说好,除了我,这院里就属她最优秀。你要是看不上,我可是一把老骨头了,没工夫伺候你家这小子……”“我……”半夏从来不知道昔日她以为能言善道。气势逼人的人,如今也能这样被人拦着说不出话来。
  最后,老师和那个人都走了,病房里除了病人就只剩她和刚才那个小护士。柔弱的光疏离惨淡,小护士问她:“孔医生,您喝不喝茶?”她摇摇头,走近病床。
  那是怎样一种心情?他们有多少年没有见过面了?她真怕走近一看,便是好梦不堪忆,他再也不是记忆里的样子!
  匆匆的七年过去,他怎么可能还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真傻!
  她暗斥自己极端可笑的想法,却又怀着某种畏惧的心情走近他。他瘦高的身子在白花花的病床上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嘴里喃喃了一句什么。她听不真切,一颗心却飞扑出来。
  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她偶尔留宿在他那儿,半夜躺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会突然翻个身朝向她,嘴里喃喃一句“半夏”,人已经靠着她,胳膊自动把她揽在怀里。
  分不清那时候他是醒是睡,可是他那一声“半夏”,却总是叫她格外安心。
  他们怎么还能见面?!她狠狠地在心底朝着自己发问。
  最初的那几年她毅然决然和他断了联系,就想好了永不相见。她确定有那么一种人是应该被埋藏在心底好好保存的,然后老死不相往来。
  因为几乎毫无疑问,他们一相遇,回忆便会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凶猛朝她扑来,一块一块刨去她身上的血肉,血肉模糊中还要她忍受记忆的折磨。
  她叹了一口气,无奈之感渐渐生出来。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的病人里会有一个叫方懋扬的人。如果知道,只怕她抵死不会从医。
  他闭着眼,这会儿又睡得安然。他唇色不好,头发长了一些,脸颊略瘦,眼睫毛还是又长又密。她还依稀记得他睫毛扫过她脸颊时的骚动触感,一切都那么朦胧。
  她怔怔地看着,仿佛能幻想出他睁开眼,眸光过处是怎样的蛊惑,叫她心脏为之停止跳动。
  这世间,也只有他能够蛊惑她。她哀哀地吐出一口气,是许多年没有的幽怨。
  她还没有做好再见他的准备,他怎么就出现在她面前?她怅然地想,他可有另寻新欢?他可有妻?他生活的幸福吗?他有没有怀念过她?
  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蹦出来,此时竟然有千言万语都想要问他。
  可半夏到底是不希望遇见方懋扬的,因为她现在仍无法坦然面对没有他的不幸福。
  她怔怔地站在床前,直到身后的小护士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她有一点儿紧张,过去的一切已经如同幻影,她怎能还轻而易举地陷入其中?
  敛了敛思绪,她走至床尾拿下他的病历细细查看。病历上每一个字都写得分明,他的身体已无大碍。以前他身体很好,她有点儿想不透他何以这么年纪轻轻就患了心血管病。
  这样的病大抵不容易根治,像颗定时炸弹一样跟着他。现在治好了,将来老了又会复发,如果照顾不周道,只怕不用等到老了,过个三五七年就要发病。
  她眉头皱得紧紧的,一旁的小护士悄声问她:“孔医生,很严重吗?”孔半夏摇摇头,说:“不严重,只要注意休息不会有大问题。他不过是最平常的心绞痛症状,也无其他恶化迹象,会昏倒多半是平日里作息不规律,过度疲劳造成的。”她早知道他的习惯,在实验室里一待就没日没夜,如果不是偶尔想到她,出来打一个电话,只怕是要以实验室为家的。
  她把病历放回原处,坐到一边的沙发上。她还要在这里待一整夜,一想到要面对他这么长的时间,她就不停地簌簌发抖。
  他们在一起太久,所以分手后重逢,她仍没有办法把他当陌生人看待。
  晨曦升起,病房里光线一亮,她就起身离开了,临走前不忘交代:“我上午要回医学院上课,如果有什么事你就联系梁医生。”半夏走后,日上三竿了方懋扬才醒。醒来的时候他看着病房有一瞬间的失神。他不常生病,住院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清了清干涩的嗓子,病房里的护士已经发现他醒过来。
  “方先生,您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他摇摇头,敛眉出声问她:“这是哪家医院?昨天是谁送我来的?”“这里是S医院,您同事还有您母亲把您送来的,不过现在他们都回去了。”他“嗯”了一声,静静地靠在病床上。窗帘被卷起来了,病房外面阳光明媚,冬日温和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也带着一股暖意。
  他看着走进来的医生有片刻的失神。梁煜华是听到护士通报说B908号房的病人醒了过来例行检查的。孔半夏那个女人向来负责,这一回却把自己的病人抛给他,着实奇怪!
  他心里探究着,打量眼前这个病人,依照惯例问了他几个问题,做了一些简易的身体检查。
  药都是贾老头指定的国外顶尖的药。病床上安静的男子看起来有点儿冷峻,应该是来头不小。
  “在这段时间进食不应过饱,禁绝烟酒。再留院观察一天,明早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出院了。”他交代着注意事项。男子眉头动了一下,才要张口,他当医生这么多年,自然见过这样的病人,早知道他要说什么,不消片刻已截住他的话:“不想住院是吗?不想住院和上头商量。这样的安排不是我决定的,是贾主任和您母亲的意思。”他眉头皱得更紧,却不再说话。
  梁煜华走出病房还在纳闷,这个人怎么这样沉默?他给人的感觉让他不知怎么想到了孔半夏,觉得这两人气质非常相像。
  孔半夏这一天上课都难以集中精神,好不容易下课铃打响,她也不像平常那样留下来回答学生的问题,匆匆地拿起教案就走。
  她知道他就在医院里,却不能坦然走进他的病房像询问其他病人一样询问他的病情。她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支钢笔。
  北方有暖气,房子里一点儿也不冷,可她偏偏还是直打哆嗦。
  她恍惚又想起那几年的事,想起那样惨烈的分手。那晚她狠狠地把手上的水杯砸到他脚前,一声脆响,水杯落地,溅湿了他的裤脚。
  他也在气头上,竟然伸手打了她一巴掌。
  那一个巴掌打下去,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两个人都懵了。
  这毕竟是他们谁也没有经历过的。她不可置信,脸一阵一阵抽痛。她抬起头来怔怔地瞪着他,只觉得他表情凶恶,面目狰狞!
  他也一时还没有缓过来,蓦然有些呆愣。
  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颊上还热辣辣的痛。他打得真用劲,她连牙齿根都痛了。
  她想要转头冲出门去,但她素来怕黑,要是这样做的是别人,刀山火海她闭着眼也就跨过去了。
  偏偏这个人是方懋扬,她已经不习惯在他面前耍倔脾气。她没有走,没有走出那间房子,只是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哭。
  他也愣愣地站着,紧紧攥着拳。
  她不去看他,她甚至不晓得要怎么办。她不知道是不是还可以原谅方懋扬,她也不知道别人谈恋爱是不是挨过打。一时间茫然全无头绪,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接连不断地落下来。她想起是谁说过女人的眼泪如珠如宝的,她只觉得此时眼泪是她全身最廉价的东西,无穷无尽地涌出眼眶,没完没了地想要淹没她。
  她哭得连为什么要砸杯子都不记得了,为什么要和他吵也不记得了,只觉得痛,觉得委屈。
  哭到最后已经不能发音,只一声声抽着嗓子,嘶哑的声音难以入耳。
  现在她闭起眼睛想:女人总是要委屈自己才能得到幸福。
  凌晨四点,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房子里还黑得看不大清楚,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一夜。
  她最后坐在沙发上,带着哭腔说:“方懋扬,我们分手吧!”他身子重重地一震。她说过好几次分手,可是这一次,两人都以为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他没有敢挽留她,只是狠狠地将握着拳的手指甲都掐在肉里。
  天大亮起来了,那样炙烈的温度已不能温暖他们。
  后来孔半夏所见渐多,几个朋友在她面前犹有余悸地吐苦水:“他凶起来的样子让我担心以后要遭受家庭暴力。”可这样说的人最后到底还是好好地在一起。人生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男人打女人虽有点说不过去,可也很无奈。
  她后来想过,挨一巴掌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小时候不也是在父母的打骂下长大的吗?可到底不能原谅他,是他踩上她心底的雷,所以轰隆一声,炸得他们都血肉横飞。
  时光已然过去,他们已经隔了千山万水,再转眼,便只能以这种方式相见。
  孔半夏拐弯抹角在梁煜华面前提到方懋扬。梁煜华摸摸鼻梁上的镜架,笑笑说:“那人就是普通的毛病,偏偏家里有钱有权,才出动贾主任亲自照顾。”这些孔半夏自然比他清楚,她想问的并不是这些,她想知道关于他的现状。他在没有她的这几年里都有了什么样的成就?他现在可还是以前的脾气性格?他可还那般大大咧咧。不计后果地张扬?
  她自己不敢去见他,在那层楼查房时都提心吊胆。
  这会儿,她正低头记录病人的病症,房门被推开来,她无意间转头,就看到穿着病号服的他站在门口。
  他在她转过脸的时候目光一怔,满眼都是惊愕。他还是愣在那里,她已经出声询问:“有什么事吗?”她心底克制不住地颤抖,她不知道她发出的声音是否也如她拿笔的手那样簌簌地抖着。
  他终于收起了惊愕的神色,却还是直直地注视着她。
  “不好意思,我可能走错病房了。”他的肩动了一下。
  她“嗯”了一声,等着他离去,谁知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直到这个病房里的病人都感觉到那股诡异,略略起疑,叫她:“孔医生,我的病什么时候能有起色?住院都十多天了,痛起来还是无法入睡。”她状似专心地回答病人问题,收回目光。门口处传来轻浅的关门声,她声音一顿,胸口阵阵闷痛逼上来,这才发现出了一身的虚汗。
  嘴上说出来的话也不得要领,她看着病人一脸越来越迷茫的表情,终于停下,找了个借口离开病房。
  她关上门,转身才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是化成灰她都记得的声音:“半夏。”她脚下步子一滞,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努力很久才显出的平和的笑,说:“好久不见!”方懋扬站在走廊上,一张略显苍白的俊脸,她清楚地记得他的身高:183?5cm.他神色疲惫地扫过她的脸,说:“原来你是这家医院的医生,没想到还能碰到你。”嘴角隐隐带着一丝浅笑。
  她有一点儿局促,觉得颈后阵阵冒着虚汗,慌乱中说道:“你这种病发作时应该立刻休息,停止一切活动,病症就会消除。”换句话说,如果他不是逞强,不会弄到昏倒住进医院这么严重。
  他表情一怔,随即凝视眼前的人。“原来你早知道我住进这里。”她牵牵嘴角,说:“贾主任特殊照顾的病人不多,只怕全医院都认识你。”他狭长的眸子里神色忽然变得平淡,已不若刚才热切。她也匆匆告辞,脚下步子如飞,一下子拐出转角,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她冲进洗手间里,使劲擦了把脸,抬起头来,镜子里的女人长发,细眉,眼睛里有脉脉的幽怨。
  这个女人是她吗?她摇头,不敢确定。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露出过这种表情,她不是已经学会了逢人就笑,学会了不想他吗?她哀哀地吐出一口气,才在镜子面前重整旗鼓。她不可以那般没有骨气,甚至连当年都不如!
  程潜也在北京工作,今晚就是他约半夏去小凤翔吃饭。
  小凤翔是他们常去的一家酒楼,店堂不大,小包间却很多,做的湘菜很地道。半夏和程潜都爱辣,时常约在这里聚头。
  程潜来得晚,半夏已经点好了菜。这里的服务员都认识她,每次她一来都直接把她领到南面的包厢,那里幽静,不像靠近大堂那边喧闹。
  程潜现在自己开了一家小公司,她和杜炀都喜欢戏称他程总,每次吃喝从不忘叫上他去买单。
  “杜炀这两天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手机也联系不上。”程潜说。
  “她没告诉你她这星期陪上司去山区跑工程吗?那边信号不好,联系不上也不奇怪。”半夏眉端一动,微微诧异。
  “没有啊。”他坐下来,又要过菜单翻看,随意答道。
  半夏摇摇头。现在她在北京也就这两个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偏偏他们三个人性子都沉,都大龄青年了也都不急着婚配。她和程潜没有结婚还能理解,可杜炀至今连个男朋友也没有交却实在古怪。
  她曾经严刑逼供,也试过给她介绍,被她放了好几次鸽子,也就懒得管她。这两年工作都忙,连杜炀这样好的朋友她也有看不懂的时候,只好一门心思扑在自己的事情里。
  半夏和程潜边吃边聊。程潜最近的女朋友是某某护校刚毕业的护士,长得很是漂亮,半夏笑着说:“怎么不把你的小女朋友带来?”程潜毫不客气地笑道:“和你吃饭,带她来干什么?”他这样一说,半夏就知道此女子尚未抓获他的心。
  中途半夏去洗手间,站在楼梯上刚好听到有人叫谭谏严。她略有点诧异,循声望去,就看到那个人俊挺的轮廓。
  他们显然也已经酒足饭饱,一伙人坐在沙发上,谭谏严坐在一伙人中间,气质出众。
  众人叫嚷着要他唱歌,他也不推辞。他今天穿着一件宽袖的衬衫,和平日严谨的风格很不相符,衬衫敞开两颗扣子,袖口的扣子却扣得端正。
  他往大屏幕前一站,身后有人起哄。他眼一勾,扬起嘴角清了清嗓子,歌声缓缓从他的唇间婉转而出。
  他唱歌十分好听,也不用假声。半夏略略停步后,顺着楼梯走回去。她身后的包厢里依旧闹腾,有人喝彩,有人大叫爱慕。
  她只听到谭谏严声音毫不受干扰,沉沉的男中音从他口中吐出显得很深情,音质惑人如天籁,丝毫不受这外界的影响。
  她想到谭谏严昨天打来的电话,自己因为身心疲乏,拒绝了他的邀约。想到这儿,她长出一口气,方懋扬该出院了。
  第二天,半夏路过B908号病房门口的时候,被里头传来的敲击键盘的声音所吸引。她叫来管这层楼的护士询问,才知道方懋扬并没有出院。
  “他有新的症状?”她问道。
  “不好意思,孔医生,我不清楚,您去问问梁医生吧。”她才说了几句话,病房的门打开来。她们转头,就看到他站在病房门口,鼻梁上还架了副金丝框眼镜。
  “半夏。”他叫她。小护士在一旁吃惊地看着他们。她提起笑回视他,说:“看来你气色很好。”方懋扬不回话,只是看着她。一旁的护士本就惊讶,这一来更是察觉出他们之间古怪的气氛。护士不敢多停留,找了个借口匆匆溜开了。
  半夏其实也很想溜走,可是双脚立在那里,却又有点舍不得。
  她不知道他哪天会离开医院,她以为他今天已经出院,可没想到又在病房门口看到他。她想或许他出院后,他们很久不会再见。她不能肯定那又会是多少年的时光,如果又是一个五六年,那等到他们再见时,已经有了各自的家,已经儿女成群。
  “我想知道你这些年的境况……”他这么说着,眼里带着无法诉说的痛苦,近乎乞求。
  她渐渐连嘴角都难以再牵起来。她踏进他的病房,那个她默默守了他一夜的病房。
  他要倒茶给她喝,从柜子里找出一袋碧螺春。
  那是临近他们家乡的地方产的茶叶,他们一起去太湖喝过一次。这茶入口是苦的,却能回甘,后来他一直爱喝这种茶。
  她的经历其实乏善可陈,有什么好说的呢?都市里青年男女都是这样奋斗过来的,满怀着青春与激情,有的成功,有的渐渐在生活中被磨去激情与干劲,然后成为数千万人中极为普通的一员,生活琐碎而幸福。
  她讲起经历来并没有什么激情,反而迫不及待地想听他的叙述。他说话时对着窗口,表情里透着回忆:“我后来去美国读博。在那边少有地道的中国餐馆,我经常怀念以前你给我做的洋葱炒蛋。从实验室出来我就自己去超市买材料,自己加工。美国人都很有趣,思维奇特。美国的女孩和我们国家的更是不一样,都很开放和热情。有一次我作为学校的华人学生代表演讲,一个女孩走上来就抱住我。台下一片欷歔,我面红耳赤,她却仿佛无所谓……那里很好,却毕竟不是自己的地方,即使再融入其中仍然觉得自己是孤独的……现在我在Q大执教,也算独当一面。”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究竟还是没能逃脱命运安排的轨道。”和半夏相比,方懋扬说了很多,却没有说他每回站在美国学生公寓狭小的厨房内,拿着刀切开砧板上的洋葱,是怎样偷偷抹去眼角泪痕的,也没有说一个人走在芝加哥陌生的街道上,是如何强烈地思念着她的。
  时光已经毫不犹豫地从他们身上流走,说这些话已经毫无意义。那些年他咬牙切齿地想要悔过,孔半夏却已经离开。他甚至提起刀想要砍了他打过她的手,却被江远一拳打懵了。
  他当初为什么要打她?
  那时明明是兴高采烈,明明是带着笑去接她回家。她一直神情冷淡,说话都带着刺,一句句都像是要激怒他才解恨。他本来不会为这些生气,可是那段时间两个人脾气都变得暴躁,再加上她开口闭口都是你们家如何如何。
  他只觉得自己没有退路,一面被母亲斥责,一面还要被她这般讥诮嘲弄。他厌烦了一面修读研究生课程,一面还要在外面代课,回到家里只有一杯水一碗泡面的生活。他怨了她一句,砰的一声,一杯水就砸过来,落在他脚边。水溅湿了他的裤脚,杯子也碎了一地。
  她还口口声声说:“你们家人高贵。有水喝就不错了,你厉害你去烧水呀!”他震惊加震怒,甩手一巴掌打上去。就是那一巴掌,这辈子他都痛恨的一巴掌,打掉了他和她的幸福!
  现在他们重见,他却已没了退路,他亦没有改过的资格。他面目苍白,心再一次痛得揪起来,是那么憎恨命运的捉弄!
  很快,他停下来,怔怔地看着她,仿佛这一刻要把她刻在心上,永不相忘。
  “其实我们都过得不差,事业有成,不应该再抱怨什么了。”他一面安慰着自己一面牵起嘴角,“半夏,我听他们说你已经是一个优秀的医生,恭喜你!”他话音还未落,孔半夏就又一次开始觉得呼吸困难。空气中有种沉默压迫着她,她的胸口仿佛遭巨石重压,几欲昏厥。她张了张唇,想要发出些声音,可是实在难以发音,连最简单的音节也说不出来。
  他说其实我们都过得不差啊,原来我们都过得不差!她听得见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喉管间仿佛生生憋着一口腥膻的血,咬紧牙关,却已是强弩之末。
  他都说他们过得不差了,她怎么能表现出落魄的样子让他知道呢?这样不是生生要叫他笑话她吗……
  她忘记她是怎么走出病房的。
  颤颤巍巍地走出医院,她蹲在一个角落里号啕大哭。车喇叭的声音在耳边咆哮,盖过她的哭诉。她那样声嘶力竭,可是这个城市是这般冷漠,很快将她的声音淹没在车流人河中。
  她哭岔了气,只剩下抽搐,这时一双皮鞋出现在她眼前。她抬头望去,脸上是四溢的泪水。
  皮鞋的主人很高,正低着头俯视着她。
  他嘴角带着略微惊讶的弧度,声音温和地说:“孔小姐……是在减压?”他看着面前泣不成声的女子,怎么哭成这副样子呢?他蹙眉。
  她好不容易停下哽咽,强自镇定地迎上他。
  她站起来,蹲得太久的双腿感到麻木的痛,视线片刻眩晕。指腹匆忙抹净婆娑的泪眼,她这副狼狈样并不想给外人看见。
  半夏尽力平淡地说:“谭先生怎么在这里?”谭谏严当然知道她是在转移话题,看她面色尴尬他也不为难她,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脸上带着笑意:“我来找朋友,就想起你在这家医院。”他刚看完朋友来停车场取车,就看见她抱头蹲在墙边,缩成一团。他当即走上来,心里竟然一叹,思索着她前日拒绝了他的邀约。这会儿又哭成这样的原因。
  孔半夏蹙眉,这样的情景下见到他实在感到意外,而且让她尴尬。
  “孔小姐不会已经把我抛诸脑后了吧?”谭谏严清亮的目光巡视过她。她一愣,强颜欢笑道:“谭先生真会说笑。”谭谏严似乎不忍再看她这副要强的模样。
  他扬起唇一笑,说:“我还有一点儿事,孔小姐再会。希望下次可以有机会和你一起喝茶。”他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一股雍容。孔半夏是见过这样的人的,如她昨日见到的方懋扬。这样的人物,果真只是同事介绍的某个大医院的主治医生?
  她心生疑惑,可看他开的是一辆AcuraTL,他的能力供养这样的车并不算过分。
  谭谏严一走,她舒出一口气,强装的笑靥瓦解,十分疲惫。她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梁煜华正伏在案桌子上休息。见她走进来,他抬起头,问:“贾老头刚刚找你?”“噢。”“什么事?”他好奇。
  “后天有个医学研讨会在湖南开,贾老师的意思是让我去跑跑关系。”“啊!真幸福。”梁煜华煞是羡慕,平时工作繁重,出差全当是外出休假的机会。
  孔半夏却明显心不在焉,悻悻地坐在桌子前面,眼前掠过种种往事,心被揪起来,很酸。
  她手脚冰冷,浑浑噩噩地想起他淡然的语气。平和的神色。她的额心渗出点点薄汗,胃痛,心更痛。
  那些日子他们吵完了,分手了,他可有试图挽留她?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那段日子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像是疲于应付她频繁的回忆。
  她分辨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她的杜撰,这里头有无尽的痛苦,却连家里人都不能诉说。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经历,却无人知道。连杜炀,也只以为方懋扬曾经是她的男朋友,仅此而已。
  她有时候甚至悔恨,是否是自己太小心翼翼,到最后竟连个见证的人都没有。
  如果连方懋扬都忘记了,那他们之间是否有过爱情她都不敢再确定了。
  第二天方懋扬出院时她已乘飞机去了湖南。南方太冷,湿滑的空气冻到人骨子里。
  半夏畏寒,决定尽量待在宾馆里不出去。宾馆是主办方定好的,会场也就在宾馆内。
  她拎着行李穿过宽敞明亮的大厅,高高悬挂的水晶灯照得人眼花缭乱,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她萎靡不振的影子,五星级的大宾馆却是气派豪华的。
  她迤逦前行,在前台登记好房间号,往电梯走去。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来。谭谏严一身黑色风衣,斜纹枣色毛衣,风度翩翩地从电梯里出现,华贵气质尽显无遗。他见到她也无诧异,浅笑道:“好。”半夏舟车劳顿,眼下还有淡淡的淤青,甫一进到温暖的地方,周身还透着冷气。
  “真巧。”他点点头。他没有惊讶该是早猜到她会是众多与会者之一吧。
  他问她:“你住几楼?”“303.”“我刚巧也在三楼。”他弯起嘴角。这是怎样的一个巧合?
  他喜欢这样天然的巧合,不像其他许多女子,总是带着居心借故在他面前出现。
  孔半夏冲着他这个笑容一怔,赫然回想起那日在楼梯上瞥见的包厢一隅,他也带着如此不羁的邪魅,浅笑已惑人。
  孔半夏想:这人真是当得风流倜傥一词。凝思间,她听到他说:“把行李给我。”谭谏严伸出手来,她想开口拒绝,谭谏严却像是知道她要拒绝,带着笑,先一步开口:“一点儿小忙何须挂齿?我不习惯看女士拎重物而不管不顾。”他是这么好风度的人吗?也许吧,可是更多的人,连他的眼都入不了,他自是泰然地不管不顾。
  孔半夏却知道,如果再推辞下去就显得是自己想得太多。
  “谢谢。”她将行李交给他,他接过行李后又按开电梯,不一会儿电梯下来了。待半夏走进去后谭谏严才跟着跨进去。他的腿修长,皮鞋幽黑发亮,一切都仿佛纤尘不染。这个男人入医生这行,实在让人无法想象。他应该更适合从事一些艺术行业,好比用油料画出色彩斑斓的油画,好比用修长如玉的手指拉旋律动人的小提琴曲。
  他将孔半夏送至房间门口,看了看表,他还与人有约,只得略带歉意地说:“我还有点儿事情要办,先告辞了。”她含笑点头。谭谏严转身,身影没入关闭的电梯门内。
  半夏拎着行李走进房间,想到明日演讲报告尚需准备,还有要一一拜访的与会者名单,诸事繁杂,似乎这才该是她的生活,与方懋扬的重逢像是一场裹着层层纱帐的不真实的梦。
  她告诉自己,那个人已经先她一步告别过去了,她怎么能还把他放心上呢?这太不公平了,他们确实应该两两相忘。
  会议上,谭谏严的发言很精彩,整个会场为之沸腾,这样的人到底天才得惹人嫉妒。孔半夏也表现不差,可是和他相比到底不在一个层次。
  孔半夏是替老师来的,而谭谏严,怕是主办方千邀万请才肯来的。
  这天的会议结束后,半夏正要离场,谭谏严从后面快步追上来,喊她:“孔小姐,你来过长沙吗?”她摇摇头。谭谏严笑道:“我老家是这里的,不如我带着孔小姐四处转转?”她想了想,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便跟着他出了酒店。
  她本以为他们要打车的。可是谭谏严不知从哪里变出一辆车来,车是奥迪A6,在长沙也算是好车了。
  他请她上车,然后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
  他们俩在大马路上闲转,她贪看着窗外的风景。这个城市并不像北京一样交通堵塞,车子在路上还算顺畅。虽然说他是本地人,可是大多时候都是靠卫星定位系统找地方。
  半夏问他:“你是湖南人?以前在这里生活过?”他摇摇头,说:“我母亲是湖南人。小时候偶尔回来过年,那个时候大家还是住老房子,烧煤烧炭,一伙人围着炭盆很是热闹。有时候炭盆上还挂一点儿熏肉什么的,记忆中味道极好,可惜并不常回来。后来我母亲过世,就再没有那么一大家子人热闹过。”半夏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许的怅然。她想起自己小的时候,逢年过节,叔叔伯伯姑姑,还有堂兄堂姐堂弟妹,满屋子都有人跑动,踩得地板嗒嗒地响。
  母亲和几个婶婶在厨房里忙活一家子人的年夜饭,从早到晚灶上都开着火,冒出轻烟。那样的情景只要回忆起来就让她颇为动容,她不由得话多了起来:“你说的熏肉大约是我们那儿的腊肉。”谭谏严听她这么一说来了兴致,问:“你是哪里人?你也会做这个?”“嗯,一般是用五花肉,这种肉有瘦有肥,味道最好。然后用盐和香料腌起来,放到缸里三到五天,然后就像你说的,摆到炭火上去挂着。炭火不能太旺,慢慢等它将肉熏透,这样可以长久保存。”说到这里两个人不由得都饿了。谭谏严将车子拐进停车场半夏才知道是到了吃饭的地方。
  那是一家看上去不错的湘菜馆,店面不大,用农家的蓝色蜡染布装饰墙壁,很有特色。服务员将他们引进包厢,一路望去这里的人似乎不多。半夏略略惊奇,吃饭时间人还这样少,不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吧?后来看到杯碗碟都个个精致。玲珑剔透,才知道这里怕是不便宜,肯定是典型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销金店。
  她对点菜没有研究。谭谏严询问过她口味喜好后便自己全权定夺。尽管上来的都是大鱼大肉,红彤彤的一片辣椒,却叫人不自觉地口舌生津。
  半夏吃了没两口,就红了眼圈。谭谏严却仿佛如鱼得水,吃得不亦乐乎。这一次他全没有了前两次吃饭时的优雅,大快朵颐时添了几分人间烟火。
  半夏也不是那般讲究礼仪的人,见他这样红着脸张嘴哆嗦的样子,不自觉也跟着放开了。
  谭谏严吃到熏肉时,略带怅然地感慨味道不对,他似是有心地说:“真想尝尝你的手艺。”半夏笑道:“那也不是难事,只是好像如今小区里都不让生火烧炭。”熏肉自然要搁在烟上熏,她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不是难事。”他说着,眸子里有光芒闪过,薄唇不自觉中微弯了起来。
  第二天他让半夏见识到了为什么说这不是难事。
  那天中午,他二话不说拉了她到郊区的老房子,那房子有个大院子,正门进去是宽广的空地,旁边是一座简陋的砖房。谭谏严拉她进去,才知道里面一应俱全,最神奇的是这样生炭的暖房,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了。
  时值隆冬,一走入暖房,顿觉温暖如春。
  烧炭的屋子大多空气不畅,故此屋顶通着大烟囱。炭在盆子里偶尔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叫人想到春节时孩子在屋外玩的摔炮,路人走过,他砰地摔出一颗,惊得人一跳。
  食材都是准备好的,半夏切着肉,动作麻利。谭谏严在一旁凝神看,心弦仿佛被她执快刀的手撼动。他心底有暗不见底的深渊,她娴静的表情。细心烹调的姿态,都让他心里似萦绕了千丝万缕的温柔。
  他看着她的表情渐渐柔软,活到而立之年,他才第一次有了用这样的眼神看女人的心情。
  “你动作怎么这么快?不怕切到手?”“熟能生巧,信不信我做饭做了十年?”谭谏严当然信,这样的麻利,自然是常年锻炼出来的。都说女人要套住男人的心,先要管好男人的胃,他以前不信,不是没有女人做给他吃过,可是他丝毫没有动心的感觉。回神,看着半夏的动作,他觉得自己的心竟然被一点一点套住,而且很欣然地接受。
  半夏对熏肉的制作步骤有点儿生疏,好在原先住在房子里的妇人不时站在一旁指点她。
  她把盐撒进水里,倒入一些酒,加上八角。花椒,开小火加热,然后把肉一块块地放到锅里,用手把盐均匀地抹到肉上,仔细得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肉煮透的时候房子里已经香味四溢,谭谏严在一旁问她:“现在不可以吃吗?”他显然已经饥肠辘辘。
  她看着他生动的眉目,一时竟不能回答。她想到许多年前的时候,也有那么一个人猴急地跟在她身后,唠唠叨叨——“半夏,什么时候可以吃饭?”“半夏,你动作太慢!”“半夏,我饿了……”他唠叨得那样自然,仿佛她天生就该为他洗手做羹汤的。
  他们的关系那么亲密,他的口味喜好她都一清二楚,他从来不会不好意思奴役她劳动,反而毫不客气地点菜。她喜欢鸡腿鸡翅膀,他偏不沾鸡肉;他喜欢吃苦瓜,她偏偏嫌那是自讨苦吃,口味天壤之别的两个人一桌子吃饭,其实挺难做到的。可是她从来不舍得他吃少,不舍得看到他冲着不喜欢的菜皱眉头还要硬生生吃下去。这样的不舍让她和他的饭桌上从来都不乏他爱吃的菜。
  她怔怔出神。很久没有得到回应的谭谏严探究地看着她的失神,突然抬手在她眼前晃动手掌,宽厚的大掌一下子唤回她的魂魄。她找回视线,就见到他莫名的眼神。歉意涌上来,她略整了整神色,轻松笑道:“最少要三四天后才能入味,拿到火上熏。看来这一下午白忙活了,到时候我们都早不在长沙了,还是没有口福。”谭谏严看着她,看着她略带遗憾的笑。他怎么会任她花了一个下午做的熏肉白费了力气?他总是有办法的。
  回到北京四五天后,孔半夏接到谭谏严的电话。她怔怔地听着他在电话里神秘兮兮地说:“你有没有时间?我有好东西要带给你看。”她说有,他于是欣然和她约了晚上见面。
  他比半夏早到,等在一边,上半身倚靠在墙上,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
  半夏到时,便注意到了他手里拎的袋子——他在电话里神秘兮兮说的好东西。
  她走过去,心里想:这个男人,三十而立了,还有这样的“童真”?
  谭谏严走过来,一脸笑,看着她说:“半夏,我今天带来的东西保准你看了喜欢!”她失声笑,问:“是什么东西?”真金还是白银,或许他要送她的是什么贵重礼物?
  她接过他递来的袋子,鼻间飘过熟悉的肉香。她顿悟,不用打开便知是上次在长沙时她亲手做的熏肉。
  他们都很忙,离开长沙后她早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还有机会一尝家乡菜。这个男人,事情做到这份儿上,也不过是巴望着一餐她亲手下厨的菜吧,她心里暗想。果真她就听得他说:“现在真饿,中午一个手术从一点到现在才结束,刚有机会让我喘这一口气。赚钱真不容易!”他眸色一转,俯首认真诚恳地看着她问,“你饿不饿?看我千里迢迢地把这些带来,你犒劳我一下,我们一起自己动手做饭好不好?”半夏不是时下不爱下厨的女子,他的要求在她看来根本不算什么,她当然不会拒绝。
  这人不过是想吃一顿家常菜,何需这样兴师动众地拐着弯儿?
  觉得好笑,她爽脆地提议:“不如就到我家里吃吧,我家离这儿也不远。只是我的厨艺不好,你吃不惯可不要怪我。”谭谏严大喜,笑声爽朗。其实家常菜他到哪里没得吃?这样花心思,不过是因为孔半夏拒绝他的邀请不止一两次了,何况还是让她亲自下厨。她那一脸表情好像他是兴师动众,自己有多大方似的。其实她就是一小气鬼,乌龟一样温吞,一定要眼见他进一百步才肯小心翼翼地回应他一步。
  他薄唇勾笑,眉眼弯起来看她,说:“不会的,我早听朋友说过你的厨艺在你们院里是数一数二的。”半夏自然知道他从哪里听来,他们是相亲认识的,她倒不知道介绍人向谭谏严介绍她时还强调了这么一句。
  谭谏严坐在她的车里两人一起去她家。路上她问:“你要点什么菜?我家可什么都没有,你现在不说,回去就只有吃蒸熏肉了。”谭谏严当然不愿意放过这样难得的机会,他毫不客气地点了几样鸡鸭鱼肉,都是大菜。半夏想:好在他没有点生猛海鲜,不然累个半死不说,还要被他吃穷。她可不像他,资历高。钱多。她才买了房子,还是苦哈哈的还贷一族。
  菜自然都要去超市买的。他们停了车进超市,孔半夏挑菜,谭谏严就站在一旁看着。孔半夏低着头弓着身子站在购物架前挑挑拣拣,柔和细腻的神态叫他一览无遗。他看她白皙的颈。精致的粉色耳坠。细长的睫毛,最后他的视线回到她的眼睛,又大又亮,楚楚动人。
  他搭在推车上的手不自觉地放下来。他朝她靠近,紧贴着站在她身后,这样他们显得更亲密,俨然是一对下班后一起逛菜市。回家做饭。操持家务的小夫妻。
  这样熙熙攘攘的超市里,他的心渐渐地飞升雀跃。偶尔有一两个小姑娘路过他身边时,抬起头来睁大眼目光娇羞地在他身上打转。
  他泰然自若,只亦步亦趋地推着车走在她身边,在她停下来选菜的时候他就安静地驻足一旁。
  他其实还是不平的,这个女人怎么可以抵挡住自己的魅力?好歹也该给他几个媚眼鼓励一下呀!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做菜的?”在半夏刚买好一只鸡,正准备去拿点土豆。青椒时,他终于耐不住寂寞找话题干扰她。
  半夏把菜放进推车,往蔬果区走。“以前在家的时候我母亲上班来不及回家做饭,都是我先把饭菜做好,他们一回来就可以吃上。”他感慨道:“生女儿真好。”半夏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其实有心的话儿子女儿有什么分别?下厨早已不是女人的专利。
  后来她小露厨艺,谭谏严吃得赞不绝口,几乎扫光了所有盘子。她看着他满足的表情,禁不住发笑。
  末了他坐在沙发上吃她切好的水果,冷不丁说:“这真是佳妻如梦,我已经在梦里头睡着了,不要叫醒我。”杜炀风尘仆仆地从山区回来,人瘦了一大圈,却还是那么精神,一大早敲开孔半夏的家门,大包小包地给她带了很多东西。
  “你怎么也不歇会儿?”“哪能呀?半夏,快来抱抱,我想死你了!”她张开双臂,半夏迎上去,她两手使劲一环,两人便亲密地抱在一起。这是多么好的朋友,她们认识这么多年,童年的友谊延续到现在,是真的不易。
  杜炀不知道她重遇了方懋扬,只是询问她相亲的事宜。
  “这一次的人怎么样?我都没有帮你把关!”半夏想到谭谏严,用了三个词概括:“英俊,有才,没正经。”杜炀首先跳过了最后一个词,哪个有钱有能力的男人是正经的?再说了,男人要那么正经干吗?太正经了就没情趣了!她还是对头两个词汇感兴趣,直奔主题问:“这有'cái',是有'才'还是有'财'?”“两个都有,大医院的名医,和程潜住在一个小区。”“哇!半夏,是金龟呀,要抓住。不过你还要调查调查,程潜那厮还欠着巨额房贷呢,空有个花花架子就到处招摇撞骗。那个人怎么样?高级打工仔很多都外表光鲜实际上是负债累累的,那样的你别要。我们家半夏配得上最好的男人!”半夏被她逗笑,却并不太在意。现在哪一个人不是这样呢?她自己也是欠银行钱,要养家,要孝敬父母。能有多少人得天独厚,生出来就含着金钥匙的!
  她现在只求平平淡淡,找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嫁了便是万幸。“家世”“权位”这两样东西太重,她自己没有,也不指望能和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
  半夏永远也忘不了杜炀刚来北京那会儿,她们两个孤单的穷女人总是半夜跑到天桥上去乱喊一气,舒缓压力。
  杜炀总是喊:“孔半夏要找最好的男人,孔半夏配得上任何好男人!”杜炀的声音飘向远方,用肉眼仿佛都能看到空气中层层荡开的涟漪。
  杜炀喊得那么用力,是因为心疼半夏,愤恨方懋扬那个可恶的浑蛋,憎恶方家的狗眼看人。
  她是半夏最好的朋友,却还要在她喝醉之后才知道她心底的痛。
  杜炀心酸地想:半夏该是有多痛,才会一个人闭紧嘴巴不说?
  她心底也有死守的秘密,所以她能理解半夏的感受。
  “程潜上次还和我说你走也不和他讲一声,太叫他心寒了。”半夏笑着告诉他。
  她听了欷歔不已,“他身边美女如云,本小姐可没有这种荣幸能伤了他的心!”她龇牙咧嘴说要狠狠宰程潜一顿,电话打过去,说了要他请客吃饭,程潜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了。
  这下换回杜炀一怔,问:“你是转性了,还是受刺激了?我说要去南苑吃饭,你还笑得那么开心?”他说:“有喜事,哈哈,你们来了就知道。”程潜在电话里笑得合不拢嘴。杜炀被他莫名其妙地挂了电话。南苑一顿饭下来,少说也要上万吧,她原也只是开玩笑啊,没想到他真答应了!是什么喜事,让他这样高兴?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痛,这痛像波涛一样袭来,最糟糕的是,自己都不知道缘由。
  南苑在城中心,占地面积很大,建得美轮美奂,内部装潢一片奢华。每次进这样的地方前,杜炀都会担心自己的着装是否会叫人给挡在门外。
  今天她其实也穿得很随便。他们三个人里面她工资最少,不能像半夏。程潜那样潇洒花钱。
  她大大咧咧地和他们混在一起,像从前一样。可有时候,她还是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在他们两个名校毕业。事业有成的老同学前,拿着不值钱的破职校文凭的自己总是尴尬而自卑的。
  她一走进包厢就先点了许多好菜,山珍海味她没少点,可程潜只是坐在一旁笑着。她垂下眼,试探地调侃道:“突然这么大方,到底是什么喜事让你这么高兴?”程潜呵呵地笑道:“双喜临门。”她一愣,心咚咚跳了两下,才问他:“双喜?”半夏也好奇,坐在一旁看着他。
  “我的公司即将上市,还有,曹莞来北京了。”程潜笑容明朗,明亮的灯光更衬得他一张脸意气风发。
  这确实是双喜。他们三个人当中,就他成就最大,当初小城里考出来的穷孩子,如今也在这个城市里如鱼得水,还感情事业双丰收,曹莞回来了,云英未嫁,他的机会很大!
  程潜吆喝着喝了许多酒,喜上眉梢,说:“她来北京有一半原因是为了我。”他隐隐有些自豪。
  杜炀坐在一旁猛吃山珍海味。程潜继续说:“前阵子我去上海出差碰到她,她看到我竟然很激动,回来后我们一直保持联系。后来我知道她们公司在北京的总部有职位空缺,就鼓励她来这里了。她喜欢的人不爱她,她过得不幸福,这不就是我的机会吗?”程潜喜滋滋的话叫半夏心里猛地一震,不自觉地就想到在病房里时,方懋扬以怎样的语气告诉她他过得很好。
  当时她是不是在失望?
  如果他过得差一点儿,是不是就能证明当初分开是错误的?是不是她就有机会再和他在一起?
  可惜他过得很好……
  那个从他口中听到的“很好”让她耿耿于怀,揪心疼痛。
  她甚至恶毒地想:他凭什么过得这么好?在没有她的日子里,他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地过得很好!
  孔半夏最近都跟在老师身边研究一个新入院的病患的病情。这个病患来头很大,德高望重。每日提着水果篮探病的人络绎不绝,病房俨然变成了花房。门外还有穿军装的士兵把守,门禁森严。
  这个病患的病情其实很不乐观,他却坚持不肯出国治疗。他的家人也不常来,只有一个生活秘书陪在身边为他跑进跑出。
  “半夏,你来说说是做搭桥手术还是支架介入?”贾修海突然抬起头来征求她的意见。半夏蹙了蹙眉,说:“病人有糖尿病,动脉病变又是多支病变,部位比较分散,受影响的部位包含左主干分叉,搭桥比较合适;可是病人年龄大,搭桥手术的时间过长,一般难以承受。”贾修海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说:“我比较主张OPCABG非体外循环下冠状动脉旁路移植术。”半夏自然知道老师的意思。可是OPCABG近年来才开始重新兴起,它相较于CCABG体外循环下冠状动脉旁路移植术过程更符合生理状态,在跳动的心脏上进行血管吻合不易造成呼吸。循环。血液。机体免疫系统等重要脏器功能受损,可是手术中无体外循环的支持,手术难度很高,风险加大。病人身份又这么特殊,出了什么事,老师很容易身败名裂。
  半夏有些担心。医疗小组每天都会提出一些新的方案,可是人人都知道,只有OPCABG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天她走进病房,病人正坐在离病床不远的椅子上看报纸。他生活似乎十分规律,这个点儿都坐在窗前品茗读报。她做完例行检查正想走人,病人却出声叫住她:“你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吧。”他的生活秘书不在,病房很大很豪华,此时却显得冷清。半夏点了点头,坐在一旁,听他问她:“你当医生几年了?”“三年多。”“真年轻。”老人笑了起来,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感怀往事。他脸上爬满岁月的痕迹,眼神温和中透出锐利,依稀看得出昔日的英姿。“我三十岁的时候还带兵打仗,时局不好,饭都吃不饱可是却做什么都起劲。”他这个年龄的人,多是戎马半生,“下午我的孙子要来看我,你看,我的精神还好吗?”“您的精神很好,手术后就又生龙活虎了。”医生总是善意地欺骗病人。后来半夏出了病房,老人还坐在椅子里,看向窗外。窗子外面是冉冉升起的朝阳,可他已经是风中残烛,连健康都摇摇欲坠。
  下午,半夏和医疗小组的同事一起走进病房,看到了坐在病床边身着浅色衬衫的江远,昔日的记忆一下子像破茧而出的蛹,像翩翩飞舞的蝴蝶,在眼前姹紫嫣红,遍地开花。她一下子停滞了脚步。江远礼貌地站起来一一点头。最后他看到她,目光一顿。
  “半夏,你在这家医院?”所有知道江家来历的人俱是一震,孔半夏居然认识江家的大少爷?哎哟,江家是什么人家,原来孔半夏还有这样的关系户!
  半夏笑了,笑容浅淡,心里却波澜起伏。
  这个温和有礼的男子,看过她最落魄的样子,知道她最痛苦的往事。他居然是江老部长的孙子,方懋扬的朋友果然都是皇亲贵胄,难怪当初都那么看不起她。
  医疗小组会诊,讨论,江远就在一旁听着,不时提出一点儿疑问。众人这才知道江少爷是学医的。真是怪了,这样的出身,跑去当医生,不是糟蹋吗?要换成了他们,怎么样也得找份金贵的差事,要养尊处优。他们学医是因为出身苦,指望着熬几年后能过点儿好日子。
  后来半夏跟在同事身后准备一起离开,江远却叫住她。半夏转身,他站在阳光里。金色的阳光穿过玻璃窗,带来一室的明亮,穿过光线可以看见点点灰尘在空中纷纷扬扬,忽起忽落。
  时间仿佛在这些明灭的光线里凝滞定格。江远笑问她:“我们出去走走?”她点头。他们并没有走远,就站在走廊的尽处。江远低头看着她,目光似在探询。
  “阿扬也有心绞痛的毛病,没想到你是心血管科的医生。”许多年没有人在半夏面前提到过方懋扬,江远一句阿扬就能叫半夏眼耳口鼻都痛起来。
  江远见半夏目光滞愣,低低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们不应该再互相折磨。”孔半夏抬起头强笑道:“我什么时候折磨过他?他明明过得很好。”而被折磨的人分明只有她。
  江远眼神动了动,说:“原来你们已经见过了。”江远叹了一口气,目光越过半夏看向走廊另一端,有病人被推着走过,有穿着护士服。手里端着药盘的年轻护士慢慢走远。
  他知道阿扬是怎么年纪轻轻得心绞痛的。阿扬发了疯一样地投身工作,不过是想借工作忘了她。他那样自我折磨,和他母亲斗气,留在国外不肯回来。自虐到了一定程度,人是会崩溃的。他的身体先一步崩溃,一个人昏迷在实验室,被送去医院。那个时候苏绣月每天坚持不懈地去看他,在医院不辞辛苦照顾他。
  江远沉默了许久,终于说:“阿扬结婚了。”半夏听到这么一句话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是没有一丝光亮的绝望。
  “半夏,我们结婚吧!”他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她攥紧拳头。那仿佛是一个梦,梦里依稀有她最诚挚的感情。最歇斯底里的爱。她以为还没到山穷水尽,她以为一切都还有转机,她心里是这么想的。抱着这么一点儿微弱的希望,她以为她能安然地在这个偌大的冷漠的城市里好好地生活下去。
  没想到她心底最亲密的那个人已经娶了妻,做了别人的丈夫,成了另一个家庭。另一个女人的支柱。
  她不觉得心碎,只觉得心被一层层地剥下来,刮下血肉,各处狰狞不堪。她张着嘴,声嘶力竭地想要说点儿什么,嗓子里却像是堵了块石头,透不过气来。
  她躺在病床上最痛苦的时候,他对着她发誓:“半夏,这辈子我只爱你!”他怎么可以这么对她?她为他打掉过孩子啊!他们那么亲密,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人和她一样与他亲密了。怎么一转身,他已经再也不可能属于她了?!
  她浑身僵硬地站着。江远看出她的不对劲,出声问她:“你不要紧吧?”她拽紧江远的衣服,张着唇,发出啊啊的轻声。她眼里蓄满泪,一颗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下来。
  她好恨,她想要发泄出来,他对她说过这辈子都要和她在一起的,他抱着她发过誓的。他的这一生不是早就许给她了吗?是她说的分手,可是他打了她一巴掌啊,他打的时候不心疼吗?打在她脸上的时候他是什么感觉?他明明知道她的性格,怎么还可以做出那样的事,那样叫她一辈子都不能原谅的事?!
  她那一段时间脾气不好,对他不好,他有没有想过她的苦?她在外面累死累活,回到家还要给他做牛做马,他怎么就不能体贴体贴她呢?
  她是寒了心啊,那一巴掌打灭了她心里所有的火光。
  熄了火的夜,黑漆漆的,就只留下她一个人受苦,他已经另结新欢。她好恨,她好恨这男人这么快就把她忘记了。
  她站立不稳地滑下去,幸亏江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她抬起头来,满脸的眼泪。
  医院的走廊里,连两旁的墙壁都刷得那样惨白。
  江远看着她,心想:这是怎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女人!他从她模糊不清的声音里分辨出那三个他熟悉的字眼儿,她在叫方懋扬的名字。
  他突然冲动地想用指腹抹去她颊边的泪,可他的手才微微松开她准备抬起来,她的身体就像没有骨头一样往下滑。
  江远只能用手托住她下滑的身子,看着她趴在他胸口垂泪。他想:你真是傻,竟然傻成这样!

  第五章 等下一个天亮
  成年后,我们渐渐接受分别和无奈,原来它们都是那么平常的事情。我们用青春去换来沉默,这就是成长。孔半夏总是在心底这样安慰自己:方懋扬,方懋扬,我蹉跎了这些年华,不是因为放不下,只是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岁月会偶尔蹦出来,它一蹦出来,我就感到筋疲力尽。
  程潜说:“你这样真像个怨妇!”她对着镜子照了照,明眸皓齿,顾盼生姿。于是她转过头去问他:“哪里像是怨妇?”程潜蹙眉不答,目光锐利像鹰。她于是恹恹地,终于说出一句实话:“我没有想要挽回什么,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其实早已猜到。我这么痛苦只是气他成双成对,而我却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又问他:“今年春节你回不回家?”程潜一副不大想回去的样子。半夏有些看不过去,说:“你爸你妈都很想你,每年我回去的时候他们都拉着我左一句右一句地问你的情况。”“我这不是工作忙吗?我做的是国际买卖,哪里有春节可以休?我去休息几天,国外那些客户早被别人套去了。”程潜说得对。半夏也不再多说,买好飞机票,两天后飞回老家。
  那位老部长定在年后做手术。半夏再次在医院见到江远,想起上次的失控,不免有些尴尬。
  “今年你要回去?”他笑问她。
  “是呀,明天的机票。”“一路顺风。”他浅笑,眉梢轻扬,带着淡淡的温柔,面目英俊,走道里白炽灯的光线打在他脸上,映出一片灿烂。他浅笑着告别:“手术后我就回美国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半夏,保重。”半夏走远,江远还站在走道上,以一种奇特的心情看着那个身影渐渐远去。
  他心里一动,有什么想法在脑子里一转,可是他还没抓住,那感觉就消失了。此时他还不知道他没有抓住的是什么,等他知道的时候,悔恨已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半夏下了飞机,她父母都来接她。南方的冬天很冷,却没有雪。她穿着厚厚的大衣,随父母上了出租车。在车里她母亲嘘寒问暖,她父亲坐在副驾驶座上和司机聊天。
  “你女儿在外地工作啊?”“是呀,在北京当医生。”“哟,那真是厉害!”“呵呵,这孩子从小就勤奋懂事。”父母在外人面前谈起她,从来都是骄傲自豪的语气。她是他们生命的延续,她考上医学院的那一年,妈妈更是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连声念叨:“半夏是妈妈这辈子最骄傲的作品。”一会儿,车开到了熟悉的街巷,红砖的老房子,爬山虎苟延残喘地吊在墙壁上,烘托出那么一种怀旧的沧桑气息。
  半夏下车,湿冷的风吹来,卷起她大衣的一角,冷风一下子灌进去,冻得她一个瑟缩。半夏的妈妈说:“我们一会儿去逛商场,大过年的,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张罗。”半夏想起小时候每到过年,都会等着妈妈从商店里买回新衣新裤新鞋,无比欢喜。后来她每月都与同事在大商场购物,却再也没有了这种欣喜。
  这个城市发展得很快,商场里东西也琳琅满目。半夏正站在柜台边试鞋,对面走来高挺英俊的男子,不是谭谏严是谁?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城市碰到他。他身边站着的男子站姿端正,气质清冽,这样的两个人在人群中很扎眼。
  “半夏?”他亲切地打招呼,半夏的妈妈也早注意到有这么一个出众的男士默默看着他们,倒没想到这人认识自己的女儿。她当下高兴,和蔼地问女儿:“半夏,这位先生是?”“妈,这是谭谏严,我在北京的朋友。谭谏严,这是我妈妈。”谭谏严笑得热情,“伯母也来买东西啊?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我朋友给了我几张这儿的金卡,可以在现有折扣上再打八折。”说着他用修长的手指拉出皮包,从中抽出一张金卡双手递到半夏的妈妈面前。半夏的妈妈起先推辞,后来他说只是来旅游,用不上,又说还有几张,她才接了过去。又聊了几句,她已经热络地叫他小谭。
  “小谭有空就来我们家,阿姨做一桌子好菜招待你。”谭谏严长眉一挑,眼神掠过半夏,眸底光华无限,说:“那是当然,到时候就要打搅您了。”半夏的母亲笑呵呵地说:“不打扰,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半夏以为聊天基本结束,他们就要走了。可是等了等,谭谏严没有走,反而问她:“还有什么要买的吗?”“我还要陪妈妈去看男装。”她模棱两可地回答。
  她犹犹豫豫的表情尽数落入谭谏严眼底。谭谏严心底微微涨潮,这女人还真不待见他。他点点头,对同伴轻声说了几句,同伴向他们点头示意后就走了,只剩谭谏严一个人目光诡异地望着她。
  半夏正琢磨着他是不是要赖着不走,果然就听到谭谏严对她母亲说:“阿姨,这时段不好打车。我陪你们逛,逛完了送你们回去吧?”半夏的妈妈自然乐意,想着这优秀的年轻人定然是对自己女儿有意思才如此殷勤周全。人逢喜事心情愉悦,半夏的妈妈买了不少东西,谭谏严一一接过,俨然已从大医生摇身一变,成了狗腿子,低眉顺眼地跟在身边,还不时免费提供意见。
  半夏的妈妈笑得合不拢嘴,在她耳边悄悄说:“这年轻人不错。原来你有这么优秀的朋友,怎么不早和妈说一声?弄得妈妈还天天替你操心。”半夏觉得好笑,她和谭谏严的关系还很模糊,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让他在她妈妈面前殷勤表现。她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干脆就什么都不说,由着她妈妈瞎想。
  后来走出商场,谭谏严说请她们等一下,立刻就回身去了停车场。不一会儿,一辆白色的宝马停在她们面前。她一看车牌——空U,这样高档的军车不是一般的人能开的。
  半夏脸色微变,才开始揣摩他的背景,就听到他笑着说:“这是我刚刚那位朋友的车。你家在哪儿?给我报个方位。”半夏这才想起刚刚那个站姿端正的男子,确实有军人的气质。
  有GPS自动导航,谭谏严开车也不费劲,中途还和她妈妈有说有笑。他很能说笑,谈吐幽默,见闻广博。他和她妈妈谈起做菜也很有两把刷子。半夏想起上次她在他面前讲解熏肉的做法,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班门弄斧,不免有些愤然。
  “伯母,我还要赶去别处,就不上去坐了。”车开到楼下,站在瑟瑟的冬风里,他扬声道别。
  半夏妈妈看着他,心里直道这个年轻人不错,明明有事,还不辞辛苦特意送她们回来,于是她笑着点点头,说:“有空来玩啊。”半夏和妈妈走上楼梯,妈妈笑呵呵地说:“这个年轻人不错,怎么不发展发展?”“妈,你也说了人家不错,说不定你女儿没入他的眼。”“谁说的?我的女儿漂亮能干,进得厨房入得厅堂,现在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咯!”孔半夏只是笑。这样的笑带着点寡淡的味道,和新年的喜气洋洋总有那么点格格不入。
  第二天下午她接到谭谏严电话时,门外正有人放鞭炮放得不亦乐乎。在闹哄哄的爆竹炸裂的响声里,她站在窗边听到电话里的人问:“在哪里?”“在家。”谭谏严此时正在开车,听她说在家,嘴角就挂上淡淡的笑。
  “想不想出来转转?我快到你家附近了。”“好……”她穿上大衣出来,在院子门口再次看到了那辆白色宝马。谭谏严坐在车里,摇下车窗朝她一笑,忽然看到她光秃秃的脖子和手,眉轻颦,埋怨道:“怎么也不戴上围巾和手套?”“我忘了。”她打开车门坐上来。谭谏严穿着咖啡色的圆领羊绒毛衣。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她坐在副驾驶座上只觉得手脚都传来一股暖意,浅笑着问他:“我们去哪里转?”他故意瞪她,说:“好像你才是本地人,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她眼珠转一转,说:“那就去南门大桥转转好了。”南门大桥是今年新建成的跨江大桥,半夏只在报纸上看到过,还没有去看过。
  “那你给我指路。”他懒得用定位系统,听她口述路线。半夏难得当向导,指手画脚一番,凭着记忆跟他坐在车里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
  街上人很多,每家店门前都一片红红火火。巷子里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接连不断,有小城里特有的年味。街上撒了一地的红纸屑,小孩子们笑嘻嘻地往路边摔炮仗。
  也许是气氛感染,谭谏严唇边一直带着薄笑,眼里也闪着光亮。
  “前面直走,应该就是了。”她指路。
  他闻声眯起眼睛看一眼远处,果然一条青灰的长桥架在江上,江水粼粼,火红的太阳染红了半边天,霞光四溢。
  “我们步行上去?”半夏点点头。他将车停到一边,半夏也下了车。他不直走,却拐去一旁的小店。再出来时,他手里已经多了围巾和手套。
  半夏一怔,他已经笑盈盈地说:“桥上风大,你这么光秃秃的,容易着凉。”半夏看自己厚重的衣着,这还光秃秃?他低下头,修长的手指拿起围巾围在她脖子上。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温热的气息都喷在她脸上,顿生暧昧。
  她身子一僵,忽然脸红。等她再看他,他却已经端端正正地站着,一本正经的样子。
  两人一起走上斜拉锁桥。风果然肆无忌惮地刮过,呼呼地吹乱行人的头发。
  大桥是新城与老城连接的枢纽。穿过大桥就是城市新建的广场。广场上有喷泉,熙熙攘攘的人群三五成群,老人们有的在打太极,有的在跳舞练剑。
  孩子们在喷泉旁边蹿来蹿去。这样寒冷的冬天也有人放风筝。一只彩色的风筝呼啦一下子窜到半夏脚下,她刚弯腰捡起来,就有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朝这边奔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朝着她叫:“阿姨,我的风筝。”半夏将风筝递给他,俯身冲着他笑道:“风筝不是这样放的哦。你不跑也能让它飞起来才叫放风筝。”孩子似懂非懂,问:“那要怎么放?”半夏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这么有兴致,干脆把外套一脱,搭在一边的石阶上,拿着风筝跑起来示范给他看。
  她跑了一小段就停下来,一面拉着线一面讲解要领。风筝果然徐徐飞在半空而没有再落下来。
  她把线递给小男孩,回过身就看到谭谏严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身形高大,背染阳光,正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她。
  “没想到你会放风筝。”他展颜一笑。
  “怎么,我不像是会放风筝的人?”“你看上去很难让人和运动联想在一起。”“我还会打篮球。排球……”他眼睛睁大,满是不可思议。
  半夏终于笑起来,说:“这好像是大学女生的必修课呀!”他想起当年读大学的时候班上女生站在篮下投篮的情景,犹觉好笑。
  “你们学的那一点儿皮毛也能叫会打?”“不然怎样?你不相信我会打?”她自信满满,昂首阔步。广场上就有篮球架,只可惜没有球。半夏故意带点儿遗憾地说:“可惜不能让你见识见识。”谭谏严浑不在意地弯起嘴角,说:“想打还怕没有球?”半夏没想到他转身就朝旁边的篮球架下跑去。他和正打球的男生说了几句什么,那男生笑得暧昧地朝她这看了几眼,对他点头,伸手把篮球递给了谭谏严。
  谭谏严拍着球小跑着回来。半夏好奇地问他:“他怎么会同意借给我们的?”“我告诉他,只要我赢了你你就同意做我女朋友。”他轻轻松松地说出这句话,旁边那大学男生也配合地冲谭谏严和半夏暧昧地一笑。半夏一怔,她倒不是因为害羞,活了这把岁数,只觉得害羞的机会越来越少,只是这句话他说得似假还真,让她不明真假。
  她微微仰起头来揣摩他的表情。他用细长的手指转着球,姿势非常帅,只是穿着风衣。羊毛衫。西装裤的成熟风格和这样的举动有一点儿不相称。这样的谭谏严别有一种潇洒的感觉,而且一看就知道他是玩球的行家。
  他眉眼带着特殊的笑意,勾着唇,目光很是蛊惑,问:“怎么样?”半夏只觉得心下一股淡淡的惆怅细水一般缓缓流过,然后她笑了,是一种看透风景的笑容,答道:“好。”她想:你赢了我便当你的女朋友。诚如杜炀所说,这样的男人,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应该好好把握。
  虽然半夏看一个人打球看了十年,但是到头来她还是输给了谭谏严。
  谭谏严垂着的眸子里含着点点光,读书时候花的那些工夫没有荒废。她也打得很好。只是他到底技高一筹,他想,她成了他的女朋友也不冤枉。
  “你怎么会想到和我相亲?”从南门大桥回来,她坐在他住的宾馆房间的沙发上问他,仍然觉得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会去相亲的人。
  他淡淡地看着她,眼中透出笑容,说:“那天我正好轮休。黄护士长本来叫的人是晏韩,可是他临时有事,黄护士长气急了,在休息室里骂骂咧咧。我刚好经过,被她拉了来。”他目光中的笑意加深,“还好那天我来了,不然就没有机会认识你。”他喜欢这样的缘分,自然而不刻意。他顺其自然地爱上了她。
  半夏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脸上一热,局促地移开眼。
  谭谏严确实是有魅力的男士,一颦一笑都像是要蛊惑人。他款款说出“还好那天我来了,不然就没有机会认识你”时,半夏无法形容内心的感觉。
  以前的感情里仿佛是没有这样的经历的。从来都是她仰望着方懋扬,马不停蹄地追赶着他。也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认识你是我的荣幸,我很高兴认识你!
  半夏动容,只觉得这也是自己的幸运,谭谏严多么优秀,她居然能获得他的青睐!半夏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谭谏严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着她的表情,那睫毛下隐隐的水光让他一怔。他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突然出其不意地伸出胳膊将她揽到怀中。
  他长臂环绕住她。搂着她的那一刻,他心头涌上一种脉脉的温情。宾馆房间里的灯光是橘色的,朦胧暧昧,他低头看着她被灯光染成橘色的细嫩皮肤,上面有一层细细的茸毛,看上去很可口。他的薄唇溢出一丝笑,“怎么感动成这样?我刚刚说了什么很感人的话吗?”半夏没有拒绝他的拥抱。女人就是这样,男人不经心的一句话,就可以打动她许久。
  年三十晚上,谭谏严坐飞机赶回北京家里过春节。半夏留在小城,一家老小齐聚一桌,屋子里很是热闹,孩子们嬉笑玩闹声不断,长辈们早搭了桌子打牌打麻将。她和几个堂姐堂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春节联欢晚会在这个小城里还属于大年夜必看的节目,央视的那几个主持人每年都会出现,男主持人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和既定的讲话模式激情洋溢地说着“这里是中央电视台……”,所有这些都透着熟悉的味道。
  她的堂姐一边织着毛衣一边笑道:“你怎么还不结婚?我都快当妈了,你还做单身贵族。女人结婚还是赶早的好,你要没有认识的好的我识得几个,要么你回北京前见一见?那人也是在北京工作,公务员,在税务局里当差,和你的职业比,也没差很多。赶巧你们俩都回来过年,也算是缘分……”半夏淡淡地笑了笑,绕过这个话题。姐妹们只当她不上道,这么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为自己的终身大事着急,所以每次她刚把话题绕开来,就又有热心人把话题带回去。
  这么来来回回,她就是跟个闷葫芦似的,也不想多说。和谭谏严的关系才刚确立,她还不想兴师动众地叫亲戚们都知道。
  这个时候她手机响起来,她低头一看正是谭谏严。
  她唇边浮出笑,接起来只“喂”了一声,电话那头就问她:“在干什么?”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很好听。
  她旁边的二堂姐也听到了,目光一亮,眼神示意几下,周围顿时安静下来,齐刷刷都盯着她。这样的场面半夏实在忍俊不禁。
  “在看春晚。”“那有什么好看的?我很久不看了。”此时的节目是赵本山的小品。电视机的声音从听筒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哦”了一声,“他的小品还演成了一系列?我记得去年也有个类似的。”半夏却觉得他那边异常吵闹,倒比她这一大家子人还热闹一些。这时候正好有人在旁边叫了一声“谏严”,轻柔的声音很是好听。
  半夏奇怪,问:“你这是在哪里,怎么那么吵?”谭谏严笑着回答她:“在外面唱歌。打牌。家里年年都是些老节目,怪没意思的,所以溜出来透透气。”半夏想起那次在酒店楼梯上听到他唱歌的情景,一时兴起,说道:“我还没有正经听过你唱歌。”他低沉地笑,说:“你想听我唱情歌?没问题,你一句话,我唱到失声都在所不惜……你等等。”谭谏严放下手机,走到一旁去抢来话筒。他拿起手机,朗声问她:“你想听什么?”“你最拿手的。”他清了清嗓子,试了下音,歌声缓缓流出:徘徊过多少橱窗住过多少旅馆才会觉得分离也并不冤枉感情是用来浏览还是用来珍藏好让日子天天都过得难忘熬过了多久患难湿了多长眼眶才能知道伤感是爱的遗产流浪几张双人床换过几次信仰才让戒指义无反顾地交换把一个人的温暖转移到另一个的胸膛让上次犯的错反省出梦想每个人都是这样享受过提心吊胆才拒绝做爱情待罪的羔羊回忆是捉不到的月光握紧就变黑暗让虚假的背影消失于晴朗阳光在身上流转等所有业障被原谅爱情不停站想开往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
  他的声音比EasonChan低沉。唱完后他问她:“怎么样?好不好听?有没有开始崇拜我?”他语气轻松,唇边带笑,像冬天里温暖的一阵风,强势地席卷进她心底干涸的沙漠。
  “我对你的崇拜就像是滔滔江水,汹涌澎湃。怎么办,我怕待会儿洪水暴发,一发而不可收拾。”她说完,还等着他回话,他却好半天没有声音。
  半夏出声询问:“谭谏严,你还在不在?”“在。”他只是有一瞬间的出神罢了。
  年假过后,工作比之前更加忙碌,半夏查阅了很多OPCABG的手术案例,方案已经最终确定,由她当老师的副手,一起负责这次手术。
  半夏到病房看望老部长,江远也在房内。老部长的精神差了很多,躺在床上听滑稽戏。这种戏半夏是知道的,源于上海的独角戏,多在江浙沪一带流行。她家里也有老人爱听这出。
  她一面检查,一面陪老部长聊天。老部长忽然说:“你和阿远以前就认识吧?”半夏一笑,说:“我和他是高中同学。”老部长点点头,躺在床上很快入睡。
  “爷爷的手术到底……”江远送半夏出病房,在门口问她。
  她浅笑着安慰他:“我们都会尽力,你不要担心!”她这样安慰他的时候,想起的是以前那个处处为她解围。笑得很温和。说话从来都谦逊。和方懋扬完全南辕北辙却依然好得如同手足的男孩。
  眼前的江远温文尔雅,已是年届三十的成熟男子。
  江远到底面有愁容。手术当天,半夏还看到了他的母亲,那位雍容富态的官太太。他的母亲拉住她老师的手,焦虑地拜托了几句,看向她时,也是目光诚恳,一脸憔悴。
  半夏收回目光走进手术室。这样一个手术很危险,大家都小心谨慎,手术室里只有仪器发出的单调的嘀嗒声。半夏站在仪器前确定方位的时候,老师突然叫了她一声。
  她疑惑地抬起头,才发现老师额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
  半夏一怔,隐隐觉得不对劲。什么大手术老师没有见识过?那样沉着的人怎么可能在手术刚开始时就出现这样的状态?
  她走到老师身边。老师声音很轻,带着喘息,说:“我老毛病又犯了……”向来深邃的目光盯着她,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你能处理的,这个手术由你来操刀。”手术进行到这一步,再终止已经不可能了。半夏在脑中迅速把已经滚瓜烂熟的手术方案又过了一遍,当前的情况她太清楚了。
  半夏接替老师的位置,心无旁骛专注手术。时间慢慢地流淌,她额上才渗出的汗又被一旁的助手擦去,如此循环反复,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冬天的风已经刮尽了枝头的枯叶,当春风暖暖地吹进来的时候,她已是筋疲力尽。
  剩下的缝合工作用不着她做。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孔医生,恭喜你!”手术室里当时就满堂喝彩。她的老师也已经休息过来,一脸欣慰地赞叹。半夏现在却觉得手脚开始不听使唤。她不敢想如果这次手术失败了,会有什么后果。她想到那个她认识了十几年的江远,后怕不已。
  那次手术就是孔半夏的军功章。孔半夏开始在医学界声名鹊起,尤其身为女子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很多大医院都想要挖脚,半夏一如既往地回绝。
  这天她和谭谏严在雅兰吃饭。谭谏严一脸春风得意地替她庆祝。
  半夏笑话他说:“倒像是你出了名,上了报!”当然,谭谏严本来就很有名,文章时常出现在医学界的核心刊物上,还是电视台某医学栏目的特邀嘉宾。
  谭谏严对她的嘲笑满不在乎,理所应当地说:“你的名声就是我的名声,我和你还分得那么清干什么?”吃完饭,谭谏严带着半夏去赴朋友的约。半夏第一次骑马,也是第一次接触到他的朋友。
  “呵呵,你就是谏严的新女朋友啊?闻名不如见面,孔小姐真是漂亮。”说话的人是胡岚,打扮得很妖娆,一身骑马装,英姿飒爽,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半夏。
  她的声音略略让半夏觉得耳熟。半夏心里起了疑,不由得看了谭谏严一眼。
  还有一个男的叫袁志彬,也出落得一表人才,像是和胡岚很熟。他们两个都是骑马好手,上了马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半夏坐在马上,四肢僵直。她颤巍巍地开口叫谭谏严,“我实在不会骑!”谭谏严也骑在马上,神闲气定,风采卓然。他一面安慰她,一面讲解技巧给她听。
  半夏本来就全身神经都绷紧了,这时候身下的马突然不听指挥低头去吃草,她啊的一声惊叫起来,手脚一乱,马就开始噔噔地朝前跑。
  半夏只觉得头顶有铺天盖地的乌云黑压压地朝她而来,真是天塌了的感觉。她隐隐有一种恐惧,以为今天就要命丧于此了。
  这个时候一只手臂从她后面伸过来,强而有力地将她带起来。她只觉得自己凌空而起,再恢复意识,却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谭谏严的马上。
  她安稳地靠在他身前,他的气息从她头顶飘下来。她听到他以无限宠溺的语气说:“半夏,你怎么这么胆小?”她的眼前蒙上一层薄雾,再也看不清周边景色。呵,原来她这么胆小,在他面前,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这么胆小。
  看着放心靠在自己胸前的小女人,谭谏严唇边溢出一丝笑,看来骑马真是一项不错的运动。他眸光闪闪,忽然觉得眼前绿油油的草地真是优美。
  杜炀的生日,半夏和程潜自然早早准备好,要和她一起庆祝。嘭的一声香槟酒被打开,幽幽烛火照亮房间的每个角落。杜炀跪在茶几前,双手合十,烛光映在她的脸颊上摇曳生姿,“完了完了,又老了一岁,还没有找到男朋友,嫁不出去了。”半夏和程潜听到她的话,都不由得笑了出来。程潜最先答话:“你要想谈恋爱,包在我身上。”他拍着胸脯保证,开始给杜炀介绍他认为好的各色男人。半夏看着打扮光鲜的杜炀,扬声笑道:“去相亲了?终于轮到你了!”杜炀瞪一瞪眼,说:“公司老板,三十一,未婚,无不良嗜好,家境殷实,品貌端庄。程潜真是好兄弟,把这么好的照顾给我。”可是这些无可挑剔的男人杜炀却个个都看不中。程潜不禁咂舌道:“泼皮猴,你到底要找什么样的男人?我以男人的眼光过滤过的人,没道理不好啊。”杜炀看着程潜一脸关切的表情,突然扭过头去,说:“算了,都没相中,还是我自己找吧。”杜炀感冒了,声音里带着厚重的鼻音。
  程潜摇一摇头,说:“女人就是难搞定,你自己找就自己找吧,我要去接曹莞了。妞儿,拜拜。”他大大咧咧地离去,只留下杜炀一个人坐在窗前。人感冒了真不舒服,鼻子不通气不说,还鼻涕很多,鼻腔里酸溜溜的,连带眼睛也潮潮的。
  啊!怎么办?她好想哭啊。
  程潜喜欢曹莞,程潜喜欢曹莞!她在心里不停地重复。她认识程潜的时候他已经心有所属。“杜炀你是猪,你喜欢的人也是猪。你不知道吗?暗恋是这世上最不可救药的感情!”她在心里暗骂自己。
  “半夏,你都喜欢做什么?”谭谏严问她。
  他们两个坐在谭家的客厅里。半夏在翻碟片,发现很多都是文艺片。她想了一会儿,回头说:“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平时回家除了浏览网页就是看看电影,大多时候留在医学院做试验。”谭谏严哈哈大笑,说:“那看来我们两个都是忙人。”可不是大忙人吗!谭谏严多数时候是忙于工作的,他们两人很少抽得出时间见面,多是谭谏严打电话给她,偶尔她也会打电话给谭谏严。每次通话时,她都能感觉到他的繁忙。她有时候想,两个人都是医生,就算他比她有名气一些,也不至于忙成这样。
  吃饭的时候,他电话响了,接起来就往走廊上走去。他说些什么半夏不知道,可那腔调分明是在处理公务。
  半夏有一次笑嘻嘻地问他:“你该不会是也在外面做什么兼职吧?”但她实在不觉得他有这个必要,钱是重要的,可也犯不着为了挣钱把自己累死。现在每期有谭谏严的医学节目她都会准时收看,看到他在上面和主持人谈笑风生却掩不住疲倦的面容都会略略地心疼。
  谭谏严痞痞地回答她:“我兼的职可多了,不多赚一点儿钱,怎么把如花似玉的老婆娶回家?”他说这句话时双目蕴含深意。半夏的脑袋嗡嗡作响,脸一阵发烫。
  谭谏严显然看得出来,没有放过调笑她,“脸怎么红成这样了?是冷气不够吗?”她笑着打过去,他嗷嗷叫着躲开来。有时候她气急了,他却总是很灵敏,怎么也打不到他。于是她索性把脸一横,冷冰冰地看着他说:“谭谏严,你是真的不让我打?”这时候他学乖了,便老老实实地走过来抱着她,哄着她:“你要打就打,我任你打,任你骂,好不好……”这时他们交往已有半年。
  北京的夏天很热。半夏走出医院大楼,还没有到停车场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她坐进车里开足冷气,打电话给他:“你在做什么?我今天的事都处理好了。”谭谏严好像正跟同事讨论病人的病情,压低声音回答她:“你先去我家,我一个小时后就回去。”谭谏严早早就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了半夏。杜炀当时就羡慕地称赞他:“这个男人不错,这会儿就肯交出钥匙,将来你们结婚了,财政大权也是要交到你手里的。”半夏当时笑她想得太多,这会儿自己拿钥匙打开谭谏严公寓的大门时想起那段话,心里却感到很甜蜜。
  她随手把钥匙搁在门边的矮柜上,脱了鞋走进屋。
  谭谏严的家里十分干净整齐,他自己说是定点请钟点工来打扫,不过半夏无论什么时候来都没有见到过。
  她看了会儿电视觉得无聊,心想还是去他书房里打开电脑看看吧。
  书房朝南,桌子正对着玻璃窗。桌子上有一摞书,都是些医学专用书。
  半夏随手翻了翻,一页文件掉了出来。她捡起一看,远光医院几个字印入她眼底。她微微起了兴趣,想着谭谏严竟然还在这家医院任职。
  那是一份医院的内部文件,但并没有记录什么重要事件。但她翻到最后时,却看到谭谏严的名字旁边是“乙方负责人”几个字。
  她觉得好笑,这人真是在哪里都混得好,居然还是负责人呢!
  后来谭谏严回来,她问他这事,谭谏严诧异她如何晓得。她解释说:“我在你书桌上不小心翻到的。”又问他,“你到底在里面是什么职位?”他嬉皮笑脸地回答:“董事会主席。”半夏一怔,目光巡视他的脸,沉声说:“不许开玩笑。”他正了正神色。他也不是有意要瞒她。他有点儿着急却一脸认真地说:“我没有开玩笑,真的,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这么忙了吧?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可是你总是不问我忙些什么。我总不能突然告诉你这个,让你觉得我是在显摆吧!”他这样说也有他的道理。半夏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里会不高兴,竟然隐隐地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她想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们医院以前还想挖我,你知不知道?”“你这种名医,咱们怎么能不拉拢!”他在她唇上一啄,“宝贝,既然你知道我在那家医院当老板,那就夫唱妇随,跟着我去怎么样?”他柔声想用糖衣炮弹攻陷她。她笑道:“给我什么好处?董事长的工资很高吧?是不是还有年底分红……”谭谏严笑呵呵地抱住她,说:“你男人我多赚点钱,还不都是花在你身上吗?我的就是你的。”这话真动听,他的就是她的,这主意不错。
  谭谏严兴起,约半夏去看电影。两人站在售票厅里研究了半天,半夏说:“看这一部吧。”她手指的是一部文艺片。谭谏严看了看名字,笑笑说:“我去买票。”他转身去排队。等两人进场,电影开始,半夏看得津津有味,转头要和谭谏严说句话,却发现他昏昏欲睡。半夏佯怒,打醒他。他被她猛地一拍,瞪大眼睛,里面还有一丝茫然。
  半夏诧异道:“你不是喜欢看文艺片吗?我这可是迁就你才挑的这一部。”谭谏严闻言只是觉得这话不着调,哼了声盯着她笑,“谁告诉你我爱看文艺片的?”说他一个大男人爱看这种拖死人不偿命的文艺片,简直是侮辱!
  半夏一怔,他家有很多文艺片影碟,这会儿倒说不爱看了?
  “你真不爱看这个?”“我从来不看这种电影。”他凑近她给她一个香吻,低声呢喃,“你也不爱看是不是?那正好,我们应该做点儿更有意义的事情……”电影院里很黑,他们俩要的又是情侣包间,谭谏严自然肆无忌惮得厉害。
  可是他不爱看文艺片为什么他家里会有那么多文艺碟片呢?半夏好奇,是谁留下的呢?
  半夏开始定期去远光医院会诊,病人很多,多是慕了她的名而又在她就职的医院排不上号的,因此她非常忙碌。谭谏严说得不错,半夏替他赚了不少钱。
  这天她才看完所有病人,站在走廊上等谭谏严,却听见有人叫“阿扬”,声音温柔悦耳。
  她对这个名字有着特殊的敏锐,双眼不由自主地寻找声源。
  那是一个温润而有气质的女子,一袭简单的短袖连衣裙,却仍然出众。她叫的那个男子闻声朝她走去,眉眼含笑。
  那个面庞她多么熟悉啊,曾经日日夜夜徘徊在她的眼前,怎么挥都挥不去。
  她有一丝僵硬,站在那里直到他们走到跟前,也忘了让出道来。
  “半夏?”方懋扬只觉得自己的心突地跳了一下,抬起头来就看到了孔半夏。他下意识地呼出那个名字,也感触自己的直觉还是这么敏锐。
  他有片刻出神,却很快记起身旁的妻子,微笑着跟她介绍:“绣月,这是我以前很要好的朋友孔小姐。”然后他才看向半夏,唇微微地动着,吐出字句,“半夏,这是我妻子绣月。”孔半夏觉得心底有条伤疤裂开来,在他的唇一张一翕间,隐隐地疼。她脸上却也是笑着,很温和的笑容,连目光也只是见到老朋友似的淡淡而温润。
  她眼波流转,已经开口说:“真巧,竟然在这里碰到你们。”她努力维持着淡淡的笑容,除了笑仿佛再也做不出其他表情。
  这个时候站在方懋扬身边的女人出言邀请:“我们的孩子下周末满月,孔小姐也一起聚聚吧。”方懋扬一怔。半夏也一怔,心底忽然生出愤恨。她藏在白大褂里的手渐渐收紧,好不容易出声问:“下周末什么时间?我有个朋友生日,怕不能去。”苏绣月看着她的表情是猜疑打探的,眼前这个人就是孔半夏?她不自觉地朝方懋扬靠得更近些,亲密地挽着他的臂弯。
  此时谭谏严终于来了。新欢旧爱,半夏只觉得没有比这样的重逢更悲凉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去看方懋扬的表情,可她终是没有。这个时候谭谏严握住她的手,她转头回视他。
  谭谏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半夏的紧张他全看在眼里,他用毫不掩饰的冷淡疏离看向他们。
  “原来你们是半夏的朋友。我一会儿交代一下,让他们把你们这次的费用全免了。”他很客气,眸色却冷冷的。他握着半夏的手,手心传递给她煦煦的暖意。半夏是他的女朋友,是他罩着的女人。
  半夏心里一甜,疼痛的感觉忽然淡去。她看着方懋扬和妻子离去,那个男人依然有叫她怦然心动的俊颜,也许会让她终生难忘。
  那个曾经以为要相携一生的人已然换了,是她执著吗?她很苦涩地笑了笑。其实谁不知道,和挣扎在过去相比应该勇敢地奔赴未来呢?只是很多时候,她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忘记是那样艰难的一件事,她和方懋扬,已经是几何体上的两条相交线。相交过后,他们终于越行越远。她知道,这才是生活的轨迹,谁都不能逾越。
  谭谏严看着她的落寞,他想,这是他的女朋友,怎么还对着旧情人落寞呢?
  他剑眉一蹙,薄唇忽然勾出一个笑,说:“半夏,周末正好没事,我和你一起去。”孔半夏明白他的意思,看他神采奕奕,一脸的兴趣,可是她发不出声。她不敢去,她怎么能若无其事地去参加他儿子的满月酒会?那不是太强人所难了吗?
  谭谏严仿佛看透她的心思,有一丝若有似无的不舒服在心底涨开来。他唇角扬起,为着这一点点的不舒服,那笑容更加流光溢彩,目光里隐隐透出光泽。这样的表情是魅惑的,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凭着自身的风采。良好的家世夺得女性的青睐。他总有办法逼她答应,他不欣赏做缩头乌龟的人,他喜欢直面问题。
  在谭谏严的坚持下,半夏最后还是踏进了酒店。方家果然是大手笔,这样的饭店整个包下来,不过是为了一个黄口小儿的满月酒。外面各色名车齐聚,里面亦衣香槟影,客似云来,欢声笑语不断。就是这样的家世曾经压在她的肩上,险些把她压垮,她仿佛又一次感觉到呼吸一滞,连气流都带着压抑。方懋扬见到他们进来,淡笑着过来招呼,“还以为你不会来。”半夏抬起头来,目光细细巡过他的脸庞,看到了他眼角淡淡的细纹。
  他碰触到她的目光,眼角一颤,竟然又一次温习起他们以前的岁月,他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那些记忆他是多么滚瓜烂熟,连她的每一个表情。嘴角扬起的每一个弧度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些是刻在他心底的痕迹。他的半夏多么可爱,多么热爱生活,多么羞涩。时间怎么能这么快就过去?他再也没有资格站在她的身边!心脏好像有一点儿不满,他强忍着,轻移开目光。
  那个时候他放不下自己的傲气,她也太坚决。他站在她宿舍楼底下乞求她的原谅,最终却没用。他甚至有一点儿恨她,就为了一巴掌,给他判了死刑。她要愿意,就是打回他一百巴掌他也不会蹙一下眉头。可惜他不知道,让她寒心的并不只是一个巴掌,那一巴掌不过是导火线,生活里的点点滴滴才是她绝望的源头。
  方懋扬的思绪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却很快就被他压制在角落里。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他们的身边都换了人,而且他已经为人夫为人父。眼角余光看到不远处的妻子朝这边走来,他微微一笑,看着她在自己身边停下脚步。他妻子个子不高,只到他的肩膀,这样与他站在一起,仿佛小鸟依人。他有一点儿恍惚,习惯性地对着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妻子的手中抱着他们的儿子,才刚刚满月,那么一点儿,胖乎乎的,鼻子眼睛都挤在一起,也不知道以后像谁。这一妻一子已经是他的责任,他的肩上背负着他们。他目光一黯,眼前黑压压一片,险些晕过去。
  他浑身血脉贲张,极力地克制住自己,才能稳稳地站在他们面前。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剩下的只是从前的一种感觉,而他们的那些青春岁月确实已经不在了。
  酒席开始,他和妻子一起敬大家酒,人人都笑着朝他表示祝福,他的朋友们有羡慕他的,打趣道:“阿扬,你小子真不厚道,哥们儿我还打光棍呢,你已经娇妻稚子抱满怀了。”他也淡笑着回击。到后来,谭谏严说:“方先生好像脸色不太好。”他一怔。喝了酒,想来大家的脸都是一片红,他这才能痛痛快快地发泄,却不知道谭谏严怎么这样说。
  这句话引得他妻子关切地询问:“阿扬,你不舒服吗?”他兄弟里起哄的人非常多,都嚷着要灌他酒。他来者不拒,畅畅快快,轮着桌地喝,直把自己当成酒桶。很快,他的意识就不怎么清醒了,脚步显出一些虚浮。
  苏绣月神色安静,只是有意无意地抬起头来看孔半夏一眼。
  半夏此时以为方懋扬这么看中这个儿子,才喝得这般痛快,心里已经有说不出的滋味。她终于无心再想那些如丝如网叫人喘不过气来的东西,抬起眸子,笑脸盈盈地指着桌上的一盘虾,问:“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吗?怎么都没见你动筷子?”谭谏严打量她的神色,见她确实一心一意朝着自己笑,他眯起眼,勾起唇,凑近她耳边轻轻说:“我等着你给我夹。”他的呼吸温热地喷在她的脸颊上,她面色一红,倒也和喝了酒似的火辣辣的。
  这就是生活啊,她总是要向前看才能有勇气走下去。
  周末,杜炀。程潜。半夏三个人小聚。在程潜的公寓里,杜炀和半夏见到了久违的曹莞。
  曹莞还是非常耀眼,打扮时髦,波浪般的卷发轻巧地垂在颊边,遮住四分之一张脸,妩媚至极。她笑呵呵地看着他们这些老同学,亲切地招呼道:“半夏,杜炀,你们要喝什么?我去给你们拿。”半夏看着程潜一副恋爱中男人的模样,显然沉醉在了眼前这片湖光山色中。
  她听到杜炀说:“哎哎,程潜,你终于修成正果了!”曹莞笑呵呵的,笑里有甜蜜。其实她爱程潜吗?不见得。她只是觉得程潜还不错,对她一片痴情。年轻的时候她也追求爱情,可是她爱的人结婚生子成了别人的丈夫,她转回头找一个爱她的男人也不错。她看向孔半夏。听说半夏现在和一个医生谈恋爱后,她心里不是没有讥诮,觉得这一切都是命。
  程潜心满意足地搂着曹莞对杜炀道:“我说丫头,我们三个里头就剩下你孤家寡人了,你也好好为你自己打算打算吧。男人三十是一枝花,这女人,一过了二十五,可就是江河日下啊!”杜炀难得地没有对程潜反唇相讥,她有一点儿怔怔地出神,可能是心里很不舒服。程潜终于如愿了,可是她的夙愿呢?她觉得自己这些年小心翼翼隐藏的心事像一张网,被风一捅而破。她眨了眨眼,觉得眼皮一直痒,很涩,很想用手去挠它们。
  她给大家讲了几个笑话。因为处在这样愉快的氛围中,她不知道除了说笑话,还能做什么才可以让自己笑起来。她很努力地自娱自乐着,眼波熠熠流动,眉目鲜活婉转。
  她想起有一次她在场的时候,有人起哄问程潜:“杜炀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当时程潜一怔。她也一怔,心却怦怦地跳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他的表情。他却神情怪异了一会儿,随即咧起嘴角,露出很明朗的笑容,说:“这丫头就像是我的兄弟。与像兄弟一样的人谈恋爱,怎么谈得起来呢?”当时她只是有一点儿失落,一点儿而已。她默默地喜欢他,这感情不深,却不知为什么四季都交替了无数次了,这一点儿不深的感情还没有停止的迹象。
  她喜欢程潜,却不会告诉他。
  谭谏严和程潜在一个小区。聚会散了,半夏从楼道里走出来,谭谏严已经等在门外。半夏看着杜炀,说:“我们顺便送你吧。”杜炀急忙说:“那怎么好意思!”这个时候程潜在一旁不紧不慢地开口:“半夏,哪用你操这份心?这不是还有我吗?别以为我有了女朋友就会把你们摆在第二位啊,我是那种重色轻友的人吗?”半夏默然,她一直觉得重色轻友是人的天性,连她自己,也曾经为了方懋扬而忽略杜炀。但今天,她突然觉得让程潜送杜炀回去有点儿不妥。杜炀对程潜是有感情的吧,所以才会这么多年没有男朋友。她倏然一惊,开始想象杜炀和程潜在一起的可能性。她看看与曹莞站在一起的程潜的表情,总觉得这是一盘死棋,杜炀没有活路。
  杜炀拒绝由半夏送她回去,“我这么大的人了,自己走能有什么问题?”她走了,走的姿势很潇洒。这世界有那么多的人,她却偏偏喜欢上了程潜。
  半夏和谭谏严并肩走在小区的石子道上。“在想什么?”谭谏严对她的分心有些不满,霸道地停下来搂住她的肩膀,嬉皮笑脸地逼近她。
  那么一张英俊的脸压下来,慢慢靠近,半夏的眼里只剩下他。
  “在想人为什么都那么执著。”“执著什么?”他靠着她“呃”了一声。因为靠得太近,他的鼻息都喷在她的脸上,痒痒的。
  她逼不得已地说:“暗恋。”他“啊”了一声,已经明白她在为谁感慨。“暗恋?你还用暗恋谁?有我这么优秀的男朋友,还有什么更优秀的人值得你去暗恋吗?”他逗她,挠她痒,不允许她还有时间为别的事情感慨。
  半夏东躲西藏,直解释:“不是我暗恋……”可解释似乎无效,谭谏严打定了主意要在她身上制造甜蜜的报复。谁喜欢了谁,谁在暗恋谁,和他有什么相干!
  他只在意眼前人,哪里有那么多闲工夫管别人的喜怒哀乐?
  老部长仍定期回医院复查,看到半夏总是会露出和蔼的眼神。但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温和的人。有一次半夏遇见他训斥下属,那样的勃然大怒。他的生活秘书低头站在一旁,唯唯诺诺。
  那是一贯把别人的尊严踩在脚底下的优越感。半夏说:“您大病初愈,并不适合剧烈的情绪波动。”老部长一怔,嘴角微动,好半天才忽然说:“我年轻的时候脾气就不好。”半夏突然想到江远的温文尔雅,难道他是基因突变?
  每次复查完,半夏都会把复查的结果用E-mail发给江远,偶尔附带几句问候,聊一些生活近况。
  江远此时在美国的研究所工作,有时会跟半夏抱怨那里的生活节奏太快。食物太难吃。他们偶尔也聊从前的事。有一次江远说:“你高中的时候真是太安静了。”她惊奇,问他:“为什么?”他在回函里说:“以前我们打球,你都坐在教室里等阿扬,可是有一次你却去了球场。你一直坐在一旁的树底下等我们,却没有人发现你。其实那时候我就想,只要你出声,阿扬一定会抛下篮球去陪你。你明明坐了一下午,后来却对阿扬说自己才来了一会儿。”这当然是一件小事,连孔半夏自己都没有印象。她想了一会儿,付之一笑,只在回他的邮件里写道:“现在的我再也做不到以前那样。我会反过来,明明只等了一会儿,却告诉他,我等你很久了,好让他去心疼我。”孔半夏如是说,然而是否真的会这样做呢?她一直没有机会去验证。她已经很少有等人的时候,多半是别人在等着她。她的时间太宝贵,即使谭谏严,也不曾叫她等待过。
  这天,她和谭谏严一起吃晚餐。吃到一半谭谏严突然放下刀叉。
  她不解,抬起头来看他,却见他目光幽冷。
  她一怔,出声询问:“怎么了?”谭谏严笑笑,说:“没什么。”这时候她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四周有人窥探他们。她疑惑地举目巡视四周。这家西餐厅以环境幽雅闻名,客人也大多举止端庄高贵,就餐很有风度,谈笑风生,一切再正常不过。
  半夏不疑有他,转回视线。这时,谭谏严低声说:“晚上我们去看电影,呃?还看文艺片。”他意有所指,她如何不知!她觉得这个人的脸皮越来越厚,早不如初认识时的一本正经。风度十足。
  她做出思考的模样,说:“我现在可是在两家医院兼职,每天累得倒头就睡,连做梦都成了奢想,为什么还要陪你去看无聊又拖死人的文艺片?”他一脸心疼,说:“那怎么办?要不我帮你按摩按摩,马杀鸡?”这样的场合他的行为不会太过。可半夏却能想象得出若是四下无人,这人要如何耍赖皮。
  “如果你现在就帮我马杀鸡,我可以考虑考虑。”他突然弯起唇,眼里闪着邪魅的光芒,“你要真这么要求,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只是那样的话,半夏,你不要害羞哦!”半夏一怔,却见谭谏严果真站起来,一步一步朝她逼近,一把抱起她朝门外走去。
  她惊慌挣扎,谭谏严却置若罔闻。
  “这里的空间太小,楼上的包房不是更适合吗?”她慌道:“你疯了!”这样一个场合,他竟然做这么不合时宜的动作。
  他身形高大,手臂孔武有力,肩上扛一个女人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她拗不过他,越挣扎反而引得越多人围观。就餐的客人已经纷纷侧目看向他们,他却大大方方,不管不顾。
  半夏想:怎么没有人上来拦他?后来她才知道,这家店是他家里开的。
  她想:这次自己爱的人是跟方懋扬完全不同的类型,邪里带魅。她想着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竟然想到——妖孽!
  当真应了那句话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这样的谭谏严,换成以前那个孔半夏,绝对是打死也要退避三舍的。是时间改变了她吗?还是生活太乏味,她已经心境苍老,确实需要一点儿这样的情趣?
  半夏第二次见到胡岚是在商场里。半夏的妈妈就要过生日了,她来商场里逛逛,看是否能给她妈妈挑到一件中意的礼物。
  胡岚当时也在商场的珠宝厅里,正在试戴一条全钻的手链。那手链戴在她白皙的手腕上闪闪发光,直逼得人睁不开眼。
  “啊,孔小姐。”她看到半夏,微笑着打招呼。她笑起来很漂亮,下颚很尖,唇色鲜艳却不招摇。
  “你也来这里买珠宝?”胡岚是人来熟,开始向半夏介绍哪一款是新来的,哪一款已经卖了好几年了,哪一款有收藏价值,哪一款一准儿要跌价。她经手的戒指。项链都是这里的好货,而且从谈吐中便能知道她是行家。
  “你是当医生的,学问做得好,但对这些东西肯定没我清楚,听我的保准儿没错。”一旁的营业员小姐也笑着说:“胡小姐是我们这里的常客了,眼光最是独到。”半夏听了胡岚的解说也确实心动,最后定了一款要去刷卡付账。收银员刷了好几次卡,最终把卡递还给她,说:“小姐,这张卡好像消磁了。”半夏听了脸色微窘,只好笑着说:“那不好意思,我改天再来买吧。”胡岚却站在一旁阻拦道:“我看你不是有闲的人,来一趟也不容易。我卡里的钱你先拿去用,到时候你把钱打到我账上就行。”这年头少见这样热情的人。而她们并不熟,半夏不得不谨慎,淡笑道:“还是我改天再来买吧,也不急于一时。”胡岚闻言瞟过半夏的眼睛,才热络地说道:“那也行。而且你就看了这一家,再看看,说不定有更好的。”她的表情还是那样自然,眼神也似坦诚,想必是个八面玲珑的女子。
  为了答谢胡岚的好意,半夏做东,两人一起喝了下午茶。
  茶座里,胡岚喝茶的姿势也是万里挑一的优雅大方,让人只要看着她便觉是在享受。这样集风雅。美貌与金钱于一身的女人并不多见,半夏的印象中唯一和她相似的恐怕就只有方懋扬的母亲,那个她曾经痛恨过的人。
  半夏浅笑道:“胡小姐和谏严认识很久了吧?”胡岚的指甲上绘了精致的花纹,细长的手指缓缓拂过杯沿,眸光微转,说:“是吧,他读大学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胡岚轻呷了一口茶,享受似的慢慢眯起眸子来,慵懒潇洒。
  “这里的茶还是这么好。”半夏喝了却不觉得好,各人品味不同。这时候胡岚说:“以前我们常来这里喝茶,喝完了茶才去看电影。我喜欢看电影,生活总是太无聊,不靠这个打发点儿时间,我都不晓得每天可以做什么!”胡岚语气似抱怨,眸子里也露出些许恹恹的情绪。胡岚其实是看着孔半夏特意这么说的,她是在等着看半夏的笑话。半夏垂眸,又喝了一口茶。这茶果真如她说的那么好?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这茶入口是苦的,回味还是苦的,从头苦到尾,苦得她胆汁都泛上来了。
  半夏心里也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她活到这个年纪自然知道是什么。她也正经地喝着茶,不动声色地放眼窗外。
  这里是大厦的顶层,城市景色一览无余。
  此时天空灰蓝,好似离她非常近。
  读研的时候,她就常有机会来这种地方,或是跟老师来洽谈课题要准备的仪器药材,或是谈得来的有钱的朋友花钱请她来此一掷千金。起初她没什么大的感觉,到后来她也有钱了,却开始喜欢起这种地方来。而且楼层越高越好,越高才越有把世界都踩在脚底下的感觉,才越有踏实的感觉。
  她也渐渐知道有钱人的喜好。
  她轻笑着感慨,看着也似亲昵,“你的命真好。今天我是忙里偷闲。换做平时,医院成天都有成百上千的病人排队挂号,想偷懒一下都不成。和你比起来,我倒像是徒为那一点儿理想,把青春都虚掷了。”她嘴角含笑,是满足的笑容。
  胡岚那样的人最怕什么呢?她想应该是理想抱负和坚持,那是他们觊觎而又匮乏的东西。有些人是多金,他们生得高贵,活在金字塔的顶层,可那又如何?连时间这样金贵的东西也觉得需要打发,生命不就没有意义了?每日如同行尸走肉一样,这样的生活,她怕是一辈子都欣赏不了吧。
  她眼前又出现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孩子,满眼的壮志,声音朗朗地在她面前诉说他的理想:“半夏,我以后要成为物理学界的专家,我要像李政道。杨振宁那样,我要名垂青史。”他的志向那样远大,她不停地追赶他。虽然最后他成了她心中的遗憾,可是这样想起来的时候,好像也不全是疼痛吧?
  在她年轻的时候有一个人和她一起努力,他们爱过,恨过,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其实她得到的,远比她想要的要多。
  半夏见完胡岚回去,自然是不高兴的。她掐着下班回来的谭谏严的胳膊,质问他:“你与胡岚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是我曾经的女朋友。”谭谏严实打实地回答她。
  随后他盯着她的表情打量,“宝贝,你吃醋了?”他来了兴致,凑近她,把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细细啃咬起来。那细密的吻和咬,一下子撩起半夏心中的火。她喘息着,情不自禁地微微张唇。谭谏严的手段真是恶劣,总是会让她防不胜防。
  谭谏严心里有一股无法克制的激动,为着她小小的醋意。他的牙齿在她的肩上很用力地一咬,她一痛,想要推开他,却换来他更紧密的纠缠。
  他在激情的时候不爱说话。可是此时,他拉着她的手,逼她和他十指交握,用一种急切地语气说:“半夏,爱我吧。你爱我我就把我的全部都给你!”她心神一荡,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她都已经是他的女朋友了,还要她怎样呢?
  她蜷在他胸口,手指四处游走,像是顽皮又像是蓄意。
  她看向窗外,皎洁的月光透进来,洒落一地银色。她在心底问自己:“我爱不爱他?”这是一个多么深奥的问题!爱是自然爱了,只是这份爱与她少年时的那份爱完全不同。
  她问自己,难道每一段爱本来就是不相同的?

  第六章 我依然在爱
  方懋扬先来,他们爱得真挚。谭谏严后到,她再也无法毫无保留地爱他,她爱上他之前不忘考虑他的收入。人品。能力,甚至身高。长相。可是这也是爱情,这样的爱是有比较的,这些考虑,并不妨碍他们相爱。
  江远和半夏的联系很频繁,三天两头就能收到他的E?mail,她回过去的邮件也很快就能看到回复。这让她不禁要怀疑,江远是不是每日只抱着电脑都不用做别的事?
  这日半夏又给江远回邮件,邮件里写道:“老部长一切安好。他说他想要曾孙了,让我催催你。我的缘分都来了,你的缘分什么时候来呢?”接下来半夏去郑州参加学术研讨会,会议为期两天。第一天晚上半夏偶遇老同学,故友重逢,自然要庆祝一番。
  对方是她读研时的同学,后来到香港工作。“这两年内地发展很快,我都有些羡慕,想要回来了。”“香港设施环境都好,何来羡慕一说?”“压力太大,人才太多。我这样的高学历,到了那边就成了二流水准。”“你要回来,可就是引进人才了。”“哪里有你想得那么轻松?你是一个人,来去自由。我可是拖家带口的,我先生的工作不可能随我调动。”她嫁了一个商人,当初婚礼上的风光,连半夏在北京都有所耳闻。
  已为人妇的女子感慨很多,“当初以为嫁给他就是挚爱了,以为会一生幸福。可是到头来,爱情慢慢平淡了。他父母又一直不想让我外出工作,那时候因为我的学历欣然接受我,现在竟要求我做家庭妇女!既然这样他们何必又要一个有文化的女人做老婆。媳妇?这不是平白糟蹋我的人生吗?”她的声音幽怨。长期家庭生活的不如意使她的眉头总是拧着,已有纹路。
  这是当初他们学校最优秀的学生,这样的学生往往都有远大志向。
  酒吧里有年轻的男女在劲歌热舞,动作火辣。酒入口很烈,味道却醇厚。
  她当初毕业被学校推荐去香港的医院,嫁得也极好。夫家有钱,丈夫也疼爱她。她这一辈子也算是顺风顺水,可现在半夏却是在听她对生活的抱怨。
  半夏忽然有一点儿仓皇。生活难道都是以悲剧结尾?
  半夏回酒店查收邮件,看到了江远的回信。这一次他回信很晚,她看看时间,足足晚了两天。
  从信里她似乎能想象得到江远的表情,他一定是笑着打听她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都没有向他介绍。她看到他怪她没有把他当成朋友时,轻轻地笑了,在回给他的邮件中详细地介绍了谭谏严。或许她没有意识到这封信发出时自己的心情并不轻松,可能带着些微的苦涩。
  研讨会结束半夏回到北京,此时正值秋高气爽,她仰起头来,天空依旧是灰蓝的。
  “机场里的巴士很方便的。你这么忙,何必还来接我?”她这一问,谭谏严没好气地笑了。他原本并未打算来接她,可是坐在办公室里,偏偏脑袋里老想着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然后才突然想到,这女人太过分了,去郑州两天,竟然一个电话也没有打给他!
  于是不满蜂拥而来。所以他就这么来了,撇下一切事务,有一点儿怒气冲冲的味道。
  他很少这么没有自制力。他想:反正是碰到她就是见鬼了!
  半夏看他神色微变,手在他眼前挥,说:“眉头都皱起来咯!”他低头一看,被半夏的笑容迷惑了。他收回思绪,也朝着她笑,说:“怎么会是皱眉头?我眼里都带着笑。”说着他逼着半夏认真看他的眼睛,“不信你看看!”半夏没办法,只得仰起头来看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很专注,可是半夏却没有注意,只怔怔地盯着他瞳孔中的自己,那个明明是很温柔地微笑却有一丝茫然的自己。
  她收回眼神,觉得心里凉凉的,仿佛初秋的温度已经叫人吃不消了。
  半夏年纪不小了,母亲常催她结婚,“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好几岁了。”天下母亲怕是都说过这种话,半夏觉得她一定是在电视上听到过,觉得耳熟。
  “我有男朋友了。”她母亲惊喜地试探:“是上次那个?”她轻轻“嗯”了一声。孔半夏的妈妈在电话那头笑道:“我第一眼瞧见那孩子,就觉得你们会走在一起,这叫有缘。”又聊了一会儿,她母亲才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谭谏严,“我妈妈说她看得出来我们两个有缘。”他哈哈大笑,笑声爽朗,手一抬,搂紧她,让她坐在自己的怀里。
  他高出她许多,她坐在他怀里显得很娇小。
  “半夏,你什么时候想嫁给我我就把你娶回家,做我的太太。”他看着她的双眼,很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他这样也算是变相地求婚了,他谭谏严生平第一次向女人求婚。当然他隐约感觉她现在还没有做好嫁给他的准备。
  半夏确实一下子心慌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慌乱。这样的慌乱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并不喜欢谭谏严。
  她的表情到底逃不过谭谏严的眼。他心底微凉,可脸上还是默默地笑着。他的唇靠近她,开始细细地吻她。
  他感觉胸口有个地方像是被刺了一下。他告诉自己这只是时间问题,他对自己的魅力有信心。他也该对这个小女人有信心的。
  他紧紧地抱着她,舌头寻找着她的,与她抵死缠绵。他只觉得怎么靠近她都不过分,他心底有个洞要靠她去填平。可她给他的总让他觉得不满足。
  男人都是贪婪的,得寸就要进尺。她总是卡着她的感情,那么一点一点地赏赐给他。她不知道,终有一天,他渴极了,会惹得他兽性大发。
  两个人仿佛上了天堂。他紧紧地抱着她,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荡漾进她内心深处。
  谭谏严低头看着半夏。虽然他只大她几岁,可他的事业的发展过程,确是耗尽了他的心血。
  他年纪轻轻当上远光的董事长,人人都说他是身世好,他却只能嘲讽地笑,也不解释。
  他是生得好吗?不,他绝不这样认为。
  他从小就很努力,忍别人所不能忍的,亲戚朋友们曾经的践踏仿佛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
  现在的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举手投足俨然是世家子弟的气派。要从那样的地位爬到这一步,有多艰辛?有多苦涩?
  胡岚在分手的时候骂他已经修炼成精,祸害人间。他确实对不起胡岚,对她下了狠手。
  可是对半夏,谭谏严觉得自己的心是柔软的。是他的修为一下子倒退了几百年,还是他本来就是人生肉长,没有那么冷酷无情?
  江远从国外回来了,回来得突然而且莫名其妙。
  一下飞机,他没有回家就去见了孔半夏。
  他在医院里看着穿着白大褂。满眼惊讶却略带笑容的孔半夏,开口第一句就问她:“你是真的喜欢谭谏严?”半夏一下子怔住了。这样的问题未免过于唐突,江远不是这么没有风度的人。
  她责怪道:“你这样的表情,让我觉得你是喜欢我才这么一下子飞回来,质问我为何抛弃你另结新欢的。”江远面色一僵,血冲到耳后。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小心地打量她。半夏却不知道她说对了!
  半夏只是笑,显然她不过是开了个玩笑,并没有注意江远怪异的神色。相反,她比较关心江远为什么这么说。
  江远的回答让她感到意外。“我认识谭谏严。半夏,这个人并不适合你。”江远说了他所知道的谭谏严的过去。
  晚上半夏回到家里,谭谏严还没有回来。她站在厨房水池边拣菜,心里却想着白天江远说的话,酸涩油然而生。
  水龙头里的水哗啦啦地流下来。绿油油的菜叶在池子里漂着,悠悠地漂到一起,又被骤然冲下的水推散。
  这时候一只手横伸到她眼前,几下旋转,关了嗡嗡作响的水龙头。
  那是一只修长的手,指甲也修剪得干净整齐。这可是她的功劳,她想起自己昨天抓着他的手,一面一剪子一剪子剪掉他多余的指甲,一面和他说笑的情景,不由得一愣。
  半夏转过头,谭谏严已经一脸好奇地站在她身后许久了。他问她:“在想什么呢?水溢出来了都不知道。要是平时也这么发呆,有多少病人要遭殃啊?”他唇角勾出笑,本来英俊的五官在这样的表情下又添了许多光彩,显得更加出众耀眼。
  他宠溺地叹一口气,推推她,自己开始洗菜。这些日子,他对她越来越好,看着她的目光也越来越柔情四射,时常笑盈盈地叫她两声半夏,就像是在叫家人。
  半夏也回以一笑。她抬起沾着水珠和菜屑的手轻轻理了理他脸颊边的头发。
  他不躲不避,很自然地任她的脏手弄脏他爽利的头发。
  她缓缓地开口求证白天里江远的话。
  “谏严,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母亲叫什么。”当然这只是江远所告诉她的一部分。她只问这一部分,她告诉自己只问这一部分就够了。太多,便太伤人!
  谭谏严突然变了表情。他看向她,目光暗了一下,然后神态自若地洗菜,把菜抖出水面。
  “我母亲姓谭,叫毓雅。”谭谏严没再看孔半夏,双目盯住菜叶,脑子里思绪飞旋。他思考着是什么人告诉她什么了?告诉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随母姓,你会不会觉得奇怪?呃?”他反问她,试探她的反应。
  他看明白了她飘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怜惜。心痛。他被她看得心头一软,可是眼光仍然幽暗。
  半夏双手环抱上谭谏严的腰,头靠在他肩膀上。她的下颚抵在他背上。谭谏严的背很宽厚,她从来不知道这样宽阔的肩膀背后隐藏了那样艰辛的往事。
  她知道谭谏严喜欢被她这样抱着,因为她抱上他的时候他的背稍微颤抖了一下。
  女人都是心软。母性强烈的动物。她告诉自己:“我不管你的过去,我只要你的将来。”谭谏严感觉视线突然模糊。他狠狠地把她拽进怀抱,低头吻上她的唇。
  她的唇干燥柔软。他迫不及待地探舌敲开她的牙关,完全忘了技巧,只是本能地探索她,抚触她口腔里的每一寸柔软。半夏也以从来没有过的热情回应他。
  好半晌,他才放开她,唇畔牵出一丝柔情。
  “先吻到这里,我还要炒菜!”半夏的脸一阵羞红。他真坏,搞得好像她强吻他不放似的!
  半夏抬起头来才发现谭谏严眼圈有一点儿红,她看得分明而且仔细。谭谏严被她这样注视着,脸上竟然出现一丝尴尬。
  孔半夏的爱心泛滥了,此刻她心里又痛又爱,竟恨自己怎么不早点儿认识他!
  半夏想着想着,就又舍不得他做菜了。她推推他,抢来锅铲。谭谏严嘴角一弯,乐得轻松。
  他站在一边问她:“今天要吃什么?”她一边炒着菜,一边回答回答:“炒小青菜。白菜回锅肉。冬瓜排骨汤……”其实她的工作也忙,并不花心思在这样的事情上,念出来的这几样虽然都是她最拿手的,可也是几乎天天都上他们的饭桌的。她念的时候都有一点儿不好意思了,悄悄看了他一眼,他好像从来没有抱怨过。
  好像谭谏严这个人很好糊弄,她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一点儿都不挑嘴。
  半夏知道他是个很懂吃的人,山珍海味向来不缺,这么甘愿吃她做的粗茶淡饭,不容易。
  她为他的态度生出小小的成就感。
  谭谏严好糊弄吗?
  他正眯着眼站在半夏身后,看着她忙里忙外,这是为他忙活的小女人。其实他精得很,以前胡岚也美其名曰请他尝她的手艺,可是那怎么瞒得过他?他一动筷子便知道是哪里的外卖。
  他也不点破她,心里讥诮地笑一笑。
  可看眼前熟练拿刀。手脚利落。对于油腻血腥连眉眼都不眨一下的半夏,觉得她真彪悍,可他就喜欢这样的彪悍!
  谭谏严靠近她,说:“宝贝,你现在的眉眼像是开出花来,美不胜收……”尾音略微拉长,余音在半夏耳畔缭绕。
  吃完饭,她趴在他胸口,听他第一次主动说起他的母亲。他也是一时兴起,明明睡下了却硬是要拉着她一起坐起来。他弯着身子,兴致勃勃地打开床底下的抽屉——半夏从来不知道原来那里还有抽屉的。她抬眼看过去,就见谭谏严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老照片,边角处都磨白泛黄。照片中女子的美丽是半夏从来没有见过的,她惊讶于这样的人间绝色,并试图从那女子的眼角眉梢找出一点儿谭谏严的影子。
  最后她评价道:“你的鼻子最像她,挺直秀气。”他靠近她,“呃”了一声,显然对她用“秀气”这个词并不满意。
  怎么不能用呢?他本来就长得极好了,如果是女人一定绝顶漂亮,就是男人,现在这般也是俊美无比。
  长得这么好的男子多半天生招女人喜欢。半夏想:他肯定心里偷乐着呢吧,还不满意!
  他嘴角勾起,目光饶有兴趣,说:“你怎么这么色!看来我们应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他熄了灯,张牙舞爪地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剥。
  这一刻正是月黑风高,他做着爱做的事,而过去的回忆都到此为止。往事只待成追忆,可很多事情是不适合被重提的。
  谭谏严带半夏去参加谭家的家宴,所以半夏没有自己开车,而是在医学院上完课后站在校门口等他。他最近换了新车。买车那天是他们俩一起去的,说是让半夏给参谋参谋,可他自己早看准了车型。当他昂首阔步地走向那辆宝马时,她微微地惊了一下。
  售车小姐一脸热情,仿若她也是熟客,“谭先生上次来买车的时候,我就知道那辆奥迪他开不久。”她默不做声地听着,看他试那车的各项性能。他漂亮的眼睛此时因为含笑而微微往上挑,风华无限。
  他轻声跟她说:“半夏,这车不错。”这车子当然不错,她想,男人一定天生对车有某种执著和狂热,就像女人对爱情总愿意飞蛾扑火。
  半夏委婉地询问售车小姐:“这车子要一百来万吧?”售车小姐的笑容娇美。她积极地介绍着,这可是笔大生意,不希望有一点点的疏忽让顾客觉得这些钱花得不划算。
  “这是今年的新款车呢,性能配备都很先进,一百八十万,也是非常吉利的数字。而且谭先生是懂车的人,一般的成功人士都喜欢买奔驰,把奔驰当成身份的象征,其实喜欢自驾车的人都知道,宝马的设计更贴近他们的喜好。”对这番话孔半夏似懂非懂。这时候谭谏严朝她走来,步履轻悠,气定神闲,他笑着问她:“喜欢吗?”她说:“你喜欢就行。”等那售车小姐走远了些,她才贴近他耳朵,悄声说道:“这车好贵,一百八十万,办各种手续也要花很多钱!”她说完,他已经畅快地笑出声。
  他搂紧她,也故意贴在她耳朵边悄悄地说:“怎么办?要是钱不够,你就跟在我后面偷偷地溜吧?”他的宝马车不久便到了。他俯身替她打开车门。这样名贵的车,坐起来自然四平八稳,连坐椅也设计得柔软舒适。
  她事先问他亲戚的喜好,他一句话概括:“各不相同,你不用多管他们。”吃饭的地方是一家名气很大的酒店,门口全是名车。相比之下,谭谏严的车也就显得很普通了。他们才进去就有服务生将他们领到豪华包厢。包厢里面已经坐了一桌子的男男女女,都衣着光鲜,仪表不凡。
  “孔小姐,我是谭墨。”谭家的大公子首先自我介绍,然后才是众人一一介绍自己,仿佛都很友好。
  一大家子人看似和乐,实际上各有利益相争,私下里暗潮汹涌。
  半夏只管吃饭,众人里面她只知道谭墨,因为在医院里见过几面。后来她才知道谭墨也是医院的所有者之一,所持股份并不比谭谏严少。
  回去的路上半夏感叹道:“你们家真像电视里演的,人情冷淡!”他看向她,“电视里都怎么演?”“电视里接下来会演你和我的交往要受到来自你家族的阻拦,然后你会屈从于你家族的力量,抛弃我去娶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妻。”“那你呢?”“我将一个人流浪天涯!”“啊,现在电视里都这样演吗?不嫌老套?”呵,这怎么会老套呢?这样的老戏码能回回上演,经久不衰,自然是有它的道理的。
  谭谏严发现她依然神情恍惚,趁着红灯的空当看向她,谨慎地说:“半夏,我并不能算什么豪门子弟,我只是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私生子。你和我在一起,不需要感到压力。”因为江远回来了,程潜叫了几个仍在本市的同学出来小聚,受邀的人里面自然少不了方懋扬和孔半夏。
  半夏本来不想去,程潜一通电话打来的时候,她正在等电梯。
  “孔半夏,你今天要是不来就不要怪我乱想。”“你要怎么乱想?”“你这么怯懦。逃避,我当然是想你心里面还有鬼!”她心里一震。这时电梯来了,她一步跨进电梯,按下按钮关上电梯门。有鬼就有鬼吧,反正她就是不想去。
  “你最近闲得慌?大清早的没事做,是不是公司快要关门大吉了?”程潜在那边“呸”了两声,又念大吉大利,活脱脱一个神棍相。
  “大清早就这么犯我忌讳,你还是不是兄弟?”“我是女人,这辈子都没打算和你当难兄难弟。”半夏损他,反正早打定主意不去。
  程潜不满意,继续唠叨:“我说,你不是都另结新欢了吗?还有什么放不下?当初说分手的是你,现在好了,两个人都各有归宿,何苦不见面?方懋扬都同意了,你还不肯来?不来反而显得就你一个人放不下!”这句话说到了半夏的痛处。她觉得早上的粥太甜了,这会儿牙龈开始疼,赶紧伸手捂着嘴,瑟瑟地答应:“我去就是了。”她挂了电话,身后突然有人出声:“孔小姐?”半夏一怔,没想到电梯里还有其他人。
  她已听出是谁,转过头时脸上挂了笑容,与那人客套道:“谭先生,真巧!”电梯里的人正是谭墨。他穿一件深黑色的西服,个子很高,一副都市精英装扮。和谭谏严比起来,他正统有余,风格不足。谭谏严的穿着都很有个人特色,偶尔走走雅痞风格,是一个赶时髦的人。
  他开口说话,声音轻淡:“孔小姐真是敬业,这么早就来上班。应该叫谏严给你加薪。”半夏一笑,说:“老板说话可要算数!那我就等着这个月涨工资喽。”谭墨笑了笑。他嘴角一勾,也很英俊,只是和谭谏严比起来,却全没有了那种惊心动魄的味道。接连两次想到谭谏严的好,半夏想,她已经学会欣赏他了。
  谭墨轻声笑答:“这有什么问题!”他却仍在心里打量她,评估她。
  谭谏严这一回打的是什么算盘?他会把她带回来见大家,可见是动了真心。可是谭谏严那样的人,会没有算计地跟一个女人结婚?就他所知,陆郑棋的外甥女对他很有意思。
  电梯先到了半夏要去的楼层。半夏缓缓地走出来。等电梯门合上,谭墨黑色的西服在眼前完全消逝,她才走回办公室。
  在医院里小姑娘多,八卦的人也就多。关于谭墨的八卦自然不少,传言他结婚早,娶了董家的独生女董黎,两人的婚姻可谓是强强联合。
  “他娶她的时候正值谭董两家要合作设厂,你说巧不巧,早不娶晚不娶,偏偏一要合作就传出婚讯。他不在我们医院任要职听说也是因为谭家的主要精力本来就放在制药厂上面,医院算是谭家的偏房,东宫太子自然不怎么青睐这里。”半夏当时听了愕然,但现在看谭墨这个人,冷静,淡定自若,倒确实像是会把婚姻当成事业的青云梯的人。
  晚上在荷香园的聚会,半夏到得比较早。程潜和江远在聊天,她见缝插针地问:“说什么呢?”“在说方懋扬。”程潜似笑非笑。半夏也笑着问他:“讲他什么?我也听听。”“讲他成就非凡,最近又拿了几个奖,前两天还上了电视。”程潜似是在抱怨,“当初我也一心想要做学问的。如果坚持下来,说不定现在也是学者专家级了!”半夏挑眉道:“快去搞研究吧。到时候请我帮你打理公司,好让你一心投入研究!”程潜瞪她一眼,说:“我说你怎么老觊觎我的公司!”半夏和程潜斗嘴有些历史了,从小斗到大,要是此时再加上杜炀,那真真可以上演一部中式《老友记》了。江远在一旁隔岸观火。半夏抽空问江远:“这次打算待多久?”江远眼神闪了闪,答:“这次回来,短期内不会走了。”半夏笑道:“这样也好。你爷爷的病情虽然控制住了,可毕竟年纪大了,又动了大手术,你留下来陪陪他也好。”江远只笑不语。其实他回来不仅是为了他爷爷的病情,更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她。
  这时包厢门被推开了。半夏抬起头,就见方懋扬穿着一身浅灰色的休闲西装,里面衬衫也是同一色系,衣裤裁剪利落服帖,衬得他的眉目十分英挺,只是眼神淡淡的。他向众人打招呼,已经有人出声:“来得这么晚?该罚!”“罚几杯?”方懋扬坐到江远身旁,而半夏就坐在江远的另一边。男人聚在一起,仿佛除了酒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一伙人都脱了外套,干杯声不断,非常热闹。方懋扬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半夏想: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再矢志不渝的感情在时间的冲刷下也会归于平静。方懋扬如今的神态,哪里还看得出半点昔日的执著疯狂?
  她垂眸,不愿意去看他,这对她来说是赤裸裸的打击。这人怎么这般无情?她也不自觉地开始喝酒,面前的酒杯喝干净了,她自己又倒上一杯。江远最先发现她的动作,伸手挡住她还要倒酒的动作。
  “你喝那么多干什么?伤身体。”她看向江远,凄然一笑。时间埋葬了她的爱情,还不许她喝些酒祭奠一下?
  说话间方懋扬终于看向半夏这边。他还是那样的潇洒英俊,可眼神,已经隔了千山万水。
  孔半夏觉得她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平静地看方懋扬。于是她看向方懋扬的眼光坦然地呈现了她的想法。她的感情。
  她不好过,她也不想要他好过!
  方懋扬果然一震,瞳色逐渐加深。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会儿,被她的眼神冲撞得喉头泛苦。
  孔半夏的那一眼涵盖了太多,痛,苦,恨,酸,涩,爱……
  昔日的感情涌上来,他不再那么镇定,或许他看懂了孔半夏的那种眼神。她这样复杂的眼神是可以叫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孔半夏绝对有这种魔力!
  所幸,他们不是经常有机会见面,他仍可以在看不到她的地方正常地生活。
  散席的时候,谭谏严来接她。半夏巧笑嫣然地朝他快步走去。她的脚步非常轻快,翩然走到他面前,轻声说:“真准时。”谭谏严回抱住她,说:“接你怎么能不准时!只怕一不准时就把你弄丢了,那时候我到哪里把你找回来?”他的眼神掠过不远处的方懋扬。然后他俯首,看着她似乎很高兴地环上他的腰,声音甜得发腻,说:“怎么会把我弄丢?要知道谁也比不上你。”他心想:真是这样吗?随即他低头吻上她的双唇。再也没有话从她的嘴里蹦出来,只有他们甜蜜的喘息声。
  他在测试她,她也在测试他,这样的小试探在他们两人之间一直乐此不疲。孔半夏是有故事的人,谭谏严也一直心有防备,这样的两个人相爱了,所以就会不断地互相试探,不断地揣测。谭谏严要确定她的心意,孔半夏要确定自己的心意——她想知道,她还会不会爱一个人!
  他们都没有发现一旁停住了脚步的江远。江远是特意留下来的。他起先是不放心半夏喝了酒一个人回家,然后看到了等在车边的谭谏严。他仔细观察谭谏严的表情,因为他对谭谏严始终持怀疑的态度。
  江远没有放过谭谏严的任何一个表情。他也算目光敏锐,却看不出谭谏严的表情有任何造假。他想:谭谏严或许是真的爱半夏。
  江远心下怅然,半夏是块玉,总能有人发现她的宝贵,这不足为奇。
  江远决定留在国内发展的消息很快传开了,短短几天已有数家知名医院发来邀请函。
  他母亲高兴极了。她的儿子生性古怪,不爱被人簇拥着,反倒喜欢孤孤单单一个人在国外生活,怎么拉也拉不回来,这下他自己愿意留下来了,她自然欢喜,满眼都是笑。“你打算做什么?还是医生?你想不想进大医院?我找人安排。”江远面色温和,说:“我自己有打算,我想要从商。”母亲一怔,这儿子一下子转性转得太快,她一时适应不了。下海从商?儿子大了真的是跟父母有代沟了,当初他父亲逼他他也不肯,现在居然自己想通了!
  母亲的脑筋也转得极快,片刻便露出欣慰的笑容,说:“那你自己打算,有什么需要就跟我们说一声。”说完,她看了看儿子。儿子长这么大了,英俊帅气,也聪明,这样好的小伙子,怎么就不交个女朋友?
  她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是有操不完的心,好不容易把他盼回来,又开始愁他的终身大事了。这些孩子怎么就不知道孝顺,早早领个媳妇进门有什么要紧?都坚持什么独身主义,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活太好弄得脑子都出了毛病。回想他们年轻的时候,人的心思多简单,结婚生子,水到渠成,谁不觉得这是幸福呢!现在偏偏花花世界把人的眼都糊上了,看不清真正的幸福。
  江远的公司很快筹集够了资金,各项批文也轻松取得。谁会不给江家面子呢?都拿他当大少爷供着。别人是求银行贷款,到他这儿成了银行求着他去贷款。好几家银行的老总都打电话来探过他的口风——“可有资金上的需求?”公司地址也是,偌大的一块市中心地段,也不晓得那些人是怎么给他腾出来的,竟然让他搬了进去。
  江远公司成立这天,花篮堆满了楼道。半夏一出电梯门,差点儿都没地方落脚了。江远老远就看到她,撇下正在聊天的土地管理局局长,朝她走去。
  “恭喜恭喜。预祝你们生意红红火火,财源广进。”半夏满脸笑意。贺词虽然说得俗,可生意人不就需要这样的俗话讨喜吗?
  江远呵呵地笑,引她参观。不少人都注意起半夏来,这个女人是江少的什么人?江少怎么会这么热情?
  半夏没察觉,喜笑颜开地说:“好地方,以后咱俩上班的地方还真近。这里租金肯定很高,啧啧,你们都是有钱人,这么阔绰。”江远不答,是摆阔吗?不过是他想更靠近她而已。
  他的办公室的窗子就对着她的医院,他只不过是想在工作的时候,一抬头,就能感觉和她这样近。
  他想起昨天晚上和何守信喝酒时何守信说的话:“江远,你这样也不嫌矫情。”他们北方男人,最忌讳的就是这样矫情。可是他不嫌,矫情吗?他唇边染上笑,一点儿也不矫情!
  谭谏严这个月又接了一个项目,一下子变得非常忙碌。反倒是半夏因为医学院的学生都放了暑假,清闲了许多。
  谭谏严去洽谈药厂的新合作案,新合作的对象是陆氏。陆氏的大家长陆郑棋向来很欣赏谭谏严。陆氏大楼里,两人正在谈笑,一个人推开门冲进来,连门也不曾敲,人影已经闪到陆郑棋眼前。
  陆郑棋竖起眉,凝声说:“宸宸,有客人!”来人这才意识到偌大的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她转过头,就见办公桌对面果然坐着一个男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男人长得很出众,是少见的英俊,而且眉宇间带着一股锐气,让本来惑人的五官生出一股凌厉。
  她笑道:“啊,真不好意思。我急着进来就忘了敲门。”谭谏严也笑道:“哪里,你家的办公大楼,你想进来自然就进来了!”她原本笑着的脸色这才微微一变,自然听得出这人语气里的嘲讽。她心下感觉好笑,却闭着嘴不出声。这个男人当真不怎么有绅士风度呢!
  此刻她舅舅适时出声:“宸宸,这位是谭先生,来和舅舅谈生意的。你先出去,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她自小教养良好,很少有今天这么鲁莽,自然也听得出舅舅语气里的微妙,道别后就出来了,进退得宜。
  她走出去的时候不忘回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那个男人坐在座位上,修长的手指在腿上有节拍地弹跳。
  那指法她很眼熟,是什么曲子?
  她要回去好好想一想。
  陆郑棋等外甥女走后,才笑着说:“我做事一向谨慎。这次的合作案关系重大,所以我还要再考虑考虑。回去记得代我向你外公问好,我有好一阵子没有在球场上碰到他了。”谭谏严也扬起嘴角,礼貌地告辞。
  谭谏严向来心思缜密。他想攻破陆郑棋的心理,签下合同,自然不会遗漏他的话里透出的信息——陆郑棋喜欢打高尔夫。谭谏严决定第二天去球场会一会他。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来了。半夏不由得吃惊,问他:“怎么这么早起来?”“想去打打球。”半夏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要运动,不由得来了兴趣,“打什么球?”“高尔夫。”“你会打那个?”“略通一二。怎么,你男朋友我还有什么不会的?”他向来自信非凡,抿起唇,目光惑人地盯着她。
  半夏不解,问他:“怎么突然想到去打高尔夫?和什么人去打?”“和客户,生活不易呀!”他微微感慨,很似模似样的。
  她白了他一眼,说:“打高尔夫还叫生活不易?那排场。那花销,我们这些只能驻足观望的人都还没有叫穷。感叹生活不易呢,哪里轮得到你!”他已穿好休闲装,浅条纹薄羊毛衫,白色休闲裤。他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么都雍容华贵。
  他走过来,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语气有些嬉皮地说:“宝贝,有钱人照样也不好过活呢。”他走后,她又在床上赖了一个小时才下床洗脸穿衣,开车去医院。
  科室里除了值班的医生其他人还没来。她坐下翻看病人病历,十点开始巡房,做每天的例行检查。最近她带的研究生即将毕业,都在做硕士论文。她这个导师也不轻松,要帮衬着修改论文。要知道,现在学生论文的抄袭现象严重,学院里前些日子还有一个老教授因为学生抄袭论文没有及时发现,搞得晚节不保。她一个大好青年,可不能栽在这上头,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她看了一上午,发现了很多问题。她气急败坏地开车去医学院,把那些不长进的孩子叫了来,大训了一通:“你们就是学了三年的优秀学生?这就是我教了你们三年的成果?这可是学位论文,要在网上公开的,你们也敢抄袭!我以后不教书没什么问题,我还可以丰衣足食。可你们呢?这辈子就毁了!你们以为还有什么医院会聘用写学位论文都不肯花工夫的人?”学生们悻悻地低头站在她面前。同一个办公室的董华走上来,笑着说:“半夏,小孩子不懂事,发这么大的脾气做什么?”半夏一怔,她只是生气。那些孩子明明个个聪明绝顶,偏都不用到正道上,叫她如何不气?
  可他们毕竟也是研究生,都是成年人,这几个学生都算是老实的,才在她气得骂人时没有还嘴。
  这样一想她又有些歉意,低声道:“你们回去好好想一想,自己的未来自己负责。我也是这么过来的,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肯吃苦。”“你真是个好老师。”董华笑着。等那几个研究生走后她才说,“我上次和你说的那家健身中心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我早就想找个人陪我去练瑜伽,刚巧那里离你住的地方也近。”半夏几乎忘了这回事,现在听她又说起来,顿时觉得不好意思,于是答应:“那有什么问题。”董华难掩喜色,说:“那今天晚上就去上第一节课吧。”去了之后半夏才发现这儿是花钱找罪受的地方。何为瑜伽?就是摆出各种违背人体力学的造型,然后让人把这些造型维持到体能极致。
  半夏面色恹恹,回到家里倒在床上不能动。谭谏严见她四肢极不协调地倒在床上,靠上来拨弄她的手脚。
  “这是干什么?”她全身肌肉酸痛。他一动,她就一阵麻,急忙道:“你小心点儿,别乱动。”“你去干什么了?”她嘴一撇,道:“高温瑜伽。”谭谏严听了,不由得好笑,说:“你也喜欢这个?”“推辞不掉,生活不易啊!”这分明是早上他说的话。他听她也这么说,嘴角翘起来,在她脸上印上一吻,“我发现你越来越可爱了。”健身中心也有一些人认识半夏。
  “孔医生?”“张太太。”“我先生的病真是多亏了你,手术后情况好了很多。”他们医院医疗条件好,收费高,基本上算是贵族医院,来看病的自然都是有点儿门道的人。半夏在医院里很有名,点名要她看病的患者也不少。
  董华是在医学院专职教书的,比半夏轻松不少,这时候却也不由得羡慕说:“以前我的志向也是当一名医生。”“后来怎么不做了?”“家里不希望我做医生。”点到即止,半夏也不多问,于是各自在垫子上伸展肢体。两人头对头,董华笑着说:“一会儿我一个朋友要来接我去吃夜宵,你也一起吧。”半夏露出一个笑容,心里却在暗骂,这是什么鬼姿势?折断她的老腰咯。
  “这年头还兴叫朋友?是男朋友吧?”董华脸色一红,说:“如果是男朋友我才不叫你去。他前阵子刚从美国回来,我们很多年没见过了。”半夏明白了,原来是叫她去活跃场面的!
  待他们洗澡出来,已经是九点钟了。晚风吹过之后脸上有些干燥。她笑着说:“你朋友还没来?”然后董华看见了不远处黑色奔驰前站的人,朝那人招手。夜色很黑,好在有霓虹闪烁。
  半夏渐渐看清楚那人面貌,不由得一声笑,真巧!
  董华介绍来人说:“半夏,这是我朋友江远。”江远看着孔半夏,眼睛里隐约地放出一点儿光。他目光掠过半夏看向董华,笑道:“真凑巧,我们三个都互相认识。”在餐馆就座,董华惊奇他们竟然有这样的渊源。半夏毫不介意地说:“他是我初恋情人的哥们儿。”董华听了笑眯眯地问:“那你初恋情人是谁?”半夏没想到董华原来是好奇宝宝,笑着满足她的好奇心,答道:“他叫方懋扬,你可能不认识。”董华自然知道方家,就连方懋扬的妻子她也熟悉。上流社会的关系网向来复杂,丝丝相扣,总有一星半点儿的交情。
  江远从来没有在半夏面前讲到过方懋扬的妻子是什么人。可是那天以后,从董华那里,半夏或多或少知道了苏家。又是一出强强联合的戏码,有钱人总是对这样的戏演不腻歪,她的笑容里多了点儿讽刺。
  “他们是在国外认识的,回国后就订了婚,当然这都是表面上的文章。绣月本来就是听了家里的安排出国的,双方家里有多早就开始谋划这桩婚事我也不清楚。”“是吗?真不错。”她握紧了拳头。
  “有什么不错的?没准儿以后我也是这么嫁掉。”董华摇头,不敢赞同,“你怎么什么都觉得不错?你眼里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吗?”孔半夏一笑,不置可否,最不好的是什么?她们这些人得天独厚,怎么会知道!
  江远近来的生意很忙,却仍然抽空到半夏所在的医院挂牌。当初江远要去他们医院兼职,院领导高兴得不得了,多少大医院抢着要的人物,怎么就自己主动找上他们医院了?看来他们医院已经是名声在外了。
  半夏一大早总可以在停车场见到他,奚落道:“开奔驰上班,不嫌招摇吗?”他淡淡地笑着解释:“生意人讲究这个。”半夏感慨道:“哎,江远都成了包工头,不是当初温文尔雅的样子咯。”她一脸的惋惜。
  江远轻笑出声,问:“那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半夏半仰起头想了一会儿,说:“其实觉得你干什么都不合适,就应该静止不动,供人参观。”江远这回是大笑着说:“那好,改日我去办个执照,我专给人参观,你负责收门票。就不知道你眼光如何,这个点子能不能让我们大赚一票。”孔半夏煞有介事地摇摇头,说:“这样大笑也不适合你,你应该笑不露齿。”江远实在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了,只得摇摇头向前走。半夏也很快跟上去,一起进电梯,她在八楼江远在九楼。在电梯里道别出来,半夏的脚步还是很轻快的。梁煜华却站在走道上把她拦下。
  “老头在办公室里发脾气,你还是不要进去了。”“发什么脾气?”“医疗事故!”半夏惊愕,“这么严重?”“是小余,平时就不谨慎,犯错也是早晚的事。”“要怎么解决?”“赔钱,院方希望尽快息事宁人。”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出过,但是患者一般都很难有确凿证据,怎么这一次事情闹得这么大?那老师自然会严肃处理。
  “余主任是被贬了,这回由谁上,可就各凭本事了。”梁煜华这么说着,看了半夏一眼,“好好干,年轻人上的机会很大呀。”他面上嘻嘻哈哈,眼底若有似无的抑郁半夏却看到了。梁煜华比半夏早进入医院两年,刚来时也是医学院的优秀毕业生,前途大好,可是进医院不久就被记了大过。半夏不明原因,一切都是道听途说。
  中午谭谏严打电话来说:“大忙人,中午可否一起用餐?”半夏轻快地笑说:“也不知是谁忙。”她好一阵子都没有机会和他一起吃饭了。
  半夏中午开车去远光。到了谭谏严的办公室,他的秘书看到她立刻站起来朝她笑,“孔医生,董事长在里面等您。”“谢谢啊,小媛。”她推开门走进去,谭谏严正在打电话。她凝神听了一会儿,是这次出口药的批文一直没下来。
  “这不是制药厂的事?”等他挂了电话,她奇怪地问道。
  他挑眉道:“亲爱的,我也有股份。”她惊奇地问:“怎么你们兄弟都是这样东一点儿西一点儿的股份?”“这样才能有更好的家族凝聚力。”他认为理所当然。
  半夏啧啧叹道:“看看,人情太冷淡了,还要靠瓜分利益来保证团结。这要是在我家,亲戚绝对是一呼百应。”他亲她一口,说:“所以我找到你,希望生活得以改善!”“怎么动机这么不纯!”她不满意,掐上他的手背,“你老实交代,你家底到底有多少?”“你希望的理想数字是多少?”“一亿!”这是天价了,她面露得意之色。果然他感慨道:“唉,怎么这么拜金!”手指托着她的耳坠儿,“看来想要娶你回家还有差距!”谭谏严继续跟进与陆家的合作案。陆郑棋这只老狐狸每次都回答得狡猾,既不明确否决,也不答应。为什么一定要与陆家合作?不过为了陆家的特殊背景,而且市场不景气,谭家急着将企业转型,需要大笔资金。若不是急,能合作的就不只是陆家了。
  谭谏严琢磨着,唇角浮出笑,“陆老可是对合同条款不满意?若是这样,我们愿意追加投资。”陆家减少投资仍可以获得同等利润,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如果这样自然是好。不过,公司的预算都是年初规划好的,现在突然要投这样大额的一笔钱,公司虽然是我的,可也还有其他股东……”谭谏严从陆郑棋的办公室出来,唇边笑容就隐没了,直到有人叫住他。
  “谭先生?”“苏小姐。”真巧!他笑着看向秘书身边的女子,陆郑棋的外甥女。今天苏韵宸穿了一身白色连衣裙,倒像是水里开出的娇艳百合。
  “我知道你的医院在哪儿,我和你同路,想要你送我一程,谭先生不介意吧?”他唇边有隐约的笑意,“自然不介意。”苏韵宸坐在副驾驶座上,打量身旁开车的谭谏严,思绪辗转,“谭先生是医科大毕业的?”“嗯。”“我从小就害怕进医院看病打针。”他轻笑道:“是吗?”苏韵宸弯起眼睛收回打量的视线,轻轻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姓苏?”她心里很好奇,莫非谭谏严已经打听过她了?
  这个男人真不简单,笑容蛊惑人不说,眼神也会造假,定是经过长期训练的。
  她正想着,下一刻果然谭谏严脸上就布满更真诚的笑意,“苏小姐这样漂亮,我怎么会不认识呢?”苏韵宸内心有丝丝欣喜,“谭先生要找我舅舅谈什么生意,或许我可以帮忙。”她当然可以帮忙,因为她的加入就是整个合作案的关键。
  谭谏严闻声嘴角的笑纹扩散开来,这样好看的男人,笑起来更是风度翩翩。他笑而不答,只问:“苏小姐,你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前面就是十字路口了。”她也不介意他转移话题,微笑着说:“就在前面的十字路口放我下来吧。这一带是商业街,其实我只是想搭顺风车去逛商场!”她唇边夹带着一点儿促狭,表情天真,且不做作。
  车子停在路口,她轻快地道谢。
  “不客气。”车门关上,谭谏严白色的宝马很快也融入了车流中。
  苏韵宸拎着包朝附近的大厦走去。舅舅挑中了谭家合作,询问她的意思,她能有什么意见?谭谏严条件不错,和他结婚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谭谏严回到医院,走进电梯才拿出了手机。手机上有一条未读消息,是半夏发的。他打开来,上面显示出一行字:“亲爱的,我又被拉去做瑜伽,不能陪你吃晚饭了。”末尾还配了一个小人做鬼脸的表情。
  他会心一笑,回复道:“说话不算话,该罚。”很快孔半夏的回信就到了:“嗯哼!罚什么?”他飞快地回道:“讨打!”电梯门开了,他把手机放进西裤口袋。他才跨步走出电梯,秘书已经迎了上来。他再一次感叹,赚钱真是不易。
  苏韵宸和苏绣月是两姐妹,同父不同母,不过自小一起长大,感情也算和睦。这天,苏韵宸去她那儿串门。
  “姐夫去实验室了?”“嗯。”苏绣月轻松地呷了一口茶,笑着问:“你和谭谏严进展得怎么样?”方家的客厅很气派。家里有专门的人打扫做饭,她每天不用做什么,偶尔打个麻将,或是照料孩子。
  苏家姐妹对这样的生活都很习以为常。苏韵宸自己也有工作,可她并不是女强人类型的,她更愿意嫁个好老公,生活既轻松又宽裕。
  “他有女朋友,我插手不会很顺利的。”苏绣月沉默了一会儿。其实她并不赞成妹妹做这样的事,即使舅舅一直以来都很照顾她们家。
  “你不一定要听舅舅的。你和我不一样,我是真心想要嫁给他,有两家人的撮合我才能够如愿。”苏韵宸不做声,苏绣月出嫁多时,不大清楚家里的事。这一次舅舅打定了主意,养她多年,终于到了要用的时候。而且谭谏严的英俊潇洒也很吸引她,嫁给谭谏严的好处多多,她没道理拒绝。
  她只苦恼要用什么方法诱鱼上钩,谭谏严那个人似乎很难把握。
  孔半夏去健身中心,自然又是和董华一起。健身中心为每个人配备了专门的健身教练。半夏的教练是一名二十来岁的女孩,笑容很甜。
  “健身之后就是不一样,孔小姐脸色比第一次见到时红润多了!”“是吗?”半夏不怎么相信。
  那女孩还真拿镜子到她面前一照,“不信您看?”果然镜子里的女子面色隐隐泛红,精神也很好。
  教练又说:“你这还是没有好好配合的,以后要是积极配合,一定收效更好。”半夏听到她这句配合,不由得想到那些高难度动作,心里直发抖,却仍然笑呵呵地一一应承道:“今后一定配合。”董华也乐着说:“这得感谢我!听说最近还流行一种香薰理疗,赶明儿咱也去试试。”半夏欣然同意。运动出来,董华告诉半夏:“阿远说来接我们,再等一等。”果然不消片刻,江远的奔驰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董华走过去,半夏跟在后头问她:“又去吃?每次一运动完就立刻补充进去,刚刚不是白受罪流那么多汗了吗?”董华笑嘻嘻地说:“要保持平衡才是最好的嘛。”半夏觉得董华一定是喜欢江远,又不好意思,才每次都拉自己一起。她借机在她耳边暗示道:“你这样每次都带着我,怎么和他发展?”董华很是欢快,一句话就把她堵住了:“人家害羞嘛。”半夏要晕了,这年头还有这样羞涩的女性,怕是要成绝版动物了。董华从来都是很大胆的,怎么在感情方面会这样?
  半夏坐在位置上,面对一桌子的食物神色恹恹。江远看见了,询问:“怎么,火锅不合胃口?”他记得她以前无辣不欢。
  半夏笑笑,说:“我不饿,你们别管我,好好吃!”江远于是也放下筷子和她聊天:“你们科的梁煜华最近好像在追我们科的一个小护士。”半夏睁大眼睛,不曾想江远这样温文尔雅的人也会聊八卦。她眯着眼睛,说:“是吧,他一直抱怨我们科没有美女。好不容易医院新分来两个护士,又全去了你们科,他当然只好追随着去了。”江远说:“他还提议要两个科的医生护士搞个联谊,昨天一直鼓动我去申请经费。”半夏无语,她那个师兄怎么竟想得出这么老套的节目?
  江远倒是笑了笑,说:“我和院长说了,他老人家好像没什么意见。”半夏经常和梁煜华斗嘴,自然挺不满意,“那家伙脸皮厚嘴缺德,你何必帮他!”江远面色如玉,即使坐在嘈杂的火锅店里,他也仿佛纤尘不染,徐徐白雾缭绕。他眼神很清幽,声音轻淡,“他年纪也不小了,成全他也是成全了我自己。”这时董华刚巧抬起头来吆喝再要一盘涮羊肉,转移了半夏的注意。等她再回过头来,只笑呵呵地说:“也是,他貌似比我大四岁,确实老大不小了!”这世间总有很多错过,一不小心,她错过了江远好不容易说出口的一句意义深远的话。
  江远苦笑,却是极迅速地便又换上了温文尔雅的笑容。
  他真的就没有机会吗?他竟然有一点儿不甘心。
  程潜要结婚了,请半夏帮忙参谋婚纱。半夏一听他说话,怔了一怔,当即想到杜炀,“你告诉她你要结婚的事了吗?”程潜浓眉一蹙,说:“别跟我提那个不识好歹的丫头。”他想起几日前在酒吧里看到她和一个地痞混在一起,他上去拉她走,她还嚷着叫他不要管他。他心里那个气,打定主意以后不管她了。
  孔半夏看着他,目光扫他的眼睛,看着他蹙眉的表情,她忽然说:“你知道的,是不是?”程潜一怔,“知道什么?”他的心里却有一种怪异的情绪涌过。他是知道的,知道杜炀喜欢他,可是他一直装不知道。他并不认为自己喜欢杜炀,他觉得要喜欢早喜欢了,他喜欢的人是曹莞,杜炀只是他的朋友,他对杜炀没有其他的心思。
  半夏见他不答,拿出手机拨了杜炀的号码,“程潜这家伙说要结婚,一起来选婚纱吧!”电话里一片平静,程潜也在一旁听着。不知为什么,他凝神关注着电话里的声息。
  好一会儿,那头才终于传来杜炀的声音,仿佛有气无力。半夏心里一软,知道她终于支撑不下去了。杜炀声音很淡地说:“他终于要结婚了?替我恭喜他!”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半夏放下电话,看向程潜,程潜正皱着眉头,眉间拢出一道很显眼的川。
  “那家伙怎么这种语气!”程潜有点不满。
  孔半夏“哼”了一声,笑了,“你还希望她是什么语气?”程潜看向半夏,说:“你怎么也阴阳怪气的!”孔半夏平静地回视他。他心里突然很烦躁,手在西装口袋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摸出一盒烟,又开始翻找打火机。
  终于他抛下烟,也放弃找打火机,阴郁地道:“我还有事,今天先不去看婚纱了!”程潜回去后,始终不能平静。他看着床头的手机,终于翻找到一个电话号码。这个电话明明应该滚瓜烂熟的,可他就是记不住。因为每回都等不到他打电话,这个电话的主人已经唧唧喳喳地打来了。
  他按下绿色键,绵长的嘟嘟声传来,却很快被挂断了。
  他听着手机里传出的“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没来由的更加心浮气躁。
  他不过是决定结婚了。他年纪不小了,父母对他都有期盼,他娶的人是他一直喜欢的,他了了多年的夙愿,他还浮躁什么?!
  可他就是坐不住。他把车开到杜炀家楼下,一面上楼一面想:我肯定是疯了。
  他敲她家的大门,砰砰的一声接一声,很用力,仿佛怕没有人来开门。终于拖鞋拍打地板的啪哒声由远及近,门被打开了。他收回手掌,掌心通红一片。
  杜炀看着他,唇边带着笑,问:“怎么了?程总这么晚来我这里干什么?”程潜也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的。杜炀看着他,渐渐地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们僵持了很久,杜炀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过了今天,就再也没有机会。她在心底死命地给自己打着气,终于鼓起勇气开口:“程潜,我喜欢你。我告诉了你之后,情况会不会有所改变?”他的无名指上带着订婚戒指,高大的身躯有些僵硬,“我昨天向莞莞求婚了。我们要结婚了。”他有些词不达意地说着,说了什么自己都不太清楚。杜炀哀怨地低下头。是的,她从来都知道无论说与不说,都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叫莞莞叫得多亲切,而他从来只叫她杜炀。她提起精神,说:“哎,那你快回去休息呀!大半夜跑到我家来敲门,存心叫我误会啊?”她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关了门。
  第二天杜炀就离开了,连孔半夏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程潜的婚礼并没有因此无疾而终。和曹莞结婚是他多少年来的执著追求。程潜的婚礼半夏最终还是去了,觉得曹莞穿着婚纱很漂亮。在化妆间,曹莞突然把其他人请出去,只留下了半夏,“你还喜不喜欢方懋扬?”半夏没有回答她。曹莞的眼神有些怪,喃喃道:“爱情,爱情不过就是这样,你和他以前那么好,最后他还不是另结新欢?更何况他从来没有看过我一眼,我这样的叫什么爱情呢?”半夏听到她的话,内心一阵发凉。她很想知道曹莞到底爱不爱程潜。可这时候程潜敲门进来了,一脸笑,心满意足的样子。
  半夏吞回差一点儿问出口的问题,有些事,还是朦胧一些的好。
  程潜条件好,所以曹莞在爱情没有结果时,最后还是选择了和程潜在一起。那她呢?谭谏严的条件比程潜更好,她经历了这么久最后答应和他在一起,是不是也是同样原因?以前她喜欢方懋扬是倾尽所有。毫无保留地爱,现在她爱谭谏严的呢?
  她手脚冰冷,这些年她一直怕,怕自己不能爱。不懂爱了。
  半夏去新华书店买书。那是一家规模很大的书店,她要去的地方在四楼。半夏到了四楼的拐角,迎面走过来一个男人,手里拿着本书。
  她先看到他的书,深奥却熟悉的研究领域,然后才看到那拿着书的男子。对方停下脚步,她也顿住,男人的眉眼出众,额头饱满,一看就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人。
  当年的张扬已经隐藏在沉淀后的目光下。他现在西装革履,当年他却很少穿西装的,总是一件休闲衫。一条运动裤。有一次,系里让他去迎新晚会上致辞。一大早,他穿了一身西装,一直站在镜子前面照,还一面系着领带一面问她:“是不是没穿好?怎么感觉这么怪异?”见他这副样子,她凑到他面前,在他颊上响亮一吻,“我的男朋友很好看。”他咧起嘴,露出雪白的牙齿,竟然有一点儿傻气。
  只有在她面前。她眼里,他才会偶尔露出这么一点儿傻气。
  迎新晚会他给她在安排台下第一排的位置。那是大学生活里他第一次当众演讲,自然盛情邀请她出席。
  她坐在下面,听着他响亮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扩散到整个礼堂。她旁边的新生代表在小声地说话:“那个男生长得真好看,名字也好听,方懋扬,是哪个'm?o'?”她很想回答是“予懋乃德,嘉乃丕绩”的那个懋。可是毕竟人生地不熟,她不好意思太嚣张,只得安静地坐在那里,听周围的人议论他。
  那时候她多自豪,为了他的成就而自豪。他的出色仿佛就是她的荣耀,再没有比这更值得她高兴的事情了。她从来都觉得那是无上光荣。
  她看着他在台上的一举一动,真是优秀呀,哪个学校里的男生还有她的方懋扬那么耀眼呢?他站在台上意气风发,声情并茂地演讲,只有她看得出他细微处的小动作。只有她知道,他懒得连条内裤都不愿意自己洗;只有她知道,他就是喜欢这样压榨她,压榨她的一切,而她也愿意被他压榨。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他放在台下握成拳的手。
  她嘴角扬起笑,等着他致辞后走下来坐在她的身边。
  身边一直在议论的两个女生突然没了声音。他当然不会知道这样的小事,他只看着她。
  “半夏,我刚刚讲得好不好?这西装估计是买小了,紧紧的,不合身。”“很好呀。”她仰起脸,脸上笑容明媚。
  他的西装明明合适,穿在他身上很好看,他不过是不习惯罢了。
  可是那些美好已经离她很远了。她眼前的这个人,是另外一个方懋扬,潇洒地穿着西装,反倒是休闲衫会让他不自在吧?
  她凝神想得有些久了,久到他的面色也微微变得抑郁。
  这是她希望看到的神色呀。如果他能坦然面对她,那不是太叫人伤心了?
  “一起去喝一杯咖啡?”她收回思绪,为了表示让他等待的歉意,她提出邀请。结了婚的是他,不是她,她完全可以随心所欲。
  他点头,“你可以先买书。”是了,她是来买书的。她走向医学区,细长的高跟鞋衬托着她的身姿更为窈窕。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走路的姿势也变得风姿绰约。
  方懋扬跟在她后头,只相差一步。在旁人眼中,这完全是两个气质出众。外形相配的男女啊。可惜他们不过是两个没有多大关系的人,旧欢不如陌路!
  她很快找到要买的书。他非常有风度地接过去,替她排队买单。她感慨道:“现在的书都不便宜。”他闻声轻笑,从皮夹内抽出银行卡付账。两人脑里却不约而同地想到以前两个人读书的时候,她什么都嫌贵,看到喜欢的东西,先不拿起来看,而是似模似样地问价钱。无论对方开价多少,好像都无法得到她的认同。“这简直是天价!”“好贵,我们再看看好不好?”咖啡厅里很明亮,轻柔舒缓的音乐慢慢流淌,温暖的光线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她没有看他,而看着窗子外面人来人往的大街。
  他们都有千言万语想说,那些哽咽在喉咙里的问候太多了,所以无从说起。
  没有我你能幸福吗?你已经是父亲了,知道吗?如果我们的孩子生下来,都应该上小学了。
  窗子外有北方常见的老槐树。孔半夏缓缓开口:“国槐,学名SophorajaponicaLinn——性耐寒,喜阳光,稍耐阴,不耐阴湿而抗旱,在低洼积水处生长不良,深根,对土壤要求不严,较耐瘠薄,在石灰及轻度盐碱地上也能正常生长。但在湿润。肥沃。深厚。排水良好的沙质土壤上生长最佳。耐烟尘,能适应城市街道环境。病虫害不多,寿命长。”她一一列举国槐的好处,仿佛是在上高中的生物课。
  方懋扬耐心地听着。她说完,笑问他:“你有什么想补充的没有?”他的嘴角已有淡淡的纹路。他闭上眼睛,眼皮跳动,喉咙微涩。
  她的声音缓缓冲击着他的耳膜,带着熟悉的语调。
  他全身无法抑制地震颤。这样的震颤很轻微,她没发现。最后他说:“没有,我生物学得不好,你知道的。”她笑,当然知道。
  生物好的是她,记忆力好的也是她。
  “我喜欢生物,以后可以做什么?”“可以做的很多呀,营养。制药。生态。环境。医学……”他为她指明了未来的道路,激励她奋发向上。她其实有很多应该感激他的地方,可是她也恨他。
  “我还有事情,不能久坐。”她仓皇站起来道别,不敢再坐下去了。她怕再坐下去,就会忍不住,忍不住犯错误。她轻声和他说再见。他已经笑不出来了,连再见都说不出来。看着她渐渐地走远,他眸色一淡,她胖了,气色也比上次见到的时候好了许多。
  他总觉得眼里有什么要涌出来,但却涩涩发干。
  他想到了几年前的婚礼,他的妻子白纱覆面,他也一身白色西装,像电影里的王子。
  他站在洗手间里发怔。他的朋友找到他,说:“阿扬,婚礼就要开始了,快一点儿去准备。”准备什么?他即将举行婚礼了吗?他几乎要拂手逃离!
  但他还是踏上了红地毯,接过了新娘的手,那一双手也很纤细。他把戒指套进去的时候,拿着戒指的手竟然有一点儿颤抖。
  他曾经把一生许给另一个女人。那些回忆在婚礼上猛地灼烧了他的神经,他有一瞬间恍惚。
  她结婚了吗?他甚至都不敢想。
  他吻上妻子的那一瞬,回忆蜂拥而至,追魂夺命。他竟然觉得他想要告诉神父他爱的不是新娘而是她——孔半夏!
  谭谏严再一次见到苏韵宸,是在一间酒吧里。他不怎么喜欢来这种地方,每次都出于逼不得已的原因。办完事情,他就看见苏韵宸坐在吧台笑得花枝乱颤。她身边围坐着的两个男人,看样子都是来者不善。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走过去解救她。
  他一把揽上苏韵宸的腰,勾起唇对她说:“亲爱的,对不起,我来晚了。”苏韵宸已经喝得九分醉了,根本分不清来者是谁。只见她抛了一个媚眼,朱唇轻启,也靠上来在他耳边娇笑道:“呀,亲爱的!”他的笑意加深,每一个动作都充满魅力。他的嘴唇抿起来,看向两个意图不轨的男人。
  谁都知道这样衣着光鲜。面容冷峻的男子必定不好对付。这两人自知讨不到好处,讪讪离去。
  谭谏严回过头看着苏韵宸,放开了扶住她的手,“苏小姐,一个女人这么晚了还喝酒到底不好。”苏韵宸樱唇轻启问他是谁。谭谏严蹙眉,连人都不认识了,看来是醉了。他报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听到她惊笑道:“啊,原来是你。”她依旧半醉,“生意场上很难见到像你这样长得这么好的男人了,英俊多金,风度迷人,而且尽忠职守,不太出桃色新闻。在这里碰到你,真是难得!”她呵呵地笑着,人又偎贴到他身上,严丝合缝,若有似无的香水随着呼吸飘入两个人的鼻腔。
  他稍稍推开她,正经道:“多谢苏小姐夸奖,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她仰起头,迷茫地看了看他,目光迷离地表示她听见了但是没有听懂。
  谭谏严索性不管她,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又对服务生交代了两句,转身离去。
  不久他的司机找到酒吧里,把喝得烂醉的妖娆女子扶上车,送她回了陆家。
  第二天,陆郑棋打电话来道谢:“我这外甥女年纪小,不懂事。昨晚要不是谏严你出手相助,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来!”陆郑棋这番谢意颇为真诚。谭谏严只是轻笑道:“举手之劳。”“不能这么说,谢就是谢。谭老有你这么一个正直的外孙,应该满足了。”谭谏严心底讥诮,说出来的话却依然客套:“陆总过奖了。”挂上电话,他冷哼一声,这老狐狸,一口一句谢,却对合作的事情绝口不谈。
  这些天他多次研究合同,觉得对陆家来说这已经是再好不过的条件了,同市绝没有哪家公司能给出这样的利润。他蹙着眉,思索着陆郑棋到底有什么谋算。
  谭谏严从外面回来,就看见半夏蜷在大床的一角,脊背弓成弧状。这种睡姿让他联想到睡在母亲腹中的婴儿,缩成一点点,时常不安稳地动一动。
  他不知道她何时起养成了这样极其保护自己的睡姿。壁灯昏黄,他脱下西装,安静地看着她睡梦中的脸。
  他的眼睛此时带着从来没有过的温柔。他斜斜地靠在床头,修长的手指一挑,一缕贴在她唇边的头发就轻轻地又回落到她的耳后。
  他轻轻弯下腰,薄唇微勾着。
  他离她的脸越来越近。在鼻头即将相碰的距离,他停了下来,目光聚焦在她的脸上。那是一种深长幽远的眼神,他看她的眼神很特殊。眼睛微眯起来,他看到她脸上有一层半透明的汗毛,皮肤也日渐白皙。
  他情不自禁地想去亲吻她纤长睫毛笼罩下的阴影。
  “懋扬。”她的声音很细,可他还是听到了。他动作僵住,快要吻上的唇骤然闭紧。
  他抬起头站直,褐如深潭的眸底闪过一抹冷意,任谁都能看出来。
  可惜此时屋子里除了熟睡的孔半夏,没有别人。
  谭谏严关上灯走出卧室。客厅里漆黑一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绕过了茶几,站在了餐桌旁边。
  他拉开一个抽屉,找出打火机。打火机幽蓝的光蹿起来,随后烟草味呛满喉咙,带着辛辣。
  谭谏严是在大学时代迷上了抽烟。那时候他烟瘾很重,胡岚时常嘟着嘴撒娇说:“谏严,这样抽下去,你的肺还怎么要啊?”谭谏严那时总喜欢笑,笑得没心没肺。蛊惑人心,“烟能让我暂时忘了疼痛。”似假还真的一句话,让她怀疑地追问他:“你哪里疼?”他咧嘴,烟瘾重的人即使不吸烟口腔里也有一股浓郁的烟草味。他的眸子似笑非笑。她不知道,他的心脏里有个部位从懂事起就时不时地疼痛,像是得了嗜痛症,很少有真正畅快的时候。
  烟圈在房子里很快弥漫,一层一层,升腾起来,又慢慢散去。
  他伸出手,五指猛地聚拢,像是想要握紧什么。可手中是空的,烟圈都从他的指缝里蹿了出去,他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大学毕业后就戒了烟,快十年了,哪曾重犯过?!
  很快要燃尽的烟在将要烫到手时被熄灭。窗子开着,风刮进来,将烟雾吹散。
  他抽完烟后回到书房,关上了门。门里面一点儿响动也没有,只有一点儿微光从门缝里透出。
  他什么时候开始在书房睡的?
  因为她睡眠极浅,他深夜回来时总是一不小心就吵醒她,他很心疼,于是索性将就着在书房里睡。
  谭谏严整晚没睡。第二天一大早,有快递送到谭家。他开门签收了邮件,打开一看,赫然是几张照片。
  照片抓拍得非常好。照片的背景是咖啡厅,看起来照片里的男女都郁郁但满含深情。
  他猛地想起一句绝唱:“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他骇笑,笑自己的悲情主义,笑自己也成了这种酸腐的男人!
  他毫不犹豫地走进厨房,拧开煤气灶,照片燃烧起来。那几张被人费尽心机送来的照片在大火里一下子化成了灰,纷纷扬扬,一晃便灰飞烟灭。
  他思索着是谁送来的照片。他眯起眼,一点光从狭长的凤眼里闪现,显得冷酷。
  孔半夏醒来的时候在房子里晃荡了一圈,最后在厨房找到谭谏严。她见他站在那儿,笑嘻嘻地问他:“在做什么?”谭谏严在忙碌中转过头回以一笑,说:“熬银耳莲子粥,你喜不喜欢?”半夏很想尝尝他的手艺,自然高兴道:“这么大的人了,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喜不喜欢那也要看是谁做的了!”谭谏严忽然微微含笑问:“谁做的你喜欢?”他这回眸一笑,不知怎的,竟让她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像是被缚住了一般。半夏看着他一怔,为了他那英俊的眉目。她愤愤,这男人怎么就生得这么好看?一颦一笑简直像要祸害人间。
  他正加着糖。她鼓起腮,故意说:“哎,你加这么多糖,当心太甜腻死我。”她的话让他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又有些许糖从他手中的汤匙里飘落到滚滚的汤里,白白的一片,像是落雪。
  半夏没有看出来,嘴角还染着笑。
  谭谏严背对着她,把汤匙放回罐子里,用勺子盛了一点儿汤水,自己喝了一口,是有些甜……甜得都发苦了。
  糖融化得很快,要再挑出来已经不可能了。谭谏严又往里头加了些水做补救,可是到最后,一钵粥还是变成了不伦不类的样子。
  他站到一边,对自己忙活了半天的成果并不满意,眉头紧蹙。半夏看他垂着手,蹙着眉,心里想,他不至于一锅粥没煮好就这样子吧?下次可千万不能让他下厨了,不然一气之下极有可能把厨房砸了。
  半夏脑子转了一转,走上去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张嘴喝掉。她抿抿唇,从橱柜里取出两只碗,盛满粥。
  她印象里每次爸爸把妈妈做的菜吃完,妈妈都会很快乐。于是她把粥端上桌,拉着他坐下来,一起喝粥。见他不合作,她干脆一个人把它们喝完。
  她觉得谭谏严可能是面子上有些过不去,竟然端起报纸坐在一旁看。她心想:自己吃得这么卖力,这个人怎么还这么冷冰冰的?
  她这个早上表现了难得的胃大,那么一钵子粥,当真都被她装进肚子里。她看着碗,自己都有些不相信。放下筷子的那一刻,她觉得胃撑得要爆了。
  她伸手动了动他的报纸。他终于放下报纸,看到桌上的情形,俊容一怔,随即看向她的眼睛里有一点儿慌张。
  “你肚子没事?”“没事啊。”她笑呵呵地摊开手心,心里却想:有事的是我的胃和味蕾。
  讨好人这门功夫真不容易,她还要经过千锤百炼。
  谭谏严心下自然是高兴的,平时吃一点儿就要放筷子的孔半夏,很给他面子地喝了一锅粥,他焉能不乐?昨天的阴霾仿佛消散了一点儿,无法形容的酸甜苦涩在心田辗转,似折磨又似愉悦。
  半夏一到医院就先偷偷灌了两大杯水。此时一个小护士走进来看见她,笑嘻嘻地问她:“孔医生,吃不吃巧克力?我家亲戚前两天从法国带回来的。”半夏听到“巧克力”三个字,喉咙里又甜了起来,涌上一股呕吐的欲望。巧在梁煜华正好经过,半夏连忙说:“小月,梁医生最爱吃这个。”这句话顶有暗示意味。医院里没结婚的男医生可不多,梁煜华可算是吃香货。
  梁煜华这人也不客气,暧昧地朝着人家一笑,就此收了一盒法国巧克力。
  小月羞红了脸走了。梁煜华仿佛记起来什么,提醒她说:“有你的快递。”半夏这才走回办公桌,果然一个邮封摆在桌上。
  她拆开来,面色逐渐苍白。
  梁煜华好奇地凑过脑袋去,几张照片跃入他的眼底。他思维一滞,很快想起来照片里的男人他见过。这几张照片怕是不简单,角度明显是偷拍。他瞥一眼那信封,邮寄人地址姓名处果然为空。
  把这样的照片寄给当事人,可怕,真可怕。他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回了座位。
  半夏手里拿着照片,那是她和方懋扬在咖啡厅的照片。从照片看上去,她与方懋扬异常亲密,像恋人一样谈笑,眉目含情。那很像是一个握在她手里的笑话,像是在笑话她,自从分手后,她孔半夏什么时候跟方懋扬这么亲近了?!
  她咬住牙齿,脑袋里迅速地思索着这是怎么一回事,照片会是什么人照的呢?为什么要寄给她?是期望她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吗?
  她在心底冷哼一声。她孔半夏何德何能,要叫人请私家侦探拍摄下她的行踪?
  她给程潜打了个电话,说:“你现在还在不在北京?有人调查我,还附赠我几张精彩照片。”“哈哈,半夏,你总是会让我意想不到。我在办公室,你什么时候有空把照片拿我办公室来就成。”电话里的人笑得格外爽朗,像是听到什么新的花边新闻,很是幸灾乐祸。她“呸”了一声,挂了电话。手里还是那几张照片,她看了又看,身体却忍不住发抖。她不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她不过是个正经钻营技术的医生,这样的手段让她感到恐惧。
  半夏请假去了程潜的办公室,把相片交给程潜,包括那个信封。程潜在北京有许多门道,半夏以前听说他有朋友在北京开侦探社,且小有名气,才想到找他帮忙。
  程潜接过东西,随便瞥一眼信封,就拿着那几张照片端详来端详去,眼角眯着笑夸赞道:“拍得真不错!”孔半夏看他皱起眉,听到他说:“不过任何一个专业的偷拍者,都不会在这种东西上面留下痕迹。”他特意叫她拿来,只不过是凑凑热闹,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照片,“半夏,只是我没想你会请假送来。我以为你会下班后来找我……”“前两天阿炀给我寄来了明信片,我还以为有人会想看。可如今看来,也没必要了……”程潜一怔,问:“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那丫头不声不响地走了,他还是有些于心不安。一个女孩子,独自跑到外面闯荡,也不知道钱带够了没有,有没有遇到危险……
  “程潜,我最讨厌你这种人。明明知道她喜欢你,你不回避,装不知道,还一如既往地对她那么好,让她徘徊在对你的迷恋里不能自拔,你很开心吗?”程潜一震,竟然说不出话来。他瞪大眼睛,仿佛无法消化半夏的指责。
  他看着孔半夏转身走出了自己的办公室,不禁喃喃自语,声音极低,“我真的是这样想的吗?不,我只是不想失去她这个朋友,我对她的好并没有超过朋友的界限。你为什么要这样恶毒地指责我……”他真的没有做错吗?如果他一早就拒绝阿炀,还会耽误她那么多的大好青春吗?
  可这个问题谁又知道呢?那么多年了,杜炀明明知道程潜喜欢的是别人,还要一如既往地喜欢他。
  也许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无法克制,不由自主,感情由心支配,不由理智。杜炀才是真正潇洒勇敢的人,半夏嗟叹。
  杜炀的明信片上写着:“半夏,对不起,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却对你隐瞒了我最炙烈的感情。
  “我想你一定已经猜到了吧,我喜欢程潜,偷偷地喜欢他,连我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又到底喜欢他什么。
  “他终于和他爱的人结婚,修成正果。他比我幸运。我好恨,好嫉妒,好难过,可我竟然还有点儿高兴,也许是松了口气吧,也许是我喜欢的人幸福就好吧。
  “他幸福了,可我的幸福却一下子化成了泡影。我喜欢的人一生也不可能喜欢我了,这多让人绝望!我已经不可救药了。我喜欢了他这么多年,喜欢他已经成了我生命里的习惯,我不知道怎么样能不喜欢他。
  “我忍受不了了,然后去认识新的人,和陌生的面孔相亲。他们打量的目光和做广告一样的吹嘘都让我觉得感情是那么遥不可及。
  “他结婚了,我连诅咒一下他的婚姻都不敢,可是我也说不出'百年好合'的话,所以,原谅我的不告而别。
  “我不够勇敢,无法出现在他的婚礼上,见证他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另一个人。我只能躲起来,也许这样我就能忘了我的感情。”杜炀此刻在北方某个小城里,听着陌生的口音,和陌生的人说话。她没有缺胳膊少腿,她努力地养活自己,努力地淡忘心里的那份感情,那里面有最青涩的心跳。最恬淡的微笑和最无所顾忌的坚持。
  时光如同白驹过隙,一下子,那些浮在云里头的欢笑都已经偃旗息鼓,彷徨如隔世。
  半夏下了班,谭谏严也难得地早下班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看文件。见她进门,他放下了文件,笑盈盈地看着她。
  “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他一本正经地看着她,看到她把手里刚从超市买回来的新鲜蔬菜放到一边。
  在他的目光下,她想到白天里的照片,就有一点点的紧张。
  她在心里揣测,要是那人也寄给他一份同样的照片,眼前这个笑盈盈的男人会怎么想?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想着想着,她有点儿走神。半晌,她才赫然听到他说:“我都多少天没有好好看看你了。我们这样的相处模式有问题,你是我女朋友,怎么都不会要求和我做一些恋爱中的人该做的事?”半夏脸一红,看着他的唇一张一翕,竟然不纯洁地想到,该做的事他们都做了呀……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们不是都很亲密……
  她暗想自己的思想都成了什么样子了,满是颜色。
  都是被这个人带坏的!
  谭谏严看到半夏的脸莫名其妙地微红发烫,眼睛一眯,突然面露狡色。是不是他没有照顾好他女朋友的需求?
  他很深刻地做着自我检讨,暧昧地靠近她,说:“宝贝,我说得很正经,你不要蓄意想歪我的话。当然了,如果你强烈要求歪着来的话,我也不介意为了你打乱计划。”孔半夏这下脸红得像被火烤了。自从她过了爱害羞的年龄起,还没有被人羞成这样过。
  她虎起脸,抵死不承认,娇嗔道:“我什么时候想歪了?谭谏严,你少血口喷人诬蔑我!”她这样说丝毫不觉得理亏,反而是理直气壮的。
  谭谏严怎么突然想到要改变他们的相处方式?还有那几张照片,到底是谁拍的?真相一天不查出来她就一天不能安下心来。
  好在不久程潜就告诉半夏事情有头绪了,过不了多久,真相就能水落石出。半夏“嗯”了一声。她却并不知道,这件事程潜自认他路子不够宽,搞不定,所以去向江远求助了。
  江远很欣然地答应了,尽管他看起来非常忙碌。程潜想:孔半夏其实很奇怪,江远明明在北京很有面子,她却舍近求远,找错了人。北京的关系网盘根错节,程潜都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梳理得过来。
  江远再一次站在健身中心的门外等待里面的人出来。城市里霓虹闪烁,灯火斑斓。这一刻他看着这座华丽的城市,心里有一种满足。那几张半夏和方懋扬的照片让他忧心,到底是什么人在跟踪她?他要是查出来,不会放过那些人。
  这时有辆车停下来,车灯熄灭,车上的人优雅地走出来。
  江远和谭谏严见到对方都是一怔,随即相互打了招呼。他们交情不深,刚客套了几句,谭谏严就看到孔半夏和一个面生的女人走出来。
  孔半夏显然也看到了他,面带微笑地朝他这里走,目光不偏不倚地盯着他,这让谭谏严微微满意。
  “来了?”谭谏严的声音充满温柔,“席散得早。”半夏闻了闻,他身上确实还有烟酒混杂的气息。这时候旁边的董华拉了拉她的衣角,她这才意会过来,轻笑着介绍:“这是我男朋友谭谏严。”董华“噢”了一声,意味深长。半夏笑笑,她看向江远,说:“你们认识得比我还早,不用我介绍吧?”谭谏严手搂在孔半夏腰间,礼貌而疏离地客套说:“可要一起去吃夜宵?”举止风度翩翩。
  他的眼睛在江远身上一顿,搂在半夏腰间的小指微微蠕动了一毫米。他敏锐地察觉了江远的心意,搁在半夏腰间的手占有意味十足。
  感情不是一朝一夕收获的,可是聚沙成塔,他没有办法让她立刻爱上他,但他总有办法让她逐渐爱上他,直至离不开他!
  谭谏严是来接她一起去听演唱会的。半夏在脑海里设想:谈恋爱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记忆里的恋爱是手拉手走在校园的幽深小道上,有躁动的风。虫蛾萦绕。汗流浃背和嘭嘭乱颤的心跳。
  那时任何一个亲密动作都会让人为之颤抖。现在她跟谭谏严已经非常亲密了,他们各有各的工作,各自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只共同分享不多的业余时间,同时还要强调和保卫自己的私人空间。
  一天不过二十四小时,挤得太满。心也不过是方寸之地,却有各种问题和压力充斥。而感情当真是疲惫的调味剂时,再没有谁把它看成是重于生命的。
  恋爱这种东西,各有各的谈法。谭谏严像是知道孔半夏的想法和她心底的轻吁,神色深沉幽暗,无声轻叹:“半夏,我比你还要早踏入社会好几年,我早就不记得那样的生活了,我不可能带着你去学校操场散步,不可能陪你去图书馆里体会那些青涩的学生情调,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我只能后悔没有早一点儿认识你,但是我要带你去见证的,绝对不逊色于你心底的那些残余的感情。”可不是,他们早就不再是清贫的苦学生了,那些青涩的学生情调现在重操起来也太过矫情。
  他们驾车出游,谭谏严带她去农家乐。入眼全是粮田,远处零星竖着几幢房子,都是两三层的矮楼。
  半夏晓得的,这样的休闲度假有个流行的名字,叫做——返璞归真。
  他们才下车,就有人迎了上来,领着他们向农田那边的房子走去。田间泥泞,半夏的高跟鞋偶尔陷进泥巴里,谭谏严都在后面及时托住她,双臂用力,扶着她站好。
  她低头看去,白色的小牛皮鞋已经染成了土黄色,面目全非。
  谭谏严提着行李。半夏倒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准备的行李,反正他思维缜密,那行李里应该少不了她的东西。
  他神情轻松,哼着歌,一看就是心情不错,外貌和风度都很出众,走在田间也丝毫不损他的光华。谭谏严是来展示自己的,自然准备充分,半夏只能坐在一旁看他怎么挥洒自如。
  他脸上盖着一张报纸,坐在湖边垂钓。一有鱼上钩他总能精准地感应,拉线收钩,动作娴熟利落。他喃喃地对着上钩的肥鱼说:“你比她好对付多了。”他眉眼熠熠,拎着鱼回到院子里。
  半夏正在打扫屋子。他蹲在外面的水池边,借了把刀,利落地把鱼的肚皮割开,弄得一手血淋淋的,他也不介意。
  半夏靠在门口往外看,鱼的腥味弥漫着整个院子。那个男人蹲在乡下的院子里,像一个农夫一样宰鱼。刀剁下去的声音闷钝。这并不是一幅富有美感的画面,也许刚才走过泥巴地他还能保持高雅,可绝对没有人在破鱼肚子。清理鱼内脏时还能好看得起来。她的耳边又回荡着他的话:“我比你要早踏入社会好几年。我早就不记得那样的生活,也不可能陪你去领略那些学生情调。”他不愿意陪她去校园漫步,可是他带她来这里,不计较形象地卖力表现。她明白他的用意,不是不感动,这一刻她能读懂他的心。
  一阵微风吹来,吹落了一地的柳絮。
  半夏的脑子里蹦出《诗经》里的一个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它就像是一幅画,把一个出门在外的游人的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出门时还是春天,杨柳依依飘扬,而回来时却已经是雨雪交加的冬天了。
  在这四季交替的一年当中,游人经历了什么都已经尽在不言中,是不是以后的人生只能有缠绵的秋雨陪伴了呢?
  他站起身来,挺了挺不舒服的背脊,转过身来说:“鱼还要腌一腌才能入味,我刚刚去借了一辆自行车,只要修好轮胎就能用了。”他的眸底含着笑,眼角暴露他心底的秘密,甚至不计后果地爬出一两条鱼尾纹。
  “想不想吃完饭我载着你出去遛遛?”“你会修轮胎?”在她质疑的眼神里,他当真走向不远处的大树底下扛来自行车,车身老旧,轮胎是瘪的。他拆下外胎,把里胎打上气之后,浸在水里一处一处耐心地检查。
  这样凉爽的天气,他却出了一点儿汗。
  他是一个冷静的人,她很少见他流汗的模样,此刻他颊边却挂着几颗晶莹的汗珠。“以前在国外,我一个人什么都要学,烹饪,怎么维修一辆自行车,受了寒在房子里自己熬姜汤……”他对着一个没有踏出过国门的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生活中的各种酸甜苦辣。她曾经极其迫切地想要知道另一个男人的那一段生活,那个人没有让她如愿,现在眼前这个男人却正积极地把她领入他的生活。
  吃完饭,他特意做了一个舞会里“请”的姿势,勾起唇说:“这位小姐,可愿意随在下骑单车亲近大自然?”她伸手覆到他掌中,掌心温热。她会心地一笑,“荣幸之至。”他们开车回到城市的时候,她对他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她知道,这种感觉里有一种名为信任的东西在增长。
  这样的爱情像一场拉力战,对方多使一分力,她便也多投入一些。
  这样小心翼翼叫自己不要再吃了暗亏,她却不知道,一个饿了很久的孩子,突然发现原来还有人愿意这样大方地接济她,她怎么会只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甘李”?她分明愿意用比甘李更昂贵的东西来回报他的馈赠!

  第七章 乍暖还寒
  空气中吹来隐约有春天味道的暖风,树间的冰雪融化后绽放出美丽的爱情的花。哎,原来我们爱情的种子早已经不知不觉发了芽。
  他们从远郊回来,生活依然忙碌。这天,半夏接到程潜的电话,说照片的事情有眉目了。
  “半夏,或许这个消息你不愿意知道。”电话的那一头,程潜的声音透着一分谨慎。
  “噢?”她单调地发出一个疑问。那边缓了一下,接着说:“或许是一个姓苏的女人要调查你。”“苏”?这个姓氏让孔半夏一怔。很快,孔半夏弯起嘴角,“是她?”“可能是,这只是我们初步的猜测。”那个人有什么必要警告自己远离她的丈夫吗?她有一点儿吃惊,想不到他的妻子会有这样的举动。“程潜,先这样吧,别查了。”半夏没想到苏绣月这么不放心她,要用这样的手段给她警告。她垂下眼,她觉得那是一种胜利者的睥睨。她好恨,方懋扬不仅是先结婚了,还要让他的妻子这样羞辱她!
  孔半夏走进了江远的公司,这是她第一次来。江远可能事先打过招呼,前台的小姐直接领着她进了他的办公室。公司里有十来个员工埋头苦干,看上去很忙碌。
  “我想找你要方懋扬家的电话。”是的,她是来要电话的,她要去会一会那个女人。孔半夏是吃素的吗?岂会任她那样愚弄!
  江远看着她,目光里有些担忧,“半夏,我能问问是什么事情吗?”孔半夏勾起唇,说:“你放心,我只是找她谈一谈,并不打算影响谁的生活。”她能影响谁的生活呢?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或许,她只是想请别人放过她!
  江远在纸上刷刷地写了一串号码递给她。她唇一勾准备离开,江远突然出声:“以后你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来找我。半夏,我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你。”孔半夏一怔,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收回目光,手里拿着电话号码,打趣道:“谢谢你啊,阿远。你的时间金贵,我哪敢随便打扰你!”江远和半夏一起走出来。本来忙碌的员工都偷偷地打量他们,几个女职员眼里还含着一点儿艳羡的表情。
  半夏看到了,悄悄靠近江远耳边,说:“你这样英俊有钱的老板在公司肯定很受欢迎。我看有几个MM长得不错,你也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啊。”他顺着她意有所指的眼神看过去,那只是公司里他并不太认识的员工。于是他收回目光,并没有说什么。
  半夏在停车场上了车,朝他摆摆手,说:“你上去吧。都这么熟了还这样送我,搞得我多不好意思!”江远扬唇一笑,“再见。”也不多耽搁,他转身走回办公大楼,离去的背影很是潇洒。
  孔半夏暗叹,江远这样的人真是太好了。长得好看又有钱的男人她见多了,男女关系多半混乱,就是谭谏严,和她在一起之前还指不定是个怎么样的风流浪子呢。可是江远,只想出太好这么一个词。她恶搞地想了一想,觉得他要不是方懋扬的好兄弟,她把他占为己有也算是个良策!
  苏绣月接到孔半夏的电话时有一点儿意外,她询问:“有什么事情吗?”“你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谈一谈。”孔半夏回答得直接明了。苏绣月一怔,心里略微有了一点儿底,“什么时间,在哪里?”半夏说了个时间,地点就是上次她和方懋扬喝咖啡的地方。
  苏绣月挂了电话,心里讶异,这个孔半夏只是个医生,怎么能这么快就查出端倪?!
  两个人到得都比约定的时间早,半夏指了指上次自己坐的位置,请她坐下。两人入座,侍者上来点单后就退到了一旁。
  半夏看着对面嘴角挂着笑容的女人,说:“做医生的人说话都比较直,一会儿我要是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你也千万不要介意。”苏绣月也笑,她人长得漂亮,笑起来更好看,落落大方,只是不知在想些什么,眼波流转。
  “是什么事?”孔半夏自然是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大家时间都宝贵,索性单刀直入道:“前阵子方懋扬请我喝咖啡,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若介意,我绝不再见他。他方懋扬就是再好也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好男人一大把,我孔半夏何必去纠缠他?只是请人跟踪我这样的事,太没有必要。方家有钱,可这么花在我身上多冤枉!”这个时候咖啡端上来,孔半夏依然看着她,双眼渐生凌厉。
  这样的目光苏绣月看着眼熟。是了,她丈夫生气的时候也这副模样。只是方懋扬不常生气,顶多冷冷地注视她一会儿,让她自己生出悔意来。
  苏绣月幽幽地喝一口咖啡,“孔小姐,我很抱歉。”这算是一个了结,苏绣月痛快地承认下来。照片是韵宸请人拍的,她不过是知情不报之罪,可让半夏以为是她做的,这也未尝不可。她没有想到韵宸有这样的心思,一份寄去谭谏严那儿,一份寄给了孔半夏。她略略蹙眉,韵宸这一步走得不好,她踩到孔半夏的痛脚,孔半夏真发起狂来,倒霉的人是她韵宸。她幽幽地望了一眼窗外。懋扬是个好丈夫,待她也好,只是他心底有这么一段感情,让她总觉得自己不是他的唯一。可谁不是这样呢?要找个没有过往的男人谈何容易?这样一个花花世界,要找一个纯洁的心,怕是要从幼儿园开始培养了。
  一杯咖啡喝完,苏绣月向孔半夏道别。她轻轻地站起来,优雅地走出咖啡厅。大家立场不同,她和韵宸的立场也不同。她希望孔半夏过得好,这样才不会来干扰她的幸福生活。可韵宸的希望和她苏绣月的不同,韵宸玩这样的心机,她要警告警告她才是!
  车缓缓驶进车流,孔半夏把头伏在方向盘上,看起来非常的疲惫。话总是能说得潇洒,只有她心里知道,那是一道伤口,容不得旁人触碰。
  谭墨刚让办公室里的下属全出去,就见谭谏严走进来。
  “药监局的批文还没有下来?”谭墨问他。
  “一直被搁置。”他蹙眉,无可奈何。
  谭墨眉眼不动,沉默了半晌。“和陆家的合作有没有进展?”“还是老样子。”谭墨按了按太阳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谏严,陆家的意思你应该知道的。”陆郑棋前几天还打电话给他,有意无意提到了他弟弟谭谏严与自己的外甥女“谈得来”。
  谭谏严不会不知道整件事情的核心所在,他只不过是在拖延。“拖泥带水不是个好习惯。”谭墨看着谭谏严,给出可以让所有问题迎刃而解的建议,“苏家的背景你是知道的,如果你娶苏韵宸,有利无弊。”谭墨知道谭谏严有女朋友。他想那位孔小姐,虽然是个引人入胜的女子,只是这年头哪个不把利益放在前头?没有了钱,那些女人也不一定会喜欢上他们。他当年娶了现在的妻子,在谭家站稳脚跟,也算受益匪浅。现在他仍然觉得那时候的决定非常的正确。
  “如果合作不成,那批药的进口批文又拿不到,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流转资金总是有限的,他们的大部分资金均由银行贷款而来,哪一步耽误导致资金不能正常运作的话,都有可能使一个企业翘辫子,这一点就连远光这样实力雄厚的企业也不例外。再说,得罪陆家也是不智之举,多一个敌人就多一分风险,尤其在商场上,多树一个敌人何止是一分风险?
  “谏严,你好好想一下。”谭墨也不再多说。聪明的人都知道,有时候话说得多了,反而会有相反的效果。
  谭谏严从谭墨的办公室出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们的办公室在同一幢楼上。他面无表情地推开办公室的雕花大门,她的秘书向他点头致意他也没有注意。
  他有一丝丝的烦躁,坐到椅子上,也不想看摆在一边等着他签署的文件。他心里没底,这件事情本来只是一件单纯的私事,不,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只是一件私事,也许在他涉入之前,两家就有什么协议。
  他想起他第一次去陆郑棋的办公室时,苏韵宸就忽然闯进来,他唇边浮出一丝讥讽的笑,笑这场精心安排的戏码。
  他的办公室宽敞舒适,全真皮的柔软的沙发椅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香。茶几上陈放着一套欧洲运回来的烫金茶具,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三十多岁,有才有财,正是一个男人最耀眼的时候,想不到他也要面临这样的困扰!
  “苏韵宸吗?”他垂了垂眼,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好像他对她没有一丝好感。
  “谭先生,你下午有没有空?”电话里女人的声音甜而不腻,把握得恰到好处。
  谭谏严露齿一笑,“怕是有一些事情要处理。”苏韵宸也不在意,“那正好。谭墨向我要东西,我给他带去,顺便去探望一下你这位战斗在第一线的同志。”“噢?谭墨让你带什么?”“一套书,他老婆想要的,我刚好有全套。”谭谏严“嗯”了一声,挂掉了电话。
  苏韵宸果真在下午时分来了。谭墨的秘书特意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悠悠地回答:“她既然是谭墨的客人,谭墨自然会把她招呼妥当。”谭墨处事一向心思缜密。谭谏严继续看报,晚一点儿他还有一个手术,此刻坐在沙发上略歇。
  时间到了,他准时踏入手术室。漫长的手术后再出来,天已经黑了。他给半夏打了一个电话,半夏此时正在医学院实验室里忙活,匆匆说了两句就挂了。
  谭谏严脱掉手术袍,换回自己的衣服。回到办公室时,他的秘书笑嘻嘻地把他拦下来,“谭先生,有你的东西!”“什么东西?”他诧异。
  “一盒月饼,刚刚有位姓苏的小姐说是她从香港带回来的,请你吃。”“那位小姐呢?”“已经走了。”他点点头,就朝办公室里走去。秘书急忙叫住他,手里还拿着那盒月饼,“谭先生,你的月饼!”谭谏严笑得温文尔雅,说:“这种东西我一个大男人也不爱吃,你拿回去吧。”这样好的月饼自然女孩子都喜欢,秘书笑嘻嘻地谢过他。
  晚上回家,半夏也说要去买月饼,显然是快到中秋了。谭谏严笑了笑,问:“你喜欢吃什么馅的?”半夏正好在翻杂志,看到介绍,兴冲冲地指着上面的照片说:“看到这些月饼没有?玲珑小巧的,可惜只有香港有卖,还是每天限量的,害得我没有口福吃到!”谭谏严顺着她指的照片看了一眼,呵,眼熟,苏韵宸下午送来的那一盒正出自此家。
  他问她:“你喜欢吃这些?”“女人对漂亮的食物都没有抵抗力。”半夏这样说,却恍然想起以前。这家百年老字号糕点铺的月饼她在读大学的时候吃过。她吃的是绿豆馅的月饼。她第一次知道了还有绿豆馅的月饼,不大不小的一个,雕刻得很精致。那天月亮真圆,学生们都坐在学校操场的草地上赏月。她坐在草地上,露水沾湿了她的毛呢白连衣裙。有人向她嘴边递了一小块切好的月饼,说:“我最喜欢这一家做的绿豆馅月饼。你尝尝是不是和以前吃的不一样。”她张嘴,那人就笑嘻嘻地把月饼送进她嘴里,末了还附上一个吻。他的唇在她唇上轻轻地一啄。她嘴里的月饼真细腻,简直是入口即化,而且不甜不腻。不知道是月饼,还是那个十分明亮的中秋夜,让她一直记忆犹新。
  后来她找遍了整座城市,再也没有吃到那样的月饼。再后来,她在杂志上看到,才骇然,原来一个小小的月饼在这边已经没有卖的了,不是谁都能轻易吃到!
  谭谏严抱着半夏,细声问她:“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喜欢什么馅的,我好买回来投你所好。”“绿豆馅。”她脱口而出。
  他看着她,目光灼灼,唇边染笑,声音满是宠溺地说:“女孩子不都喜欢榛子。冰淇淋,或者草莓慕斯一类的吗?怎么就你是怪胎,喜欢这样朴素的味道?”她笑着解释道:“那一家绿豆馅最出名,吃就要吃经典的嘛。”她的纤指点着杂志上的大幅绿豆馅广告,“瞧,占了一半的版面,可见就这种最有特色。”他的手一直贴在她的腰上,紧紧地,气息也越靠越近,“宝贝,月饼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要有你陪我赏月。”谭谏严四处乱动的手叫她全身一软。她直接抬眼瞪他,“你是老板,我是打工的,时间还不都是由你说了算!”谭谏严熄了灯,房间里一片黑暗。他的声音在黑暗里腻得化不开:“亲爱的,你是老板的老板。”情正浓,爱正好,他对她,也是最好的。
  孔半夏接到程潜的电话,他问她:“你这照片还要不要,不要我替你收起来?”“要。”话语只是脱口而出,为什么要?她垂眸,自己也不知道。
  程潜笑了一声,说:“孔半夏,你小心着了魔。好好珍惜眼前,不然将来你后悔都来不及!”她着什么魔?方懋扬的魔?方懋扬怕不是早在她心底腐烂了,连着她的血肉一起,揭开就是皮开肉裂,哪里还有什么着魔一说?
  着魔不过是最浅的等级,她孔半夏早已经是不可救药!
  后来孔半夏去取回照片,放进包里。转身时她又停住,从手提袋里拿出杜炀的那张明信片。烫了金的明信片在阳光底下闪着光,那是一片向日葵的花海,刺痛了程潜的眼睛。
  程潜看着上面的字句,只觉得眼前一花。他仰起脸来,轻笑,“她连你也不敢告诉地址?”可不是,她害怕再和他接触,一辈子逃不出来。所有暗恋的人都是这样的卑微和无力。
  程潜眼里有影影绰绰的雾气,在阳光折射下像是戴了隐形眼镜一样。
  他仰起头,太阳光线很强,很快,雾气就散去了。
  杜炀的感情只是让程潜的心脏阵痛了一下,那阵痛很快消失,雨收云散,那只是一个很爱很爱他的女孩,却不是他爱的女孩!
  这辈子,程潜最爱的人是曹莞。可这个世界上,最爱程潜的人一直是杜炀。
  公平吗?真不公平。爱情为什么就这么不公平!
  她嗟叹一声。不同的痛,却有着相同的无奈。
  她的车一下子蹿进车海中,在都市蜂拥的车流里,那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抹灰白色。
  太阳熠熠发光。可有些人的愿望却仿佛是永远照不到光的死角,没有被阳光垂青的一天。
  半夏把车开到了医院的停车场。停车场很大,满是车,却没有人。她拿出包里的照片,那个男人的眉眼,微突的喉结,一个略带笑容的眼神,都让她熟悉和心痛。
  照片里的男人看着她笑,是那种发自心底的微笑,仿佛和多年前如出一辙,时间并没有使他看她的目光起变化。
  程潜说,终有一天你后悔都来不及!
  她趴到方向盘上,疲惫地抬不起头来。数十年来,她都经历了什么,竟然让她觉得生无可恋。
  她好怕,好恨,恨不能一心一意去爱谭谏严。
  她为什么要那么早遇见方懋扬,又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
  她徘徊在过去,可是他们有没有想过,她又情何以堪!
  梁煜华见孔半夏走进办公室,抬起头笑嘻嘻地问她:“喂,这一批去山西的医疗小组你报不报名?”半夏自然晓得他说的是去山西山区驻当地的医疗队又开始报名了。医院每年都会派医生去,为期两个月,补贴也很高。回来后这段经历对评职称什么的都有帮助。她以前参加过去内蒙古的医疗小组,环境确实很艰苦,不过也真的很考验人。
  那是一种磨炼。那个时候她刚进医院,满心满眼的干劲,被派到那种苦兮兮的地方也会认为是领导给她的机会,书上不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吗!
  医疗工作,尤其是临床医学注重学术专业知识的扎实性以及实际操作实践上的熟练性,下乡实习是很有必要的。
  可她今年是有目标的,所以不能走。她笑一笑,说:“我手上有几个病人,走不了。你呢?”梁煜华扔了两颗花生到自己嘴里,“我报名了,主任亲自找我说,我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同志最适合参加这种支援项目。”半夏扑哧一声笑出来,问:“什么时候出发?”“下个月初。”半夏手上确实有几个病人,都来头不小。她的老师年纪大了,慢慢要退下来。她是老师大力栽培的得意门生,加之上一次高难度手术的成功,那些来头不小的人也开始信赖她,愿意把病历交到她手上。
  “半夏啊,这一回你要把目光放远一点儿。”老师这样说。半夏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她刚被破格提升为主任医师,徐主任又下去了,看来老师也属意她而不是别人。只是其他的关系还需要跑跑。
  这晚她老师摆宴,学生们一个个敬酒,她跟在后头。轮到她,她举杯干了满满一杯子的五粮液,才笑嘻嘻地对着老师说:“您老身体不好,就随意吧。您可千万别喝多了,回去师母要怪罪我们的。”她话说得动听,一旁老师的朋友们都呵呵地淡笑着。她的老师是医学界的泰斗,已经年过六旬,此刻头发灰白里夹着几抹黑,真是岁月不饶人。
  老师用手拍她的肩,说:“你这孩子跟在我手下读书的时候就有一股狠劲儿,那时候我就看出你是可以培养的苗子,果然不出所料。”老先生很是有点儿得意,喝得有点儿多了,转头对身边的人说道:“怎么样,这就是孔半夏,近期还有两篇文章被EI刊登了,不得了啊,将来能成大气!”半夏知道老师说的是她原先向他下跪要回保研名额的事情。她没有想到那竟然是让这位泰斗看中她的原因。
  她本不和老师们一桌,此刻把头抬起来,眼光一掠,这才发现坐在老师身边的人赫然是院长。
  李院长眼神熠熠,看着她问:“你就是上次主刀成功做冠状动脉搭桥手术的孔半夏?”半夏与李院长接触不多,院长自然对她不熟悉。
  她点头。李院长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转头去对老师说:“后生可畏啊,我们俩都老了,还是商量商量什么时候去钓鱼的好……”接下来是一片笑声。这样的笑声里面,半夏感觉院长对她也颇为赏识。
  半夏第二次见到李院长,是在他的办公室。“我有个朋友前阵子还在我面前提起过你,大为赞赏。他的眼光向来不错,我很放心提拔你。年轻人,要好好干!”他话里有话。半夏很想问他这个人是谁,可最后只是笑得很真诚恳切地感谢院长的赏识和提拔。
  没几天,院里研究的名单颁布出来,她的名字果然列在上面。她已经是这所三级甲等大医院里最年轻有为的主任医师了。
  半夏在厨房里炒菜,油在锅里直冒烟。她把菜扔到锅里,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一股脑儿地从厨房里飘出来,有一股子家的味道。
  谭谏严的笔没了墨,他走出书房,扬声问了她一句:“你的笔在哪儿?给我用一用。”“你到我包里找找看。”半夏闷头挥着锅铲子,随口回答他。
  他走进卧室,找到她的包。那是一款软羊皮的白色皮包,是他今年年初送给她的礼物。他特意从法国带回来的,据说限量生产,国内只此一个。
  他拉开包,翻找了一下,就看见了安静地躺在里面的几张照片。他手一滞,停在那里。
  这个时候半夏在厨房里突然像是有了感应,猛然想起那几张一直放在包里的照片。她赶忙熄了火,想要冲出去挽救,可又想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她再次把火打着,火光呼地一下蹿出来,锅里的油嗞嗞叫着,炉灶嗡嗡地喘着。大热天厨房里真是热,热得她只这么片刻就出了一头的汗,汗珠一个劲儿地往下滴。
  她想起小时候她做坏事被大人逮到,也是这么一个劲儿地心虚,虚得手脚都发软,闷着头流汗,可以流到衣服全湿。
  她一直炫耀自己是热血青年,随便一动就喜欢流汗的那种。这会儿汗滴下来,她依然热烘烘的,一股子热腾腾的气不晓得从哪里蹿出来,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突然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怔怔地看着锅里绿绿的油麦菜。
  卧室里,谭谏严怔了一会儿,就又开始在包里翻找半夏的钢笔。不一会儿他从一个小口袋里找到了那只横躺着的银色钢笔,他把笔拿起来,沉甸甸的。
  他细细地用指腹摸着钢笔,白色的笔身上有凹凸的纹路。那纹路很明显是一个三个字的名字,名字的笔迹和他的如出一辙。
  那是一支特制的钢笔,他托了人找了许多关系,才从厂家订制出这么一支笔,价格自然不菲。
  他有钱。虽然他的财产在众多有钱人里面并算不得最厚实的,可他送给她的礼物从来都是最好。最花心思的!
  谭谏严的心猛一抽搐,孔半夏为什么要留着这些照片,还要放在自己的包里?
  猜测的答案让他攥紧了拳,胸口开始莫名其妙地疼痛。他抑制住自己的思绪,把包放回原处。
  卧室的门被关上,白色的门板慢慢收拢,他像是迫不及待地想把一个可怕的梦魇关在里面。
  他加快脚步。他脚下的拖鞋是她买回来的,穿起来柔软舒适。她的身体也是柔软的,他总是想把她抱在自己怀里,让她坐在他腿上,随便看电视或是看书都行,反正只要是她坐在他的腿上就行。
  他不介意她的重量,甚至嫌她太轻。他要抱着她,一辈子,永远。
  他咧开嘴露出了笑容,不禁问了自己一个很傻的问题:“她到底爱不爱我?”他才把这样的问题问出来,就开始不由得嘲笑起自己。
  他走进厨房,站到她身旁。他俯身在她颊边偷了一个吻。
  他向来敏感的眼睛发现她微微地瑟缩了一下。
  他笑着说:“笔我找到了。你在炒什么?好香!”半夏回过头去看谭谏严的表情。谭谏严的脸上有微微的笑意,他的眼睛在心情不错的时候是轻轻上挑着的,可是此时眼角却有些微下垂。他的五官都长得很好看,像是被精心雕琢过,她常会看得入迷,这次也不例外。
  她的目光再次掠过他的脸,看到他确实上挑着的眉眼后,心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是没有被发现吧!
  谭谏严长得俊美。她和他第一次相亲,就知道这样一个相貌好又有学识。工作体面的男人根本不需要相亲。
  第二次见面他莫名其妙地说她像刺猬,那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她。
  第三次见面,她躲在角落里哭得稀里糊涂,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她面前。他笑话她什么来着?笑她是在“自我减压”!
  再后来他偶尔约她出去,她都觉得无所谓。生活太单调乏味,被一个优秀的男士追求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转眼他们竟然如此亲密,除了方懋扬,她没有想过会和哪个男人有亲密关系。她相亲见过那么多的男人,只有他能走入她的生活,可见她还是觉得他是不同的。
  但为什么他们的感情仍像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她这个当事人仍没有太多入戏的感觉!
  窗外夜阑人静,有影影绰绰的几点光从对面的公寓楼内透出来。她嘴里应着他:“炒油麦菜。”这不是什么好菜,她做菜随便,图简捷,只是苦了他这么个日进斗金的老板跟着她吃这些个家常便饭。她知道这里原来有钟点工按时来做饭的,可是她搬进来后钟点工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她提议过:“我们请个人来料理三餐吧,我炒的菜其实不好吃。”他坚决反对,可怜兮兮地赖着她,要吃她亲手煮的菜。
  他装起可怜来她也不禁心软。女人的心总是太软,这句话很对。不然为什么他这么个英俊的男人一装可怜,她就溃不成军,甘愿为他洗手做羹汤了呢?
  她看着菜,眼里有一点儿雾光。她一个劲儿低垂着头,不敢去看谭谏严的神色。
  谭谏严的声音从她头顶上飘下来:“半夏,你要是哪天想嫁给我了,告诉我,我一定风风光光地把你娶回来。”这是他第二次求婚。他每一次求婚都求得不伦不类,不是直接要她嫁给他,而是说她什么时候想嫁了,他就娶。
  他这样的贴心让她的眼睛微微一涩。不知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该是怎样的感受。他这么一个看似铜墙铁壁的冷峻的大男人,心也是肉长的呀。
  孔半夏其实待他也很好,只是把心事都藏在心里头。但是谭谏严太敏锐。要是谭谏严眼拙一点儿,看不出来,那他们真是一对璧人。可是谭谏严偏偏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想要她的真心,想要她全部的爱。
  这要怎么办?她要怎么回答他呢?
  她努力扬笑回应他:“你要怎么风风光光地娶我?不够风光我一定不嫁。”可她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是不一样的。她没有想过婚礼一定要是什么样子的,就是赤手空拳去民政局领一个红本子她也是乐意的。她唯一要的是名正言顺,要的是她嫁得理直气壮,要的是她嫁给她爱的人。
  “宝马奔驰,你想要几辆我就找几辆,保证都是好车型。酒席就定在人民大会堂,你想要多少桌?五十桌估计不够坐,应该要一百桌以上,而且绝对不收礼,还每人派送一打玫瑰,以示我们的爱很广博。都吃什么菜?不好的咱不吃,一辈子就结一次婚,结婚咱就吃最好的!”“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我娶了你……”谭谏严的声音陆续飘进她的耳朵里,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尖上。
  她觉得她的心有点儿被他的话灌醉了。
  他还似真似假地说着,越说越没有谱。
  她仿佛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紧迫,渐渐变得轻松起来。
  半夏到底还是没有和谭谏严一起过中秋节。中秋节前的时候,孔妈妈打电话来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半夏,今天一早隔壁邻居家的孩子出嫁了,放了一早上的爆竹,我难得没有觉得吵,反而觉得热闹。家里冷冷清清的,你什么时候结了婚,生个小孩子让我带也是好的。我好多同事都养了狗,可是养狗有什么意思?人和狗做伴,不是更孤单吗?”半夏听出妈妈声音里的低落和撒娇,笑着说:“妈,中秋节我回去看你们吧。”“不用上班?”“请假。你女儿成日里衣不解带的,积了不少假。”她妈妈高兴得不得了。中国人到底不像外国那样,老觉得孩子就是命根子。中秋这样的节日,谁家老人不想着子女回去团聚呢?她妈妈打这一个电话,就是因为和老伴两人已思女成疾。
  半夏答应完,才想起谭谏严前几日说想要和她一起过节。可是到底父母重要,爸妈辛劳抚养她长大,如今她只觉得怎么报答父母都不过。
  她打电话给谭谏严。他当时正在开会,看是她的电话接起来压低了声音走到会议室外头。半夏一听那气氛,就猜道:“你在开会?嘿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是有要事要向你负荆请罪,不然一定不敢这个时候打扰你。”谭谏严呵呵地笑,“宝贝,是什么事让你要负荆请罪?”“我爸妈太想我这个好女儿了,想让我回家去过节。”谭谏严本来笑着的表情一黯,心里淌过一股淡淡的失落。半夏看不到他的表情,可到底猜到他肯定不高兴,软言细语地哀求。他剑眉扫视着窗外,目光终于又变得柔软。他手指搭在医院的白墙上弹跳着,问她:“你回去几天?”他到底还是不舍。
  “嗯嗯,很快,就两三天。我一年到头都陪着你,你大人有大量,这两三天就让我自己自由支配吧。”谭谏严轻笑一声。这女人,搞得像是他有多霸道似的。她的时间他什么时候敢多占过?她大半时间都在医院和实验室,分给他的微乎其微。他等她挂了电话,才关掉手机,放进裤袋里,转身走回会议室。
  会议室里坐满了股东,都是熟人,凑到一块儿气氛还挺融洽。他们正讨论着下一年的利益怎么分配。股东们对他这个现任董事长相当满意。他顺水推舟,把计划中的几个重大方案提出来,也没有遭到什么反对意见。他不禁想起几年前刚上任时的艰难惨状,嘴角浮出一抹自信的笑。什么难题都会有解决的方法!
  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太阳高悬在空中,阳光透过医院走廊上的玻璃窗射进来,整个走廊都很明亮。
  谭谏严缓步走出会议室。秘书迎了上来,轻柔的声音送进他的耳朵里:“谭董,上次您交代买的月饼送到了。”他下颚一点,开口询问:“放在我的桌上了?”“是的,谭董。”他走进办公室,果然看到桌子上摆着一个浅绿色的正方形纸盒,图画淡雅,有蕾丝花边装点着。他看了一眼那一盒精致的东西,摇了摇头,唇角翘了起来。她喜欢吃的东西,他看了也觉得亲切。
  晚上,谭谏严拎着月饼进门的时候,孔半夏正好在换鞋,火急火燎地说了句:“有急诊,我回医院。”她已经拿着车钥匙冲出门去了。
  救死扶伤的好医生啊!他在心底喃喃道。他找了一个这么有责任感。这么有干劲的女人,也不知是好是坏。
  他低头瞥一眼自己手中的礼物,顺手把它放到门边的柜子上。
  孔半夏从手术室里出来已经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了。天还没有亮,她摸黑回到公寓,倒头就睡。身边人的一只手搭上她的腰她也没发觉,睡得死沉沉的。她再次醒来已到了要往飞机场赶的时间。
  在登机口她匆匆给谭谏严打了一个电话后就关了机,在飞机上睡了一路,直到飞机降落。谭谏严买回来的那一盒绿豆馅月饼,她到底没有吃上。
  半夏拎着行李走出下机通道,父母都来接机,一路上说说笑笑。母亲说起谭谏严,颇为含蓄地试探她:“他工作忙吧?年纪轻轻就要管理一家大医院。你们谈了也有半年了,有什么打算吗?”她妈妈问得委婉,半夏只觉得头大。这可是她最怕妈妈问的问题,一问她就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避得远远的。
  回到家里,卸了妆,半夏换上了留在家的旧衣服,淡蓝色短袖T恤,到膝盖的白色棉布裙子,头发都梳起来扎成一个马尾巴,清汤挂面的,自己站在镜子前面照一照,还真像是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她刚笑嘻嘻地走进厨房,就被母亲奴役去买酱油。
  半夏从钱包里拿好了零钱,乖乖地下楼跑腿。一栋栋老旧的单元楼,远看真像是火柴盒。九月中旬的天气还有点热,她走到街对面的小店里买酱油。原来看杂货店的阿伯不在了,看店的改成了他的儿媳妇。半夏买好酱油,被老街坊拉住闲侃,“还是北京好啊,工资高。哪里像我们这里,一个月辛辛苦苦才赚一千多块。”“呵呵,以后叫孩子考到北京去呀。”半夏看着店里到处摸爬的小孩,搭着话。她想起老妈还等着她的酱油,讪笑道:“我妈还在等我的酱油,改天聊。”她才转过身,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来人显然也看到孔半夏,眼角眯起来,琢磨地看着她,说:“你怎么也回来了?咱俩很久不见了。”“中秋佳节,大家都回去了,我也就回来了。”半夏脸上挂着笑,凭着她和他的“老交情”,自然难以相谈甚欢。
  倒是吴縃对眼前的孔半夏有点另眼相看了,这女人女大十八变,和以前大不相同呢。
  他哈哈一笑,热络地说:“我的店就在前面,我做东,咱去聚聚?”半夏晃一晃手里的酱油瓶,拒绝道:“我下来买酱油的。家里还等着酱油炒菜呢。”“孔半夏,这么多年不见了你脾气一点儿都没改。为了一瓶酱油至于吗?这样的缘分,老朋友碰面都不聚聚,太说不过去!”他也很执著。
  半夏推诿道:“改天吧,今天我刚回来……”她话没说完,酱油已经被他抢过去。
  吴縃全身上下只怕无一不是顶级名牌,长着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笑得春光灿烂。
  半夏见他满怀期待,也就不再忸怩。
  吴縃经营的是酒店,正值吃饭时间,客人很多。这家店半夏以前就听母亲说起过,算是新起之秀,颇有口碑,只是没有想到幕后老板竟然是吴縃.老板自然有老板的好处,明明客满,偏能找出一个包厢把他们安置进去。服务员拿着菜单递到他面前。他却笑着指了指半夏,说:“先把菜单递给女士。”随后笑得一脸风情,“想吃什么随意点,千万不要客气。”半夏自然不客气,什么贵点什么。她把菜单递还给服务员,再去看吴縃,他倒真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点得好,十道菜有九道我爱吃。哈哈,知我心者孔半夏也。”半夏嘴角颤了一下,没答话。他又说:“我还真看不出来你会当医生。碰上你这么闷不吭声。无聊的医生,病人都怎么忍受?有没有人投诉?”“我们医院的病人都比较正常。”他一笑,“病人的情绪也很重要,要我住院,不是美女医生决不就诊。”菜很快上来,半夏开始吃,他却坐在一旁兴致很高。半夏正剥着虾,他突然说:“阿扬结婚了,你知道吗?”“你还不如直接说他孩子都半岁了。”吴縃来了八卦的兴趣,“你们见面了?”“北京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虾壳去了后,虾肉在灯下呈晶莹剔透的色泽,由此可见厨师水平不错。半夏沾了一点儿酱,放到了嘴里,好像有一丝辛辣。
  吴縃道:“他妻子我也见过,老实说,觉得比你好。”半夏等着鼻腔里的辛辣缓过去,才开口说:“是呀,人家是大家闺秀,我一个工薪阶层,哪里敢攀比?”吴縃的笑容收了一下,“我可真不是这个意思。你要是工薪阶层,那咱中国人的生活水平可以直攀欧美了。来来来,喝酒。”他把杯子举起来,轻轻在桌上一碰。
  半夏瞅了眼杯子里的透明液体,也喝下去半杯。
  喝完了服务员要替她斟上,吴縃一摆手,挥退了房间里的服务员,亲自替她倒上。半夏就听到吴縃慢慢地说:“想不想知道他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半夏不自觉地呼吸一滞。
  “那年冬天阿扬从美国回来。他在国外一待就是几年,没有回来过一次,也没有打电话回来。他妈妈算是被气疯了,最厉害的那一阵是天天要到医院去,得的什么病我就不清楚了。那年他回来还是因为老太太脑溢血。然后就是那回事了,我们这种家庭,老人多半喜欢找借口逼婚,子孙多半要尽孝。哎,还好我家老太太活蹦乱跳的,不然真遭罪。”吴縃说完举杯看向半夏,眉一耸,“咦,你的杯子怎么又空了?”他拿起酒瓶,倒满酒,酒香四溢。半夏举起杯子,好像已经有点儿醉了。
  吴縃又说:“懋扬也回来了,可惜今天没能把他叫上。”“这酒是好酒吧?”她突然出声。吴縃一愣,“十五年的五粮液你还嫌不够好?”“有点儿苦。”她喃喃道。他没有听清楚她的话。
  吴縃从前不喜欢孔半夏,以前她和阿扬在一起他就不看好。后来在阿扬的婚礼上,他不禁想:看吧,你的妻子果然不是她。
  今天见面,他满以为可以欺负她两下子,于是句句话都像是要刺激她。他不过是生活太悠闲,所以一脚踩上她的痛处,本来只是想刺激一下她。谈恋爱嘛,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以为她不过只是心底还留着一点儿昔日的余温,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还这么在意。
  吴縃扶着半醉的孔半夏走出酒店包厢。一旁的服务员早已见怪不怪,他们老板花心也不是一两天了,不过这次的这位小姐看上去怪清纯的,怎么也和风流花心的老板黏糊在一起了?
  半夏今天这身打扮,倒确实像退回到了二十岁的模样,醉了酒的眼似含秋波,氤氲的湿气飘上眼睫,无法形容的妩媚。
  “你家住哪儿?孔半夏,你不说我可要把你送到我家里去了。”孔半夏没有出声。吴縃蹙眉,看她全身上下没有口袋,也没有背包,连个手机都找不出来,联系她的家人是不行了。
  吴縃是可以把她丢到哪家酒店住一晚的,可是他眼珠儿一转,拨了一个电话。
  “什么事?”电话那头的人沉声问。
  “我这里有一个喝醉了酒找不到家的女人。”他大大咧咧地说。
  “嗯?”方懋扬发问,觉得莫名其妙。
  吴縃也不理他,低头对着半夏嚷了句:“孔半夏,喂,你要不要和阿扬讲两句,叙叙旧?”电话里只有女人的呢喃。吴縃重新把电话放回耳边,方懋扬问他:“你们在哪儿?”“南平路,我的店里。”电话随即传来嘟嘟声。吴縃就这么拉着怀里的女人,坐在包厢外的沙发上等着某人大驾光临。
  他低头瞟一眼孔半夏,自语道:“看来你宝刀未老,对阿扬还挺有影响力的嘛。”他只是想看看,把这两人再弄到一起会是什么样的场景。他好奇极了,当初爱得死去活来的两个人,如今怎么就可以冷漠地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或许他是唯恐天下不乱。但是这样的事情算不得什么,他把已婚的兄弟拉出去喝花酒玩小姐都是常有的事,这回也不过是让他们老情人见见面。他怔怔地等着看好戏。果然,方懋扬不一会儿就出现了。
  方懋扬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孔半夏的头仰着,搭在吴縃的肩上,身子歪斜地倚着,清汤挂面的打扮让他有一点儿恍惚,竟然像是她二十岁的模样。
  孔半夏显然是醉了,闭着眼竟然完全不知道面前多出了一个人。方懋扬神情很冷。吴縃觉得自己这次玩得有些过了。
  “你来了,她可就交给你了。”吴縃推推怀里的女人,推不醒,依旧倒在他身上。他有点儿出汗,抬起头来讪笑道:“阿扬,她看来是醉了,你来扶一把。”他心想糟了,指不定以后被方懋扬怎么整呢。
  方懋扬走过来,一把拉起醉得像是没有骨头的身体,冷冷地瞟了吴縃一眼,“你这是干什么?你很闲也不用去招惹她吧?”说话间他已经托起孔半夏,带着她往楼下走。孔半夏一碰到他的胸,就像是找到家似的立刻安静了下来,任由他抱着。他的身体微僵,怔了几秒钟,才一用力把她背到背上走出酒店。她的身体沉沉的,瘫软在他的背上,胸部柔软地挤压着他,气息喷在他的脖子上。
  他的车就停在门口。他好不容易才打开车门,把她塞进去,摆弄她坐好,自己才转身绕到另一边打开驾驶座的门。
  方懋扬坐下来,吁出一口气,刚才冷冷的神色已经全不见了踪影。
  他看着她,眼睛深沉不见底。
  蒙眬中孔半夏感觉有人在盯着她看,可是眼皮太沉,怎么用力也睁不开。
  是谁?那感觉很熟悉,是不是谭谏严?
  她模模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他仍不做声。好半晌,那人才开口,声音低沉:“我送你回去,你是现在回家还是等酒醒了再回去?”车里开了冷气,开得很足,冻得人起了鸡皮疙瘩。汽车里有的真皮味道,混杂着淡淡的烟味,这样的味道和她闻习惯的不同。谭谏严的车上没有烟味,却有一股淡淡的Tiffany香水的味道,十分撩拨人心。
  她闭着眼想着这个熟悉的声音问她的问题。
  回家去吗?她这么一副模样回家去,妈妈还不得被她惊得傻了眼?
  他把车子静静地靠在路边。
  窗外灯火阑珊,车厢里橙色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带上微许暖意。
  许多年前,半夏也有一次和吴縃阿远一起喝醉了。她酒量不好,他一下子没管住,几杯后她就倒在了桌上。他背着她,走在路灯昏暗的街道上。
  凉爽的夏夜,有什么虫子咬了他一下。虫子的毒性估计不小,他腿上红红的一大片,又痒又痛,可仅有的两只手都缚在了背后固定她。
  她睡得很安稳。他却疼痒难耐,背着她走了一路。走得久了,他的姿势就变得有些怪异,走得有些吃力。
  那些往事现在想起来都带着湿气,就像夜里的海风,一直吹到人心坎儿里最软的地方。半夏,半夏,这个他曾经一声声念着的名字在他心底有着最特殊的意义。
  啪的一声,幽蓝的火光蹿出来,照亮他身前的一角。他点燃一支烟,眉峰微微敛着,吞云吐雾。回忆好像模模糊糊,却又清清楚楚,那些微涩的酸甜苦辣,在这一刻如千万发丝,一齐绕上心头,根本理不清。
  她替他洗衣服,他的母亲都没有亲手替他洗过衣服,她却蹲在他们狭小的厕所里给他洗衣服,地上搁着搓衣板。洗衣盆。她使劲搓洗那些衣服,几乎都是他的,好些都是名牌。他以前都扔在洗衣机里搅,可是她知道了,偏说那样是糟蹋衣服,她心疼,不让他那样洗。她愿意替他洗他自然更高兴。她蹲着,他就靠着墙壁看她生动的动作。肥皂泡一个一个的都透明,发着光,轻轻地飘起来,再落到地上,融入到万千的肥皂泡中。
  忽然间,他心满意足,竟不再介意有没有钱。能不能出名,只要在这么一间房子里,有她帮他洗着衣服,有她生火做饭,有他和她一辈子,就够了。
  他许了这个女人一辈子的,可是他没有做到。他垂下眼,终于挣脱回忆,回到现实当中。
  他对她心存愧疚,可能不只是愧疚吧。他爱她,曾经那样深爱着,不过他们这辈子已经再没有可能了。
  她迷糊了好一阵子,瘫在椅子上,已经隐约地觉察出身旁的人是谁。
  他身上的气味她是熟悉的。她一开始嗅不出来,可这么长的一段沉默后,她就是再迟钝也隐隐约约地知道了。
  她闭着眼,身体微微地颤动,是几不可见的颤动。烟味混合着她身上的酒气,这车厢里更显得乌烟瘴气。她素来讨厌这样的乌烟瘴气,可此时却浑然不觉,只是默默地闭着眼睛,心底有一丝丝的痛袭来。
  他很快抽完了一支烟,捻灭烟头,将它丢在车上的透明烟灰缸内。一缕轻烟最后在空中晃荡了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清了清嗓子,说:“很晚了,再不回去你父母怕是要担心了。”哈!他真是正人君子。他怎么一转眼就成了正人君子,对她这么彬彬有礼了?
  当初,那个缠着她。多晚都舍不得让她回去的人是谁?死缠烂打。无赖,把她当保姆使唤也心安理得的人是谁?
  “半夏。”他低低沉沉地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轻声地。小心翼翼地念出口。“半夏”两个字从他的唇齿间流出来,仿佛是世间最美好的韵律。
  她悲戚地听着,暗骂自己:“孔半夏,你怎么这么不争气?你不是已经忘了他了吗?他不过是念你的名字,怎么就变成这么没用的样子了?”她没用,她真是没用。从她以前爱上他起,她就一步一步地败退,退去一道道防线,没有半点儿抵御他的力气。
  她的第一次,她痛得几乎要昏了过去,可看到他满是激情的眼睛,仍然心动了。
  她的身体在手术台上被冰冷的机器穿过,体内的小东西被冰冷的利器毫不留情地刮出的时候,她多恨他!恨他的同时却更加把他刻在了心里,那些纠缠的恨和爱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了。
  后来同事们闲暇时谈起自己生孩子的经历,她都无法抑制地惨白了脸。她紧紧地咬着嘴唇,用了十足的力气!
  她们提起这样的痛楚。那样的痛楚,却通常都要以满怀欣慰作为结尾。那她呢?为什么她受了那么多的苦,却一点儿回报都没有!
  她们最后的那一句“那小子生下来就是折磨我的”,对她有莫大的杀伤力!
  这样的伤口怎么能完全平复?那是要抽筋断骨,才可以彻底解脱的枷锁。
  她趁着酒气放肆地任眼泪横流,让泪水崩堤。她此刻在这个男人面前哭出了这么多年的压抑,竟然有一种压抑被释放的快感。
  他给她的伤痛,她要用自己的眼泪来洗刷,她流过的眼泪怕早都汇成了湖泊,总有一次要叫他看到了,叫他痛到。
  “方懋扬,你为什么要结婚?”她咬着牙问出口。
  终于还是问出了口,无须任何的含蓄。
  “绣月是我在美国的同学,我们相爱结婚。”这世上有两种爱,他爱绣月的感受和爱半夏不同,可那确实是他结婚的原因。
  绣月,他叫得多亲切!这世上,他不再只亲切地叫孔半夏一个女人了。她突然管不住自己的眼泪,怎么哭,怎么哭都不够啊!
  相爱结婚?她心里的一根弦,因为他的这一句话,戛然断了。
  车厢里寂静下来,他发动了车子,汽车像箭一样向前冲去。
  在她家门口,车子停了。她咬牙坐起来,踉跄地下了车。连再见也不用说,何必还要再见!
  她爬上楼梯,坐在楼梯口便再无力气,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坐得身子都僵了,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第二天,下楼的邻居发现在楼道里睡得沉沉的她,嚷道:“哎,老孔,你闺女怎么坐在楼梯口睡觉啊?”邻居大妈尖锐地叫声戳穿了她的神经,把她从梦寐中惊醒。她的父母急匆匆地跑出来,看到她都睁大了眼,觉得很不可思议。
  她眼角还有风干的泪痕,非常狼狈,笑却从唇边跃出。她利落地站起来,小腿有点发麻,站起来的刹那仿佛有万箭从脚底板穿刺过去。
  “半夏啊,怎么坐在外面睡呢?爸妈都担心死了。你手机昨晚一直响,好像是你男朋友打来的。”她怔怔听着,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在家里腻了两天,吃母亲做的饭菜,陪父亲钓鱼散步。妈妈好奇地问她:“半夏,怎么都不见你打电话呢?”“妈,我和他讲情话还能当着你的面讲不成!”孔妈妈正在晒衣服,闻言笑呵呵地说:“你那晚没回家,睡在了楼梯口,我担心你有什么心事。半夏,女孩子不要太执著。太要强。”她笑一笑。母亲又开始晒衣服,她跟在妈妈身后,妈妈移动一步,她也移动一步,活像是粘在妈妈身后的尾巴。
  她从小就喜欢这样跟在父母的屁股后面。如今长大了,她还这样站在母亲身后,虽然此时她已经比母亲高出半个头,可是那种感觉仍没有变。
  中秋节晚上,谭谏严打电话来,他那边声音很嘈杂,怕是有一大家子人。她没有留心听,只俯身趴在自家的阳台上。阳台下面,路灯连成了一条绵延的细线,一直通到城市的繁华地带。从楼上望下去,路灯只有昏黄的一点儿光,在茫茫夜色里显得很微弱。
  谭谏严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进她的耳朵:“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等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去赏最圆的月亮。”“去哪里赏?”她随口问道。
  “咱家阳台上啊。”他说得理所当然。
  她却觉得有一股子酸意直冲脑门儿,说:“我下了飞机还要给你做菜?你也太会奴役我了。”他正经道:“你真小气,这么计较。那好吧,明天组织放你假,由我来下厨,只是你不要介意我的手艺。”他的手艺其实比她好,只是男人有那么一点儿手艺都喜欢藏着掖着,不知道物尽其用,把它发扬光大。
  她点菜,“我要吃鱼香藕夹。清蒸鲫鱼。阳澄湖的大闸蟹……”他说:“你慢些。”半夏听到沙沙声,显然是在用笔记录。过了一会儿他让她继续念,她又加了好几道菜,他突然插声:“你不是要减肥吗?怎么胃口这么大!”他明知故问,她笑容灿烂,“有大师下厨,当然要抓住好机会。再说,吃不完剩下也没关系,反正每样我都想尝一尝。”半夏下了飞机,马不停蹄地回医院销假,忙到傍晚才有机会喘口气。
  她开车回家,打开门就听到锅碗瓢盆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她放下包走过去,谭谏严果然在厨房。他围了她平时围的围裙,站在油锅前,抽油烟机嗡嗡地响着。
  他转头对着她勾唇一笑,“怎么比我预计的早了点儿?菜还没好,你需要等一下。”她“嗯”了一声,靠在门边欣赏他的每一个动作。男人下厨的姿势都很耐看,也许是那份心意让人感动。她看着,心底流过汩汩暖意。
  许久,菜都起锅了,谭谏严端着盘子出来,笑着说:“你不会是看我看傻了吧?”她回答:“我发现你越来越帅了,怎么办?看得我脸红心跳。”他放下盘子,突然蹿到了她的跟前。她一惊,他的脑袋已经搁在她的心口上。她低头只看到他黝黑的头发,圆滚滚的脑袋在胸前耸动。
  “你干什么?”她愕然问他。
  谭谏严偏着头在她胸前蹭来蹭去的。她本来没有心跳加速,可他突然凑得这么近,她脸皮薄,心跳一下子加速。
  谭谏严略为满意,大掌环上她的腰,直起身子看着她,目光深幽。
  “孔半夏,鉴定完毕。对于本人对你造成的影响,非常满意。”呵,他还满意了?她被他逗得哭笑不得。
  他好一会儿才放开她,端起摆了几盘菜的托盘,两手稳稳地端着托盘,腰上还系着围裙。回头见她还站在原地,他的眉峰微微一拧,“怎么回去一趟变得傻乎乎的了?阳台上赏月去呀!”她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可不要和腰上系了围裙的男人一起赏月,太没有美感了!”他横眉竖目,“不和我赏月和谁赏月?笑什么笑?就知道傻笑。”随即他怒瞪她,“还不来帮我解了?”她笑了,走过去,环过他的腰替他解下围裙。他身上香水的香味早已经惨遭油烟荼毒,要香不香,要臭不臭,反正没有了那种纤尘不染的气质。
  这是一个满身油烟。居家过日子的男人。
  她深深嗅了两下。他的脸逐渐变成黑色,“小姐,不会和你吃顿饭还要让我斋戒沐浴吧?”那自然是不用的,她嘿嘿地笑,笑容讪讪的。她随着他爬上阳台。阳台上摆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的花瓶里插着鲜艳的菊花,盘子里的几只大闸蟹肥肥的,可不正是“菊黄蟹肥”吗?
  两人剥着蟹壳,品着顶级的法国葡萄酒,上一刻酒杯里冰块撞击杯沿的声音还没有断,这一刻他已经开始制造暧昧的气氛。
  他亲她仿佛是上了瘾的,她唇间仿若有叫他着迷的毒素,他的唇齿和她的腻在一起,竟然是怎么样也不满足。
  他的手也不停歇,在她的身上掀起阵阵波澜。
  她凭空一个机灵,他的手已经明目张胆。攻城略地地从她的衣下探了进去。
  她推了推,没推开,然后就瘫倒在他的身上。
  她的脚尖像是踩在云端上,心里像是有只猫,猫爪子在撩拨着她的心脏。她恍惚间听着他近在耳边的呼吸,也同她一样急促,她心满意足。
  过了好一会儿,“流氓!”她骂他。他也不否认,还笑嘻嘻的,嘴角的笑富有怎样的魅力!
  他低低沉沉地问她:“这么久没见我,有没有想我?我可好想你……想得很。”那句“想得很”是他含着她耳廓说的,温热的濡湿一下子烫得她颤抖了。
  他低哑魅惑的嗓音奇异地勾紧她心底的一根弦,绷直着。
  十六的月亮真的比十五的要圆,只可惜这样明媚的月光下,美其名曰赏月的两个人却都没有了多少心思。人间情侣,都是小别胜新婚。
  第二天中午半夏才幽幽醒转,然后猛然想起下午还要到医学院上课。她坐起来,狠狠咒了一声:“男人祸水!”可当她低头想起昨夜,到底有一些甜蜜在心间。
  她在下课后又跟着几个学生一边讨论实验进度,一边走向办公室。
  这个时候包里的手机响起来。她起初没有听到,还是身边的一个学生笑嘻嘻地提醒道:“孔老师,您手机响了哦。”她这才恍然察觉,拿出手机接通,对方的声音十分陌生,“是孔小姐?”“是,我是。”“我是谏严的外公。想请你抽出一点时间,和我见上一面。”半夏只觉得头晕目眩,有预感袭上来,或许几年前的历史马上就要重演了。
  一旁已经有学生发现她的脸色不对,关切地问她:“老师,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们明天再说这个?”她颔首,学生都离开了她的办公室。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都不知道自己涔涔地落着冷汗。她和他约好了时间。
  半夏调整好自己的姿态,推开厚重的酒店门走进了约定的地点。门打开的一瞬间,她看清楚了这是怎样一间富丽堂皇的殿堂。金灿灿的装潢主色调闪得人眼花缭乱,饰以龙飞凤舞。祥云翻腾,这样的装潢一点儿不显俗气反而高贵盎然,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半夏想着,莫不是这样的经历她还要遭遇第二次?她垂下眸子,眼波幽暗。
  谭墨也在,西装笔挺,招呼道:“孔小姐。”哈,他也来了,看来她要面对的不止一个人,而是一个家庭。
  半夏终于抬起目光,也笑道:“不知谭老先生找我什么事?”她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茶具。茶具晶莹剔透,光泽度相当好。她跟着谭谏严有些日子了,吃喝享受学得精湛,自然知道这几个杯碗市价决不会低于万元。
  这酒店她亦没有来过,她知道,这就是谭家的排场。
  谭谏严的外公轻咳了一声,低声对谭墨说:“阿墨,你先出去吧。”谭墨站起来,不忘对半夏礼貌地一笑,才迈步出去。
  偌大的包厢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半夏等着他的话,等着那些她几乎可以料想到大致意思的话。
  “孔小姐年轻有为,听说这么年轻已经是主任医师了。谏严那孩子的眼光向来不错,我对孔小姐本来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这样的话自然还有下文,他多么客气,句句都在夸奖她,最后还不是要叫她难堪?!
  如果真对她满意断不会这样直接撇开谭谏严联系她!她的一颗心早沉到谷底,态度却极力地镇定自若。
  “这几年外商涌入,远光的效益并不算好。国内医药企业转型是大趋势,远光也在找强劲的合伙人。孔小姐在远光工作,一定知道远光内部竞争很激烈。这一次的融资合作案相当重要,两方企业都需要一个更可靠的保障。我让谏严来负责,是因为他是我唯一还没有结婚的孙子,这样大的权力不能落到其他股东手里,不然……”不然就要一起在远光的决策层中退居二线?!
  半夏突然有些想不通,既然一个个最后都看不上她,何必一开始要来招惹她?
  她有一点儿累,疲于应付这样的对话。
  告辞出来,半夏选择开车回自己家。家里有一阵子没住人了,桌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墙上挂着的画是一幅温馨的喜鹊图案,色彩很艳丽,和整间房子的装修风格不太相符,可是她很喜欢。“喜鹊报喜”,她已经买了它好几年了,是希望生活中有一点儿意外的惊喜。可是剧本总是没有改变,她又落到相同的境地。她甚至都可以想到后续情节的发展,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可以模拟出大概的构架。谭谏严的坚持与否不在范围之列,就是他能坚持下来,她怕她自己也坚持不下来。
  她走进卧室倒在自己的大床上。躺在柔软的席梦思上,她的眼睛很快闭起来。她仿佛听到谭谏严对她的质问声。她在心底说:“不是我对你没信心,是敌人太强大了!”被子抚触着她的脸,有一股淡淡的幽香环绕着,是她闻惯了的香水味。她本来还担心她会睡不着的,可只不过是过了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孔半夏迷糊中在床上摸了摸。等她摸到,电话已经挂了。她正要放下,手机却又闹腾地开始响。她眯起眼来看来电显示,是谭谏严。
  她接通电话,细声“喂”了一句。
  “你在哪里?”他劈头盖脸就问。
  孔半夏瞅了眼四周,幽暗的房间隐约可见家具摆设。她依旧轻声地说:“在我家。”他语气里隐约有些愤怒,“你回家怎么不先通知我?”她眼眉跳了跳,“何必呢?”“孔半夏,你说什么?”他声音沉下来,想必脸也沉下来了。
  “我说何必呢。你外公今天找过我,我哪里还用得着回你那里去?”她声音平静。
  她的平静叫他陡生出一股怒意,终于怒不可遏,“他找你是他的事,你回不回来是我们俩的事,你倒是真会混为一谈!”不是她要混为一谈,是本来就密不可分啊。她低声,说得有气无力:“你很清楚的,我们最后也不过是分手。”“我不清楚。”啪的一声,电话被他挂断了。哈,这个男人也是很有脾气的,还不小呢。他以前不发怒,是真的对她好吧。
  她躺在床上,试图闭上眼睡觉,可是闭上眼睛脑袋却很清醒。她怎么睡得着?怎么还能睡得着!
  后半夜,她家的门突然被人拍得震天响。
  她从床上坐起来,开了灯走到门口。她打开门,果然是谭谏严站在门外面。他眼角眉梢都含着怒,衬衣微皱,浑身一股子酒气,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
  “孔半夏,你给我说清楚。”她还有什么地方说得不清楚?
  谭谏严站在门口,目光直直地盯着她的脸,眼神像是要吃人。
  她垂着眉,用微弱的声音说:“这么晚,你不要吵到邻居。”他狭长的眸子里出现一缕笑,那一缕笑叫人看得心惊。“孔半夏,你对谁都仁慈,你怎么就不对我好一点儿?我是你的男朋友,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你就不肯给我一点儿机会?”他醉了酒的眼神骇人,如果他是豹子,肯定已经扑上来撕裂她。她看着他不说话,默默地。其实沉默并不代表冷漠。可是谭谏严看在眼里,这只让他眉峰皱得更紧,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他真恨这个女人厚此薄彼。是了,他喝醉了,喝得越醉就越恨,最后抵不过心里的暴怒。他谭谏严什么时候做过这样没有风度的事?也只有她会这样逼他!
  他唇畔浮出一丝冷笑,“你以前不是很坚强吗?为什么换成我你就当上了缩头乌龟?孔半夏,我真不甘心!”孔半夏只觉得脑袋里放出一道白光,她不知道原来谭谏严还知道那些往事!她怔怔的,一时没有了反应,突然脑袋里蹦出一个念头,让她觉得害怕。
  她冷冷地对上了他的眼睛,看着他问:“从认识我的那天起你就什么都知道了吧?”“略知一二!”好!好!她在心底叫出来。那是恼羞成怒,仿佛以为自己明明穿好了衣服,其实整个人却赤裸裸地站在他面前,被他品评着,而她还蒙在鼓里。她觉得天地都在摇晃了,不禁怒从中来,“你回去吧!”她颤巍巍地指着门外。她很少有怒气冲天的时候。
  和他交往太可怕,原本以为想得周到。瞒天过海,而他分明是从里到外都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把她的那点儿秘密看得透彻,外表还装得滴水不漏。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她找不出形容词形容!
  谭谏严看到眼前的女人也突然变成一脸怒意,手居然恶狠狠地指向门外。这个女人当真是翻脸无情,对他没有一丝眷恋吗?
  他不懂,只觉得心底某个地方细细地抽痛着,像是肉一点点地被人掐起来,狠狠蹂躏。他垂眼,知道这样的局面再多说只会造成负面影响。他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略微平静下来。
  “我不会放弃。你听好了,你也别想放弃!”他走之前甩下这么一句话,信誓旦旦。
  孔半夏缄默不语。楼道已经空了,她还怔怔地盯着门口没有收回目光。他不放弃?他不放弃什么?他是不会知道敌人的可怕的。她收回目光,关上门。
  这是她的房子。她花钱置办的,是她的窝。房子装修简约,虽不富丽堂皇,却也干净整齐,让人愿意流连。她不是输不起,她如今已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女孩。只是,活了这把年纪,谁不晓得自保?又不是那个一无所有却愿意为爱投入一切的傻兮兮的丫头。她不是没有其他的选择,她也要衡量得失才行。
  她没有那么勇敢,她的爱也没有那么无私,她总要为自己想一想。她还能回头的时候为什么不回头?她也会害怕,害怕受到伤害,害怕以后回不了头!
  风险和利益,总会有个系数比。这一次的风险太高,猛一遇到,她只想到要规避。
  孔半夏躲人很有一招。和男人分手,她经历了,颇有点儿得心应手。最近她申请的基金项目已经到了验收阶段,自然忙碌,整理实验结果,邀请有关专家鉴定,请客吃饭,想忙里偷闲都不成。
  她把谭谏严的手机号拉进了黑名单,所以原来的手机仍然用着。谭谏严起初来过医院两三次,她都避而不见。他也不是悠闲的人,自然慢慢就来得少了。对于这样的结果她看似很满意,可是心里,也有寂寥。
  这天,她陪同基金组的几个专家一起去市中心的饭店吃饭。她早订好了包厢,由服务员领着他们一行人上到三楼。她正坐在包厢内点菜,为首的张主任笑呵呵地接了一个电话:“小谭啊……我在外面吃饭……是那个项目……呵呵,正在缘华吃饭……什么?你也在这儿?那好,那好,我们在三楼的兰海厅。”孔半夏凝神一听,心里就是一动。
  这是什么情况?从张主任嘴里蹦出的“小谭”两个字,让她有一种黑压压乌云罩顶的感觉。主任说的小谭不会就是谭谏严吧?他就那么无孔不入?
  她稳住纷乱的思绪,低头翻看着菜单,脑海里思索着一会儿的场面该要如何应对。
  她点了几个菜。不一会儿包厢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服务员走过去开了门。她稍稍坐直了一点儿,轻笑着对身边的服务员说:“先上这些菜,再上瓶这个酒。”服务员笑着出去。孔半夏才抬起头就看见谭谏严已经走了进来。不等她去招呼,已经有人抢先说:“谏严哪,你怎么也来了?”“呵呵,我刚好在楼上的包厢吃饭,给张主任打电话才知道你们都在这儿。”他说话时黑幽幽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瞟向半夏。孔半夏自然是看到了,只是看到了也装没看到,仍然落落大方地客气招呼:“谭先生也来了?不如就留在这里坐坐。”她这么说是因为料定了他楼上还有饭局,怎可能当真就座。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谭谏严四平八稳地坐下来,位置就在她正对面,还是那位张主任热情招呼他坐过去的。
  半夏垂着眉,就不明白这些领导怎么就这么待见他呢!
  谭谏严坐好后,看了孔半夏一眼,见她半垂着头似在想心思的模样,唇角不禁稍稍勾了起来。他收回目光,一门心思与身旁的专家们客套,“我那个项目,还得劳烦您老替我跑跑。”“哪里哪里,你这次申请的项目算是国内首创,我们几个早商议过了,觉得应该大力栽培,不用跑也能通过的……”另一个老专家也看过那项目的申请书,于是也附和进来。大伙都夸奖着,就差把他捧到天上去了。
  孔半夏在一边咬牙听着,只觉得话题怎么渐渐就被扯远了,有违她请客的初衷,她这顿饭可不是为谭谏严的事情请的!
  她抬起头来,也笑嘻嘻地看向那位张主任,说:“张主任,您瞧我这项目可以功成身退了吧?”那主任抬起头来回应她:“不错不错,你们这一代年轻人都成就惊人。”半夏听了喜不自胜,牙也不咬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在座这些人都是她的重要关系人,对他们可马虎不得。这一次项目结束了,明年马上又要申请,半夏对这些人每回都是格外殷勤。
  菜陆续上来,她示意服务员替每个人斟上酒。她是主人,自然先端起酒杯,敬向在座诸位,“领导们百忙中还要抽出时间,真是过意不去,我就先干为敬了!”酒桌上最忌讳不干脆。她一杯酒下肚,晃了晃手里的酒杯,那可是一滴不剩。
  大家喝完了,她又扬起笑容,笑嘻嘻地再敬了几位大领导。众人只差拍手叫好了,“想不到孔小姐能力强,酒量也厉害。好,好,就该这样。”她脸颊微红,坐下来才觉得脑袋有点晕,但仍旧笑容灿烂。那一脸的笑,谁看了不觉得喜欢?这样的女子够豪爽,在座的这些北方男人都是顶欣赏这样的人的。
  半夏的笑眼无意间对上谭谏严深邃的眼睛,她一怔,看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她暗暗有点儿恼,冷冷地转开了视线,可谭谏严的声音还是飘进她耳朵里:“张主任,您上回可是没有喝过我,这一次孔小姐请客,咱们放开了再拼一拼如何?”别看这些学问做得顶级好的老专家平日里都很严肃,但到了饭桌上谁不是只酒虫?此时有人说这话,自然所有的酒兴都被挑了起来。
  于是半夏反而被晾在一旁,看着一桌子人敬来敬去,多是谭谏严起敬,那些人应接不暇。
  偶尔也有人还会想到她的,酒杯伸到她的面前,要敬她,她也笑着回应。酒气更甚,她的头开始有些迷糊,迷迷糊糊中却发现那人也被拉入了谭谏严的战圈。
  她迷糊中想:这男人是在帮自己挡酒吗?她出神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不一会儿,谭谏严的手机响了起来,手机里隐约传出声音:“你这趟厕所也太久了吧?快来快来,今天我过生日,怎么也不可以这样不给面子放我鸽子!”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娇娇软软的。她一怔,电话里的女人是不是就是他的结婚对象呢?
  这么一想,她方才的蒙眬又清醒了几分,内心的涟漪也平静下来。
  并没有什么好沉醉的,就算他不愿意,他家庭的力量也早晚会让他投降,不是吗?这些日子她离开他,也不觉得生活当真就少了什么,她胸口微涩地想。只是那一点儿涩,难道就不是少了的?如果有他,她胸口涨满的应该是一缕一缕的甜。
  她一出神,谭谏严说了什么她并没听到。等她回神,谭谏严正要告辞离去。
  “去吧去吧,原来是有朋友过生日,怎么不早一点儿说?早说我们也不会拉着你,做了不知情识趣的人。”这话说得颇暧昧,他亦暧昧地笑一笑。他走了,剩下的人差不多也都喝高了,于是吃饭变成了单纯的吃饭,倒也其乐融融。
  半夏心里不是不感激谭谏严。她酒量不好,以前赴宴回去总是要死不活的,要吐不吐,所以这一回他挡在她的身前,解了她的围。她嗟叹一声,这样的举动哪个女人能无动于衷呢?
  等到结账走人,半夏分别叫了车送专家们回去,自己站在饭店外的大树底下醒酒,任晚风拂过面颊。她一面等着车,一面出神地凝视城市的霓虹夜色。她已经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多年。她来的时候除了爱一穷二白,现在十多年过去,却是除了爱她什么都心满意足。
  饭店的玻璃门开合后,几个人出来,其中一个女子叫了声:“谏严,你没事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声音依旧软软的,煞是动听。
  孔半夏听到了,却没有回头,只烦恼此时的出租车不好叫。
  谭谏严笑着,笑声里透出魅惑,“男人哪有劳烦女士送的?你们先回去,我自己打车。”听着脚步声朝自己这边来了,半夏隐隐有一点儿急切,好在这时终于有一辆空车停在她面前。她喜极,拉开车门正要上去,就听到身后传来谭谏严微冷的声音。
  “我喝醉了,你就不送我一程?”她心头一怔,只得讪讪地转回头,用他刚才的话回激他:“一个男士劳烦女人送,怕不太好,会影响你的形象吧。”谭谏严的目光停在她的身上,凝神两秒钟,目光从她的襟口跃到她的脸颊上,“我在你面前还要什么形象?再说现在车不好打,我有点儿不舒服,你送我回去……要不,你把车让给我,你再等一辆。”他的脸色确实显得青白,一句话说完,语气似微微轻叹,眼神暗沉地看着她。
  半夏打量着他的神色,终于还是动容,他酒量好,如若不是替她挡酒,也不至于醉成这样。她颔首,就见谭谏严朝她这边走来。她急忙走到副驾驶门边坐进去,谭谏严拉开车门的手一顿。过了一会儿,半夏才听到后面的开门关门声。
  她向司机报了他家的地址。车开动了,后座静悄悄,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用眼角的余光从后视镜里瞄过去,就看见谭谏严歪斜地倒在坐椅里,闭着眼,面露倦怠。
  车里很静,司机突然打开广播,吓了她一跳。她把视线转向窗外,好像是看着车窗外闪过的建筑,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进眼里。
  过了一会儿,车停在谭谏严的公寓外头。孔半夏转头要和他道别,却见那人头靠在车窗上,显然是睡着了。
  她连叫了几遍也不见他有反应,车厢里有很重的酒气。这时,司机说:“小姐,我看他是醉了,自己也不能上去,你认识他就把他扶回去吧。”她沉默了片刻,从包里取出钱付了账,下了车走到后座拉开了后车厢的门。门一开,谭谏严的身体顺着往外开的门朝下一溜,他这才终于有了反应,模糊问了她一句:“到了?”她“嗯”了一声。谭谏严略略坐起来,任由她伸手扶他下车。车开走了,她扶他上楼,他也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搀扶。半夏有些吃力,可他怏怏的神色和发青的脸,还是让她有一点儿心疼。这个男人,怎么不声不响地把自己当酒桶?逞什么英雄呢?她明明都要跟他划清界限了呀,何必还这样护着她!
  她扶着他,垂眼,视线落在电梯门上。终于,“叮”的一声,电梯门弹开来,他移动了下脚步,她也赶紧配合着他走出去。站在屋门口,她在他口袋里翻找钥匙,许久,才终于把门打开,扶他进去。
  一进门谭谏严就倒在了沙发上。半夏到厨房里倒水,听到客厅里有响动。她急急地端着水走出去,一股浓重的异味扑鼻而来,只见谭谏严瘫在那里,脚下吐了好大一摊白白黄黄的东西。
  她忙走过去把水递到他的唇边,他张开嘴。她又稍稍斜了杯子,水徐徐滑进他的嘴里。
  她看差不多了才把水杯拿开。她又把他扶起来,支撑着他一步步往房间里挪。
  她不是没有照顾过喝醉酒的人,可是像他这么合作安静的,还是第一回见到。她不禁有些动容,这个男人醉了也知道要跟她合作吗?
  让他在床上躺好,盖上被子,她已热出了一头的汗。谭谏严比她高许多,就是他再合作,她依然费了不少力气。
  半夏走出卧室,看着客厅里谭谏严方才制造的那一团污物,她没有走,而是去厨房里找了扫帚,默默地清理现场。
  等到她都忙完,喷上了空气清新剂,都不知道是几点了。
  半夏把钥匙放在茶几上,关门离开。她回到家,澡也没洗,倒头就睡下了。在她合上眼的那一瞬,眼前全是谭谏严的身影。
  她心底在挣扎着,她该想他吗?不,她不要重温旧梦。
  她的这一番挣扎还未完,却已经睡熟。
  谭谏严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阳光明媚。他看了眼周围的环境,是在他自己家里,然后隐约想起孔半夏把他送回家的情景。他薄唇勾起来,可是只一会儿,他身上的味道就让他难以忍受地皱了眉。那个女人太吝啬了,也不肯替他换上睡衣再走!
  他起身洗澡,刮胡子。他走出房间,客厅是孔半夏收拾过后的整洁干净,他的眼光微微一闪,有一点儿暖意。她是一个好女人,温柔,容易心软,她有那么多的好,可是偏偏不爱他!
  他心里竟然有一点儿悲哀。他告诉自己,爱情需要耐心,比长时间复杂的手术需要更多几倍的耐心,终有一天,他会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
  谭谏严刚走进办公室就接到谭老爷子的电话,许久没有回家的他受到老爷子的点名召见。下了班,他开车回到谭家,老爷子已经坐在饭桌前等他了。
  想不到是二人世界!他在心底嘘了一声,唇畔微讥,潇洒自如地坐到饭桌前,自然有佣人帮他盛好饭。
  他把脱去的外衣交给佣人,挽了挽衬衫的袖口,抬起含笑的双眸看向桌子另外一端的长辈。
  “医院里有手术,所以来晚了。”“你和苏小姐进展得怎么样了?”谭谏严的外公开口询问,声音苍劲有力,略略带着威严和冷淡。
  “没什么进展。”他浅笑,眸子里的笑意不减,不甚在意的口气让老人蹙眉。
  “和陆家合作,其实就是钱生钱,生意人都会打这把算盘。这样的道理你怎么不懂?”他唇边还是有一丝若有似无。玩世不恭的笑,他怎么会不懂?
  “你以前和胡岚在一起不是拿了不少好处吗?如果没有她,医院也不会是你的。为什么这次就这么犹犹豫豫的?是不是觉得分给你的好处还不够?你有什么不满可以跟外公说出来,外公从小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孩子。”他垂着头,仿佛凝神细听老人语重心长的教导,眼色变了变,冷漠瞬间代替了笑意。
  谭家的大厅富丽堂皇,高悬的水晶灯光芒四射,人的脸在映照之下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金,金灿灿,但是冷漠又无情。
  他在心底轻笑,利益。婚姻。爱情,这三者之间怎么就有这样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人愁苦!老头子后来说了许多,最后连他死了的母亲都抬出来,临走时还不忘交给他一个档案袋。
  “是什么?”他敏锐地问。
  “那位孔小姐的资料。”老人仿佛胜算在握。他斜一眼那沓档案,幽幽地笑了笑,“您花了不少工夫,怕是找人跟踪她许久了。可惜,没有这个必要。”他轻轻一抛,把档案袋啪的一声抛在桌子上,没有再看一眼,甩袖离去。
  孔半夏是什么样的人,他已经很清楚了。正是因为清楚,才会感到不可名状的悲怆!
  这天苏韵宸来医院找谭谏严,恰巧被孔半夏碰到。半夏站在楼道口略略扫了他们一眼,当时苏韵宸正站在谭谏严的身边,神态亲昵地说着话,两人男才女貌,也算是一对璧人。
  孔半夏垂眸,要从他身边走过去,谭谏严却张口叫住她。他的眼光在她身上一瞟,瞥见她冷冷的神色,便毫不犹豫地张口把她拦了下来。
  她想要平静的生活,他便偏不叫她如意!仗着美人在侧,他总是想要刺激她一下。
  谭谏严停下的脚步令苏韵宸也跟着停下来,她看了眼谭谏严的表情,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打量面前的女人。
  孔半夏穿着白大褂,下身是麻质长裤,小腿细瘦,头发随意散落着,看似温柔,可眼底深处的神态是冷淡的。
  这样的表情谁还看不出门道?苏韵宸收回视线,听到谭谏严和她打招呼。
  孔半夏没有想到谭谏严有美女做陪还会突然袭击,和她来这么一招。她心下恼怒,面子上却佯装欢笑回应他:“你们要出去?”谭谏严回答她:“去吃饭,你吃了没有?没有吃可以和我们一起。”一起吃饭未免难度太高,他一句话出口,身旁的两个女人都这样想。
  孔半夏暗道一声无聊,他和美女出去吃饭叫上她做什么?她感觉到他身旁美女投来的视线,已经浑身不自在。
  她怎么会不知道谭谏严这样的举动是什么意思。她一笑,真诚愉悦地恭维道:“你身旁的小姐这样漂亮,明明是有美女作陪,还拉我做什么灯泡啊?呵呵,你们吃好喝好,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见她转身离去,谭谏严微眯眼,也没有阻拦她,携苏韵宸从另一侧走出医院。
  孔半夏嘴甜,很讨院里各位领导的夫人喜欢。她们听说她和男朋友分手了,这一阵子给她介绍对象的人接连不断。
  “小孔,这位江先生绝对是极品。自己经营公司,前一阵子还在我们医院里挂了职,最近工作忙辞了医院里的工作。他家里条件也好,人长得那叫一个帅,连师母看了也心动的。”半夏越听越不对劲,只觉得她形容的这个人她很熟悉。她嘴角含笑问道:“师母,这人叫什么?”贾夫人呵呵地笑起来,以为半夏终于对她介绍的对象起了兴趣。她介绍这一遭也不容易,阿远可是亲自找上她,请她牵线的。她一口答应下来,人老了就特别爱看人家都成双成对的。
  贾夫人笑答:“江远。”呵,还真的是他,半夏呵呵直笑,“师母,我认识他许久了,要发生什么早就发生了。”这还真是歪打正着,师母怎么会把他们两个介绍到一块儿?不知道江远知道了会怎么想!
  半夏失笑,就听到师母说:“不妨事,不妨事,没准儿以前没看清楚呢。也就是年轻人在一起吃一顿便饭嘛,你不要急着推辞!阿远他妈也是急得跳墙,才四处托人给自己儿子介绍对象。我看她也是真的着急,现在不是正流行什么断背吗?她就差怀疑自己儿子也是了。”半夏一听差点儿笑岔了气,敢情江远同志在旁人眼里还有这种性取向危机。
  师母又说:“阿远的母亲和我是老朋友,我把你的条件一说她就同意了。我跟你说,江家可不是寻常人家,是万里挑一的好对象,你要好好把握,错过了多可惜。”和江远一起吃饭半夏确实无所谓,而且师母的面子也不能驳,她笑嘻嘻地谢过师母,事情就算这么定下来了。
  贾夫人一走她不忘打电话给江远,笑容满面,“江总,不得了了,你相亲都相到我这里来了!”她一副欷歔的口吻。江远正在办公室里办公,接到她的电话,已经猜到了是什么事。他嘴角轻扬,笑着把事情往自己母亲身上一推,说:“我妈年纪大了,喜欢折腾这些,你不要介意。”半夏笑呵呵地说:“我当然不介意,有帅哥请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江远闻声唇角也溢出笑,从心底涌起一抹愉悦,“那明天晚上见。”第二天,孔半夏走进餐厅时,江远已经坐在位置上了。她把包一放,嘴角咧开,“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江远抬起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接着听她又说:“江先生看上去一表人才,为什么快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她一副以往相亲时的样子。江远意会,笑开来,很是配合地回答:“从前忙着工作,错过了机会。”一来二去,两人都神色轻快,看在外人眼里,倒真是一对男才女貌,其乐融融的景象。
  偏巧这一幕也落入谭谏严的眼中。他请客户来此吃饭,孔半夏一走进来他就看到了,随后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他们那一桌。
  她还真是迫不及待,才和他分手就和别的男人约会!谭谏严心里不是滋味。终于席散了,他撇开秘书朝他们走过去。
  他们也正好吃完饭。半夏看见谭谏严,眉一蹙,心底闪过的是上一次谭谏严美人在侧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牢牢地记住了那一幕。
  她笑着和江远挥别,江远也看到朝这边走来的谭谏严,隐约明白她的意思。江远对谭谏严没有好感,他略略担心地看向半夏。可是孔半夏没有看他,只是凝视着走过去的谭谏严。
  江远心下一涩,和她道别离去。
  餐厅门外夜凉如水,寂静无声。
  谭谏严眼里有薄怒,“孔半夏,你不是很忙吗?怎么有空和男人吃饭?”孔半夏的唇角扬起一缕笑,为着这样的恶人先告状。他难道就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低低地说:“分手就应该干干脆脆。谭谏严,我们俩都已经分手了,你何必还要这么一副模样!以你谭谏严的条件,多少人等着填补我的位置,何必这么纠缠不清呢?别摆出一副情圣的面孔,这样的年代,哪里还有情圣!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也绝不是情圣的人物。”谭谏严本来只是想用话激一激她,可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许久没有回答。这样的沉默让孔半夏抬起头来,不期然看到一张煞白的脸。
  她心下一怔,就听到他阴郁地开口:“分手就应该干干脆脆的?你是对我太不上心才这么干脆吧!孔半夏,你摸一摸自己的良心,你和姓方的分手时有没有这么干脆!”她没有想到他会提起方懋扬。她孔半夏究竟上辈子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坏事,这辈子要受两次这样的惩罚!她转身要走,被他一把拉住。
  她拼了命地要挣脱他,他就是不放。
  他的手固若铜墙铁壁,好像就要这样纠缠她,让她一辈子都挣脱不开。
  她眼角忽然一湿,雾气漫上来。
  谭谏严也看到了那一抹雾气,颓然地放开她的手,手在半空中攥紧成拳,眼睛猩红充血。
  半夏终于抽回手,抬起头来直视他。她像只受了惊的兽,肆无忌惮地反扑想要伤害她的人。
  “你何必这么激动?你以前和那些女朋友分手时不是都这样?何必要给我特殊的待遇呢?”她小心地一步一步为自己打算有什么错?这个男人现在这样一副深情的模样,到头来天晓得会是什么样的结局!那些可是白花花的银子,什么样的感情真能和那些实在的东西比?什么样的感情可以和他的亲人相抗衡?
  谁说钱多了就只是数字?那真是笑话。他这样三十而立的年纪,哪个男人不是挖空了心思想要赚钱?!
  他谭谏严是有前科的,他和胡岚的那一段江远说的时候她就信了,她可以选择漠视。但现在轮到她自己被摆在天平的两端,等着他去衡量了,她又何必把自己弄得那样狼狈!
  谭谏严一直沉默。她却轻笑,继续说:“你也摸一摸自己的良心,那些金钱和利益在你心里就真的不重要?”他没有说话,只是瞪眼看着她。她转身离去,脚步那样稳健,像是踏在他心上。
  她说的那些话真狠,分明是在他的伤口上撒了一大把盐。她怎么能这么毫不留情地伤害他?她都没有心吗?不会痛吗?
  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不可抑制地痛,难以喘息。平时那样一个如山的男人,竟然在瑟瑟地颤抖!

  第八章 豪赌
  每一个选择都是一场赌博,她赌赢了吗?
  苏韵宸约谭谏严一起吃饭,他竟然没有拒绝。苏韵宸一喜,精心打扮后赴约。
  和苏韵宸一起吃饭其实不是难事。苏韵宸也算是见闻广博。优雅风趣的女子,不仅能对当前的政治局势。经济发展侃侃而谈,也能讲一些花边新闻,且语言诙谐幽默。
  这样的女子没有哪一个男人会觉得她不好,如果没有孔半夏,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与眼前人在一起,结婚生子。
  他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男人都会经历这样的挣扎。
  他是私生子,从小就寄人篱下,多年来都没有归属感。他从小就有理想有目标,不然不会那么早就懂得要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努力。他的这些努力当然也包括不择手段,他不在意他要通过什么途径达成目的,生活给他的教育从来都是手段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结果。
  “谭先生在想什么?”苏韵宸出声唤回眼前出神男人的思绪。他有些黯然,这样一种黯然竟让她的心头微涩。她戏谑,女人总是容易认真,瞧,她已经认真上了,可是眼前的男人仍在衡量。
  苏韵宸眨了眨眼,笑道:“唉,和我吃饭你竟然会走神,让我觉得自己很没有魅力!”谭谏严被她说得有些歉意,温声道歉。
  她问他:“谭先生好像特别喜欢来这家店吃饭,是这里东西特别好吃吗?”谭谏严勾起唇,“这里的烤什锦腹脊牛肉不错。”他看了一眼门口,复又收回视线,修长的手指拿刀切盘子里的牛排,姿势非常优雅。其实他也执著于一道菜。
  孔半夏近来的生活可算是如鱼得水,相亲的对象个个都优秀,且文质彬彬,很投她的喜好,工作上也意气风发。那日,她问谭谏严:“那些金钱利益在你心里真的就不重要?”其实她很希望听到他的回答,可是他沉默了,那样的沉默让她疼痛并且得以保持清醒。
  她嘲笑自己,笑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晚上她去酒吧。他们这样高收入的人,同事朋友多喜欢涉足这样的场所。半夏本来是不想去的,却经不住董华的百般纠缠,只得陪她来走一遭。
  董华是个懂得生活的人。相比之下,半夏就成了只晓得工作的工作狂。
  “你怎么可以忍受这样的生活!要我隔天不出来放松放松,在办公室都坐不住。”董华喝着酒精饮料,兴致勃勃地拉开了话匣子。
  半夏只是笑,“我哪里有你好命,生出来就是大小姐。”这话并不全对,她这样说,无非是让董华听着高兴。
  她喜欢工作,工作可以带给她快乐和安全感。当然她不能把这样的心里话说出来,即使是真心的,说出来也未免显得太矫情。与其惹人厌恶,倒不如恭维人家来得好。
  董华笑嘻嘻地说:“钱哪里是赚得完的,生活才是第一位。我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找到一个我喜欢的人,谈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这样说话,显然是没有经历过轰轰烈烈的爱情的。
  半夏垂眸,经历过那样轰轰烈烈的爱情的人,多是没有再想经历的欲望的。
  她低头喝了一口微涩的饮料,怔怔地一笑,问:“什么样的爱情才算得上是轰轰烈烈的?”“我可以为他飞蛾扑火,他也可以为我不顾一切。”半夏眼神幽暗,半晌才抬起头。
  她神色稍稍暧昧,故意意有所指,“那是不是已经有人选了?”女人聚在一起就要八卦,虽然她并不好奇,但这样的八卦却少不了,不然不仅扫了人家的兴,也是扫了自己的兴。
  董华本来妩媚的笑容微微一变,苦兮兮故做凄凉状,“我这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是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吗?何况还是你这么一个明艳艳的大美女。”“你说话总是这么好听,难怪我这么喜欢和你在一起。”董华说道。工作单位本来就难有知己,这个孔半夏,却是看过去生冷不忌,最最无害的模样。董华看到她第一眼就喜欢上她,再凭借自己缠人的功夫,才终于和她混得这样熟,能拉她晚上出来陪自己逛夜店。
  半夏听了她的话微微一笑。这些年来,她磨平了自己所有的棱角,就是希望能讨大家喜欢。为此她小心翼翼地学做人,学做事,都学得有模有样。她从来都是好学生,此刻获得人家的认同,也有丰收的喜悦。
  她靠在椅子上,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她接通电话。
  她没想到是谭谏严打来的,她明知故问:“你什么时候换手机号了?也不通知一声。”谭谏严在电话里笑,“孔半夏,我要是提前告诉你,这会儿还能打进来吗?”孔半夏狠狠咬了一下牙,不做声。周围歌舞嘈杂,连这沉默也是闹哄哄的。
  对方没有给她多少时间沉默,开口说:“我看见你的车了。”“你看错了。”她想也不想便说。天下那么大,凭什么他们两个老撞在一起?
  谭谏严绕到车后面,肩上搭着西装外套。他眯眼看了看那几个字,报出来:“55876,一字不差,不是你的?”说完,他还再加了一句,“你的车牌化成灰我都记得。”“那真是巧。”“是巧!”谭谏严不再和她打太极,“你在上面几楼?”孔半夏的车停在娱乐场外。谭谏严知道这个娱乐场所是综合性的,兼营KTV.酒吧。舞厅。夜总会,总共七层。
  半夏在五楼,可她自然不会告诉谭谏严。
  谭谏严也不在意,挂了电话。
  不久董华发现一位帅哥朝她们这边走来,风姿绰约。
  她使劲捅一捅半夏,“你男朋友!”“是前男友。”说话间,谭谏严已经走到她们面前。他的衬衫领口的两颗扣子敞开着,领带松垮。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共不过七层楼,你真以为我找不到你?”她看着他,好半晌才淡声问:“你还找我干什么?”她没有忘记上次他们闹成什么样子,她以为他再也不会找上她的。
  周围不少人都在看他们。谭谏严的外表出众,站在群魔乱舞的一团人中间,可以说鹤立鸡群。
  他看着孔半夏,语气不愠不火地说:“做不成恋人也可以做朋友。孔半夏你何必和我搞得这样僵?”孔半夏冷下来,慢慢放下防备。“你真换了手机号?”她试探地问,打算回去就毫不犹豫地把那号码拉进黑名单。
  谭谏严在口袋里摸了摸,不一会儿拿出两部手机在她眼前一晃,勾起唇,笑得甚是得意。
  孔半夏咬牙。
  他说:“我可是特意为你准备了两部手机,一部还是原先的号码,这一部新手机只用来给你打电话。你把我拖进黑名单也不要紧,我已经买好了几十张卡。半夏,你尽管拉我进黑名单吧!”他说得不痛不痒。孔半夏听着却是一怔,为他的执著。
  一旁的董华神情怪异地任目光在他们两个之间徘徊。
  这两个人明明说话说得这么暧昧,却怎么好像有刀光剑影不时从眼前闪过?
  还有这位谭先生,连她都看得出他对半夏是有感情的,怎么两个人的关系还会搞得这么僵?
  她不理解。在她的观念里,她觉得有这样一个爱自己的好男人,是应该同样不遗余力地付出自己的爱的。
  她年纪也不小了,一心想着再不体会体会那种飞蛾扑火的爱情以后就没有多少机会了。
  殊不知,飞蛾扑火后,命都没有了,哪里还有机会享受爱情?
  孔半夏看向董华,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董华从震惊中回神,愣愣地“嗯”了一声。半夏已经站起身来往外面走去。她经过谭谏严的时候,目光掠过他,竟然发现他在微微颤抖。
  她喉头一涩,却已经与他擦身而过。
  董华呆呆地立起身才要追上去,就发现谭谏严突然有了动作。只见他大步赶上半夏,拽住她的胳膊,大力将她拉向门外。孔半夏挣扎了两下,最后也只得跟着他走。
  董华看得目瞪口呆,却不禁在心底拍手叫好。
  争吵,迟疑,犹豫,痛苦,挣扎,坚持,纠缠,妥协,这两个人之间的曲折,分明是爱吧。
  她想着,撩了撩垂下来的发丝,觉得还是不要去凑那个热闹了,自己再坐下来玩一会儿吧。
  孔半夏被谭谏严拖拽到楼梯口。她挣扎着,大声喊:“谭谏严,你放开我!”她的肩膀在哆嗦,不停地哆嗦。可她眼睛里的水汽,化成一片迷迷蒙蒙的雾。
  谭谏严停下来,松开了手。他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他的唇抿着,可他的眼睛是生动的,像承载了千言万语。
  孔半夏直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真挚感情让她动容,嘴里又苦又涩,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她心底纠结,延伸。她忽然觉得,她对他的爱并不是那么浅薄,她爱他。她垂了垂眸,原来要到这个地步,她才能体会到自己是爱她的。
  这时谭谏严又一把拉住她。她一惊,却没有继续挣扎。
  拉着她的手如同钳子一般,蕴藏着惊人的力量。她被他拉着走,竟像是一辈子也挣脱不开。
  他箭步如飞,一晃把她拉进电梯里。狭小的方形盒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交握的手心沁出了汗。他和她的掌心紧紧地贴着,那股热气仿佛是透过掌心涌进了她的心里。
  她放弃了挣扎,只是安安静静地跟着他走。他们上了车,一晃已经到了他的公寓。
  她不知道自己是走到这里的。他推开大门,拉她进去。熟悉的沙发和茶几映入她的眼帘,回忆也在此刻一起袭上她的心头:她吃光他亲手煮的粥,他替她洗碗;她蜷在他的怀里看电视,他抱着她看文件;他替她买月饼,他带她赏月;他叫她宝贝,他等着她嫁给他。这是多好的一个人,连她爸爸都很少帮着她母亲做家务的,他却愿意帮她洗碗。倒垃圾。所有的脏活累活只要她一句话,他从来没有嫌弃就去做了。
  他耍赖,用尽了千般手段,也只是为了吃一顿她亲手做的菜。他一直珍惜她为他做的每一件小事,不会把她的付出当成是理所应当。他不会觉得她活该就要做牛做马,她付出的时候他也在不遗余力地付出。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从来不知道原来这里的一桌一椅。一个花瓶一幅画都能叫她觉得温馨。
  她忽然想起以前他抱着她,头枕在她的颈窝里说的话:“我是私生子,我妈妈也走得很早,我都快要不记得亲人的拥抱了。”他说话时双手紧紧箍在她的腰上,那么的用力。她早应该明白,那时候他就已经把她当成自己的亲人了。
  她突然心疼,她不应该那样猜疑他,伤害他。
  大门关上,她恍惚着就被他抵在门板上。她的耳边响起他低沉的,略带几分性感。几丝急促。痛苦和压抑的声音:“半夏,为什么不爱我?我要你爱我!”那是痛苦得近乎哽咽的声音,从他嘴里出来,竟然像是在乞讨她的爱。
  她想起刚认识他时他的模样。那时候的谭谏严嘴唇轻扬,勾着一抹放荡不羁却又风流倜傥的微笑,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自信,很少有男人可以英俊到这个样子的。他看人的目光总是幽深的,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这个人有着怎样的阅历。
  有阅历的男人都是富有魅力的。他只穿一件风衣站在人群中,就可以是鹤立鸡群,让看到他的人眼前一亮。
  他是这样有魅力的一个人,现在却在她面前露出这样一副萎靡的神色,卑微乞求的神态让她的一颗心像是被抛在火上烤了。
  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眼睛温热一片。眼里的泪溢出来,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衣服上,她不要爱她的人这么痛苦,她不要她爱的人这样卑微。
  她不要他的爱这样的卑微,她爱的人应该是幸福的,应该是桀骜的。
  手揽上他的肩,她轻轻地仰起头。他的唇如密雨一样覆盖上她。两个人喉间都异常苦涩,她与他唇舌纠缠,亲密缠绵。
  她还要什么呢?她这么辛苦,也只不过是想要找一个这样的胸膛栖息。她只是要找一个可以给她幸福的人,她找到了啊!她强忍着心底的酸涩,她告诉自己,只要爱了,即使现实残酷又怎么样呢?她不应该那么自私,她应该相信他的,幸福总会来临,她已经为此等候了一生很久。
  那一夜就像是烟花开了一树,绚丽璀璨,层层叠叠,每一根树枝上开出的花朵都有这世界上最奢华的美丽。
  看,她不是不能爱,她的爱再一次燃烧起来,富于激情和魅力。
  医院有个会议要去云南开,半夏本来并不打算去。谭谏严看到秘书送上来的名单,即刻对她进行了一通思想教育。
  “这种会的意义不大。”半夏抿抿嘴,眼睛看着他。这一次去的专家又不多,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会议,她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过去?
  “可是我要去。”谭谏严是该医学协会会长,自己推托不掉,此刻更是挖空心思把她带去,不然旅途寂寞,多么无聊。
  半夏有一点儿为难,云南她也想去的,“只是要抽四天的时间,太长了。”谭谏严蹙起眉头,颇为怪异地看着她,“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一点儿都不晓得夫唱妇随!”她被人骂了不知好歹,终于晓得要反省错误,当即知错则改,讪讪地修正态度,“那我去还不成吗?不给谁面子也不能驳了你的面子不是?”谭谏严总算是满意了,当即订好了机票,两人飞去了云南。
  说是会议倒不如说是旅游。这样的会议多半是在某几星级宾馆的会议室里,一伙来自全国各地的同道中人抽出一到两天时间,交流自己最新的研究方向。会议结束后主办方会联系旅行社提供旅游服务,组织与会人员游览当地名胜景区,愿意留下的可报名参加,不愿意的即刻便能打道回府。
  谭谏严千里迢迢地把孔半夏拐带来,自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开会。这样的会议多半是作秀性质,要是没有什么大牌人物来,便真是毫无意义。
  正如半夏说的,这次这个会他俩算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一伙人托衬着,他倒是坦然接受,由着人家一声一声地叫专家。他是生意人,比起这群愣头愣脑的医生,当然是精明得多。
  半夏也在那群愣头愣脑的人里面。倒不是说她不精明,只是被人吹得天花乱坠,像陷在泥潭里,浑身都不自在。
  谭谏严见她不自在,似笑非笑地站在一边。果然第二天中午,孔半夏忍受不了了,开口问他:“咱们不在这儿待着了吧?我们自己去玩玩,这条路下来,石林。民族村之类的,应该都不错。”谭谏严勾唇一笑,心神荡漾。这么多天,他等的可就是这句话啊。
  “宝贝,能陪你游览祖国大好河山是我的荣幸。”她拿起电话,“那赶紧打电话报名。”谭谏严按住她的手,放下电话,“和那些人一起玩有什么意思?我有个朋友在这里,我打个电话给他,让他给我们安排辆车,咱自助游。”孔半夏早知道他朋友多,又回想起以前在家乡有幸乘坐的那辆高级军车,觉得谭谏严的交游实在广泛,而且每个朋友都不简单。
  眼前这衣冠楚楚。气质不俗的帅哥让半夏眼前一亮。她盯着他打量的时候,这人吹起一声响亮的口哨,“这就是你的家眷?”“可不是!”谭谏严勾一勾唇,笑声爽朗,露出他那一口白牙。倒是半夏被他称呼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与那人打招呼。
  他微微眯眼向她自我介绍道:“我叫邓翰中,谏严的发小。前年被充军发配到这里来支援祖国边疆建设的。”孔半夏闻言笑了。这下轮到谭谏严不满意了,他伸手揽过半夏的腰,巨掌贴在她腰上,占有性十足地说:“去去去,这是我家属。你这公孔雀在这儿乱开什么屏,真以为自己长得漂亮啊!车钥匙呢?交出来赶紧走人!”邓翰中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交给他,不忘叮嘱:“您老开的时候悠着点儿,我这车上的可是军照,你乱开有损我们这些人民公仆的形象。”谭谏严瞥他一眼,拉了半夏上车。嘭的一声关上车门,他从车窗里探出头说:“你回吧,走好!”邓翰中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嚷嚷:“喂,你好歹把我送回市区啊!”谭谏严不理他,只是勾起薄唇一笑,笑得好不狠毒,“让你叫司机送车来,你偏偏好管闲事自己来,这回热闹得够不够劲?够了就自个儿解决怎么回去吧,兄弟我就不照顾你了!”说完他踩了油门,车子一溜烟儿飞驰出去,惹得站在原地的邓翰中吹胡子瞪眼,把“重色轻友”几个字翻来覆去不知道在嘴边骂了几遍!
  有车好办事。等到他们下车的时候,半夏看到的竟然是聂耳墓。
  半夏不由得惊奇,“聂耳是云南人?”谭谏严勾了一下她的鼻子,嗟叹两声,“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死读书!”“你又知道什么?”孔半夏不太相信。
  他朗口背诵,似模似样:“聂耳原名聂守信,祖籍云南玉溪。1912年生于昆明,1930年为躲避云南反动政府的搜捕来到了上海。在上海迅速成长为一名用音乐来打击敌人。团结人民的先锋战士。作曲有《大路歌》《毕业歌》《义勇军进行曲》等。不幸的是他英年早逝,去苏联的途中在日本溺水而亡。”半夏惊叹道:“你的记忆力这么好!”“我这是重视英雄,每周升旗的时候不都要唱国歌吗?你唱了这么些年,怎么一点儿都不了解!”他一脸孺子不可教的表情。她从觉得好笑到哭笑不得。恐怕能像他一样把这么一大段聂耳先生的生平记得清清楚楚的人只是少数,只有他是这样的异类吧!其实她不知道,谭谏严小时候有一阵对音乐特着迷,想当音乐家,学校里发的那几本音乐书,早被他背得滚瓜烂熟。
  他们两个人向山上走去,沿途树木茂密,花草繁盛,古树参天。半夏走在谭谏严身边,两人都气质出众,常引得路人侧目观望,尤其谭谏严,生得英俊不说,嘴角还时不时撩起笑来勾人魂魄。
  他要勾的不是别人,自然是孔半夏这个大美女。在这样美好的大自然中,她被他这样看着,只觉得晕晕乎乎,一句话悄然飘进她的脑袋里——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她嗟叹,怎么以前没有觉得他这么迷人呢?
  山上有古时候修的栈道,风呼啸着吹过,刮起半夏额前的发。她领先他几步,站在一处险地上,朝他招手,她的背后就是悬崖万丈。
  他紧蹙着眉头,朝她嚷着:“孔半夏,你站回来一点儿。”可这样的风景,这样狂啸的风,她都是第一次领略,神采飞扬,“你给我照张相,不然你特意带来的相机不是浪费了?”谭谏严根本不采纳她的提议,板起脸,“照相你也给我站回来一点儿,你这样我怎么照?”她第一次觉得这个人婆婆妈妈的,看着他笑着威胁道:“你到底拍不拍?不拍一会儿可不准再把你的镜头对上我!”谭谏严无奈,皱着的眉仍然有担忧,却已经妥协了,“我拍。你乖,注意安全,不准再往后退了!”看着他紧张的模样,她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来,笑靥如花。
  谭谏严调了调焦距,一切都清晰成像在镜头上。他喊了一声准备,随着咔嚓一声,闪光灯闪了一下,如花美颜就此封存在了他这摄影发烧友的昂贵精密的相机里。
  他拍完照一个箭步跨过来,一把将不老实的她拉离悬崖,连素来爱护的相机都没顾上关镜头,装回包里。他的头发随风飘逸飞扬,但他俊眉拧紧,眉心鼓成一座小山丘,手在她腰间一拍,“和你出来怎么这么提心吊胆的?还好我没有心脏病,不然难保不会发病。我说你平时也不像是这么不老实的人哪,怎么一出来就大变样了……”半夏呵呵地笑,他越说她越跟吃了蜜似的!他说到最后也不说了,褐色的眼珠直直地盯着她看,那眼神像是要透过她的眼睛,看进她的心里。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就不说话了,转头看着他,眼里还洋溢着笑容。许久,他似乎叹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竟然在他眼底看到一点儿隐痛。
  她实在有点儿窘迫,心疼得不得了。她才想说点儿什么,就听到他开口:“我担惊受怕,你还笑。唉,我早知道你这么没有良心,是我自己傻……”她一愣,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来。可他这话却是飘进了她的心里,在她心里掀起滔天波澜。
  她现在最怕听他说她没有良心,他一说,她就心疼。愧疚。
  她是有良心的,只是以前分给他的稍稍少了点儿。可她从来是知错能改的好孩子,她要把那欠他的都一点一点地补上,但凡她欠他的,她都补给他。
  窗外芭蕉窗里灯,她想起以前喜欢的诗,诗里有温柔婉约的爱和点点滴滴的忧伤。
  她的心里一直激荡着,为着这样细微处的柔情蜜意,为着自己这样深刻的领悟。
  她觉得真甜!以前被忽略看不见的,现在重新品味起来,也是甜,甜得可以腻死人。
  她手不自觉地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服,把他精致的衬衫抓出褶皱也浑然不觉,只是抓着他。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是一条风雨中飘摇不定的船,总是找不到可以停泊的地方。她只能一直不停地。不停地在海面上漂,任凭风吹雨打。即使夜里睡着了她也会害怕地咬紧牙,这牙一直咬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松开,咬得太紧了,成了习惯,到最后反而是自己不肯松开来。
  她仓皇的模样让谭谏严一怔,随即他不停地说话哄她,安慰她。
  他浑不在意胸口被捏皱了的衬衫,反而温柔地搂住她,“你怎么一副小媳妇的模样?当心让人家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他长她几岁,这时候哄着她如哄小孩子似的。他的话冲刷掉她的彷徨,叫她的脸颊红如天边的晚霞。这样荡着水光的温柔,美不胜收。
  谭谏严的心猛地一悸,一阵心疼。
  他低下头,覆住她的唇,将所有的一切都融化在彼此交缠的唇间。
  风乍起,吹皱了他们脚下那一池的水。水波粼粼,映着流云和山峦的影子。她的笑像是夏天里迎着风盛开的花,不不,分明比花还娇艳。
  在广袤的天空下,其实总有幸福的影子。
  后来,她的一颦一笑都尽收他的眼底。她安然地靠在他宽阔的怀里,耳边是他温柔的声音。她想:现在就是最致命的毒药也能让自己甘之如饴了。
  暮霭沉沉里,他们可以俯瞰远处的整座城市。夜幕里的城市灯火阑珊,而眼前的这一切却是最漂亮的。
  回到宾馆里,两个人的兴致都很高。他居然翻找出丽江的地图,说是要开车带她去闻名遐迩的丽江古镇。她也不舍得打击他的积极性,当真硬着头皮给自己放起大假,抛开诸多公事,索性连手机都关了,一趟旅行就此开始。
  他们在古镇的酒吧外共饮啤酒,一伙小孩子纠缠上来,拉着她的衣袖叫阿姨,她没法避开。他却在这个时候慷慨解囊救她,从皮夹里掏出几张大钞散给他们。小孩子们终于一哄而散,让他英雄救美成功。
  她笑嘻嘻,“啊,出手真大方。”他也随着她的笑容笑了一笑,目光柔柔,“难得和你来一回,我在你面前什么时候小气吝啬过?”她吐一下舌。周围桌的客人都看见了这一对甜蜜的情侣,投来艳羡的目光。
  他们在漫天的红霞里享受烛光晚餐,请了专门的乐队为他们演奏。旋律悠扬,主唱是个外国人,唱的是一首法文老歌。听着据说是这世界上最浪漫的语言,看着偶尔从篱笆外走过去的两三个路人,半夏第一次感觉生活原来可以这么惬意。
  半夏小心翼翼地想:这样的奢侈生活,过一辈子,会不会折寿?偏偏这样的奢侈像是一场梦,她轻而易举地迷醉了,期望永远不要醒过来。
  一路上,谭谏严请了专职的导游单独给他们俩讲解。他们去看了湍急险峻的虎跳峡,欣赏了那个被叫做香格里拉的美丽的地方。一路上导游小姐都在夸他:“谭先生真体贴温柔,孔小姐你真叫人羡慕,能找到这么好的另一半!”半夏低着头笑,好什么好,花了大把的钞票就叫好?谭谏严不心疼,她都肉痛!这样挥金如土,以后不用过日子了!过日子这个词叫半夏感到甜蜜。
  他们在当地包了豪华套间。晚上睡在巨大的粉红色床幔围成的水床里,他搂着她,手在她腰间收紧,身体紧紧地贴着她。她却睡不着。床对面就是窗子,点点月光洒进来,在木地板上留下树木细碎的影子。
  她转过头去看他。他睡着了,神情难得的安详,还带着点点温柔。
  窗外夜幕一望无际。她贴上他,安然入梦。
  后来他们还去攀爬了雪山。坐在索道上,两个人都冻得瑟瑟发抖。他们从来不知道雪山上还能有花海,并且花儿开得比别的地方都艳,那是一种没有被污染过的繁华。
  他们去看苍山洱海,领略下关的风,上关的花,看少数民族女孩子头帕上的长穗迎着风飘荡。
  许多游客都买了一顶那样的帽子戴起来,入乡随俗。导游小姐建议半夏买的时候,谭谏严笑着插嘴:“戴什么帽子,我们家半夏的头发飘起来就很动人。”半夏笑着作势要打他,导游小姐也因为谭谏严的话笑了。
  一个星期之后,他们才回北京。
  谭谏严想起孔半夏曾经问他的话:“你有多少钱,够这样大手大脚地花?”半夏也有钱,却绝不这样挥霍。可能是她小时候养成了勤俭的习惯,一直保持着节俭的生活。
  餐厅里灯光摇曳,外面夕阳已经只剩下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眼前盘碟精巧,食物精致。她细细咀嚼一小口,确实是美味!她不自觉地又多送了几口到嘴里,再小酌一杯颇有年份的红酒,当真是美妙的享受。
  谭谏严想起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她的,他回答她:“我喜欢花钱,所以拼命地赚钱。我要过最好的生活。”他说的是真话,他不骗她。他是私生子,不知道谁说过这样一句话:“不完整的家庭走出来的孩子,总是有某种这样或是那样的偏激。”看来,说这句话的人是洞察了这一点。
  谭谏严拉过孔半夏的手,孔半夏的手也回拉上他的,然后两只手紧紧地勾在一起。他们看似亲密,可是,当真从此就是你心似我心?
  谭谏严远赴云南的这一个星期,苏韵宸可算是急红眼了,为什么眼前的情形又开始急转直下了呢?孔半夏和谭谏严怎么又如此如胶似漆了?为什么这一切又开始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她坐在舅舅的办公室里。她的舅舅陆郑棋对着他一向颇为疼爱的宝贝外甥女皱了眉头,“宸宸,你真的喜欢他?你决定好了要嫁给他?哼,谭家明明有意向,现在可好,以为能骑在我头上?笑话!宸宸你不要难过,舅舅一定帮你实现愿望……”陆郑棋的话让苏韵宸低下头。陆郑棋是她除了母亲之外最亲近的人了。什么是家人?什么是血缘至亲?家人会在一个人最痛苦的时候成为他身边一棵强壮的树,为他挡风遮雨,甚至拨开云雾。
  苏韵宸平日里巧舌如簧,此时却说不出话来。她心里闷闷的,有一种苦涩占据了她的心。她投入得太多,甚至把自己的全部感情都投了进去。她真怕她是这场战争里的输家,她输不起,她已经是真心爱着那个男人了。
  她焦虑不安。那是她想托付终身的人,她找到了,她要得到他,走歪门邪道又怎么样?这个世界是有各种各样的制胜之道的,走的哪一条路没有人会在意,重要的永远都只是结果。
  陆郑棋拍拍苏韵宸的肩膀。纵横商场这么多年,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小丫头的心思。他像是安慰自己女儿一样安慰着眼前的孩子。他早就看中了谭家,最适合合作的企业,他怎么会放过!
  很快陆郑棋和谭家通了电话,说了些什么不言而喻。陆郑棋在北京的关系。在业界举足轻重的地位,都让谭家不得不谨慎。两家结亲本来就是一步险棋,当初谭老爷子愿意这么走也是摸清了谭谏严的脾气,谁知道短短时间内,外孙谭谏严竟然像是性情大变。
  陆郑棋怒气冲天,也是真的急了。他已经投入太多的人力物力,合作不成的话损失巨大。为此,他向谭谏严开出了更好的条件。
  谭谏严依旧和半夏甜甜蜜蜜,每日下班一起回家,上班一起出门,两人好得像是一个人。
  医院里的小护士都开半夏的玩笑:“孔医生,您干脆拿根绳子把我们董事长拴在身上得了。”半夏也笑问他:“你这么黏我,我拿根绳子把你拴起来好不好?”谭谏严看着她,笑得一日比一日温柔,“好,你拿根绳子把我拴起来吧。”可是她终于没有把他拴起来,因为她相信他。她是因为相信他才爱上他的,又因为爱上了他,所以加倍地相信他。
  谭谏严不再与苏韵宸纠缠了,每每都推辞掉有她的应酬,早早回家,陪半夏一起享受家庭生活。
  “原来你对这样的生活乐此不疲。”在办公室里谭墨忍不住打趣他。谭墨并没有显得为与陆家合作的事有多担心,仍然轻松地调笑。
  对于谭谏严的选择,他无权置喙。如果让他给建议,他当然建议谭谏严放弃孔半夏而改娶苏小姐。不是连女人都承认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吗,那他们又何必一定要跟所爱的人结婚?
  他可以先娶苏小姐,再与孔半夏藕断丝连,这不是很正常吗?男人有了钱有了事业,哪里会怕没有女人,没有爱情?总是有大把的女孩子愿意为他们奉献满腔的热情和爱,不是有句话叫天涯何处无芳草吗?只是芳草萋萋,是不是总有那么一棵草。一朵花,是不一样的呢?
  谭墨想:即使退一万步,谏严只爱孔半夏,那么他没有变心,仍然对爱情忠贞不渝,孔半夏看着也是知情识趣的人,两情相悦,何必要计较那些名分?名分这样的东西,对普通人来说或许是保障,可那位孔小姐如果担心没有保障,大可以叫谏严存几千万到她户头,即使将来两人不能长久,劳燕分飞,她拿着那么一大笔钱,如何会没有保障?如何还会有顾虑?
  有钱,就有了好好活着的条件。
  谭谏严没有反驳谭墨,却笑了笑。这笑里有隐约的痛。
  “你对现在的生活满不满意?”谭墨目光掠过自家兄弟。他唇边的笑容也是意气风发的,衬上浓眉大眼,足以让女孩子为他心旌摇曳。
  他这么多年都是这么意气风发地笑过来的,他的事业一帆风顺,他举手投足都是光彩照人。这么优秀的男人,即使结婚时没有感情基础,日久天长,他的妻子也会渐渐深爱他。
  “爱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要学会享受工作和财富带给我们的巨大满足。你嫂嫂是个好妻子,我不认为和她过一辈子是个错误的选择。阿严,你觉得我们过得不幸福吗?”不,怎么会有人认为谭墨过得不幸福呢?过得不幸的也只是他身边的人。谁都看得出来谭墨是过得如鱼得水的。谭墨并不打算只是和他的妻子这么一个女人共度一辈子。谭墨在外有私宅,他的女人不断,也有一位特别喜欢的俏佳人,被他铸造金屋小心收藏起来了。
  他给予妻子最大的尊重就是让她蒙在鼓里,让她幸福地每日一心一意地等待他,教养他们的孩子长大成人。他对妻子很温柔,很大方,从不和她吵架,即使吵起来,他也不会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举动。他不回家时也都不会忘记编造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对她也有感情,豪门深巷,这样的生活稀松平常。
  这天晚上是每周一次谭谏严回谭宅吃饭的时间。桌上的菜很丰盛,都是由谭墨的妻子张罗的,味美色香。席间谭墨拐到饭厅外去接一个电话,是他的秘书打来的。谭墨的妻子在他起身出去时,手里的筷子与桌上的碟子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然而整桌人都正专注于用餐,谭家小妹还不时讲一两个笑话,大家开怀大笑,欢声笑语不断。那一声清脆的盘碟撞击声融入到满室的欢笑里,那么微弱,连谭墨的妻子自己也很快嘴角含笑,表情平和了。
  上天赋予女人的第六感总是敏锐的。谭墨以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实际上漏洞百出。只是因为爱他,她没有舍得把这一层薄纸捅破。
  半夏闻到他衬衣上的香水味,使劲嗅了两下。他看着她,笑了笑,把她搂进怀里,“谈生意去的地方还不都是乌烟瘴气的?”说完他抱住她,低头一吻。他的吻很贪婪,动作很急切。她有点儿透不过气来,在密不透风的拥吻下,有一股熟悉的愉悦渐渐在体内升腾。
  好半晌他才放开她。她站好,晕晕乎乎的,猛然想到厨房里还有汤怕是要烧过了火。她的脸红着,赶忙一把推开他,火烧火燎地冲向厨房。
  她爱他,才为他烹调美味佳肴,让油烟沾满了自己的手和脸,逐渐被厨房里的柴米油盐吞噬。她如果知道了满腔的爱被他掷在地上,是不是会很疼?
  她从来都是好学生,谨记生命里最初时长辈的谆谆教诲——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甘李。这是多美好的感情,怎么偏有人舍得放弃!
  谭谏严看着半夏的背影,怔怔出神。他自己也知道纸包不住火,终于有一天,这把火会熊熊地燃烧,狼烟滚滚,熏得人眼睛发涩,头脑发晕。恐怕怎么也难以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吧!
  谭谏严的手里握着一份合同。这份合同谭墨过目后都禁不住瞠目结舌,他不由得对谭谏严刮目相看了。
  “阿严,原来我们都料错了你。你这一招走得真狠,陆郑棋这一次可是在你这儿栽了一个大跟头。这样的合约,怕是他签下去的时候手都要发抖。”谭谏严掂量着手中的合同,合同很轻,几乎没有分量,但却暗示着巨大的利润,和难以预期的收益。这甚至不是谭家的利润,而将归他谭谏严一人所有。
  买卖怎样做才能合算?他似乎诠释得淋漓尽致了。
  只是他做得真狠,真的狠,连自己的感情都毫不犹豫地算计了进去。就连谭墨,都禁不住要同情。怜惜那位孔小姐。谭墨摇摇头,“你进账几个亿的同时,只怕还扔出了一把刀。”谭谏严看着他,默不做声。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此时在想些什么,这样的人大抵是可怕的。
  谭谏严要订婚的消息在远光不算是秘密。他的订婚宴很盛大,那个苏韵宸,需要一个风光奢华的仪式来证明自己的胜利。
  订婚宴上,男主角表情平静,眸光内敛。他礼数周到地招待各方来客,女主角站在他身边,也举止得宜,进退有度。
  “我喜欢花钱,所以拼命赚钱,我要过最好的生活。”孔半夏想,这是多么强烈的一句暗示,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有听懂呢?
  呵,他要订婚了,新娘不是她!
  半夏是在桌上发现合约书的。他没有半点儿隐瞒她,把事实赤裸裸地在她面前揭开,血淋淋得让她无处可避。这到底是仁慈还是残忍?!他不是说过“半夏,你要是哪天想嫁给我了,告诉我,我一定风风光光地把你娶回来”吗?
  她握紧了拳,狠狠地掐着手心,怔怔地站在他的书桌前,觉得周围的景致都在摇晃。
  她努力地站稳自己的脚跟。她的脚上穿的是一双尖头细跟珍珠色皮鞋,鞋跟很细,很时髦,衬着笔挺的宽脚裤,很漂亮。然而这样一双鞋美则美矣,谁都知道走起路来并不舒服。
  身后响起细细的脚步声,有人停下来站在她身后。她回过头去,一眼看到那个男人。一个念头猛然蹿出来,连自己都倏然一惊——如果这时候发生地震。海啸,天崩地裂,那他们会不会是一对凄美共赴死亡的爱侣?
  此时她愿意和他生同寝,死同穴,她很愿意啊!
  谭谏严蠕动嘴唇,眼里没有一点儿笑意。
  他还在说什么呢?可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忽然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周遭的景物都摆正了,原来摇晃只是她自己凭空捏造出来的,地球还是照常运转。
  上帝没有给她一个和他共赴死亡的机会,他们都还好好地活着,都还有未完成的人生等待着他们。
  呵,可是他活得多风光!
  “谭谏严,我恨你啊,恨不得你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她在心里咒骂。
  她恶狠狠地在心里诅咒着,脸上却笑了起来,这笑是如此的冷!
  坚强向来是孔半夏的拿手绝活,还有什么可以打倒她?她孔半夏这种时候不会哭!
  她摇晃了两下,觉得疲惫万分,却咬牙强打起精神,说:“你是不是算准了我不爱你,所以才这样对我的?呵,谭谏严,你知道我不会为你伤心所以才这样做的吗?你怎么能这么了解我?!我从来也没觉得过我们可以过到一块儿去,这下好了,我们两个居然有这样的共识!可是就算我不在乎你,你也不能这样对我呀!谭谏严,你做得这么绝,也不怕一辈子都得不到你想要的!”谭谏严的身子猛地一颤,孔半夏的话让他没来由地心浮气躁。他看着她的每一个表情,很想让她的嘴巴闭起来,防止再有什么骇人的声音从里面蹦出来,刺伤他的神经。
  他真想让这个女人恨他,哪怕为他流一滴眼泪也是好的!他握紧了拳,心头空落落的。茫然中有什么东西是他觉得万分重要想要抓住的,可是一念之间,他已经错过了。
  他想要的是什么呢?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十分清楚。很多东西,只一念之间,就已经从天堂跌落到地狱。
  谭谏严觉得一股血冲上脑袋,嗡嗡作响。等他回过神时,孔半夏已经收起表情,狠狠地说:“我不想再看到你!”那是怎样决绝的一句话!谭谏严忽然心慌到了极点。可是,他又觉得这样好过了一点儿。
  他暗骂一声,自己是患上了自虐症吧!
  他转身,没有看到孔半夏在他的身后站立不稳的样子。
  这就是男人吗?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就是他的爱情吗!
  她觉得痛,像浑身骨头被人捏碎了似的疼痛,除了痛还是痛。千丝万缕的痛一齐涌上来,没有放过她浑身上下任何一处。
  谭谏严走了。孔半夏关上门,紧紧地靠在门板上,喉头腥涩,想哭,可是哭不出来。
  五雷轰顶是什么?这是什么人想出来的笑话呢?
  她顺着门滑下去,眼泪横飞。
  她终于喘过来一口气,泪水流过脸庞,像断了线的珍珠,仿佛眼泪能带走她的悲伤。
  “孔小姐,请一定要赏脸来出席我们的订婚宴。”苏韵宸亲自送上请帖。谭谏严站在她身边,一张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双眼看向她。
  半夏想:他是陪着苏韵宸来见证这一幕的吗?
  苏韵宸来这里送帖子半夏并不奇怪。她怎么能不来送请帖呢?这是显示她胜利的战旗,她要亲手将它插在半夏的心上。
  她手里的战旗削尖了根底,插进半夏的心里去也许会遇到一星半点儿羸弱的阻力,可是那阻力微乎其微,只要稍稍用力,人心肉长,到底不会坚硬似铜墙铁壁。
  捅进去难吗?苏韵宸插进去了,甚至觉得有一点儿软绵绵的,像是踩踏在柔软的长毛地毯上,静悄悄毫无声响。她有快感吗?不不,她只觉得如释重负,是仓皇间松了一口气。
  孔半夏含笑收下请帖,勾唇,一句“恭喜”从她嘴里说出来,字正腔圆,表情平淡。
  谭谏严的目光一震,看向半夏。半夏没有回视他的目光,对他的未婚妻却由始至终的客气。
  她是真的不在意吗?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订婚宴上,他谈笑着,眼角余光却不时瞟向入口处。这是一个盛大的筵席,人来得很多,却并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他是想见到她吗?他自己都不知道。
  席间谭谏严借口去洗手间,跨进洗手间刚关上门,门就被推开来,走进来的人是身着衬衫。西裤的方懋扬。
  他笑了,这个人是他未来的姐夫呢。
  方懋扬扑上来,狠狠地就是一拳,他头一偏,却没有躲过。那一拳劲道很大,谭谏严眯起眸,舔了一舔嘴角。
  他的身手当然也毫不逊色,很快他开始以牙还牙。两个人打开了,厮扭在一起。
  “你有什么资格为她出气?”谭谏严看着他,语气里有一种轻屑。男人心里也会长刺,方懋扬就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方懋扬吐一口血,咬紧牙,“你想得太多了,我就是想揍你!”说完又扑上去补上一顿拳头。他幼时就是张扬惯了的人,打架斗殴,什么事情没干过!多年来有所收敛,可在这一刻,所有的收敛都爆发出来。他从来不怕任何人,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孩子,本来就有些肆无忌惮。他自私惯了,此时动手揍人,也毫不含糊。他揍谭谏严,是要让这个有眼无珠的家伙知道,他没有资格欺骗半夏的感情。那可是最纯粹最善良的女孩子,那是活在他心底的女孩子,怎么可以轮到他来欺骗?他有什么资格通过伤害她来牟取自己的暴利!
  血腥在屋子里漫延。洗手间外面仍然是一个光鲜的世界,衣香鬓影,谁也不知道这里上演了一场这么不体面的近身肉搏,还是今晚订婚宴的男主角和男主角的准姐夫!
  洗手间外又传来开门声,两个人都猛地一震。门推开来,进来的人见到他们两人,目露惊愕,“阿扬,谏严,你们怎么在这里打上了?”这传出去便是大新闻了。还好他们一贯是兄弟,知道要保守秘密,很有默契。那人尴尬地一笑,旁若无人地洗了个手又走了出去。
  空气让人窒息,两个人都有点儿喘不过气的感觉。
  方懋扬和谭谏严从洗手间里走出去,仍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苏韵宸尤其尴尬。她握紧了拳,张了张嘴,想问,却又看到谭谏严一脸不欲多谈的样子,终于没有问出口,只是将指甲死死地掐进肉里。
  谭谏严的眼神竟然有几分寂寥。空洞和疼痛。
  “孔医生,您没有事吧?”孔半夏正半弯着腰站在饮水机前倒水,闻言她扬起笑容,很和蔼地看向那个小护士。
  “可是您的手一直在抖?”护士仍然很关心地问她。
  噢,是吗?她自己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再抬起眼来笑着解释,“呵呵,可能是太累了。昨天连夜做了个手术,到这一会儿才有喘口气的机会。”这双手可是她吃饭的工具,每次手术都要万无一失。为了保持手指的灵活,她训练了很久。这么多年来,她每天都要削十几个水果,快速地,果皮可以成长长的一条线而不断开,还要做各种指法游戏。要当一名优秀的医生,真是含辛茹苦。台下十年功,她不知花了多少工夫,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她把别人喝茶闲聊。玩电脑。看电影。逛商场的时间都用来拼搏她的未来了。是什么给了她这样的勇气?是什么一直在鞭策着她这样勇往直前?
  她怔怔地看着杯里的水,水纹一圈一圈地荡开来,在一个小小的水杯里来回跌宕。
  心痛是什么感觉?就是瞬间天地都摇晃了一下,然后五脏六腑阵阵痉挛。她低头看到地上有一摊积水,微含歉意。她走到桌前放下水杯,不好意思地询问那个年轻的护士:“拖把都放在哪里了?”那护士听她这么问,已经赶忙站了起来,有些火急火燎地回她的话:“孔医生您坐着,这点儿事我来做就好了。您累了,要多注意休息!”说完不等她反应,那护士已经开始拖地,边拖地还边和她说话:“我妈妈说女人要注意进补。我在家里是每天都喝汤的,我妈妈熬的汤可鲜了,街坊邻里都很出名的。您喜不喜欢喝汤?我明天带些来给您尝尝吧。”她兴致勃勃。半夏看着她,感觉她真有点儿像自己年轻的时候。
  那时孔半夏也是刚参加工作,在陌生的环境里像受了惊的兔子,草木皆兵。没有熟悉的关系,没有旁人的帮助,什么都要靠自己领会。领导说的话她通通都奉若神明,积极主动,力争表现好,再苦再累都没有蹙过一下眉头。后来她领悟工作不只是做事,还有做人,硬是从那个愣头愣脑。毫无半点儿背景的实习医生,变成了最懂得察人心思。看人眼色。会说会做且从不脸红觉得有半点儿违心的这个孔半夏。她就是吃几个月馒头稀饭,也要送主任夫人一套商场里最高档。最拿得出手的护肤品的那种倔孩子,那时候她瘦得跟干柴一样,还逢人就笑,那昂贵的化妆品拎在手里,自己都觉得那是从自己身上挖掉的一大块肉,疼到心坎里。
  她沉默地看着小护士忙碌,有一点儿羞耻在心底盘旋。什么是痛彻心扉?不不,对于她这种体会过底层艰辛的工人家庭的孩子来说,有华衣美食,生活就不算难熬。她要批改前几天医学院学生交上来的作业,在包里摸索了半天,才终于找出那一支银白色钢笔。写字时笔一滑,指腹无意间在笔端摩挲过,她这才赫然发现上面竟然刻有自己的姓名。这样一个小秘密,她竟然刚刚发现!名字雕刻得很小,估计是怕影响整体美观,笔迹却刚毅凌厉,她知道这是谁的字迹,于是更加骇然。她把笔一抛,抬起头来问办公室里的其他同志:“小华,还有没有笔?借给我一支。”对方殷勤地递过来一支笔,普通寻常的一支派克钢笔,拿在手里并无方才的沉重金属质感。她抿嘴不屑地一笑,低头刷刷批改起作业。作业都批改好,她收拾东西走出办公室时已经是黄昏了。她才走了不久,某位同事无意间瞥见她桌上随意搁置一旁的昂贵钢笔,惊愕道:“孔医生怎么这么迷糊!这么贵重的钢笔怎么可以随意乱扔?这要是放丢了,可不知道要多心疼咯!”众人听了他的话都哈哈笑起来,“孔医生不心疼,你还替她心疼呢!”“去去,我这是关心同事个人财产安全,你们这些人,笑什么!”他知道这支钢笔是法国限量发行的品牌,可不比一只高档劳力士手表便宜。当初半夏在医院里第一次拿出来用的时候还吸引了不少目光。他那时看着就觊觎得不得了,还腆着脸借去使用过。大家打着趣,最后他还是看不过去那样价格不菲的钢笔被主人轻慢对待,走过去把它放进半夏的抽屉里。后来那支笔一直躺在孔半夏的抽屉里面,渐渐蒙尘。半夏只当它丢了,每次丢了钱包。手机她都不曾期待过会有找回来的可能,何况是那样一支昂贵的钢笔!
  孔半夏的经历稀松平常,挤在千军万马里头过独木桥,和别人一起竞争上岗,靠自己的艰辛和努力在异乡站稳脚跟,除了失恋没有经历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可是这一次,她真的是飞来横祸。
  孔半夏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不过是进了一家酒吧,要了一间包厢,唱了几首歌,喝了几口酒,为什么就会有警察从门外闯进来,认认真真地收了几包东西,然后耐心地讲解给她听,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是摇头丸。迷幻药,封在透明塑胶袋里的跟面粉没太大区别的东西是分量足以叫数十人染上毒瘾的白粉!
  毒品?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她的脑子一时间有点转不过来。半夏觉得最近真是点儿背,她是一个医生,从来都是劝人戒烟戒酒的,这下可好,她自己和毒品扯上关系了。
  她打电话给程潜。这个时候她只愣愣地想起或许他的那点儿关系可以帮上她一些忙。她这可是涉嫌藏毒哪,数量还不小!
  程潜接到半夏的电话的时候正要睡觉。他好半天没回过神来,低低咕哝了几句:虽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可你孔半夏也不能拿我当神用呀,我顶多就是一个小沙弥,你怎么老是放着大佛不拜,找上我这么个小人物!
  程潜开车去了江远的豪宅。江远在北京的房产很多,所以他先给江远打了电话,才急忙赶过去的。
  车子停下来,程潜就看到别墅里灯火通明,江远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电话。
  程潜走进去,就听到江远说:“曾叔叔,我这个朋友是个医生,背景很单纯,绝对没有可能牵连上毒品交易的……曾叔叔是不是信不过我的人品……我知道公安部门一向狠打毒品案,可是这次绝对是有些误会……我别的要求没有,只是希望能先把人放出来……嗯,谢了曾叔叔,改天我一定亲自上门道谢……我一会儿会给杨阿姨打电话的。”程潜坐在一边没出声。江远的语气很坚定,他怎么就这么相信半夏呢?没准儿她真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干着什么勾当呢。那丫头的性格,谁知道呀!
  程潜明明紧张得很,偏还要自己打趣。当他听到曾泉。杨月莲时,一连咂舌,更加拘谨起来。就是他这种消息不牢靠的,也知道那可都是难得一见的大人物!
  看来事情很严重呀,他原以为只要找个小领导就可以搞定的。
  程潜坐在一旁,眉头越皱越紧了。
  江远又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说了很长时间,到后面还和人家老干部们闲话家常,什么过几天陪您打几杆。改天带一幅画去一起品评……
  程潜看着他镇定自若的样子,也不由得松下一口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江远终于不打电话了,看向程潜,露出了一个让人放心的笑容,“半小时后我们去一趟分局,应该可以先把她领出来。”说完江远就站了起来,要往外面走。程潜也跟着他站起来,蹙紧眉,有点诧异,“不是说还要等半个小时吗?”程潜一惊,怕还有什么地方要打点吧。
  江远只是目光淡淡的,常年含笑的嘴角显出一丝儒雅的笑纹,“半夏应该是遵纪守法从来没有进过警局吧。我们先去见见她,我想她一个人在警局里一定不自在。”确实,半夏那丫头连老师办公室都不常进,何况是警局?!读书的时候她进趟班主任的办公室都要忐忑半天。想到这里他赶紧点头,跟江远一起朝外面走。
  “谭先生知不知道这件事?”江远顿了顿,顾虑着开口。
  程潜一怔,用愤愤的口气说:“提他干什么!”江远微顿,好一会儿才将目光定格在他身上,“发生什么事了吗?我这一阵一直在国外,昨天下午才回来。”程潜霎时觉得还真是险,他江少要是不在,孔半夏说不定还真要吃几天牢饭呢!
  他一脸愤恨地解释完,才觉得似乎自己有点儿长舌。
  江远表情变了变。程潜来不及看清楚那表情的含义,江远已经又开口,语气很淡地说:“先走吧。”程潜一愣。上了车,江远才像突然想起似的问他:“你明天还要上班吧?”程潜明天确实要接待一个重要的客户。江远点了点头,“你先回去,我会把半夏接出来,送她回去。”程潜觉得江远真是贴心,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做男人也能做到这样的贴心。程潜连忙跳下了车,交代了几句后,回到自己车里,开车回家安稳睡大觉去了。
  程潜觉得江远和半夏其实应该比他和江远亲近的,他俩怎么会搞得这样生分?有江远去接孔半夏,他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江远心潮澎湃,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看上去非常用劲。把车开到拘留孔半夏的分局外停下,他关上车门三步并做两步往里走。这个分局他有认识的人,只是不知道今晚值不值班。
  刚巧有个人迎面走出来,江远顿时放心,喊了声:“汪治国。”那人抬起头,面露喜色,“阿远?你怎么有兴趣来这儿?该不是来找我喝酒的吧?”此人正是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长汪治国。
  江远平日很忙,很少有机会来找他们这帮旧友。江家在北京扎根很稳,江远又在国外好几年,他们这些朋友都是久没有联络过的,但是交情还是在的。
  “我有个朋友被关进来了,我来领她出去,一会儿你们局长应该会来电话的。”江远说着来意,手指头在身侧弹跳,眼神郑重地看着汪治国,“你方便先领我去看看她吗?”汪治国听明白了大概,嘴角一下子咧起来,灵敏地嗅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你要先见见她?我看这个'她'一定是女字旁的……来来来,说说是何方神圣,劳你江公子这大半夜的匆匆赶来英雄救美,够不够分量?特殊吧?”江远只是笑了笑,也不掩饰,“你帮我这个忙,下回我回敬你。”汪治国随即一文件夹拍在他肩上,笑起来,“这是什么话?你上面都打点好了,这点儿小忙不在话下!走,我也跟去瞧瞧。你这家伙也太低调了,不够意思。找了女朋友还藏着掖着,不够意思啊!”汪治国脸上摆着一副暧昧的笑意,打量着坐在椅子上缩着肩看着办公警员。眼神茫然的女人。他个子高,块头大,一下子挡住了半夏一大半的视线。半夏以为又是来盘查的,浑身一凛,紧绷的神经几经折磨,已经快要绷断了。
  她看着这个一脸怪异笑容的警官,舔了舔干涩的唇,只怕今天就是磨破嘴皮子也无人肯相信她了。
  “警察同志,我真的已经都交代了。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是良好公民,以前没有一点儿不良记录。”汪治国也不回应她,转身问身后的江远:“嘿,这就是你要领的人?”半夏这才顺着光线看到江远,瘦高的他站在制服警官的身后,穿一件灰色的毛线衫,黑色的麻质长裤,手上还搭着一件长外套,一身尊贵,纤尘不染。这样的人真像是千里迢迢来和她的这一身狼狈作对比的。可她毫不介意,她觉得她看到了救星,顿时没了刚才的沮丧。
  虽然有一点儿尴尬,可她知道,江远来了,能被保释的可能性一定很大。
  江远唇角跃出笑,只是朝着她问:“冷不冷?我出门的时候特意带了一件外套,秋天了晚上凉气重。”江远递过来外套,他的语气那样温暖,半夏不小心碰触他的指尖,也带着暖意。
  汪治国趁着这空档上上下下把孔半夏打量了一遭儿,美是美,只是和毒品牵扯上关系,怕不大好。
  他自然也不耽搁,拨了个电话开始办正经事。顷刻,电话挂了,他朝孔半夏一笑,说:“孔小姐,真对不起,把你抓进来了。你怎么也不先提提阿远的名字?那我肯定会好吃好喝地照应你。这回搞得我多不好办,把兄弟的'好朋友'抓进来,回头得挨多少批斗!”他嗓音略高,普通的国字脸,笑容很灿烂。半夏知道这汪治国在警局里也算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平日里肯定没少打那些官腔。他这回对她真算是非常客气的了。
  “你们可以走了。只不过回去后还是要积极配合我们警方的工作才行,你这一阵子也不要离开北京了。我还有点儿事,就不送你们出去了。”汪治国走的时候还不忘手举到耳边,朝孔半夏一个敬礼,笑容灿烂,“孔小姐,回见!”他那样的笑容亮得耀眼。
  他们是还要回见的。往后半夏每次来警局报到,他都很照顾,亲自为她保驾护航不算,还做了不少好事。半夏知道他的身份后每次都很客气,也不敢接受他太多的帮助。半夏只是不明白汪治国这样的大男人原来也有八卦的爱好,总爱从她嘴里打探她和江远的关系。
  “你和阿远怎么认识的?”“孔小姐是哪里人?口音听着耳熟。”“什么时候和阿远来找我,我带你们参观北京最有历史的监狱!”……
  警局她还是第一回来。她仍然心有余悸,想一想,仍觉得胆战心惊。江远打开车门,等她坐进去才绕回驾驶座。江远开车开得不快,车窗半开着,阵阵风吹来,竟然很冷。
  她觉得冷,把车窗关上。可她坐在座位上,仍然不安稳。
  音箱里流淌着悠扬的音乐。江远偏爱轻音乐,车上随带了好几张绝版CD.江远开着车,随意问她:“你平常就常去那家酒吧吗?有没有碰到过临检?”那是一家消费不低的酒吧,去的人大多金贵,但到底是娱乐场所,猫儿腻还是有的。
  她摇头,“去过几次。”播放的曲子半夏觉得很熟悉,却想不出叫什么名字。明明关了窗子,可风却好像还能从玻璃窗的夹缝中渗进来,似乎无孔不入。
  她感到寒冷将她包围了。这时江远按了暖气开关,暖气机嗡嗡启动。他的车只怕价格不菲,只开了一会儿暖气车内的温度就上去了。
  她稍稍放松了身体,憋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呼了出来。
  其实现在不过是十月天,哪里是用暖气的时候?才开了一会儿车,江远就不自觉地拉了拉领口,似乎有些热。
  江远温润的声音时不时传来,很有安抚她纷乱心绪的作用,他具体说了些什么她并没有仔细听,只是和他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很快,她觉得困了。
  已经凌晨三点钟了,整个城市都没有了声音。
  路上空荡荡的,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车外,橘色的路灯串成一条直线,一盏接着一盏,绵延着伸向未知的尽头。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江远再次看向她时,她蜷着身子,已经靠在座椅上睡着了。
  车到了半夏家。江远没有叫醒半夏,而是锁了车子,抱着她上楼。他从来没有和她这么贴近过。他抱着她的时候闻到了她身上的缕缕幽香,若有似无,可又那么的真实。她的身体沉沉地压在他的怀里,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好在此时四下无人,楼道空空的,不然有个人下来,看到他们俩这样,一定以为他们是情侣。
  江远唇角露出一丝笑。她的头发撩过他的颈窝。下巴,一丝一丝的,很柔软的触觉。好不容易走到门口,他从她的包里找出钥匙,单手吃力地抱住她,挪出另外一只手打开房门时她也没有被惊醒。
  江远走进房内,把她放到大床上。他长出了一口气,呵,还真不轻!他呼吸急促,可站在床边看着她的时候又是那样的温柔。她似乎睡得不安稳,可又分明很沉。
  怎么能睡得那么沉呢?连被他抱上来都不知道,警觉性这么差的人,平日里怎么生活的?!
  可转念,他知道她是真的吓坏了,又觉得无比心疼。那些毒品到底是什么人栽赃的,居然吓坏她?他不会放过那些人!
  想到这儿他胸口还是一悸,那么多毒品,可以对她造成很大的伤害,那是可以毁了她前途的凶器。如果不是那些叔叔伯伯肯买他的面子,他不敢想象。
  他走时不忘留下一张字条,让她安稳睡,他会帮她请假。
  半夏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她有点儿懵,抬眼查看自己身处何处。她最后的印象停留在江远的车上。江远将她送回来,她没有醒,他是怎么把她搬上楼。抬上这张床的她不知道。她看到床头上江远留下的字条,三魂七魄渐渐归位。江远说了帮她请一天假,钥匙放在门边的矮柜上。
  她起床,刷牙洗脸,正坐在沙发上发怔,手边的电话响起来,她接起来“喂”了一声。
  “您好,请问您是孔小姐吗?”“我是。”对方的声音沙哑低沉,“我是谭谏严先生的律师。谭先生有一处房产改到了孔小姐您的名下,希望您能于近日内来签字,办理相关的手续。”“是哪里的房子?”半晌,她清了清嗓子,才开口询问。
  对方告诉她地址。小区的名字。她只觉得正在胃酸一点一点地分泌出来,喉咙里都阵阵难受。挂了电话,她的胃又空又痛,连带的胸口也窒闷酸涩,像是两片粗糙的胃壁直接贴在一起摩擦,分泌出大量酸液。她一向健康,从没有得过胃病,或许她只是太久没有吃东西了,饿了。
  她忍着阵阵灼痛,去厨房里下了一大锅饺子,一个人坐在饭桌前,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吞咽。
  她脑海里思索着方才谭谏严律师的电话,想着那里的房价,几万元一平米吧?她略略估计了一下,只觉得数额惊人。
  他为什么买那里的房子送给她?他出手真阔绰。她该不该因此而觉得命“好”?分一次手而已,居然得到他馈赠的这样巨额的分手费。
  可她只觉得心里猛一阵翻搅,像被人掏心挖肺了一样,原本含在嘴里细细嚼着的饺子再也吞不下去了。
  她不过是曾经说她很喜欢这样的房子,花园别墅,用雕花的栏杆围起来,美丽动人。北京的空气不好,那一带绿化却很好,很像她的家乡。
  她握紧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把饺子吐出来,仍然阵阵泛着恶心。
  他冷酷无情地捅了她一刀,这一会儿又来舔舐她的伤口,真贱!她闭上眼,眼皮颤抖。
  她从来没有这样骂过一个男人,可是这一次,她觉得这个词太贴切了。她双手扶着桌子,双肩簌簌颤抖,无法抑制地抽搐让整个身体都开始摇晃,昨夜的委屈和今天他的举动一起在她心头膨胀。
  她睁着干涩的眼,稍眨一下眼皮都疼。终于,她直起身,力挽狂澜一样收拾心情。
  她开始一遍遍地清点她拥有的东西,像一个谨慎的会计,把这些年的支出收入。个人所得小心翼翼地列举得清清楚楚,又像一个暴发户,拼命向自己炫耀着她拥有的财富。她有房有车,有稳当的工作,有名牌服饰,有名有利,她还有什么没有呢?她是那么努力地要让自己幸福,所以幸福不会离她很遥远的!
  她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窗外还有风景,而且景色宜人!
  谭谏严坐在律师楼里,今天是他和孔半夏约好,在第三人面前签署财产过户协议的时间。律师楼余老板的办公室采光设计十分不错,玻璃窗反射着太阳的光芒。阳光照射进来,房子里的人都微微眯了眼,敛着眉。
  秘书小姐给谭谏严倒了茶,极品碧螺春,雾气腾腾,绿染杯底。他一眼看去,竟像是白云翻滚,雪花飞舞。
  碧螺春最好的产地是苏州太湖畔,半夏的家乡就是这里。那次他和她在那个南方小城相遇,他本是为了替老爷子找好茶叶,他没有想到他们两个有这样的缘分。
  他见到她比他想象的还要高兴些。她站在柜台前试鞋。他远远就看到她将穿着丝袜的脚伸进鞋里,脚趾绷着,勾出一个美妙的弧度。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穿鞋动作,就让他觉得猛然间一阵心悸。
  这个女人,连名字也是特殊的。半夏,半夏,是他以前看过的药典里的名字,听人说起她的名字,他也能过耳不忘,哪里像那些寻常的莺莺燕燕。他心里就像是被加进了实验里最高效的催化剂,心潮汹涌澎湃。
  她的妈妈也在场,笑容十分和蔼。他第一次为获得长辈的认同而激动不已,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这样的兴奋像是只有毛头小伙子才会有的。
  他特意问她们还有什么要买的,他并不想就这么走掉。她却回答还要陪妈妈去买两件男装。他没有见过这么不待见他的女人,这个女人从一开始见面就不待见他,他心里竟然怅然若失。他仍然不想就此走开,于是笑着点头,礼貌地问她妈妈,这时段不好打车,他陪她们逛,逛完了再送她们回去可好。
  他看到她脸色变了一变,可她妈妈自然是乐意的。他特意殷勤周全,在她母亲面前让两人的关系变得含糊不清。
  此后他心里的感情一直在发酵孕育着。他很有心思,不怕追不来心仪的女孩子。可她到底没有爱上他,这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
  谭谏严和律师等了许久,墙上时钟的分针一圈一圈地转。最后他像是早已知晓了一般,站起来和余律师握手,笑着说:“看来她不会来了,这份过户协议和房子的钥匙就放在你这里吧。”谭谏严的脸色冷峻,显得没有一点儿生气。这样冷峻的脸色叫余律师微微一怔,尤其他那双凤眼里像是有些微的怅然和隐隐的痛楚。余律师开始好奇那位孔小姐到底是什么人。他是谭谏严新聘任的律师,对他的过去并不十分清楚。他只知道他不久前订婚,女方姓苏,他在婚宴上还与未来的姐夫大打出手,闹得满城风雨。
  当然好奇也只是好奇,身为有名的律师,他对这些有钱人私底下的情事通常闭口不提。来来回回也只有那么些事,他早就不好奇了。
  谭谏严的车经过半夏上班的医院时,他盯着医院的大门看了一会儿。医院的玻璃门大开着,不时有人走出走进。
  半夏已经不去远光上班了。她先违约的,被董事会提出来要追究法律责任。他二话不说替她挡下来,那些董事个个目瞪口呆,愣在那儿。
  他现在大权独握,说一不二,他们不会轻易得罪他。
  车子停在路口等红绿灯,斑马线上人流涌动,城市还在井井有条地运转。他正准备发动车子,猛地在人群中看到她高瘦的身影。她穿一件银白色外套,长裤挺直飘逸,高跟鞋总是拣跟最细的穿,显得干练而且扎眼。
  他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一紧,竟然有一种推开车门跳下车去追她的冲动。
  终于还是看见她了,他向来觉得和她更有缘一些。
  可是追过去有什么意思呢?后面的车子喇叭震天响,此起彼伏。
  他收回看她的目光,发动车子。崭新的黑色克莱斯勒飞驰过马路,气派而豪华。他永远都是路人关注的焦点。
  汽车绝尘而去,他的心里痛着,心底的某个角落开始溃烂。
  他曾经是真心希望和她过一辈子的,甚至愿意忍受她心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他想那样的一辈子一定是很幸福的。他们会有一个孩子,他的孩子会有最爱他的爸爸。
  他甚至想过孩子会像谁,可无论像谁,他都会爱孩子。然而他不能肯定,半夏的爱是不是一如他的。那曾经是他认定的最好的生活。最后他却向利益投降了。
  他喜欢她,可为什么他最后选择的是利益?他眼睛定定地看向指间的钻戒,两克拉,璀璨晶莹。泪水涌了上来,他不知所措地仰起头,动作很仓皇。他都不知道自己还会掉眼泪。他唯一的亲人去世的时候他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流下过泪。他不知道,自己竟然是这样难过的。
  痛苦似乎已经深入骨髓。他仰起头,泪水仍然顺着脸颊滑进衣领里,在他的胸口烫出一块永难愈合的疤。他骇笑,人活这一辈子,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董华约半夏去K歌,“好半夏,你好不容易嗓子好了,当然要去一展歌喉,不练练,技术都生疏了。”
  两人下了班去唱K,才进门去前台咨询,服务生就告诉她们包厢已经满了。也难怪,今天是周五,出来消遣的人确实多。
  这里就是上次碰到谭谏严的那一家综合性的娱乐场所,在北京很出名,服务周到,设备也好,一般都是座无虚席的。今天她们特意来得早,却还是没有位置。
  董华眼睛转了转,顷刻,情绪分外激昂起来,“半夏,不如我们去楼下!楼下的娱乐场所我早就想去了,可是一直找不到人陪着。”
  三楼是夜总会,是男人们歌舞笙箫的地方。半夏看着她,不明白她们两个去那里干什么,难道也找一两个小姐,左拥右抱看“节目”?
  董华一看半夏眼底的神色,就知道她不知道行情,“哎哟,现在那里的女老板可多了。夜总会早就不是只有小姐了,还有帅哥。走走走,我听我朋友说过,这里有个很帅的帅哥,我们去见识见识嘛。”
  什么样的是很帅,半夏见识了。这样的美男自然紧俏,所以他只是到她们桌转了一圈,人就不见了。董华一脸的惆怅若失。半夏也觉得心跳有些加速,这是许久没有过的感觉。她不禁又想到谭谏严来。
  刚刚的那个人和谭谏严站在一起比一比的话,不知道谁胜谁负?这么一个念头跳进她的脑子里,她倏然一惊。想他做什么?随即她笑了,谭谏严要是知道她把他和夜总会里的男人相比较,不知会有何感想!
  还有两个帅哥坐在一旁和她们聊天。董华一个劲地打探着那个王子的信息,那两个男人也浑不介意,笑着一一回答。果然是花钱买来的服务很周到,难怪男人们都喜欢来这样的地方。
  半夏正想着,忽然觉得颈后一阵凉意,仿佛有人注视着她。她略转头,就看到了一双冷冷的眼。
  她一怔,垂眸,转回了头。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不过在这里碰到他也并不奇怪,这里是全城最好的娱乐场所,他这样的老板怎么能不来呢?
  半夏本来以为他们会擦肩而过,他走他的,她看她的。何况谭谏严身边还有一个客户模样的人,他们被三三两两的莺莺燕燕环绕住,花团锦簇,自然走不开身。可是谭谏严却交代了几句后,朝这里走来。
  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双乌亮的黑色皮鞋,半夏只当没看到继续看节目。倒是一旁的董华愕然看过来,怎么能这么巧?她统共和半夏来了这儿没几次,但次次都能碰到他!
  他是不是天天守在这里,等着她们一出现就立刻现身?
  孔半夏的漠然谭谏严丝毫不在意。他薄唇微张,眼里漾起嘲讽:“孔半夏,我不知道你也喜欢来这样的地方。我认识你这么久,连你有这样的爱好都没看出来,看来我还真是不够了解你!”
  半夏抬头对上他的眼神,分毫没有被他的话激怒,也许心里有个地方像针扎一样,可是脸上依然沉静如水,“谭先生,请问你有什么事?我们并不熟,我的喜好好像也需要你来品评。”
  谭谏严目光里的嘲讽加深,“我们不熟?你和我都不熟,我想知道你还和谁比较熟------江远吗?”
  她闻言轻笑,“我和他是十几年的老交情,确实比较熟。”
  谭谏严眼内的神色一黯,居高临下地逡巡她平静的脸。
  半夏被他看得心底生出一股烦躁,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眼神十分锐利,锐利到她有点儿难受。多可笑,这个男人分明是背叛者,却在她的面前摆出一副被背叛的姿态!
  谭谏严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竟然坐下来,安稳地坐在一旁,两腿交叠,手交握放在膝盖上,轻松而惬意地开始看节目。
  半夏真怕这一刻的平静在下一刻就要迸发出来,变成歇斯底里。她咬紧了牙,只差咯吱作响。她再也不能心平气和了,胸腔里暗潮涌动,脸上还要艰难地维持着浑不在意的表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里像是被人泼了辣椒油,火辣辣的,有说不出来的滋味。
  半夏鼓足了力气,终于站了起来。要她再和这个男人共坐在一起,真不好意思,她做不到!
  谭谏严问她:“你不看了?”他瞥一眼节目,似在感叹,“还挺精彩的!”
  其实他平日从此来来去去不知道多少回了,从来都是要一间包厢坐下来喝酒谈生意,很少坐下来欣赏舞台上的节目。今天一看,他才知道这里的节目的确热辣、精彩!
  他的声音带着戏谑,已经不复方才的冷锐,仿佛还隐隐透着笑意。
  她一怔,酝酿了半天的愤恨突然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董华见她站起来,也急忙站起来,就听到半夏说:“谭谏严,请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算是我求你了。放过我,也是放过你自己------”
  谭谏严的目光掠过她的脸,仿佛想要看破透什么。他看着她的表情,忽然心猛地一跳。
  孔半夏走了。那个姑娘也跟在她身后急匆匆地走了,走之前不忘探究地望了他一眼。
  他抬头盯着孔半夏背影消失的方向,眉头一蹙。他站在隐匿的黑暗里,隔着周围的灯光,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头越来越亮。
  汪治国喜逢升迁,邀请众人去酒店里喝酒庆祝,汪治国曾经在警局里对半夏照顾颇周,半夏双手奉上一份大礼,汪治国乐的眉开眼笑。
  “半夏,你这可就客气了,我哪里好意思收。”说是不好意思,可是他收的很开心,他瞟一眼江远,隐隐有些奇怪,他原以为这两个人的关系很暧昧,可是经过一段时间仔细观察,却又不像。
  在洗手间里,汪治国和江远说起缉毒案的进展,“阿远,那厮翻供,打死也不招认了,自己全抗了下来,估计是收了陆家的许多好处,也怕招了之后出去没有活路,道上的人都讲义气,看来从这里不容易查出端倪,当然可以从其他的地方下手,不难。”
  江远一边听着,一边洗着手,默不作声。
  汪治国戏谐道:“江大少,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陆氏的企业!”他垂眸。只是,他的进展缓慢,陆家到底是在北京有头有脸的,就是他,行动起来也不容易。
  他们从洗手间里出来,正好碰到迎面走来的半夏。汪治国又一次仔细地打量她,美是美,笑起来也温柔,只是以他警察的直觉,她温柔的有些空洞。
  半夏朝他们一颔首,走进了洗手间,汪治国八卦道:“阿远,你究竟是怎么爱上她的,怎么就这么无法自拔?我看这样的佳人很难攻陷。”
  江远不语,走进了包厢,包厢里面人声鼎沸,非常热闹。
  晚上江远送半夏回去,两人还有说有笑的,半夏蹉叹道:“汪治国这么年级轻轻的就当上了分局副局长,多好的位置,荣华富贵数都数不清。”
  江远闻言笑起来,“人家可是正经的公务员,按月领钱,他的工资估计还没有你高。”
  半夏“哎哟”了两声,“我当初就应该考公务员,也别当什么医生,端上铁饭碗,再由你们这些贵族罩着我,生活的多安逸。”
  江远的唇无法抑制的勾起来,为着她似无限羡慕的口气,“你要是真愿意,现在考也来得及,不说每年一次吗?”
  其实她想要过安逸的生活,有很多选择!可是孔半夏不是喜欢安逸的人,她只是开玩笑,于是他也莞尔一笑。他倒是真愿意她安逸下来,和他组成家庭。
  想到这儿,他的笑扬出一个美丽的弧度。就听到似乎变得很有幽默感的孔半夏说:“那年底我就去参加考试,到时候你可得罩着我!”
  谭谏严在办公室里听秘书汇报他的行程。秘书告诉他美国有个研讨会邀请他参加,那个研讨会甚少邀请华人医生参与,这一次可以说是无上荣耀。可是研讨会的时间与他的婚礼冲突了,秘书试探着问他:“谭先生,是否推掉会议?”
  谭谏严沉思了片刻,微一摇头,“你帮我订飞机票,婚期的事我会与韵宸商量延后。”
  秘书惊骇,没有想到自家老板竟然是这样的工作狂。那位苏小姐该多伤心,终身大事比不得一个研讨会!其实老板人帅多金又有能力又怎么样呢?女人在乎一个男人的不是他拥有多少,而是他愿意付出多少。老板坐拥千万资产,连一天时间也不肯花在自己的未婚妻身上,太冷酷无情了,还不如她那个在大学时期交往的、工作后一起同甘共苦的男朋友好。
  秘书退出去了,谭谏严低头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已不知道几点了。最近一段时间由于两家的合作紧锣密鼓的进行,他相当的忙碌。
  “喂?”略冷的声音打破静谧的空气。电话那头传来娇笑。
  “谏严,你在干什么呢?晚上一起吃饭好不好?我的婚纱已经送来了,你来看我试穿吧。”
  他磁性的嗓音平静的说道:“明天我要去明苏达州开会,短期内难以回来,韵宸,我正要跟你说起这件事呢。”
  “你要去几天?我们的婚礼怎么办?”苏韵宸怔怔开口,仿佛霎时不能消化这样的消息。
  “这个会议对我很重要,我希望婚礼能延期......”
  “我们的婚礼就不重要吗?谭谏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希望延期到什么时候?还是你根本就不想和我结婚!”
  女人已经歇斯底里。谭谏严面不改色,只沉寂着一张脸,目光怔怔地注视桌上一张香格里拉的照片。那只是一张风景照,上面并没有人,除了谭谏严谁也不知道实在哪儿拍摄下来的,它不知何时被放在谭谏严的办公桌上,偶尔接受谭谏严的注视,只是没有人知道那注视是何深意。
  看着这张照片的时候,他的思绪有一瞬间的抽离。他再回神,电话里已全无声音,他略带歉意,说:“对不起,韵宸,我会补偿你的。”
  说对不起有什么意义呢?苏韵宸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也许那个会议真的很重要。她见到的懒人都是以事业为重的,她看不起儿女情长的男人,
  不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当初一眼就看中了谭谏严吗?
  昔日的优点,如今自己为其所苦。
  转瞬,她已经卸下怒意,软下声来,“你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到底她们没有感情基础,脆弱的关系不宜争吵。
  “下午两点。”
  第二天,谭谏严飞走了。男人总是用工作来当最坚固的盔甲,女人无法攻破。
  孔半夏二十九岁的生日是和江远一起度过的。这天她从实验室回来后,就没有打算再出去。江远的电话打来时,她正准备炒两个小菜,自娱自乐一番。她擦干净手,接起电话。
  “在干什么?今天是你生日,你想要怎么庆祝?”江远打这个电话时正在她家楼下。他想着如果她有安排的话,他便回去,如果她没有安排,他就陪她度过这个生日。所以当半夏笑说:“没有什么安排,正在考虑怎么解决民生问题”几分钟,她家的门铃响了。她打开了门,江远站在门外,一脸温暖的笑意。
  半夏感到诧异,这人动作总是神速,那次去她家拜年也是。
  他今天的穿着十分随意。他本来也是个穿着随意的人,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场合,大多是穿黑色西装裤,白色衬衫,冷的话就加毛衣,西装外套,一般夏天他也都是这样穿衣服的。半夏好像没有见过他穿短袖,很多时候他是把衬衣的袖口挽起来,随意而且潇洒。半夏却知道,他身上的随便一件白衬衣都价格不菲。
  她笑着请江远进来。水池里的水还在流,她忙往厨房里走,“我炒了几个菜,我们一起吃个饭庆祝我生日,怎么样?”
  江远给她一种温暖的感觉,所以他加入她的生活,她没有一点儿不适。
  只是没有想到江远会自告奋勇地抢她这个大厨的工作,更没有想到江远会切到手指。看着他在厨房里不甚熟练地操弄刀具,水溅湿他身上衬衣,她就应该想到的,这位是十指不沾水的大少爷,怎么可以让他为她操刀下厨?
  和谭谏严的相处,让她不知不觉地以为男人能独立生活到三十岁,必然懂厨艺。可她忘了,江远和方懋杨一样是从小被娇宠着长大的公子少爷,毕竟与谭谏严不同。
  半夏微含歉意,“你要不要紧?我这里有云南白药。”她转身去找药箱,自己是医生,家里的应急药很全。她替他上药,看着浓稠的血从伤口里流出来。
  江远还在笑。她抬起头来看他一眼,有点恍惚。如果是以前的方懋杨,一定会嗷嗷大叫的。江远有些地方让她联想到方懋杨,可他到底和方懋杨不一样。他笑得毫不在意,“还有一个汤,先把水煮开再放鸡蛋吗?”
  她点头,也是第一次有人问她这样的问题。江远下厨做出来的三菜一汤其实很简单,简单的原因是她家里本来就没有采买什么材料。不过这一餐吃下来,半夏丝毫没有感到简单,反而觉得有点奢侈。
  真奢侈啊,她该不会是第一个品尝他手艺的人吧!
  没有觥筹交错,没有推推让让,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吃完了饭。江远的手指上贴着创可贴,两个人侃侃而谈。她笑问:“阿远,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喜欢的人吗?”
  “这样的事情要随缘。”江远半靠在柔软的沙发靠垫上,柔亮的灯光照在他的面庞上,留下一半阴影。
  “是啊,强求不得。”她的目光有些幽远,仿佛是想起了很遥远的事情,“那个时候,你们怎么能那么热衷于打篮球?害得我每天都要等,有时候都等到忍无可忍了,明明上了一天的课,却还要留下来自习一两个小时。回到家里吃过饭,休息不了多久,我又要回房看书。有时候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和你们在一起,我的成绩不会那么突飞猛进的。”
  她似乎有点惆怅。不知道从何时起,提起方懋杨,她的情绪已经变成一种释然的惆怅。也许是她许久没有见到方懋杨,许久没有听说他的消息了,所以反而变得坦然。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经不起刺激,越刺激,越容易钻进死角;越是想要放开,反而抓得越牢,仿佛就是要跟自己过不去。其实那都不过是一种机会执念,以为会一定怎么样,可最后只是把自己逼迫得很惨。
  江远那时候说对了,他们不过是在互相折磨,明明有那么多美好的时光,何苦相互折磨?现在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她应该感到欣慰,因为他是幸福的。她看着他的幸福,觉得自己的也不会遥远。
  那时候不明白,原来沉淀爱情的方式是开始一段新的爱情。隔着后来的感情去想他,似乎熟悉,却又像是隔着万水千山。他们最终也只是曾经很熟悉的两个陌生人,他和她确实已经没有多大的牵连了。
  江远想,原来她已经想通了,可惜让她相通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他知道,她此时不是伤心,只是想起了那段真挚的时光。那是一段特殊的时光,一生只能有一次,即使再遇到也各不相同了。
  他理解她,他也不心急,因为没有人能抹杀她小心翼翼地封存在心底的那段少年时的炙热情愫。他见证过她的那一段莽撞感情。他有信心,成熟稳重的自己不比那时那个桀骜的少年好很多吗?
  他愿意等她。春风总是无声而来,他想,总有一天会有一阵风能够吹进她的心里,在她的心田浇灌出一朵盛开的花。
  “那时候的生活真单纯,现在的心境和当时不一样。半夏,他用现在这颗心去看当时,只会欷歔,感叹那时的美好。可是如果以当时那颗心来看现在的我们,又怎么不是百般风情呢?”
  他看着她,幽黑的眼仿佛要看进她心底。她一怔,略略转开眸子,看向窗外。她微微一笑,说:“你怎么看得比我还透?我跌跌撞撞了这么多年,你却能人不动,心不动。你就是因为看得透,所以才会冷静对待吗?”
  江远看得透吗?少年青年的时候确实将什么都看得淡淡的,从小见惯阿谀奉随,父母聚少离多,为了政治前途各自奔波,他独自在小城长大,自然不跟阿杨那样跟随在父亲身边长大的孩子一样。
  江远看得透吗?少年青年的时候确实将什么都看得淡淡的,从小见惯阿谀奉随,父母聚少离多,为了政治前途各自奔波,他独自在小城长大,自然不跟阿杨那样跟随在父亲身边长大的孩子一样。
  那一点微弱的火苗,在心底被引燃成磅礴的大火,怕有很多缘由是因为主人的放之任之。
  时间周而复始的循环,此时已经是三月,柳絮飘飞,入眼皆是一片嫩绿,娇柔的一小点一小点,分外脆弱的模样。这样一个季节是播种的季节,是孕育生命的季节。
  半夏走过街道,两旁杨柳依依的情景让她不自觉又回想起那棵城郊农家院子里的垂柳。那时如花的柳絮飞落她的发间,粘在衣服上。谭谏严蹲在院子里破鱼,她仿佛还能看到他衬衣上的折皱,和他微敛的眉目。她仿佛还能记起站在农家的矮楼里,从窗子里望下去,看见他搬了椅子坐在塘边,报纸覆面,是再普通的一个平凡男人。阳光从枝叶茂林的间隙里渗透,最终将他的整个人都圈进斑驳灿烂的光影子里。
  她闭起眼,怎么突然又想到这些,太不可思议。其实有什么好不可思议呢,她是一个长情的人,七年时光,她能淡忘方懋杨,必然是真的爱上了谭谏严。可她陷入了怪圈。总是老死不相往来后才开始回忆以前的点点滴滴,让那些点点滴滴在心里酿成酒,自己一个人酸涩的体味那股辛香。
  她忽然很想去看曾经和他一起有过畅想的那片别墅区,这个念头一蹦出来就再也抑制不住。乘上去那里的地铁,走出地铁口,正是一阵清风拂面而来。沿着宽阔的马路走了好一阵,路两旁的叶子绿油油,生机盎然。公路上很少车辆,她漫步走来,目光搜索四周景色。和上次来很不一样,没有炙烈的阳光,没有闷热的空气,没有聒噪的蝉声。
  她看着街边雕花栏杆里的一幢幢红顶房子,乳白色的墙,有乡间纯朴的气息,闲散,幽静。一条河蜿蜒穿过别墅群,大块大块的草坪让人联想到一望无际的草原。空气中仿佛有一股茶的香气,他们曾经在这里畅想了一个共同的未来,生一两个孩子在草坪上玩耍,他说的那样诚挚真心,眸底闪着光,仿佛所有的幸福已经可以被预期。
  可是现在,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她只能独自来领会这一片小区的宁静。
  那时的他到底是不是真心?如果是虚情假意,又怎么会在分手后,事业有成时,还处处表现不甘。
  她真想要明白,那一丝不甘心到底是什么。
  她为什么会突然到这里来,突然走在垂柳间想起那些。也许真的是事情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像一张看不见的网,织出缜密的,无法预示的命运。也许女人的第六感在此时起了作用,也许一切只是单纯的胡思乱想。可是世事到底我们难以预先知晓,只能勇敢地闯下去。
  也许每个故事都有留白,结局往往很难确定,因为她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真正的结束。他以为浪子回头她就稀罕?他错了,那样的人,她怎么会原谅他!
  谭谏严从美国回来,恰逢阴雨阵阵,春季总是多雨水,黏黏腻腻,就是使万物生长,有时候也还是抑不住的烦闷。谭谏严回医院有一大滩的事情等着他,忙得焦头烂额,成日办公室的灯光都到深夜才熄灭。苏韵宸每次想要和他提婚期,都被他委婉地带开话题。苏韵宸到底斗不过他,
  在他这样的泰山北斗面前是,她不过是蹦不出五指山的孙猴子。
  继上次的生日之后,半夏有一阵子没有见到江远,这日才发短信来说是出差回来,明天约了问楼南等人一起出来消遣。半夏正给他回短信,又一条讯息挤进来,她打开一看,不期然看到一窜熟悉的号码,叫她出来一聚。
  半夏顿了顿,手指微僵,心跳还是有些变化。到底这个人在心底还是特殊的,恨也好,爱也好,和陌生人对她的影响力就是不一样。
  上次和他不欢而散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她起初毫不犹豫地回了一个字,忙,可是才要按下发送键,思维百转千回,又将那个忙字改成了好字。
  她出来赴约,见到谭谏严原来就会抽烟,只不过后来戒了。那么重烟瘾的人,能下定决心戒烟,一戒就是十年,可见意志力极强,可是如今旧病萌发,到底何解?
  谭谏严见她走来,把烟蒂熄灭,扔进路边垃圾桶。他拉开车门,看她坐进去,才转而绕过车头,走进驾驶座。他身上有轻淡干爽的香水味,和着淡的烟草味融入她的鼻息。这是她终于不能拥有的男子,有什么好提起?
  她微垂睫,她为什么来,她分明就是有目的而来的。想到这,她的呼吸微微一变,几不可变地露出一丝难以承转的艰难。
  车厢里气氛沉默,些微的名为紧张的分子在稀薄的空气间慢慢的膨胀着。谭谏严心里也不复平静,只是表情很坚硬,这样的表情,其实很少男
  人会有。不经历一些什么,练就不出这样的神态。就像江远,不是心胸温淡,便露不出那种温柔和煦的目光。
  这样的气质是装不出来的,可哪一样吸引人?仿佛很难评定。
  谭谏严说出他想说的话,眸光在孔半夏的脸上流转,仿佛她脸上有什么是他迫切关注的。“我这阵子去参加明尼苏达州Mayo Coinic的医学研讨会,碰到一位剑桥医学院的教授,还向我提起你的研究,对你赞不绝口。”他声音不疾不徐,说的时候面容有稀微的放松。
  半夏一怔,原来他今日如此迫切来找她,是因为这件事。
  “Jellenaon yang?”
  谭谏严颔首,下巴上有新蹿出的点点胡茬。“他说十分欣赏你,曾邀请过你去剑桥加入他的团队。”他说完,双目细细凝视过她的神色。虽然她的脸平静一如出,可他狭长的眸子里却有奇异的光一闪而逝,“半夏,他是什么时候邀请你的?你为什么拒绝他?”
  他都能有资格参加Mayo Clinic的研讨会,她戏谑的想,这样的男人也还是想着一步登天,真要在心底狠狠一叹!
  他的这个问题很好回答,而他分明已经知道答案才会问的这么志得意满。他终于心满意足了,证明了他的能耐了吧,他终于是那个可以笑到最后的人。半夏眼角余光沉默的打量他的神色。
  呵,谭谏严的眸光极度复杂,深到她看不懂。他目光如一泓深潭,波澜潋滟。她指甲在他看不大的地方轻轻掐了自己一下,原本预备使得手段,此刻忽作烟云般散去,心里又淡了下来。
  那些恨又何必再计较?到底这个人已经是人家的丈夫,和他再纠缠,不是看低了自己!
  半夏牙咬得很紧,两人再无话,她推开门走下他的车。手一阖,轻轻的“铛”的车门落锁声将一切关在车里。
  她略微恍惚的走着,那日在酒店的洗手间门口听到汪治国和阿远的谈话又浮现脑中。
  她除了震颤,当时第一个在脑中闪现的念头是什么?其实她还是想一试,是他的反应。就像许多的女人一样,总有那么一瞬,这样糟糕的无可救药的想法会在脑中突现。可她最后也只是在脑海里想一想,她是成年人,不再是懵懂莽撞的年轻女孩,会企图用自己的遭遇去唤醒别人的垂怜。她根本不能保证,谭谏严是否根本就知道这件事,谭谏严是否只会平淡的对她说一声道歉。
  就是再亲密过,你也始终不能清楚另一个人下一刻的想法,因为那是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的。世事变幻,也许上一秒的决定下一秒已经被推翻,不变的永远只有变化本身。
  她方才是想掀起万般波澜的,可是只在一念之间,又被克制了。她善良吗?不呵,她好恨,那个女人,有机会她一定要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还给她!
  谭谏严从后视镜里看着半夏渐渐走远的背影,他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他太清楚,现在无论什么举动都不会获得她的认同。他已经不愿意再伤害她,竟然是一丝一毫都不愿意了,他再也舍不得去伤害这个女人,他恨不得把她保护在怀里。
  可他开始质疑,他的怀抱温暖吗,他到底是真的适合她吗?他的心思阴暗,善猜忌,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竟然怕自己无法改变的性格会再给她造成伤害。
  可是放手吗?又燃起了一支烟,烟熄灭时,车已经飞了出去。
  心底到底被怎样一种怅然盈满?可怅然的背后,又仿佛有喜悦如细丝,在心脏最敏感的一处撩拨。
  江远问楼南.宁宴博等人和半夏在娱乐城的包厢里碰头。江少爷几日不见,变化不大,只是眼下有淡淡的乌青,证明连日的劳累,问楼南.宁宴博等倒仍然是一身光鲜的模样,笑宴宴拿眼瞅她。
  “半夏,可是想死我了,这一晃多少个日月不见了,不行不行,怎么着也得先唱一首让我们聊以慰相思。”宁宴博说着已经做到电脑前,转回头来问她:“你想要唱什么歌?”
  这阵势,是不能不唱么?被几个英俊帅哥逼着唱歌,其实也没有什么。要唱歌,一时也想不出来歌名,宁宴博见状,几个键按下去,“得了得了,我给你点好了。”
  半夏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歌曲,眼一瞪,这歌不难唱,就是她觉得这样的歌自己唱起来有点装嫩。
  一个话筒被递到自己手里,过门,前奏开始,字幕排排闪现,她扬了扬音: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不去想他们拥有美丽的太阳……我看见每天的夕阳也会有变化……
  唱完歌,一阵掌声爆发出来,“唱得好,唱得真好。”宁宴博脸上开着花,“半夏,应该再来一首!”
  半夏眸子在宁宴博身上转了转,总觉得宁宴博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似笑非笑,偏偏点了这样一首歌让她唱。
  她可不信这样的公子少爷真会喜欢这种歌,她回味着歌词,笑说“我这破锣嗓子就不丢人了,你们几个一把金嗓子不好好现一现,那可真可惜。”
  宁宴博也不推辞,拉上问楼南与他合唱。两个人一连点了几首张国荣的老歌,长得很有声有色。
  后来,宁晏博借着机会说“半夏,我家兄弟的好处上次也给你分析过了,你怎么补瞅瞅参考参考?”一句话似假还真。一直在一旁没有出声的问楼南也参和道“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这姜可是治百病的,吃着绝无坏处。”
  半夏一笑,“阿远这个朋友,确实值。”
  几个人表情都变了变,没有想到半夏会如此答。江家在北京的地位,谁会拒绝江家少爷?她真不同。
  可她对阿远没意思?没意思又何必那么亲近?江远从洗手间回来发现半夏和宁晏博的表情都有点古怪,温声笑问“你们俩怎么不唱歌?晏博,当年咱们一起在美国,可是每回唱歌都非革命歌曲不唱的,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们是当过兵的老战友。你那时候还故意假模假样敬一个军礼,煞有其事称自己以前是陆军十三师八团的。现在回来了,反而没有以前那种对祖国的爱喝想念了……”
  宁晏博被他这么一说,又恢复了原先的表情,眼里闪出一个笑几乎颠倒众生“你我家老爷子退下来以前都是军区的,咱们小时候那些歌就唱得嘹亮,忽悠那些人还不是松松!”“来来来,咱来唱几曲!楼南,你去帮咱点,我爱唱哪些歌你还记得吧?”
  半夏坐在一旁,看着问楼南走过去点了歌,果然是以前很熟悉的旋律,仿佛把人带回从前的那段时光。
  三个人都站的很挺直,歌声嘹亮,整齐一致。这样的默契要多少年才有?这样的场景真的是震撼,三个都是那么优秀的男人,唱着大学军训时每个教官都会唱的歌。似乎只有这样的歌是不会过时的,任何时候唱起来,都带着军人的威仪和一种萧然的敬意和动容。
  半夏此刻心下也轻轻的为这样的场景震颤,江远粘在离她最近的位置,侧脸在变幻的灯光下俊逸非凡,气质是经年积累下来的贵气逼人。这样的人她爱吗?她能爱上吗?宁晏博的问题不过是一个暗示,暗示她,女人不要太矜持,不要守的太紧,江远是难得一遇的好男人,她不该浪费了。
  她垂睫,何尝不知道这样的道理,可是她到现在也没有动心,只是偶尔的会为他的优秀心折。这样的感觉和爱相差太远,她也想过要拒绝江远,可是竟然拒绝不了。他每次的理由都太充分,他每次的表情都让人觉得不该辜负。也许,她自己也有点不想,她总想借着这证明一点什么,
  总想要抓住一点什么!
  在无边的黑暗里,是这个人给了她光明,她贪恋这样的光明!
  晚上江远送她回去,一路上两人间或聊一点什么,晚风从车窗外卷进来,带进丝丝凉意。江远怡然自得的看着前方霓虹闪烁的路况,车流不息,都市的夜晚这样妖娆魅惑。
  她开口,“今天他们问我为什么不考虑考虑你。”
  他半晌未答话,又开了百米多,红灯预示着车速慢慢减缓,最终停下来。江远终于侧过头来看她,双目注视她,“你回答了他什么?”
  “我们之间的友谊地久天长。”很不负责的一句话,却确实用处强大,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或许自己也觉得站不住脚。
  江远未置可否,平淡的笑了笑,“你让我想起了魂断蓝桥,男女主演在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的华尔兹舞曲里共舞,那是一个充满遗憾的美丽故事。”他的话把话题拓宽,尴尬的气氛消失了。半夏没有看过那部电影,虽然听过名字,可并不知道那一部电影讲了什么。她一直是缺乏浪漫思维的女人,不过此时听了他这样说,她想,他应该是明白她的意思的,所以才会这样说。他应该不会再让对她的感情盲目了!
  车开到,竟然比平时慢了二十几分钟。半夏上楼,觉得今晚真了结了一件大事。她微微的难受着,有难舍的情绪冲刺在心间,这个人是她走上社会后让她觉得唯一一个没有变的人。方懋扬变了,她变了,谭谏严也变化莫测,只有江远从来没变过。她贪图他的温柔,却又给不了自己的感情做回报,确实不应该再耽误他。她这样太卑鄙无耻,再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掩饰不了,人性的自私自利在这个时候体现了出来。
  此后半夏终于开始刻意的与江远保持距离,江远并非强人所难之人,只是没有想到这么久的努力,竟然到头来不起一点作用。
  其实并不是没有作用的,也许在某个时刻,他们确实一起身处在某种暧昧的氛围里,可暧昧没有能够发展成爱情。
  公司里的员工谁都发现了老板最近的不同寻常,以前自家老板都是晚上下班,然后深夜才开车回来加班的,可现在好像不用休息。虽然还是那个儒雅的男子,可眉眼间的低郁渗透进文雅的吴冠中,偶尔会唇微张,那样的唇形,像是一声轻叹。可到底谁怎么惨无人道,公司里端茶的小
  妹汪玉和江远的秘书聊天,愤愤不平。“江总这样的男子都不待见,还想要找怎么样的!”
  秘书郭葙没有想到汪玉这么义愤填膺,奇笑道“汪玉,你不是暗恋咱们江总吧?”汪玉脸一红,眼瞪大了,“谁说暗恋,我哪里有暗恋!”眼睛四处转,真怕被谁听了去。可是没有暗恋吗?分明是很心痛很心痛的,江总那么慊慊如玉的人,不应该被这样对待。可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心痛,可她能做的最大的努力也不过是每天在为江远泡咖啡的时候花上全部的心力,让他能喝起来觉得舒适。这又是一份微弱到尘埃中的爱慕,不能言,不会语。
  梁煜华仔实验室里嗟叹,“孔半夏,前一阵子你行情还挺好的,怎么这一阵身边连只飞的蚊子都没有,哎哎,你可别学我呀,你一个女人,孤家寡人可不是长久之计!”“那怎么办?我注定孤家寡人了,要不干脆咱凑个对,也省得各自到处相亲,麻烦人。”
  梁煜华差点跳起来,“你这丫头怎么知道我最近在相亲?!”“怕什么,相亲还怕人知道?我可是身经百战,相亲的元老级人物。要不要向我取点经?”半夏笑呵呵的挤兑他。梁煜华横眉竖目的嚷道“去去去,这种事要自己琢磨,旁的人教会得还有什么意思,重在过程嘛,你不知道我现在多有眼福,他们看我条件不错,给我介绍的姑娘都那叫一个漂亮,吃起饭来多香,多下饭……”
  两人唠来叨去,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几年,新来的孔半夏对谁都笑呵呵,可就敢跟他这个师兄甩脸,拌嘴,仿佛看准了他人善易被欺!
  梁煜华其实很想问,江远为什么最近不来了。可他分明在医院外看到过江大少爷的名车,还不止一次。
  江总坐在车里抽烟的姿势真帅到了极致,带着那么一股子忧郁的寂寥,叫他心痒难耐,总想着抽抽试试。
  差不多是中午吃饭时间,梁煜华和半夏一同走出实验室,准备去医学院的食堂里炒两个小菜。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是一个长的格外漂亮的程咬金。
  “孔小姐。”半夏止了步,抬头看向眼前人。梁煜华也在一旁打量着眼前如花似玉的美丽女人,脸色有些苍白,肤质看过去很好,只是眼中有红血丝,他这个火眼晶晶的医生一看就知道是气血虚,睡眠不好,很有可能是为情所困。
  半夏望了望苏韵宸惨淡的一张脸,原先明晃晃的眸子此时黯然无神。她心下惊蛰,谭谏严婚后对她不好?转而她有些失笑。苏韵宸嫁了人过的不好,来找她做什么?“有什么事吗?”她淡淡开口询问。
  苏韵宸一怔,不过也早预料到孔半夏会是这副口气,虽然原先孔半夏对她一直都是维持着表面的和乐,可到底现在她成功了,自然可以耀武扬威!她咬紧了牙,成王败寇,也许自己不该一时意气怒气匆匆跑来自取其辱。"
  孔半夏原先没有对她发作是因为她觉得怨有头债有主,谭谏严才是她这辈子都不想看到的人,这个女人她虽然恨,可是说到底,错在谭谏严身上。可当她知道自己如何被她陷害后,她发现,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和她一样看得清事情的始末,找得见问题的症结。
  孔半夏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苏韵宸阴狠的陷害,如果可以,她是很希望以牙还牙的,可是到底有几分读书人的意气,不屑于用如同她那样肮脏的手段回击。这是孔半夏的做气!所以现在她冷脸示人,可看在苏韵宸眼里,那真是罪大恶极,那是胜利者的睥睨与不屑。
  “孔半夏,我没有想到原来你也有这样的手段!我错估了你,才会输的这么一败涂地!”
  半夏微怔,她有什么手段?绕是不明白,此刻也不愿意再与她多做纠缠。她双眸徐徐视向她,张口道“对不起,我还要去吃饭。”
  见她要转身,苏韵宸震怒“你真精,知道男人心里永远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所以你在谭谏严面前故意装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希望他对你放不下!孔半夏,你有点做女人的尊严没有,他已经是我的未婚夫,你还与他拉拉扯扯,也不怕张扬出去,你没有脸再做人!”
  孔半夏被她的话激的浑身打颤,克制许久,才终于冷哼出声“你有能耐就请管好自己的男人,我感激不尽。”
  梁煜华拉着半夏走,怕再呆下去,在学校里引起轰动就不好了。路上梁煜华惊奇道“想不到你还有情敌找上门的一天,孔半夏,我还以为你与这些俗事沾不上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呢。”
  他和半夏认识许多年,可半夏这个人似乎天生冷漠,就是如此熟悉,他对她的过往也一概不知。除了公事,她的生活还真是一个谜。
  孔半夏甚至都不明白苏韵宸今天来她面前叫嚣所为何?他们不是已经结婚?怎么还以未婚夫相称?今天这一闹,着实觉得莫名其妙的可笑。
  好在这样的情绪没有长久的羁绊她,这两天有个有钱的病患家属,用飞机请了她和其他两个医生飞抵夏门就诊。病人情况十分危险,且身体素质不好,不适宜做手术,可是不做手术,却撑不过两天血管就又可能由于不能负荷逐渐增大的负担而爆裂。
  半夏和医疗小组的其他的成员通宵达旦的谈论患者的手术方案,希望通过最精妙的手术将危害降至最低。
  将她从北京请回来的王先生也在一旁,整夜未眠。清晨的时候半夏觉得眼睛极干,缓缓的伸缩着眼皮,希望分泌出一点眼泪来,那位王先生看过去也十分疲惫,听了一整晚,半夏原以为她们说的话他并不能听懂多少,没想到她眨眼的几秒钟,他人已经走过来,询问她“孔医生,是不
  是最后决定在心脏不停跳的情况下,右前外胸部开一个10-15cm的切口,做心内直视手术?”
  孔半夏听了一怔,没有想到病人家属似乎懂一些专业知识,她笑一笑,对上面前人疲惫憔悴的神色,“你说的没错,这样的手术是现在唯一能采取的最好的方案了,不仅保持心肌氧和能量代谢底物的供应,避免了心脏停后造成的心肌缺血和再灌注损伤,而且伤口不大,不会影响病人康复后外形的美观。”
  王先生一愣,随即终于唇角些微蠕动,露出半点笑容“孔医生想的真周到。”
  半夏也笑,手术半小时后进行,她只不过是想让家属和她都适当的放松心情。说完话,她看一眼墙上的时钟,还有二十五分钟,她拿出手机设好时间,见身边人还没有走,她抬起头来,“对不起,王先生,我需要休息十五分钟。”
  王先生反应过来,十分歉意的颔首,“您休息,我先出去了。”
  半夏点点头,趴在桌上,不一会,闹铃惊响,她猛地醒过来,十五分钟,却像是睡了沉沉的一觉。精神已然好转,她站起来,前往手术室做手术前的准备工作。穿着无菌手术衣走进手术室,麻醉师已经给病人注射好麻醉剂,一个同事正在切口,半夏神情专注留意机器仪表上显示的名
  项指标。怎样的聚精会神,萧肃的氛围,毫无其他噪响,脆弱的生命仿佛在指尖蠕动,她额上淌下汗液,立刻被身旁的护士尽责的拭去。
  数小时候后再出来,手术已经顺利完成,接下来要看的就是病人的意志与抵抗力。
  半夏乘翌日的飞机回北京,一进医院,就听到护士计论,“医院高薪聘请了一个大医生,听说是院长亲自挖角的……”
  “是啊,我昨天看见他来上班,好帅。”
  “对头对头,那么有名,肯定有万贯家财。昨日小李睢见他开的是那辆黑色车,小李说的口水都差点流出来,说是看着就贵气,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以前没怎么见过。”
  看到半夏,其中一个护士忙扬声问好,“孔医生你回来了?我们楼新来了一个帅哥噢,七楼脑外科的胡医生昨天五午就借故跑来三趟。哎,孔医生,你比胡医生好那么多,可要为我们守住这个帅哥,别被人抢了去。”
  半夏哭笑不得,一回来倒有这么光荣的任务等着她,“多帅呀,瞧你们这出息,要是觊觎人家,就不要羞涩嘛,人人都有机会。”
  她带着笑,摇了摇头走进办公室,几天没回来,工作十分繁重,到了下班,天已经黑透了。半夏脱了白大褂准备下楼,楼梯口处站了一个人,
  像是等在那里。背影相当的熟悉,熟悉到叫她一晃联想到早上护士的讨论。
  她停下脚步,那个人略转过身子来,眼神那样熟悉,却又带着陌生。是的,很久没有看这样略含笑的眸光。她警惕的看着他,无形中竖起防备,抿唇沉默着。
  谭谏言倒是笑了笑,道“见到我很奇怪?”
  奇怪,心底千奇百怪的想法都涌上来,她看着他,眸子里带着揣测和防范。她这样的目光让谭谏言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来真的有这样一种爱,让人头脑发涨,悔不当初。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否为时已晚,心底有一丝一丝的涩,可这样的涩太微不足道。
  他垂了垂眸,然后在抬起来,眸低一片光亮,“我放不下你!”他站在低她一级的台阶,一张脸上的表情在楼道的昏暗光线里有一种死皮赖脸的味道。
  孔半夏先是微怔,然后怒不可歇“谭谏言,你以为你是谁?你说要走就把人撇下,你说放不下就甩手回来?”
  被她这样指着骂,他浑不在意,反而出声问她“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做决定与陆氏联姻的?”
  “我没有兴趣知道。”她心里痛了痛,彷佛最脆弱的地方被他一脚踩上。
  这个男人还是不是人?竟然这样平淡的语气和她讨论这些!
  “从你毫不犹豫的抛弃我,或者从我付出了那么多你却无动于衷开始。”
  他的声音像一把刀,要剖开她的心。她一震,瞪大了眼,不可思议的盯住眼前人,脑子里电光一闪,苏韵宸的那几句话在耳边回放。
  豁然开朗,她一声冷笑,“你现在是知道我是爱你的了,要浪子回头?”
  他在美国参加会议,得知她曾经为了他拒绝国外优厚待遇的事,因而喜出望外?急急赶赶的想要回到她身边?这样的话讲出来也要有人信!
  她信吗?!
  他手从裤袋里抽出来,移上前了一步,“我们是在折磨中相爱的,这一点不可否认,半夏,正如你说,你是爱我的!”
  她不能接受这样的说辞,见了鬼的折磨中相爱。她狠狠转过他要下楼,他伸手要缚住她,她死命一甩手,匆匆的往楼下走,身后仿佛有什么洪水猛兽。
  谭谏言原要台步跟上她 ,可是到底还是站在原处,听着楼梯下接连响起的脚步声,步履凌乱,渐渐的远了。他薄唇一抿,孔半夏真是死性不改,只知道逃避。她可笑的一致怀抱着向往,向往童话里的爱情?她以为现实中找得到,她只不过是根本不懂爱情!这才是爱情真是的模样,千疮百孔,辛涩酸辣。
  没有什么感情是一如既往的美好的,所有的故事结局都是他们这样。若即若离,挣扎翻斗,两个人不断地比斗着,到最后谁也放不开,这才是真实。他爱她,不可否认他的行为在她的心里埋下了一根刺,叫她心不甘情不愿再和他在一起,可她如何就不是在他心底也早早扎了一根针?叫他痛,叫他辗转反侧!
  他有一些酸涩的一笑,痴男怨女,他们俩当真是真真切切的做了一回。
  孔半夏火急火燎的开车冲出停车场,实在不明白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恐惧呢?她车开得有点疯狂,红绿灯路口,猛地刹住车,嘶的一声轮胎和水泥地摩擦出的惨烈叫声,彷佛她心底隐约盘踞的恐惧。
  她骤然的呼出一口气,谭谏言说的话或许不无道理,可她无论如何亲耳听到,依然不能接受。
  想起谭谏言的话和苏韵宸的指责,她惶惶,甚至真的觉得自己或许就是那种人,就是那么卑鄙的。她或许真的只是故作不在乎,挑起他的不甘,引得他放不下。她和江远不清不楚,为的是什么?是不是也有一点利用的意味?她仓惶的趴在方向盘上,陷入深深地自我怀疑当中。
  谭谏言说她爱他,所以他自信满满的回来了。见鬼的可笑,以前或许她有过这样的想法,希望谭谏言不顾一切的又回到她的生活中,可他真的回来了,她没有释然,一点也没有!反而心神不宁!!
  医院里其实很八卦,护士们白日里闲着的时候什么都聊,半夏几乎可以天天听到关于谭谏言的话题,他可算是才来几天,就风生水起了。这天午休,又几个护士的谈论他的话题,梁煜华突然加入,插上一声,“啧啧,你们这些喜新厌旧的女人,来了新的帅哥,就把我这个老帅哥抛诸脑后!”
  几个护士呵呵的笑,“谭医生可是大来头!”
  “噢?”
  “听说他以前是远光的董事长,后来被董事会开除了,听说是因为别的女人不顾家族利益和未婚妻悔婚。这样的男人真是情圣,梁医生,你做的到这样吗?”那护士不知为何,一脸神往,然后睥睨一问。
  梁煜华赶紧摇头,“不爱江山爱美人……”几个男人做得到?他怕是难以抉择。
  半夏心底一声冷笑,他谭谏言是情圣?多大的笑话啊!别人不了解谭谏言,她太了解了,他怎么会是情圣呢,他吃人不吐骨头而已。
  她起身走开,不愿再听。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谭谏言会悔婚,这样反复无常的男人,她嗟叹,真可怕!和他在一起,永远也没有保障。
  谭谏言不知道她是这么想的,如果知道,不知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谭谏言时常出现的她面前,借各种机会亲近她。这一天他在一次尾随她回家,停了车,她终于推开车门走到他的车前。偌大的停车场,此时人并不多。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谭谏言也下了车,唇边染着笑回视她,“我送你回家。”
  “我不需要,请你以后不要再有这样无聊的举动,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悔婚,但是我们不可能了,话我已经说的很清楚,我不会回头去爱一个伤害过我的人!”
  谭谏言没搭腔,黑眸盯着她许久,半响,才终于说“我不会放弃,我没有伤害过你,你能把我记的这样清楚?孔半夏,你自己想清楚,你就真的不爱我了?我不会相信的。”“孔半夏,你就是这样的人,你自虐,你爱方懋扬那么多年,才说了分手,然后你看他真的走了,所以你才开始后悔了。你左思右想,自虐的告诉自己其实你还爱他。孔半夏,你这样又何必呢?你一直这样,又怎么可能幸福。”
  他说出最后半句像是感叹。
  半夏听的怒急攻心,瞪着他的眼几欲渗血。他的几句话叫她浑身的血液沸腾,恨不得冲上去撕咬这个男人。这一刻,她真恨自己怎么没长獠牙,可以将眼前这张脸撕得粉碎!
  这个人总是有能力折磨她,几句话可以刺激的她要吐血。言语毒辣,句句都刺在她心尖上。
  她冷静了又冷静,告诉自己不要让他如愿。她毕竟是人,也不能真的冲上去咬死他。
  胸腹起伏了几下,她转身,不再多说一句话。这样的人,你不理他是最有效的。
  谭谏言看着孔半夏的背影,唇竟然微扬。这些日子他每天都“接、送”她上下班 ,虽然不是同乘一辆车,可也是接送不是!
  他回到车里,启程回住处,路上接了一个电话,他眸微张,一切都进展顺利。他的眼里跃出精光,陆氏有他提供的证据,怕是难以回天,可惜了远光的股票估计不日也有跌停板的危险。
  他和江远合作,也是一场赌博,从人性上来说,江远到底不如他通透精刮。
  陆郑棋因为行贿被警方起诉,谣言飘得纷纷扬扬,报纸上很大篇幅都是这宗经济案件的相关报道。陆氏企业的内幕一桩接着一桩被揭发,企业的形象严重受损,股市大跌,银行跳票,有关部门集中精力侦破这宗经济案件。政府对这样的不法商人,态度向来是严惩不贷的。
  远光作为和陆氏合作亲密无间的伙伴公司,也受到了牵连,股票大跌,几日连续跌停之后,被勒令停牌。
  江远这日刚从浴室洗完澡出来,他母亲就来了。江夫人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他笑一笑,“妈,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最近动静很大?”江夫人眼里带着探寻,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个儿子长这么大,她却从来不能清楚他的想法,这样的母亲,做的真有一点失败。
  江远笑道“妈,爸平日里不是最恨手下的人行贿受贿,我给他提供这样的一条线索,可是响应你们的教诲,积极举报不法行为。”
  她母亲哪里理他这些哄人的话,她关心的自然不是这些,“你和那位孔小姐进展如何?”
  他的动机,自然不乏人向她这个母亲汇报。她只是觉得儿子做的事没有一点技术含量,要追女孩子,可不是背地里为她做尽一切就够的。
  “妈,这样的事不能强求。”
  江夫人看着儿子脸上有些落寞的笑,皱起眉,那位孔小姐怎么连他们家也看不上,还是自己生的儿子太差劲,连追女孩子的技巧都不懂?!她正了正神色,提点一二,“阿远,你这样闷不吭声的性格,小心以后赔了夫人又折兵。你和那个姓谭的合作,是步错棋。”
  江远面上笑着,心里有淡淡的苦涩。不和谭谏言合作,如何搬到陆家?陆郑棋到底是老狐狸,能屹立不倒这么些年,岂是轻易让人抓到把柄的。
  谭谏言提供的这些资料,怕也来之不易。
  他自然晓得母亲的意思,终于劝服他母亲回去,他一个人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抽起烟。他向来是自信非凡的人,可是这次到底没有把握。那又怎么样,能为她做的,不过是举手之劳,他没有办法眼睁睁的看着可以为她做,却不做。他是亲眼见到她的痛苦的,他怎么能不心疼。
  半夏照常出入医院,上下班,只除了谭谏言常出现在她面前,让她不甚其扰。医院最近又在报名去泰国灾区的救援队,她考虑了一会,屹然报了名。
  谭谏言是从旁人嘴里听到孔半夏报名去了灾区,眸突地一暗。
  “孔医生要去灾区?”
  “是啊 ,孔医生真是思想好,我看报纸上的报道,是很可怕地,人间炼狱几个字怕都不为过。”
  登记的同事看向谭谏言,这谭医生是新来的,听说以前很风光,医院里关于他的传闻很多。她见谭谏言似乎在出神想些什么,顿了顿,出声询问.
  “名单明天就要交了,谭医生,你决定好没有,去还是不去?”
  谭谏言看着她手上的表格,孔半夏龙飞凤舞的签名一瞬俘获了他的注意。他唇高高的勾起来,“去。”
  修长的长指接过那张表格,唰唰几秒钟,签下自己的大名。
  凌厉的字迹却又好像带上几点温存的味道,同事收回表格,看着名单上赫赫有名的两个医生的签名,感叹,谁还敢说现在最没有公德心道德感的行业里医疗业首当其冲?瞧瞧他们院里这两个镇院之宝,可是毫不犹豫的就奔赴到最需要的地方去了!
  这位同事此刻真是佩服的,这咱是人,又不是圣人,多少有点自扫门前雪的心理,那外国的海啸,又不是咋们国家,捐点钱不就已经仁至义尽了吗?怎么也有人这么积极。
  “孔医生和谭医生真是心肠顶好的人……”
  那样的薄唇张开来,声音清锐,“我们能够做的其实不多,但是中国人的身影会出现在任何需要人道援助的地方。”
  同事被谭谏言这样一番话震得好半天没有再出声,谭谏言的声音听在耳里平淡随意,可是很惊人。在一个月后他们回来时,这句话才无意的被辗转入半夏耳中。
  “谭医生这样说?”“是呀,很感人呢,你不觉得吗?”半夏那时候只是一笑“嗯,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确实叫人感动。”
  临行前一天,程潜替半夏饯行,在南苑,程潜和曹莞坐在一起,半夏抬眼看去,真是一对甜蜜的夫妻。不知怎地,她又想起杜炀来,心里面一个地方揪着疼。
  程潜笑说“孔半夏,好样的,想不到这么先进!我代表全国人民向你致敬。”程潜说话向来是这样不着调的。半夏笑一笑,以茶代酒“明天还要早起,就不喝酒了。”
  曹莞在一旁叹问,“半夏,其实你何必到那里去,要救人在哪里不能救,你一个女人去那里,到底太苦了。”
  半夏笑一笑,曹莞和他不一样,也没有她的别扭和坚持,所以最后她倒成了最幸福的一个。
  半夏只是不知道第二天启程同行的人里还有谭谏言。
  她惊愕,看向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谭谏言咧唇一笑,“半夏,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你肯不肯重新来过?”
  他始终不相信,她不爱他了。他以前不敢相信她爱他,现在却不愿意相信,她不爱他,人真是这样奇怪!
  他的一句一无所有是什么意思呢,谭谏言自然不会让自己落魄到一无所有的境地,他的计划仍然周详。远光的股票大跌,他将会在跌入谷底的时候全线买入,成为远光最大的股东,重新当上董事长一职。他有能力,远光因为陆氏遭受的损失,几年内他就能搬回来,可他的话向来真真
  假假,有时候男人都这样,他真爱你,但不表示,他的每一句话你都能听信。
  谭谏言和江远约好了公平竞争,可他觉得,江远会输,他的手腕,江远如何能及!他不是滋味的这样想,看似信心非凡,其实说穿了,不过只是因为嫉妒,呷醋。
  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身的谭谏言殚精竭虑粘着孔半夏,他坐在半夏身边的位置,不时与她答话。机上还有其他同事,见着他们这样,都掩嘴偷笑。谭医生这样的举动,其心可谓昭然若揭。
  旅途漫长,有同事忽然问“谭医生和孔医生以前就认识吧!”
  她一愕,抬起头来,就听到谭谏言和悦的声音飘进耳朵里,“哎,我也想呀,可惜最近才认识,真有点相逢恨晚……要早知道她,我肯定早就调来了,哪能等到现在,都半个老头了,也不知道魅力还抵不抵得上当年……”
  一阵笑声哄得爆发出来,飞机在万尺的高空疾驶,窗外天很蓝,一望无际。这样的一段旅程,半夏问自己,漫漫人生,什么时候才是个终点?
  抬头再看向身边的男人,眉目英俊,眼眸深邃,正微眯着眼看向机窗外掠过的白云,浓眉微蹙着,彷佛有着什么心事。他感应到它的目光,回过视线来,刚巧对上她。
  他带着微微的涩的一笑荡起她心底的涟漪,她不禁想起谭谏言那日激嗤她的那句话,“你一直这样,又怎么可能幸福……”
  那样带着叹息的一句疑问句又似陈诉钻进她心里来,十几载的风风雨雨,何时才能修成正果?
  故事远没有完,半夏从来不是个主张浪子回头还要青眼相待的人,她和谭谏言也许真的有孽缘,可会不会是破镜重圆的结局,谁又知道呢。
  他们随车前往受灾当地,当地被海啸破坏的相当严重,到处是断壁残垣,灾民居无定所,医药物资也很紧张。有来自全球各地的医疗小组和远渡重洋而来的,如他们这般的外国救援队屡见不鲜。
  每个人都怀抱着悲悯沉重的心情看眼前几乎倾灭的大大小小的城市和村落。医生们每日都有繁重的工作,大批的伤患源源不断的被送到临时组建的卫生中心。
  挖掘的工作从来没有停止人们都怀抱着对生的希望和期待,总希望能在下一秒,或许能从某一块碎裂倒塌的墙壁下拯救出一条可贵坚强的生命。
  这是在大都市生活了几十年的人所从来没有经历过的苦痛,每个人彷佛都被一股凝聚力牵引着,他们第一次体会到人力的渺小和面对自然灾害的无力。物质条件都很艰苦,每餐两个不知名的大饼,配上一点菜干。供电紧张,到了夜晚城市的繁华再不复见,四处是死寂一般的暗沉,冲刺着绝望的呼吸和腐臭。
  在这样的环境里,有一个人在身边与自己同甘共苦,这样一种感觉会是深入心脏和骨髓的回忆。
  “孔医生,需要紧急止血,不然情况危急。”小李满头汗,推进来的病人被血迹和灰土沙石覆面,甚至分辨不出原来的长相,唯有游丝一般微弱的呻吟从他嘴里渗出来,是唯一值得欣喜的事情。
  半夏表情未变,这样的景象已经见多,再不复初来时的难受。她熟练地进行清理包扎,浑身像是一副张道极致的弓,若非毅力支持,很难耐住一天长达十六、七个小时的工作量。
  卫生站是少数有电的几个地方之一,晕黄昏暗的灯光下都有一点恍惚。半夏才处理好一个伤患,卫生站的大门被推开来,一个高瘦的男人走了进来,背影在灯光下拉的很长,面色疲惫,衣衫凌乱。他朝她走过来,看了眼她守着的病人,和有些游离茫然的目光,轻声说“你一直忙到现
  在还没有休息过?”他眉微微敛了敛,在一旁堆放的木箱子上坐下来“你去休息,这里我来守着,有什么事我来处理就行了。”
  半夏略回神,对他的话有些懵懂,任是谁连续几天如此高强度的紧绷下来,也会是如今这副木讷疲惫。
  男人怔了怔,再次开口“你去休息一下,我守着就行。”
  半夏这回明白过来,可是他如何不是在外面奔波,随挖掘机在现场急救。在外面跑的,自然要比在卫生站里的辛苦。她摇了摇头,对他的态度已不复初来时的冷淡。
  谭谏言却很坚持,“去休息,一会我再喊你换我就成。”
  他每回都是这样说,可他自然不会叫醒熟睡中的半夏,此时又有伤患被送进来,谭谏言很自然地抢了她的工作,挽袖开始忙碌。背影看过去依然挺拔坚硬,这个男人是可以顶起一片天的男人,可惜,隔着那样的恩怨,人总是有怨念的,很难做到一笑泯恩仇。
  伤患是个中国人,在泰国的中国人其实并不少。他哀哀痛哭,这样的哭泣已经成为了生命的主旋律,半夏从夜里听到阳光出来,似乎炙烈的阳光也驱散不走这厚重的阴霾。这是一种心情的宣泄,有方式宣泄总好过毫无发泄渠道。“医生,我还要回去救我妻子和孩子,他们还压在碎石下面……”
  谭谏言略显沉郁的声音像是夜里奏出的大提琴乐,“你先要把伤口处理好,才能回去救他们。”
  半夏看着那个委顿激动几近歇斯底里的男人,心底划过淡凉的痛,这么多天,其实谁都知道,希望渺茫。医生本来就是与死神接触亲密的一项职业,生死离别,哀哭挥泪的场景见得太多。果然只是简单的处理好伤势,男人就瘸拐着离去了。走到时候,谭谏言叫住他,抛递给他一瓶饮用水。
  他转头,看到还坐着的半夏,眉头再次动了动,“你怎么还坐着,去睡吧,时间宝贵,一会天亮了会更忙。”
  他说的不错,半夏也没有推辞, 在他面前,她似乎是真的有更多的理直气壮的。他有那么多的对不起她的地方,那么她去休息,让他在熬一夜,也算是拿回一点补偿吧。
  可是转身走进里间临时搭的简易床铺的时候,背接触床褥,还是有些微的怪异和……感觉太怪,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谭谏言为什么来她太清楚,他是独善其身的人,能来,真不容易。
  江远也来了,可是江远与他们到底不同,这可以说是他们的工作,可江远那么大的公司,十天半月置之不理,在这异国他乡无所顾忌的做自愿
  者,到底不可能。
  他来了又走了 ,今天早晨走的。
  他来的时候是带了大批的救援物资一起来的,走了之后,又捐赠巨额的赈灾款。他走的时候多半是灰涩的,她到底对她做的有失公道。江远问
  她:“你原谅他了吗?”
  “没有。”她摇头。
  “那么我还有希望吗?”他看着她。
  她没有回答,可是回看他的眼神或许已经说明一切。
  江远并没有觉得半夏亏欠自己,孔半夏对她并没有任何暧昧亲密的举动,或许自己只是抓住了她的弱点,才能与她保持关系友好。他甚至从来没有向她表露过心意,就是怕她拒绝,从这一点来说,他也是狡猾的。只是即使他一直聪明的不开口,他的朋友替他试探了,在他不知情的情
  况下,使得孔半夏退缩了,强硬的拒绝了他。
  其实他想,或许一切不挑明,再久一点,再亲近一点,也许她能接受他。可也只是也许,谁也不知道换一种情况到底是什么模样。他无能为力的痛苦着,觉得遗憾。
  无疑他是喜欢她的,可是他也许真如母亲所说,追女孩的手段不高明,行动不积极,性子太温,难讨女孩子喜欢。但也许这一切只是借口,说白了也只能归咎于一句话,孔半夏不喜欢他,对他江远无意。
  他也会不自然地想,谭谏言的努力是否也会落空?可孔半夏对谭谏言的态度到底于对他的截然不同。她对谭谏言可以毫无顾忌的歇斯底里,可是对他,似乎是一径客气的。
  也许关键就在这里。
  江远走了,飞回北京处理诸多烦琐事物,人活在社会里,到底不能随心所欲,羁绊太多。
  孔半夏迷迷糊糊醒来,天已经蒙蒙亮,她爬起来走出去,谭谏言倚着墙,垂着脑袋斜着身子睡着了。她没有摇醒他,能这样睡一会也是金贵的。
  早上工作人员送饭来,谭谏言也醒了,早晨这一段时间居然难得没有人,他们埋头吃着饭。每日吃的东西都差不多,她吃着馒头,谭谏言时不时的和她说话,说的都是浑话。谭谏言说“几天没有好好洗澡,怪不舒服。”
  她沉默着,他又说“其实一直这样也挺好。”
  他吃饭挺快,一晃两个饼已经下肚。“这样的天气真担心,下雨的话情况会更槽糕。”
  半夏最后还是把剩下的一个饼给了谭谏言,她食量不大,也不能说是特意留下给他吃的。只是他也算一夜没睡,眼下乌青,瞳孔上爬满鲜红的血丝,他替她值了班,她也不是不近人情的。
  谭谏言明显欣喜,啃着异国风味的大饼,似乎格外香。这样的一个男人总是叫她迷茫,那个当初伤害她的男人是不是眼前人,怎么感觉完全不同?怎么有人可以变脸变得这么快,彷佛一切并没有发生过。她仍然觉得这样的人有点可笑,厚颜无耻,可也许往往社会上,就是这样的人吃得开。
  她转身整理药物,小李也起来了,从隔壁走进来,和她搭着话,谭谏言随意扯了扯衫衣,站起来走出去。他的工作不在这个小小的卫生中心里,他来这是真真只为替她分担工作量的。
  日光从窗户外透进来,流光溢彩,她想,起码今天不会下雨,天气预报从来不准确,也许捎来的消息是错误的,已经悲惨至此,老天爷难道真的还要雪上加霜!
  可还是下雨了,在第二天中午,雨势飘泼,每个人的脸上都愁云惨淡。雨一下,腐烂的速度会加快,疾病会开始滋生传播,或许还意味着可怕地瘟疫。
  谭谏言回来的时候一身几乎没有干爽的地方,衣服一晾,赤膊上阵,半夏是看过他这样的,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样,半夏发现他是真不自在。
  他去洗衣服,随带揽上了半夏的。其实细微处,这个男人一直是体贴的,他是个细心慎密的人,要对人好都是关怀入微。一起来的同事并没有分在一起,新认识的朋友偶尔也会开开玩笑“成就一对战地情侣真不错。”
  半夏否认了,她向来不习惯喧张自己的感情,可是她的否认显然在别人眼中可信度不高。
  忙碌中不知不觉已经一个月,工作量减轻了,不少同来的人已经陆续准备撤离。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
  小李在一旁问,小李是当地人,这么些日子和半夏混熟悉了,很有些依依不舍。
  在这里的一个月,每个人都瘦了一圈,人也黑了,不是因为日晒,可能是长时间休息不好导致的气血不畅,皮下缺氧。这样的半夏仿佛是打回了解放前,几年来的悉心保养毁于一旦。谭谏严也黑瘦的往风里一站像是骨架子,此时他进来,不意外听到这句话。他精神似乎振了振,他是想回去的,可是如果她不走,他也不走。
  他也明白不知道此时为何如此坚决,只是这辈子,再没有哪个时候比这一段时间清楚明白。
  他听到她细声说“过几天。”
  他眼珠转了转,脸色有些微的难看,这一个月来,日夜相处,可是她到走并没有和他说一声,他竟然功败垂成。
  孔半夏真的心坚如铁,他隐约能体会到她性子里的决绝,沉默着走向一边,气氛有些凝滞。
  回到北京,是一个星期后,拖着皮箱,他想要帮她拎东西,可是遭到她拒绝。
  车将她们接回医院,光荣而盛大的表彰大会后,孔半夏自和同事说笑,他怔怔站在远处看着,疲惫一齐涌上来,险险将他击溃。
  梁煜华说“半夏,你真的决定了?”
  半夏点点头,“为期三年,又不是不回来。”
  说实话,真有点舍不得,不过我很佩服你,那的研究所不好进,尤其对华人有偏见,你能跻身进去,真叫人嫉妒。”
  她笑了笑,她走的消息特意要求院方保密,为的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也许只是想重新开始。两日后她登上飞往美国南部的客机,举目从窗上望下去,景物渐渐缩小,却依然一望无际。她坐的是客机的头等舱,由美国研究所的所长亲自寄来,以表示对她的重视。这样的殊荣,不是不激荡。心底有成功占满的喜悦,这个时候她方才想通了一个道理,她其实是个幸运的人,付出了很多,却也收获不薄。其实事业一直是她的重心,而非感情上,起伏跌宕的波澜仿佛也是生活有滋有味的调剂,这样的经历在冷静下来后,并没有怨言,只觉得硕果丰厚。
  很少人有她这样的幸运和这样的际遇。
  白云掠过视线,她靠进椅背。
  美国的生活节奏步调很快,尤其还要一边学习,不可否认,国内外还是存在很大差距的。美国的东西极难吃,好在超市里面食材丰富,才不至于被垃圾食品充满身体。同在一个中心的研究学者都把半夏视作救星,这些出国的男男女女,很少有人能像她一样烧的一手地道的中国菜的,更多的人,是在美国的大环境下,逼不得已的开始尝试亲手做中餐,于是学的马马虎虎,不伦不类。
  这天已经是傍晚,也有晚霞蔽天,几个人走出科研中心,还在讨论方才碰到的一个技术难题,就有人忽然说“春节快到了,去年半夏家里吃的年夜饭我到现在还回味无穷,今年这项艰巨任务时不时也由能力出众的孔半夏小姐担任?”
  无人不附和,里面多半是白皮肤蓝眼睛从来不过春节的美国人。
  半夏笑一笑,答应下来。
  回到公寓,脱下外套,身上凉气渐渐被屋子里的暖气烘散,进厨房简单的忙活了阵子,热腾腾的食物就上了桌。门铃响了起来,她跻着拖鞋朝门走去,打开门,撞入眼瞳的是完全意料外的身影。
  一时竟然找不出话来。
  谭谏严看着眼前的孔半夏,似乎又有了变化,没有了国内的紧致妆容,此刻跻着松软毛拖鞋的她有了一点美国人着装的随性。他注视着她,眸光熠闪,开口询问:“不欢迎我来吗?”
  她方才有了表情,说不上欢迎不欢迎,只是讶异更多。
  “我来开会,顺道看看你。”
  “噢,进来坐吗?”
  他点点头,他脱了鞋走进来,四目观察屋里的摆设。她给他倒了杯茶,坐在沙发另一侧,两人说了几句话,半夏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谭谏严的眸光太亮,或者看着她的表情太专注。
  她微微皱了皱眉,说不上心底到底是什么心情。
  谭谏严也意思到自己的目光太明目张胆,可是这么久不见面,他是真的忍耐的很辛苦,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他的极限,他用过各种方法了,可是这个女人始终不愿意原谅他,他不能保证超过了他的极限,他又会有怎样极端的手段,可是他隐隐的害怕,时间一个月一个月的过去,转眼已经是一年多,他怕这样下去,就是地久天长。
  他身边也有很多女性出没,不乏美女,可是心底因为有了欲望,那些女人看在眼里就都和她不一样了,他知道她的身边也由不少未婚男性,江远也到现在仍未结婚,三十啷当不结婚的人太多,让他焦迫。
  欲望这种东西,在得不到的时候,执念就会越来越深,仿佛浓的一辈子都化不开,放不掉。这样被拖着,其实对于他本人,也是件万分痛苦的事。
  终
  半夏晚上还要去研究中心,略聊了聊,她就站起身,又要送客的意思。谭谏严也跟着站了起来,半夏披了外套,他们一起走出去。
  美国不像国内,美国是车轮上的国家,还是十来岁的孩子就能拥有自己的汽车。半夏 去停车场取车,谭谏严同往。拉开车门,她才逼不得已问他“你要去哪?顺路的话我可以载你一程。”
  当然顺路,即使不顺路,他也不会说出来。
  车厢里很沉默,在一个路口她放他下来,他唇开合了下,终于低沉的说“我还在等你。”
  她一愣,目光焦在他身上半秒便划开,车也开出去。
  那一句话像是带着余温,心里有一点暖意,可是并没有答应。为什么不答应?她垂哞半响,其实是心有不甘吧,那样的人,怎能回头呢。
  可是她不知道,爱真正的反面其实是遗忘,她的不甘心只能表示她与他到底没有能干脆的一刀两断。
  年三十的晚上,众人围坐电脑前看春晚,花花绿绿色彩颇具中国味的服装和表演,以前在国内不见得欣赏,现在却是很激昂。到底是中国人,
  在异国也还是中国人,骨子里流着华夏民族的血,是优秀的,是精致的。
  过了除夕,才算是来年,回首两年前许的心愿,早就落了空。这样想着不免又回忆起谭谏严找来的那个晚上,和他的那句还在等她的话。窗外黑漆漆的,这里是和祖国隔了千山万水的地方,这样的一句话,隔着时空此刻在心底徘徊,千回百转,有说不清的滋味。
  她希望能在国外的核心刊物上发表论文,这到底不是容易的事,很需要下苦功夫。她偶尔也浏览国内的网页,有时在财经网站上看到江远的消息,知道他的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已经是极具名气的企业家。谭谏严的名字却不常见到,她不禁想,他真的一蹶不振?可是他的才华和能力不
  至于这样的,他有能力过引人注目的生活,难道真的是为了她?
  半夏自然不知道,国内新崛起的制药企业幕后老板真是谭谏严,还有远光医院,也已是他囊中之物。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作风一改从前的光华毕露,行事极为低调,教熟识的人均都好奇不已。
  这天迎来了入夏后的第一场雨,萧萧瑟瑟,外国不见中国的人口密集,路面很宽,填回蓝一片,她却是满怀喜悦。今日收到杂志的文章收录名单,她的论文题目赫然在列。这样的殊荣,国际性的学术权威杂志,货真价实的骄傲。
  不久有一个去国内的交流会议,她借机也想回去看一看父母。晚上收发邮件的时候徘徊了很久,一封写着她要回去的消息邮件群发给了许多亲友,独独有一个邮箱地址,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没有勾上。
  飞机在北京机场降落,她告别了准备去宾馆下榻的同事,乘计程车回了自己的房子。在北京逗留的三天,行程排得满满。晚上程潜吆喝着吃饭,杜炀也在。杜炀是一年前回的北京,她在外地闯出了一番天地,回北京是因为上调北京总公司。她和杜炀是在场唯二的单身贵族,这样的头衔最容易遭到质疑,好在许久没有见面,程潜难得的识相,没有拿此做话题。
  晚上杜炀跟着半夏回了她家,两个人窝在床上聊心事。其实也没有多少心事好聊,两人的生活领域毕竟差别太大。只是多年的亲厚关系,就是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也有一种温馨的氛围。
  "还是没有喜欢的人?”
  “快了吧,起码我现在看到程潜一家三口,心里已经没有不舒坦了。”
  半夏笑开,“那敢情好。”
  “你呢?”杜炀问她。
  她也不知道,对于感情,她走过弯路,所以养成了习惯,总是看不清方向。
  第二日她回了以前上班的医院,心里很是忐忑不安,有些新来的人她都不认识。梁煜华已经有了独立的办公室,医生这种职业,越老越俏,梁大医生今非昔比,很有一点排场架势。
  半夏目光犹疑,话题拐了好几个弯,才套出话来,“你走了没多久他就辞职了,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
  梁煜华揣摩的眼神叫她不舒服,从走进医院那刻起心怀的那股忐忑因为他的话忽然消逝不见,剩下空荡荡的寂寥。
  仿佛是在心里张着的迎风破着洞的蛛网,微微的萧瑟。
  她忽然觉得世事渺茫,和谭谏严的联系原来就这样断了。
  那是一直隐藏在心底的脆弱旋律,此刻终于嘎然而止。
  第三天,她把行李收拾了收拾,准备去机场,两小时后就可以见到久违的父母。杜炀打电话来一连声的抱怨,“无良的老板,吸血的资本家,大晚上的加班,半夏,我真想去送你。”
  杜炀好不容易拼搏到一个不错的职位,她的学历低,在公司要站住脚不容易,自然不能恣意。
  “我回头还要回北京转机的,你急什么呢。”
  杜炀终于舒心了一些,又唠叨了好些话才挂了电话。半夏提着行李下楼,公寓大楼外天已经昏昏暗暗,月色从大楼的背面透过来,稍稍清冷幽亮。
  地上也洒了如霜的月光,她踏在细碎的月光上,公寓小区此时亮着万家灯火,路上人反而不多。
  路灯站在水泥路两旁直挺挺的,他突然眼微眯,路灯下分明还站了一个人影,身形也挺直高挑,三件式的套装,最外面的休闲西装敞开来,别有风韵。
  她凝滞脚步,眼前的人相貌太清晰,她一时有些接受不了。男人看到她,也微愣,随即眸里爆出点点的星光。
  “我刚看到了孔小姐的文章,你关于人工培养血管的研究角度很新,这个方向国内研究几乎没有涉及……”
  她唇微张,却不知道要发出什么样的音,这样的相遇太意外,她有一点无措。
  他低敛的眉目认真仔细的盯视她的脸庞,“孔小姐一定是一个念旧的人。”
  “何以见得?”
  “我刚认识她那会,约她出来吃饭,她连续两次点的都是同一道菜。”
  “只是一道菜!”她反驳,对于这句话他曾说过的话似乎记忆犹新。
  “每个人的思维都有固定模式,她常吃同一道菜,证明她并不是一个容易接受新东西的人……既然不能接受新的东西,那何不放开心胸,再去尝试一次?”
  尾音竟然带了稀微的一点祈求的意味。
  她干涩的开口“你怎知我没有尝试!”
  他微微的笑,“你也还没有吃晚饭吧,我刚好知道这附近有家西餐厅的厨师是美国人,做的烤什锦腹嵴牛肉很不错,不知你可否愿意陪我一起去吃顿便饭?”
  那是他们最初相见的地方,多年后旧地重去,几乎几近转手,却所幸它仍然是在经营西餐。
  优雅的乐声从音箱里四溢而出,玻璃窗外是霓虹街景,这真真是物是人非。
  半夏想,她以为已经断了联系的人,竟然默默站在她家楼下面露惆怅。他那样遥遥眺望的眼神终于忽然的叫她释怀了,他是否经常站在她楼下面露那样的目光呢?还是只是偶尔?可那么凑巧,他们还是撞见了!
  她知道不管怎样,这一次,她都不能再那样淡然的走过他,与他错开了。他说对了,他向来了解她,孔半夏是一个念旧的老实人,所以容易原谅。

  谭谏严番外:
  “谭谏严,你不过是想报复她,你知道她不爱你,你没有办法和她过一辈子,所以你用这样的方法来让她恨你。你真会自欺欺人了!你喜欢钱?你见鬼的喜欢钱!”
  苏韵宸狠命的摔砸东西,眦目看眼前的男人。这一阵子谭谏严分明在和她装蒜,让她紧张,彷徨和不安。她不明白,谭谏严怎么突然又摆出这样一副暧昧的姿态,她甚至觉得他深褐的眸底盘踞着某种高深莫测的算计。
  哪一个女人能忍受这样的对待呢?这样的歇斯底里仿佛证明了她穷途末日的窘境。爱而不得,竟然成了她真实的写照。
  谭谏严不作声,坐在沙发里,敛着眉目看着她的歇斯底里。他推迟婚期,一拖再拖,她歇斯底里是完全正常的。他对她的举动毫无微词,只是她的话太尖锐,叫他震了震。
  他的眸色沉下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有他的计划,现在还不是显山露水的时候。他一如常态,拎了拎裤腿,站起来,“时间也不早了,我这一阵子很忙,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明天我来接你吃午饭。”
  他的平淡叫苏韵宸的心头火忽然无处发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焦躁不安, 她其实并不想和他撕破脸皮。她一贯在这个男人面前是形象完美的,她隐藏着自己的情绪。长久的压抑下,连她自己都意识到自己心理日渐走向扭曲。
  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院子里响起车子发动的声音,那么熟悉,嗡的一声,毫不留情的离去了。
  她颓然的坐倒进沙发里。
  谭谏严开着车,车停在离孔半夏小区不远处的路口上,熄了火,一个人坐在驾驶座里吞云吐雾。
  他看向窗外,这个角度越过小区的围墙,他刚好能看到她的住处。高耸的大楼在月光下变成黑绰绰的影子,窗子口透出密密麻麻的灯光,他的神色幽暗,眼神却灼灼胶在忽然透出光的那一个窗口。
  他不知道从何时起他的心理已经扭曲到这种地步,他胸口一阵一阵的发着痛,这疼痛他已经这样熟悉,每个夜里醒来,都伴有这样微微的痛和空洞。
  他越来越常会有一瞬间的茫然,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他害怕一辈子就这样过了,他与她永远没有了交集。
  他一直以为她是个容易心软的女人,她最后对他的温柔也是他低声下气祈求来的,他曾经想,他要那样施舍的温柔做什么!还不如来的更真实一些,要么爱,不爱那么就算了。他情愿让她恨他,也不要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女人,他的自尊和骄傲亦不允许他这样做。
  所以他是对她狠了心,大把大把的利益面前,他最后对她下了狠手。他们都以为这才是他的本性,他二十来岁的时候就已经做过这样的事了,他现在不过是重蹈覆辙,秉性难移。
  这样安静的夜让他觉得寂寞,他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好友袁志彬,“志彬,出来喝一杯。”
  两个男人坐在酒吧嘈杂的环境里,舞池有人劲歌热舞,袁志彬抿了一口酒,看着眼前神色低郁的男人笑道
  “你和苏韵宸的婚还结不结了,为了参加你们的婚礼,我可是特意推了去巴黎的公干,现在倒好,你一趟差回来,婚期都定不下来了?”
  谭谏严没有说话,只是专注盯着杯里的褐色液体,袁志彬和他是大学的室友,多年相交,多半是了解他的,谭谏严一个表情就让他忽然问他“你想要回头?”
  谭谏严抬起头来,目光幽深。他说的不错,他是想回头。
  袁志彬颇不赞同,“谏严,你应该知道好马不吃回头草的道理。你们间的嫌隙已深,何况还是你背叛她,你知道你回头的机会基本等于零的。我若是那位孔小姐,你回头我也不会接受你,即使接受你……” 袁志彬顿了顿,才悠悠说出后面的话“也多半是为了报复你!”
  谭谏严此刻又低着头,视线看向低处,喝了不少的酒,“我们有太多的可能性不会在一起,如果她不爱我,如果我没有选择去美国出差,其中有任何一个如果是真的,我都绝无回头的可能。与她阴差阳错,其实只在一念之间。”
  这句话说出的时候,有多么的胆战心惊。
  可是袁志彬无法理解,“你既然这么爱她,当初怎么忍心背叛她,不要说她,如果不是认识你这么久,我会觉得你现在是在说笑话。我们是兄弟,我对女人的经验比你丰富,我可是以一个过来者的身份劝告你的,前路渺渺。”
  说是这样说,可也知道,谭谏严出手,成功的几率终是要比别人高一些的,他是个中高手,擅抓蛇七寸,轻易可以扳倒对手的。他想要回头,有的是手段,可是任何人都知道,回头不是不可以,只不过那不是一个好选择。
  他当然理解谏严当初的所作所为,是个男人,多半都是事业为重,这才是生活,才真实。就是女孩子,为了荣华富贵抛弃相恋男友的也比比皆是。
  儿女情长,那是少年时候的梦,哪个女孩子再怀着这样的梦想期待男人,那无非是傻的可爱可怜。
  谏严这样选择后仍然挣扎在爱情与金钱的两端他也见得多的,可是回头到底不智,真会回头的人也寥寥。
  “就我知道,孔小姐也已经另觅良人了,你怎么好抛弃人家,现在又去阻挠人家开始新的生活。这样未免太不仗义!”他换一个角度说服他。
  谭谏严这一回明显的眼神深了深,突然间就带上几分决绝,“我不会放开,让她去过新的生活!”
  他说到最后,他嘴角甚至浮上稍许邪冷的笑。
  袁志彬突然就不劝慰了,眼前这一幕让他知道,这个人想要,确实可以与人家纠缠一辈子,谁摊上他,只能自认倒霉。
  他想,也许谁也不了解他,他认识谭谏严也十几年了,仍然无法摸透他的想法。
  谭谏严又喝了一口酒,袁志彬看着这样闷头喝酒的好友,突然想,这可就是所谓的自作自受?他伤害那个女人,有多少是反还在了他自己身上?哈哈,是一半?还是加倍?反正这连月来阴沉沉的一张脸,没看出有多好过。
  他嘲讽的想了想,也许真的这就是人性了,好比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眼前这个人,也总是在被爱情折磨了后才知道她对他的重要,知道后果自己承受不了。
  平平淡淡的时候时候谁也不觉得爱情是个东西,以为早已经淡如水,对生活无多大影响,等到真的放手了,才来寻死觅活。
  “悔之已晚!”他似模似样感叹,见到谭谏严抬起头来眼盯住他,他嘻嘻笑笑嘲弄他“谏严,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现在是‘自作孽,不可活’?”他们兄弟向来说话不顾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谭谏严眯眸,心情复杂。
  他只知道,穷极天涯海角,他放不下。不管因为什么原因离开,可是既然放不下,那么也只有任其宰割,束手就擒。
  当理智不再能阻止感情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再也逃脱不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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