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馬甲:仰望來年炙烈的陽光

(2009-05-04 08:11:10) 下一個

  作者:踩著拖鞋的馬甲
  楔子
  孔半夏做完手頭上所有的事,忽然頓住,因為她麵前的大玻璃窗在陽光下是那樣的明亮,光線一縷一縷折射進來,像是有精靈站在那絲絲光線的源頭,調皮地揮動著手足向她舞動。光線照亮攤在桌上的修改完即將投遞給雜誌社的文章。拉拉雜雜的實驗報告和一幀小心翼翼用相框裱起來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南國陽光充裕的海岸,滾滾白浪拍打而來,仿佛帶著轟隆的漲潮聲。她身著白色婚紗,她愛的人站在身邊,很是英俊瀟灑。他唇畔有抑製不住的笑容,堆積擴散,仿佛在說:“哎,我怎麽就這麽幸福!”那一張俊臉上的笑意,讓看的人都忍不住心生向往,心旌搖蕩。
  她伸出手指頭輕輕撫上相框,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麵不小心沾染的一小點灰塵。穿堂風從窗口漾進來,微微有些涼意。
  她拉開最底下的抽屜,那個她許久沒有打開過的抽屜。淡淡的灰塵飛撲而來,抽屜裏安靜地躺著斑駁的日記本。蒙了塵的鋼筆……還有些什麽呢?她仔細端詳,回憶像一把鋒銳而溫情的刀,她曾經以為,這輩子隻需要認識一個人,然後就是白頭到老。
  可後來並不是那樣。她總是不自覺地想到《Forrest Gump》《阿甘正傳》裏的那句經典台詞:“Life wa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s. You never know what you're gonna get.”有些人,我們遇到得太早;有些人,本來就隻是我們生命裏的過客,像是流星飛過,隻是閃耀一下子,然後煙花熄滅,夜晚還是一樣的黑暗。
  生命就像一盒巧克力,結果往往出人意料。最後陪在我們身邊的那個人,才是會讓我們眩暈一輩子的人。
  她的女兒在樓下的放映室裏聽歌。她不知道為什麽那麽小的孩子已經喜歡聽情歌了,也不曉得是被誰教壞的!她放下相框,嘴角帶著溫柔的笑容。她走下樓梯,在一樓的放映室裏看到又趴在地板上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她又好氣又好笑。還沒等她走上前,那個大的已經先轉過頭來看到她。他穿著一件樣式簡單的棉質襯衫,袖口高高挽起來,方便活動,下巴上有剃幹淨胡須後的淺青色。明明已經是三十好幾的人,可她覺得,他比年輕的時候更英俊。
  她想:就是這樣,男人越老越俏,真不公平。她佯怒正預備開口,丈夫已經心領神會,趕緊轉過頭抱起仍然在地上陶醉的小家夥,聲音低低柔柔地哄那丫頭:“寶貝兒,我們又被媽媽逮住了。走,我們坐到沙發上去聽歌。你媽媽真是一隻母老虎,爸爸當初娶她的時候怎麽沒覺得呢?我們上當受騙了……”女兒被他輕而易舉地攔腰抱起,走向沙發。他們有略帶相似的臉,用略微相像的眼神瞅著她,仿佛他們倆是一國的,她是個大壞人,是他們鄰國的。
  她哭笑不得,地板上涼,他也這麽大的人了,怎麽還老陪著孩子坐在地上胡鬧?
  新的歌曲又開始響起,歌聲悠揚,是哪個歌手在淺吟低唱。富於底蘊的歌詞飄出來,仿佛可以敲開人心底的那扇門:回憶像個說書的人,用充滿鄉音的口吻,跳過水坑,繞過小村,等相遇的緣分。你用泥巴捏一座城,說將來要娶我過門。轉多少身,過幾次門,虛擲青春。小小的誓言還不穩,小小的淚水還在撐,稚嫩的唇在說離分。……我的心裏從此住了一個人,曾經模樣小小的我們,那年你搬小小的板凳,為戲入迷我也一路跟。
  我在找那個故事裏的人,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你在樹下小小地打盹,小小的我傻傻等。……

  第一章 記憶裏的花香
  許多年以後,她仍會想起,唉,那就是她第一次見到方懋揚的情景。
  孔半夏是個老實學生。認識半夏的老師都會這麽說:“那個女孩呀,棕色皮筋紮了一個馬尾,樸樸素素的樣子,很安靜地坐在最後一排,不愛說話。”隻是不知道為什麽,明明看上去挺認真的一個孩子,成績卻老是上不去。她們做老師的找不出原因,自然就不知道怎麽幫她。
  孔半夏的父親是個普普通通的工人,母親在超市做會計。家境談不上好,可是也餓不死她。她和其他孩子一樣上學讀書,該幹什麽就幹什麽。
  這個年齡的孩子對於金錢的體會還不大,隻知道這個孩子的筆袋比自己的漂亮一點兒,那個孩子的裙子哪兒都沒見過有賣的,對於更細膩些更深沉些的東西也不花心思去追尋。
  這一天,半夏身上是二中人手一套的校服,不起眼的藍色書包擱在自行車籃子裏,她推著車走進校園。車輪子在地上咯吱咯吱地轉動,零件發出清脆細碎的響聲。老舊的車子,樸素的女孩,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女中學生了。
  “孔半夏,今天你來學校來得好早!”她正貓著腰鎖車子,後麵的杜煬三步並做兩步一把拍上她的肩,啪的一聲,肩上的書包溜下來,吊在手臂上。
  她鎖好車,才轉頭輕聲說一句:“是呀。”半仰的臉迎著陽光,眼裏帶笑,嘴角微微地彎著。
  杜煬抱怨說:“趕死我了,物理老師布置那麽多作業,我昨天一個晚上也沒寫完,隻好早點兒來。你呢?為什麽也……”這些都是十分瑣碎的事,這個年紀,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兩人一起肩並肩走入略顯陳舊的教學大樓。早晨的太陽剛剛升起來,金色的光線正好透過教學樓前茂密高聳的樹木照射進來,在白綠色的牆壁上投下斑駁的影子。莘莘學子朗朗的讀書聲伴隨著朝霧裏的鳥鳴,灑滿了校園裏的每一個角落。
  第一節是物理課。初中學的物理哪裏會難?隻是這群剛接觸物理概念的孩子,還有些摸不著門道罷了。物理課的老師站在講台上揮灑自如地講著課,即使她知道上麵這個道理,可最簡單的力學知識,講一百遍也還是有人會理解錯誤,便有些不耐煩起來。究竟是孺子不可教,還是她這個老師的授課方式有誤?可是一班的那個叫方懋揚的孩子怎麽就能一點就通,不講自明?可見先天的確是很重要的。先天不佳的孩子,她這個老師再怎麽教,也還是進步不大的吧。雖然這樣抱怨著,可是過一會兒,隻要有哪個學生舉手站起來正確回答了她的問題,她便又會露出欣慰的笑容,提醒自己別太操之過急了。每天對著的這群孩子們都這麽可愛,自己當初選擇教師這個職業並沒有錯誤。
  她很和藹地笑著點頭道:“孔半夏,你坐下吧,回答得不錯。”站起來的孔半夏坐下來,同桌杜煬拉了拉她的袖角,說:“哇,半夏,你真神,平時也沒見你物理怎麽好,怎麽這道題就被你做出來了?”孔半夏從書包裏拿出一本習題冊,翻到昨天看的第三十五頁,指了指紅筆劃出來的地方。杜煬低頭一看,嗬,敢情是一模一樣的!她咧著嘴嘿嘿地笑,“啥書這麽好?趕明兒我也去買本。”孔半夏哭笑不得地看著她,“你已經買了,怕是一頁都沒有看吧。”孔半夏的數學也還可以,所以這次奧數競賽,她們年級要挑十五個人去參加,她也被老師選了進去。
  這事她起初是不知道的。所以第二節課下課,當班主任王老師站在門口說“孔半夏,你跟我出來一下”的時候,她心裏還感到有些忐忑不安。
  她這種學生,一直乖巧,也不愛出風頭,是那種明明很尊敬老師卻非常不喜歡和其親近的怪異性子。
  她走進數學辦公室,王老師坐下來喝了一口水,笑眯眯地看著她說:“下個月市裏要辦初中年級組學生的奧數競賽,這次可以參加的名額不少,有十五個人。”才說完這一句,辦公室門口的敲門聲響起來。
  老師和半夏一起循聲望去,一個少年挺直地站在門口,長相十分幹淨漂亮,聲音也很好聽,“王老師,您找我是嗎?”孔半夏發現王老師臉上的笑容霎時間亮了幾分,很是和藹溫柔地朝著門外的男生說:“方懋揚啊,進來吧。”那少年以板直端正的步伐走進來,叫孔半夏聯想到軍人。可這個少年分明氣質不凡,年紀輕輕,並不是那些訓練有素並孔武有力的軍人。
  王老師很快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你們兩個都入圍了,要好好努力哦。”老師的聲音雖然輕柔,可說出來的話還是叫她麵前的孔半夏激動了好半天。
  參加奧數競賽,是多麽光榮的事情!她循規蹈矩的人生裏還是第一次將要代表學校參加比賽,她興奮得手在口袋裏握緊了拳頭。相比之下,她身邊的方懋揚大有不同。他安安靜靜地點了下頭,以示知道了,此外平平淡淡的,再無其他表情。
  老師讓半夏先回去上課,半夏是幾乎快要跳起來地走出去的。
  在她身後,王老師還在絮絮叨叨地激勵著留在辦公室裏的方懋揚:“懋揚,校長這次特別關照過,你可是我們學校奪得第一名的希望啊,所以要好好努力咯!要是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地方,隨時都可以到辦公室來找老師,知道嗎……”這個年紀的女孩子看到優秀漂亮的少年,心裏多半都會突突地快跳幾下,孔半夏也不例外。那個方懋揚原來長得這麽好看,而且……而且什麽呢?
  她想了幾秒鍾,最後在日記本上工工整整地寫下四個字:與眾不同。
  “半夏,幫媽媽去菜市場裏買幾根蔥好嗎?”在窄小的廚房裏忙碌著的媽媽問道。半夏此時趴在餐桌上寫作業,聞聲剛要站起來,這時她爸爸正巧推開鐵門走進來,顯然也聽到了老婆的聲音。
  孔正國看一眼女兒,見她桌上攤著書本作業,分明在努力讀書。半夏是家裏唯一的小孩,豈有不被愛護的道理?他笑嗬嗬地開口:“半夏,爸爸去買,你好好學習。”孔半夏家住的是最普通的老房子,兩室一廳。半夏有自己的房間,窗外有陽台,站在陽台上可以將街對麵的景色一覽無遺。
  街口賣餛飩的攤子是孔半夏解決早飯的慣常去處。每天一大早,攤子前有不少人,孔媽媽帶著她走下樓,讓她在攤子前吃早飯,自己則去菜市場趕早市。
  半夏吃到一半,杜煬仿佛陰魂不散地從她背後猛拍了一下,嘴上卻對攤主說:“嘿嘿,老板,我要二十個鮮肉餡的。”她一麵坐下,一麵眉飛色舞地對孔半夏說:“我昨天在附中門口見到個帥哥,那真叫一個帥!光他一個人站那兒,震撼力就可以蓋過我們全班的男生。”“你上星期不是還誇許墨是國色天香。無人能比嗎?”杜煬停下筷子,衝著她笑了兩聲,說:“許墨還是很帥呀。嘿嘿,好吧,那就更改一下——剛才說的全班的男生裏頭不包括許墨。”“噢,到底有多帥?”半夏一口一個餛飩,隨口問道。
  杜煬也趕緊跟著埋頭苦吃,塞著東西的嘴一張一合,努力地想要表達出來:“他啊——”一個上揚音啊了半天,結果她狠撓了兩下頭發說:“奇怪了,怎麽形容不出來呢?反正很帥很帥就是了!”眼裏有一絲莫名的情緒。
  那天放學,杜煬指著校門口的一個男生,手舞足蹈地拉住孔半夏停下來時,她立刻就明白過來,為什麽總是可以對男生誇誇其談不亦樂乎的杜煬一旦形容起這個人竟然會出現語言障礙。
  那個男生站在夕陽中,金燦燦的太陽將他的發染成柔和溫暖的顏色,皮膚裏每一個毛孔都仿佛晶瑩剔透,目光裏含著笑意正和他身旁的人說話。那樣的氣質,她們這些人身邊是沒有的。
  孔半夏此時絕對讚成,這個人隻應天上有。
  “哼哼,我沒有騙你吧!”杜煬自得其樂地說著,仿佛真同那男生有著什麽千絲萬縷可以誇耀的關係。
  她就是這樣,粗枝大葉而又口無遮攔得厲害!即使以後這讓她吃了很多次大虧,她仍然沒有改過來,一如既往。
  兩人的視線還一致朝帥哥的方向流連,周圍也有不少女生偷行注目禮。那個時候的孩子,是多麽的含蓄。
  不久,兩人中的另一個男生轉過身來,側臉突然變得清晰,隨意說著話的神態和間或上揚的嘴角讓孔半夏感到陌生而又熟悉。
  是方懋揚啊!
  這天是她第二次見到方懋揚。她驚奇地發現,原來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方懋揚和那個人站在一起,突然就並不是那麽突出和優秀了。
  “懋揚,就這麽說定了,明天放學後見。”男生們絲毫沒有在意自己被關注,江遠最後看到方懋揚點頭,才跨上自己的自行車,動作利落,踏著腳踏板而去。
  一幹女生見他那樣頭也不回地離去,都有一點兒失望。怎麽能不失望呢?難得碰到一個真如白馬王子一樣的英俊男生,一顆心早就天馬行空,不知道哪裏去了。
  杜煬說:“他真是人間絕色……”她每每用各種各樣的詞匯形容各色男生,都讓半夏覺得那些詞非常合適。
  這樣的春末夏始的天氣裏,風中掠過陣陣梔子花的芬芳。藍天白雲底下,那聲聲響徹雲端的歡笑,多數是屬於這些花一樣的少男少女的。
  要參加競賽,自然就要積極備戰。學習加學習,幾乎是每個少年繞之旋轉的圓心。
  “半夏,你還要做到幾點鍾?”杜煬百無聊賴,在半夏耳邊絮絮叨叨。這個半夏,沒事參加什麽數學競賽?害得她要在這裏等她,真是傷腦筋。
  市裏厲害的好學生多到數不清的地步,雖然她是力挺半夏的,可是要她對半夏取得名次有信心,那真的很難!
  杜煬的肚子很不客氣地叫起來,加上她的聒噪,一同留下來補習的其他同學都紛紛不滿地回頭側目教室後排的她倆。
  半夏正用橡皮使勁擦著,本子上白花花一大片。即使知道競賽模擬題相當難,可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有做出幾道,還感到渾身的血液都在往腦袋裏衝。最後杜煬實在耐不住寂寞先溜了,而半夏走出教室時班裏還有很多人在埋頭苦學。
  隔壁班的教室也亮著燈光,不時有翻書聲傳出來。孔半夏好奇地猜測,那個方懋揚會不會也正坐在裏頭呢?
  他成績那麽好,肯定在裏頭學習呢吧?可她轉而又想起每個老師對方懋揚的評價:“那孩子,一點就通,完全不用操心。”她就覺得,像方懋揚那樣聰明的人是不用學到這麽晚的。——這是她此時對方懋揚最淺顯的認識。
  當然,此時的方懋揚確實正在球場上和江遠一較高下,相互廝殺,男孩子們都汗流浹背卻個個鬥誌昂揚。
  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的時間很快到來了。比賽這天,孔媽媽一大早親自起來做了豐盛的早餐。
  半夏胃口不好,匆匆喝過兩口稀飯就開溜了。媽媽那樣重視可真讓她不自在呀,她不過是重在參與,隻求分數不要太丟臉就好,媽媽怎麽搞得一副興師動眾,就像她即將榮獲大獎的樣子呢?
  半夏急匆匆地溜出家門,到了考場臨開考時才發現,她的筆袋落在家裏了!
  她慘兮兮地環視考場。這次考試是全市隨機安排的座位,能碰到認識的人可能性不大。卻沒想環視下來,她竟然在窗邊的那一組看到坐在位置上的方懋揚。
  救星呀!她眼睛一定,心裏就開始欣喜。可是才站起來,她又猶豫,自己和他好像不算認識,他萬一冷著臉對自己可怎麽辦?
  再一看周圍的其他人,也都是一臉驕傲冰冷。神聖不可侵犯的模樣。
  這時,監考老師已經走進來。孔半夏想:自己橫豎都是死,那就死在帥哥手下做個風流鬼算了吧!
  她跟杜煬打小就在一起玩,有些方麵,脾性還是很相投的。她期期艾艾地走向他,內心不是沒有忐忑。
  “方懋揚,你可不可以借我一支筆?”她站在方懋揚跟前,帶著一絲靦腆的笑說道。半夏年紀小,可是她知道“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所以笑得格外認真。
  方懋揚一愣,很顯然,他並不知道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孩子是誰,又怎麽叫得出自己的名字。
  他這一愣的時間,孔半夏已經有些笑不出來了。那一臉可掬的笑容僵在臉上艱難地維持著,再一次努力做到盡量自然地開口說:“我叫孔半夏,是一班的。上次在王老師辦公室裏我見過你,所以……”她話說了一半,講台上的監考老師毫不留情地開始喊話:“請離位的同學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要開始發考卷了。”孔半夏捏緊了拳頭,雙眼緊盯方懋揚,額上有許多汗珠滲出來,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滾落。這是多尷尬的場麵,可她卻仍然近乎固執地緊緊盯著他,仿佛他是一根救命稻草。
  方懋揚心思一動,看著這個臉突然變得通紅。急得流汗的女生,佯裝記起說:“啊,是你呀。”可是她是誰呢?他其實沒有一點兒印象。
  他拉開抽屜裏的書包,取出兩支筆,將其中一支遞到她麵前。她這個時候已經分泌了一身的汗,火辣辣的熱氣和汗味直往上衝!雖然她逃一樣地轉身回了座位,可方懋揚還是看到了她那黏了一背心汗的濕衣服。
  T恤上那一大片暗色的水印像是地圖呢!方懋揚眼珠一轉,如此想著。
  這場考試第一個交卷的人是方懋揚。他舉起手來對老師說“做好了”的時候,鴉雀無聲的教室裏漸漸開始騷動沸騰。
  在座的都是各校拔尖的學生,可是沒有人有他那樣的速度。
  他把收拾好的書包斜背在肩上,利落地站起身來離去。而此時考試時間才過了一半。
  教室裏剩下的人都滿頭大汗,一個方懋揚的離去使得大家都如坐針氈。
  孔半夏低著頭做題,汗濕的衣服被窗口拂進的陣陣輕風吹得半幹,涼涼的很舒適。
  她有一些羨慕地想:他真是一個厲害的人。
  競賽結果在半個月後出爐,孔半夏當然是名落孫山,好在成績並不十分難看。方懋揚不費吹灰之力奪得初中年級組第一,雖然這個第一是並列第一;而高中組也由本校高三2班的某個男生奪魁。
  “難怪一早看到校長笑得都合不攏嘴了,原來是我們學校雙豐收了!”杜煬低著頭,和孔半夏的頭偷偷靠近,小聲說話。
  此時她們正在操場上開晨會,校長。教導主任等依次發言,很是枯燥無味。而作為替學校獲得了這樣的榮譽的人,每個領導的話題又都離不開方懋揚和周騫兩個主角,讓他們這些在底下聽著的人除了羨慕就隻能嫉妒了。
  競賽不是人人都有能耐拿獎,老師們若要想通過此事激勵他們努力地學習,也可能性寥寥。
  “同學們,我們的二中會越來越好,你們將來會以在此學習過而倍感光榮!”在學生們的一片嘔吐聲中,書記終於激情洋溢地總結了此次晨會。
  各班依次退場,孔半夏在走過去的二班人群中小心搜索著方懋揚的身影。他竟然沒有來?在這句句都沒有脫離他的晨會裏,他這個被各領導努力表彰的學生竟然沒有到場?
  孔半夏很驚奇。好半晌,一旁定是也剛尋覓完方懋揚的杜煬驚聲說出了她的驚訝:“方懋揚那家夥怎麽沒來?”“是病了吧?”“怎麽可能,他身體那麽好,聽說上周體育老師還想說服他加入校隊呢。”“那他就是不屑了!聽說他脾氣挺古怪的。”“啊!有個性,我喜歡……”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晨會散去的課間,操場上無限熱鬧。
  沸沸揚揚的早晨,太陽光灑了一地,草叢裏受了驚的小蟲撲騰騰地揮舞著翅膀飛起來。天氣漸漸炎熱,那茂盛的夏季悄無聲息地長了出來。
  吱呀呀旋轉著的電風扇下,杜煬揮汗如雨,仍不安分地問孔半夏:“一會兒下了課,有什麽好地方去玩沒有?”半夏低頭躲避著講台上的英語老太太,課本底下壓著一本半舊的英語小說選刊。她不愛看課本上無聊的情景對話,卻很喜歡看這種生動有趣的美式小故事。這種小說選刊是專門為程度低的入門者準備的,所以看起來並不十分吃力。
  她小心地翻一頁,嘴裏蹦出一句:“去吃冰?”杜煬笑眯眯地欣然同意道:“吃冰好,我正想呢。你說這鬼天氣,是太陽爺爺的小宇宙爆發了要懲罰人類嗎?”半夏正看到高興處,被她這麽一激,再也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兩人都迅速抬起頭觀察,講台上的老太太正好背過身去寫板書,對這一幕像是渾然不覺。
  兩人都安下心來。
  杜煬想:可不能惹惱這黑山老太。孔半夏想:自己看小說不要一並被抓獲!
  杜煬有一顆躁動的心,所以夏天總覺得熱,所以頭發永遠留不長……可後來對於一個人,她的浮躁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人害怕的堅持和執著。
  在很多年後,孔半夏思索著總結出這省略號後麵的半句,才恍然發現,原來自己和杜煬在這個方麵,竟是這樣的相似。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到底沒錯。
  下課後,她們去了第二醫院旁新開的那一家冰店,內置空調,桌椅也很有自己的特色。
  兩個人都喜歡赤豆牛奶冰,正在等老板上冰時,門口有個男生停住車子,不一會兒推開門走了進來,連帶著帶進一股湧動的熱氣流。
  半夏抬頭一看,少年穿著簡單的T恤加校服褲子,那不是方懋揚是誰?
  方懋揚走到角落裏坐下,孔半夏小心仔細地聽到他對老板娘說:“我要綠豆刨冰。”他要綠豆刨冰……孔半夏從此發現綠豆刨冰在她心中有了不同的分量。
  當然,遠不止綠豆刨冰特殊,任何跟綠豆有關的食物——綠豆湯。綠豆粥。綠豆糕。綠豆沙……從此在她孔半夏眼前出現時,都有了不一樣的含義。
  不久又進來三個男生,都穿著附中的校服。其中一個男生還沒進門就大聲嚷嚷,嗓門兒震天的響。
  “阿揚,你怎麽把我們約來這裏吃這種膩死人的東西!”“夏天吃點兒這個,解暑。”江遠出聲解釋。另一個人卻哈哈大笑地嘲諷道:“吳縃,他愛吃這個又不是一兩天了。你得罪他,是不是不記得他上次怎麽整你了?”方懋揚隻是哼的一笑。
  他們是那麽的自在,誰也沒有注意到角落裏懷著奇妙心思偷偷觀看的女孩。
  連杜煬也一門心思看帥哥,並沒有去注意她。
  少年時的愛情總是靜悄悄地到來,在誰也看不見的地方呼啦一下子就躥出老高,堅強倔強地長了枝芽。
  杜煬因為父母出差的緣故搬去姥姥家住,孔半夏沒有了一起結伴同行的夥伴,突然有一些孤獨。在這些孤單的日子裏,她發現隻要偶爾晚一點兒回家,就可以遇到滿頭大汗。從操場那邊走回來的江遠和方懋揚。
  這天孔半夏值日。她鎖好門窗後,從樓梯上下來,飛快地走向停車場,脖子上用結繩係的鑰匙在胸前晃蕩著,起起伏伏劃出銀色的弧線。
  這個時候學校裏除了留下來上晚自習的高三臨考生,幾乎沒什麽人。停車場裏空蕩蕩的。孔半夏半弓著身子開鎖,咚咚的聲音一聲一聲由遠及近。在孔半夏並沒有注意的時候,那聲音停在她腳邊。
  她低頭望去,那是一個在滾動時沾上灰塵的籃球,她的視線順著籃球滾過來的方向,落在距自己幾步處。
  方懋揚今天穿著統一的校服,很隨意的裝扮,當時的中學生的校服向來不能說有什麽設計的,不是太土已經謝天謝地了。他穿在身上也不會比誰誰誰更好看一些,隻是臉上的表情。眉間的神采,要比其他人多出一些鮮活。
  他朝她一笑,經過她身邊彎下腰去撿起那個籃球。
  他回身時她感到一股淡淡的失望,可她告訴自己,她原沒有指望他去記得她。相對於這個人的優秀,她覺得自己是那麽平凡渺小。
  半夏沒想到方懋揚轉身走了幾步,又突然回過頭來。
  她愣神的半秒,他的目光已在她臉上轉了一圈。
  “啊,原來是你呀!”他笑嘻嘻地說。說這話時,他嘴角掛著半夏看不太明白的奇怪笑容,而且聲音也比上次聽見的純粹音質摻雜了一點沙啞,癟癟的,像鴨子叫。
  這是這個年齡男生特有的變聲期症狀,驕傲如方懋揚也逃脫不了這樣的尷尬。自從幾次被幾個堂姐不約而同地嘲笑後,方懋揚就開始減少說話頻率,成天一副冷冷的表情,被吳縃.江遠那幫人恥笑他在裝酷。
  想起這件事他就有些鬱悶。
  孔半夏回給他一個笑容,說:“啊,上次真是謝謝你……還有……恭喜你呀!”他聳聳肩,不置一詞,迅速地取出車,把籃球往車籃裏一拋,對她說:“我先走了,Byebye!”他跨上車座飛馳而去,不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
  孔半夏終於把那把許久沒有潤滑過的鎖打開來時,當的一聲,鎖被輕輕地放到車籃裏。
  期末考很快到來。今年的期末卷不知是哪個老師出的,一致被肯定為有水平,題目靈活新穎。然而這樣的題目對於半夏這種靠苦練習題來保持成績的學生來說,卻如臨大敵。紮實的基本功這次顯然沒有幫上她,最後返校領成績單那天,她一個人坐在操場旁的樹下,直到很晚。
  方懋揚同樣也在這天返校,可成績不錯,和幾個男生在操場旁的籃球架下三對三,奔跑搶籃,玩得不亦樂乎。
  他一開始就看到了低著頭坐在一旁樹下的孔半夏。此時打完比賽,他揮別同伴,很自然地朝她走去。他驚奇地發現,這個女生似乎從頭到尾連姿勢都沒有變換過,耐力驚人。
  沙沙的腳步聲居然沒有驚動她,他看著頭垂得像鬥敗的公雞似的女生,不知怎的就又想到那塊在衣服上用汗水畫下的版圖。
  是英國的還是美國的呢?反正那形狀不像中國的雄雞就是了!
  他饒有興味地想著,嘴上開口道:“孔半夏,你不會是沒考好躲在這兒哭鼻子吧?”他這個人,說話很少考慮別人的感受,時常是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聽到他這句話,捂著腿坐著的孔半夏顯然愣了,仰起臉看來人。
  她額上和鼻頭的一層薄汗因為抬頭被太陽照得亮光光的,可眼睛確實黑白分明,根本無流淚一說。
  “哎,原來不是在哭呀。你不知道吧?每次考完都會有女生躲在這裏偷偷掉眼淚,我還以為你也是……”他說著話,雖然這是他第一次和孔半夏說這麽多話。可是孔半夏並沒有他期望中的喜悅,甚至敏感地感覺到他語氣裏有輕慢的成分,於是她回以沉默。
  方懋揚自說自話,也漸漸覺得無趣,撓了撓頭發看看她,說:“那你繼續坐著吧,我回家了。”他轉身走了,孔半夏卻瞪著他的背影發起呆。
  這個人怎麽越來越和她之前印象裏的人不同了呢?
  她有些納悶,腦海裏仍然是那個站姿筆挺。步伐端正。氣質不凡的男生。
  方懋揚的假期從來不輕鬆,母親逼著他練書法,給他請了一個據說在書法界小有名氣的朋友當家教老師,並說:“你那性子,再不懂得修身養性,將來怕要犯大錯誤。”他站在寬敞的紅木書桌前,寫了好幾頁,終覺無趣,把筆擱在一邊。
  這個年齡的孩子,誰喜歡在家裏寫什麽毛筆字?他覺得他媽媽一定是一時熱昏了頭,才害他遭殃。
  他拿了鑰匙,腳跟不著地,躡手躡腳地往外走,避過了他媽媽請來的阿姨,很快溜出了門。
  燥熱的天氣,他騎著車在街上晃蕩,樹蔭遮蔽的小道上,他突然眼睛一亮,猛然刹住車。
  “孔半夏!”他這一聲大喊,惹得周圍的人紛紛側目。他卻彎起嘴角看著轉回身來看向這邊的女孩,那女孩臉紅撲撲的,頰上還滾著亮晶晶的水珠。
  他踩了幾下踏板往她那邊去。她還是紮著一個馬尾,十幾天不見曬黑了許多。
  他張開嘴角,說:“孔半夏,你怎麽這麽黑?快趕上我了!”他晶亮的眼睛在她身上轉著圈,那目光使孔半夏渾身的熱氣都開始往上衝,才片刻就淌出許多汗。
  胸前背後的衣服霎時汗濕地貼到她身上,大汗淋漓的孔半夏悄悄低下頭,覺得自己實在有些狼狽。
  方懋揚卻沒注意到這些,雙眼瞟過她衣領處的時候,連自己都沒注意到目光原來多停留了幾秒鍾,隻為她汗濕了的衣服勾勒出來的青澀的曲線。
  “你要做什麽去?”他突然有些躁動,移開目光盯著她的臉問。
  “剛做完作業,下來走走。”她想也不想地回答。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分明是答應媽媽下來買醬油的。
  方懋揚似乎對她這個回答相當滿意,興致很高地邀請道:“那跟我到球場打球去?”他向來不同女生打球的,他以前和叔叔伯伯家裏那幾隻母老虎打球吃過大虧,從此認定女生打籃球都不可理喻,連掐帶拽,還厚顏無恥。可此時他看著孔半夏的眼睛卻充滿坦然和期待。
  孔半夏麵對這樣眼神的方懋揚,忽然沒有了語言能力。
  直到站在球場上,她還沒弄明白自己是怎麽一回事。
  天!還沒上場她就開始手腳發抖了。
  籃球她是打過幾次,可那都是往地上拍,要往上麵投……誰來告訴她要用什麽樣的姿勢啊?
  可方懋揚絲毫沒有領會她心裏的曲折,簡要講完了規則,就有點兒迫不及待地看著她問:“我們開始嗎?”她咬緊牙關,點了點頭。
  她真不應該相信“天無絕人之路”之類的鬼話,從她運球上籃,球從她手掌底下滾跑那一刻起,就注定她今天噩運的開始。在她盡力想要好好在他麵前表現時,她已經很糗地敗下陣來。
  她此刻坐在球場邊的台階上,很沮喪地垂著頭。方懋揚半跪在她身前,摸索著她膝蓋上猙獰恐怖的傷口。她齜牙咧嘴地吸了口氣,方懋揚連忙問:“很疼嗎?”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嘴上卻不受束縛地吐出了惡言:“哎哎,孔半夏,你說還有沒有人會像你這麽傳奇地摔倒的?”說到這裏他忽然抬起頭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問:“你真的會打球嗎?”他那納悶的神色讓孔半夏的一張臉霎時紅成豬肝色,她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好在此時方懋揚無意識地手下一重,孔半夏便啊的一聲無所顧忌地痛叫出來。
  方懋揚的眉頭不自覺地擰到一塊兒,低下頭專心給她清理傷口,動作是自己從來都沒有過的謹慎。
  孔半夏突然想起席慕容的一句詩:“所有的故事,我隻知道那些非常華麗的開始。”孔半夏懊惱地想:他們這樣的情形可算美麗?
  她低頭看看自己血流不止。麵目猙獰的傷口,垂下了眼。
  恐怕沒有哪個男生會欣賞這樣另類的美麗吧!
  開學第一天,一聲帶著些微笑意的喊叫劃破長空:“孔半夏,你的頭發怎麽短得像雞毛?”這天是開學第一天,開學典禮剛散,校園裏擠了很多學生。方懋揚沒精打采地聽了一上午校領導和老師的開學勵誌演說,此時才眯起眼,笑眯眯地看著不遠處的女生,覺得來了精神。
  他的話一出口,周圍頓時爆出笑聲,而以他身邊吳縃的嗓門最大。
  他狠瞪他一眼,轉而看向孔半夏,眼睛裏是微帶了些喜悅的。他自己也不知這是怎麽了,反正隻要看到這個人,就忍不住叫住她。奚落她,看到她的每一個表情都覺得樂趣無窮!
  孔半夏完全沒有料到方懋揚會這樣大庭廣眾地叫她,而且把這麽過分的話說得那樣大聲。周圍同學都紛紛向她側目,哧哧竊笑。
  她滿臉通紅,尷尬地想要說點兒什麽,杜煬已經出聲幫她回擊:“再短也比你的長吧?這是今年的流行,你懂什麽!”他此時已經三步並作兩步走過來,身邊跟著兩個高高的男生,都拿眼睛偷偷笑著看孔半夏,讓孔半夏更加有種想逃跑的衝動。
  方懋揚瞥一眼杜煬,笑嗬嗬地問:“哎呀,原來是流行啊……那你的頭發又是什麽風格?怎麽今年也流行這種像刺蝟一樣的發型嗎?是波希米亞風格嗎?”杜煬瞪大了眼睛,說:“你無聊!”她張著嘴,完全不能相信老師心目當中的寶貝方懋揚竟是這樣一個人物!
  她處在怔愕中還沒有緩回來,孔半夏隻好輕輕拉了拉她的衣服,說:“杜煬,我們走,不是還要去借書嗎?”方懋揚聽她這樣說,滿腔的熱情仿佛被人潑了冷水,瞬時臉色有些灰暗。
  他一旁的兄弟還在笑話他:“懋揚,和她們有什麽好說的?走走走,咱打遊戲去。”他沒有走,反而有些挑釁地看著她,目光灼灼地問:“孔半夏,你會打遊戲嗎?”那眼神,昭然地傳達著:她若說不去,他還有更多氣死人不償命的話要說。
  孔半夏一怔,是有點兒心動。那時候遊戲廳可是學校明文規定禁止去的地方,她和杜煬都沒有去過。
  可是想到上次逞能的後果,她又開始猶豫,怕要鬧笑話。
  杜煬卻說:“去就去!半夏,咱倆去打他們一個落花流水。”她一說完,一幫男生都笑得前仰後合,可以想象那是怎樣的沒有麵子。
  半夏和杜煬都黑了臉,悻悻地握緊拳頭跟在他們後麵進了學校不遠處的一家遊戲廳。
  人還真不少。半夏雙眼掠向四周,大多是學生。各種遊戲進行中的音樂非常嘈雜,還有嬉笑怒罵。這是怎樣一個烏煙瘴氣的地方,孔半夏感歎著。
  方懋揚迅速分隊,指一指杜煬,說:“你跟吳縃一組。”半夏聽了心裏一跳,就聽到方懋揚說:“孔半夏跟我一組。”隻是很簡單的一句聽不出什麽情緒的話,半夏心裏卻有一絲一絲的甜悄悄滲出來。
  她跟在方懋揚後麵,走在兩排遊戲機中間的過道裏。方懋揚突然停下來,害得她也急急刹住腳步。
  “你要比什麽?”方懋揚嘴角帶著笑,聲音仍帶著難聽的沙啞的鴨子音。
  孔半夏巡視一圈,最後指了指一個人正玩著的俄羅斯方塊,說:“那個吧。”她本以為方懋揚會笑話她選這樣沒有技術含量的遊戲,沒想到方懋揚隻是嘴角一勾,點頭說好。
  兩個人一起坐下來,方懋揚調好遊戲,給她講解:“搖這個控製左右,這個是變形……”這個時候她是懷著崇拜聽他講解的,他為什麽這麽厲害呢?成績好,打球好,打遊戲也好。她心底蕩出一圈一圈的漣漪,明明隻是男生小小的耍帥,卻已經攪亂她一池春水。
  血戰很快開始,方懋揚當然不讓著她。這個年齡的男孩子還不知道何為對女士謙讓。一連慘敗的孔半夏很快輸紅了眼,雙目充血,漣漪沒有了,她使勁拍著鍵,渾然忘了要在這個男生麵前展現矜持。
  方懋揚這時突然側過頭來看她,隻見孔半夏凝神盯著屏幕,背僵直,手遙控操控棒的時候身子也會跟著左右微微傾斜,十分投入。
  他輕輕一笑。孔半夏並沒有注意到方懋揚在看他,也沒有注意到他這一個微笑。
  臉轉回屏幕時,他手下動作比平時慢了一點。她仍是專注地看著麵前的屏幕,整齊堆砌起來的格子滿心期待著一根豎條的來臨,卻不知道還有其他很多形狀的方塊可以暫時替她解除危機。
  他輕輕地在心底念了一個笨字。
  “真是笨,怎麽這麽不會變通!”他唇輕揚,那是淡淡的屬於男孩子的唇色。懶洋洋地變換了一下姿勢,他依然悠閑地操控著手下的四個按鍵,眼裏靜悄悄的。他什麽時候有了這樣帶著曖昧的笑意呢?
  她的笨拙在他看來有著特殊的含義,嘴上嚷著怎麽會有這麽笨的人的時候,其實心裏想著——怎麽會有這麽可愛的人呢?
  就是這樣吧,這可能就是大多數人仍記得的少年時愛情的開始。
  從此以後多了一個人注意孔半夏的一舉一動,多了一個痞子一樣帶著曖昧的笑念她名字的男生。這樣的心境隨著年齡的增長一天天成長著,逐漸一發不可收拾。
  隻是轉眼,他已經霸道地取代了杜煬的位置,每天和她一起回家。他是這樣壞,偷偷弄壞她的車,然後又施恩一樣出現在她麵前,神氣昂然地送她。
  “孔半夏,你怎麽這麽倒黴?反正順路,看你這麽慘,以後我送你好了。”她站在一團糟的車前,顯然沒有想到他的話風轉得這樣快。聽到他的聲音她還以為又少不了被奚落的,下一秒卻抬起頭來瞠目結舌地看他。
  “不要就算了……”他被她看得不自在極了,耳後爬上嫣紅。
  啊?她求之不得呀!她臉紅心跳地這樣想著,為著這個英雄一樣出現在自己麵前的男生。是了,她被他蒙在鼓裏,全然不知道他這個英雄是怎麽產生的。
  他把書包朝她一遞,扛起她傷痕累累的車。夕陽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很長,蕩漾進她的心裏。
  “孔半夏,我要打球,你今天晚點兒回去吧?”她當然點頭。方懋揚才轉身離開,杜煬就低聲問她:“半夏,你和他是在談戀愛嗎?”“瞎說什麽啊!”她驚得一跳,紅著臉否認。
  不遠處的方懋揚也聽到了,卻是截然不同的表情。談戀愛嗎?他反複咀嚼著,好像是呢!
  下課後打球,一樣的酣暢淋漓,他滿頭大汗拐到她的教室門口,果然連值日生都走了,她還坐在教室裏做作業。
  “孔半夏,走了!”她抬起頭來朝他笑笑,她長得不是十分漂亮,可襯著那樣的笑容,就讓他眼前一亮。
  騎車的時候,方懋揚的聲音一聲聲飄進她的耳朵裏。他的開朗和敏捷都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於是她喜歡他的時候帶了那麽一點點的自卑。她安靜地聽他講各種見聞,感受他身處的那個開闊的世界。
  當然,再卑微的喜歡,她也有她的堅持。
  好像此刻,他橫眉豎目地看著她說:“孔半夏,這個周末你和我一起去聚會。”“我不去。”她淡淡地拒絕,她不喜歡那樣的場合和那些她並不太認識的人。當然,在她和方懋揚還不熟的時候,她會毫不猶豫地厚著臉皮為了他而衝鋒陷陣,隻為爭取那一點點得來不易的相處時光。
  可是現在既然兩個人天天都可以見麵,那麽就不在乎那一天了吧?
  “為什麽?那些都是和我一起長大的朋友!”方懋揚不接受她的拒絕,執拗地要求她和自己一起去。周五一過就要到下個星期才能見麵,他對此很不滿意。他心底有一個聲音無時無刻不在叫囂著,他忍不了那麽“長久”的不見麵。
  “方懋揚,你的朋友聚會我去幹什麽?”她這樣一問,他仍然理直氣壯地打斷她,反問道:“你為什麽不能去?”她突然沒了聲音,心思飛舞起來,為著他這樣的反問——你為什麽不能去?
  他這樣一說,半夏怎麽會不去呢?
  如她預見的,他們一出現就成了焦點。
  她渾身不自在,方懋揚卻似乎興致頗高。
  “哎喲喲,懋揚,你把她帶來幹什麽?”說話的是吳縃.方懋揚看著孔半夏在自己身邊坐好才笑嘻嘻地抬頭還擊道:“哎喲喲,吳縃小朋友,又想討打了不是?”“阿揚,你和她是什麽關係?”孔半夏一怔,沒想到方懋揚的朋友個個都這麽直接。
  她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屏著氣想聽他的答案。
  “還能是什麽關係?”方懋揚懶洋洋地反問,心裏道:“這群人怎麽這麽不上道!他和半夏……當然是男女朋友關係啊。”孔半夏對他的答案略略失望,臉上表情黯淡下來。陸仲平此時正拿眼神打量她,直在心底搖頭咂舌。
  這女孩皮膚不夠細,五官雖然挺好看,可也就是挺好看而已。“她充其量隻是一朵路邊的小花。”他如是評價,怎麽看也看不出這個女生有什麽能力,可以有幸吸引向來眼高於頂。對女生從來不假辭色的方懋揚的目光。
  眼前的幾個人顯然都對她不太友善,隻有江遠一人微笑著說:“我好像以前見過你。”對於唯一對她表示友好的人,半夏終於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地笑著答:“是呀。”她才說完,方懋揚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幹擾了他們兩個人的對話。
  一下午一夥人唧唧喳喳地說著話,傍晚方懋揚才送她回家。在路口她要走時,他突然拉住她,橫眉豎目地問:“孔半夏,你和江遠什麽時候見過麵?為什麽我不知道?”目光裏充滿了懷疑。
  她正莫名其妙的時候,他牛一般瞪大眼,很大聲音地說:“孔半夏,你是我女朋友,你要有一點兒自覺,不許隨意勾搭我的朋友!”孔半夏麵頰由微微的紅瞬間轉成暴怒。“方懋揚,你這狗嘴巴,你快滾吧!”說完她甩手就走。
  方懋揚摸摸鼻子,看著怒衝衝離去的孔半夏的背影嘿嘿地笑。
  她罵他啊,還是第一次。他不生氣,反而想:沒有看她罵過其他男生呢。他不怕她罵她,他不要她和他生分!
  他想著想著,站在街頭的巷子裏,第一次對挨罵這種事如此自得其樂。
  吳縃問方懋揚:“那個短頭發的女生有什麽好?”方懋揚看著他,羽扇一樣細密的睫毛底下是星星一樣帶笑的眼。
  “她啊……她沒什麽不好呀。”我喜歡的人一定需要很好嗎?他這樣問自己。此時他剛好路過孔半夏教室的窗戶。透過窗子望進去,孔半夏正在埋頭默寫單詞,眉微微地攏著,神情專注。
  周圍明明很吵,她卻可以安安靜靜。
  這樣的她有什麽不好呢?
  她就像一個“綜合體”,不聰明卻知道勤能補拙,不活潑卻總可以做出許多令他大跌眼鏡的事情,不果敢卻並不畏懼。這樣的人,沒有什麽不好,足夠讓他喜歡上。
  他自問自答地經過她的窗戶,這時孔半夏剛背完一組單詞,在他身影離開窗戶的那一刻,露出了一個收獲般欣喜的微笑。
  孔半夏對於她和方懋揚的關係很小心翼翼。方懋揚和她一起走,從來都是約在距學校一站遠的街口,送她回去也都隻送到她家院子外一條街之遙的巷子。
  兩個人每天見麵都像在打遊擊戰,很有一種偷偷摸摸的樂趣,當然也少不了偷偷摸摸的煩擾。
  “方懋揚,停!停!就到這裏!”她扶著他的車座跳下來,抬腿就要往前走。他不滿地慌忙拉住她,第N次抱怨:“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你家在哪裏!”她笑嗬嗬地說:“那好呀,你到我家裏來坐坐吧。”語氣似假還真。
  方懋揚想了想那場景,打了個冷戰,搖著頭放過她這個話題,手上卻依然拉著她不放。
  她有些著急了,催促他說:“喂,我要回去了,你今天打球晚了,我爸爸肯定下班了。”方懋揚嘴角揚起,目光裏燃起一小簇火焰,緊緊盯著她,“你靠近點兒我就放了你。”孔半夏不明所以,依言靠近他。
  這個年齡,顯然還沒有人告訴過她,男人都是危險的生物。
  方懋揚猛然伸手圈住她的胳膊,逼近她。越來越靠近的異性的身體帶來的壓迫感使她瑟瑟縮縮,她顫抖著使勁掙脫他,驚慌中抬頭對上他熱力四射的眸子。
  方懋揚身上的熱氣也幾乎都撲到她身上。這樣的距離太親密了,她敏感的身體微微顫抖,看向他的目光嚴肅裏藏著恐懼。
  “方懋揚,你放開我,再不放我要生氣了。”她這樣說著,回視他的眼神堅決而執著。
  他聳了下肩膀,果真悻悻然放了手。
  “半夏,隻是一個惡作劇……”他解釋道,藏在身側的拳頭卻悄悄收緊,握成一個密不透風的拳。
  剛剛接觸到她皮膚的掌心一片滾燙,他知道那並不是一個惡作劇。他想要親她,卻很無奈地發現,為什麽這樣的想法還沒付諸行動就已經把她嚇壞了?
  他的身體依舊顫抖著,孔半夏的身影已經走到了他看不見的地方。
  他怔怔地看著那個方向,手心裏的溫度仿佛在暗示他,有什麽東西在心底無法忍受,是那麽迫不及待地要破繭而出。
  這是他們一起體會到的愛情最青澀的果實。孔半夏確實被他嚇壞了,可是從巷口走回家的路足夠長,她的恐懼在沉澱下來後,就被一種喜悅慢慢取代。
  晚上坐在書桌前的台燈底下,昏黃的燈光在她日記本上投射出層疊交錯的光與影。厚重泛黃的日記本上又新添了她略顯局促的一行字:“今天的事真像做夢一樣叫我始料不及。以後要是再發生這樣的事,我一定要小心躲開他!”

  第二章 看那些隨風而起的浪花
  雲裏頭傳來歡笑聲,她是這樣的快樂。記憶裏沒有顛沛流離,也許有些許的慘淡,可那是成長的一部分。你給我的傷,教會我長大。
  孔半夏最幸運的事情就是她喜歡方懋揚的時候他正好也喜歡自己,這對她來說是無法想象和理解的事情。當然,每每想起這件事,她心裏就生出一點點的竊喜。她多麽幸運,即使年紀不大,也已經知道暗戀是一件萬分痛苦的事,所幸,老天並沒有安排她經曆這樣的痛苦。這個年紀是不大會妄自菲薄的,隻是很欣喜:我喜歡的人啊,他比我聰明,比我優秀……
  孔半夏和杜煬從樓梯走下來,正好看到他們班的物理老師和教導主任都滿臉笑容地陪著一個十分漂亮的女人站在教學樓的大廳裏。
  很多人都在看那個好看的女人,她穿的衣服是見所未見的漂亮,氣質端莊高貴,神態也很柔和。
  杜煬說:“真是高不可攀的貴婦人,也不知是什麽人!”孔半夏猜道:“會不會是新來的老師?”杜煬猶豫道:“應該不會吧,她那身裝扮不像是當老師的……”她倆正說著,就看到從教室裏信步走出來的方懋揚,朝那個漂亮的女人走過去。他走近,那個女人看到他,微笑著朝他溫柔地說道:“阿揚,這次競賽之前,你要好好地跟著楊老師準備,知道嗎?”他點點頭。他們班的班主任兼物理老師客氣道:“馮院士隻管放心,我們肯定盡心教好他。懋揚這孩子本來就很有天分,成績也一直都是第一……”女人點點頭,伸手理了理兒子搭在額前的頭發。不一會兒,他們一行人都走了。杜煬拉拉呆愣的半夏,催促道:“半夏,上課了!”孔半夏啊了一聲,回過了神。
  她和杜煬一起跑進教室裏,老師還沒有來,教室亂哄哄的,滿是歡聲笑語。
  那個星期一的中午是她第一次見到方懋揚的母親,隻覺得她真是一個很漂亮。很高貴的人。
  她在日記本上疑惑地寫道:“這樣的人真的是方懋揚的媽媽嗎?!”她托著頭。窗外是寧靜祥和的萬家燈火,她的父親在外間看《晚間新聞》,男主播播報新聞的聲音是那麽的中氣十足。她頭頂的吊燈依舊揮發著柔和的光與熱,她再一次回想起初次見到方懋揚的情景。記憶裏那個步伐端正。背脊挺得筆直的男生卻像是已經漸漸淡出記憶,那樣的模糊而分辨不清。
  那她現在認識的方懋揚是什麽樣子?她在心底問,不一會兒又自己答道:“他隻是一個很普通很普通。很喜歡耍無賴的男生而已。”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事情久了總會傳出風聲,就好像孔半夏和方懋揚走得很近這件事。這天,終於有除了杜煬以外的人來問孔半夏。
  “孔半夏,你是不是在和方懋揚談戀愛?”問話的人是曹莞。
  孔半夏想了一會兒,才記起她是方懋揚班上的數學課代表。自己在數學老師的辦公室見過她幾麵。她還知道年級裏好多男生都偷偷喜歡曹莞,包括她的好朋友程潛。
  孔半夏說:“不是。”曹莞懷疑地緊盯著她的眼睛,並不打算就此放過她。“那為什麽你每天都要等到那麽晚才離開教室?”“我在教室裏寫作業,這和你無關吧?”她淡淡說完,轉身就走。
  曹莞臉色微變。這個年紀的女生都還有著直接的習慣,就好像杜煬前座的女孩,明明滿臉的青春痘卻總是喜歡轉過頭來問她:“我長得好看嗎?”而杜煬都會說:“痘痘太多。”這樣的問題不管你是不是真想透過其他人來求得答案,起碼在你長大之後就會明白,很多問題被這樣直接地問出來是不明智的,旁敲側擊才可以給自己和其他人留下餘地。
  孔半夏和方懋揚相處得還算融洽,雖然有時候孔半夏會和方懋揚冷戰,方懋揚也會和孔半夏發一發小脾氣。
  初三這年,他們都麵臨人生的第一場頗具意義的考試。這一場考試會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向這夥半大不小的孩子們預示,即將到來的那個世界裏會有怎樣的殘酷。
  “你要讀哪所學校?”杜煬問孔半夏。
  “我還沒有想好,你呢?”孔半夏看著杜煬,目光隱隱擔憂。
  杜煬很不在意地聳了下肩,靠在後頭的課桌上,頭發在空中輕蕩。“我會讀職高吧,反正我這樣的成績也考不上好學校。我不愛讀書,早早從職高畢業出來就可以工作了。”孔半夏沒有勸她,知道她說的都是實話。
  可她自己呢?最好的中學她考得上嗎?她隱隱擔憂。方懋揚是一定要上全市最好的附中的吧。而她自己呢?要是沒考上附中,隻能升本校的高中,可怎麽辦?
  這天晚上放學的路上,他們依舊在路口秘密碰頭,方懋揚張口就說:“孔半夏,我要考附中,你也要和我一樣,知道嗎?”他神情嚴肅,第一次這麽鄭重地在她麵前說話。附中是一所封閉式的學校,建在這個城市的機場附近,如果隻有他一個人去,他們就要隔著遙遠的距離。
  他幾乎是很苦惱地為那可能橫在他們之間的遙遠距離擔憂。他卻不知道,這個時候是那麽的鼠目寸光,窮極他目前所見的遙遠也隻不過是從城市的一頭到另一頭。
  那千裏萬裏。不同省不同方位的兩個城市呢?
  天之涯,海之角,生命那麽長,他們總會有天各一方的時候。
  考試給這群孩子帶來巨大的壓力,這樣的壓力使孩子們都變成了噴火龍。每一個家庭都有一隻這樣噴著火。對未來充滿恐懼彷徨的小龍。
  “孔半夏,你是豬嗎?”“不不,方懋揚,我並不差……”“孔半夏,你不會做這道題嗎?”他們留在教室裏一起複習,方懋揚放下手中的筆,終於出聲。孔半夏擦擦寫寫好半天,這時候他突然出聲,隻覺得自己本來快要理出頭緒的靈光就這麽被生生打散了。手中的筆也被方懋揚奪走,看他在本子上寫解題步驟,嘴裏念念有詞。她很氣惱,嗓子裏含著一股怒氣。可是他渾然不覺,不一會兒停下來說:“這道計算加速度的題很典型的,你會做這道了,其他都應該沒問題了。”他這樣一說,她隻好耐著性子讓自己安靜下來看他畫的分析圖和解題步驟。半夏逐漸也有點兒佩服,這些題他真的是手到擒來的。
  她問他:“你都怎麽看書?”他嘿嘿一笑,麵有得意之色,講起自己的經驗時露出一口白牙,十分整齊。
  “上課要認真聽,老師講一遍比自己看十遍都管用;做題不要反複做一種題,不要直接看別人的思路,要先自己想,然後看書,做錯了的再蒙上答案重做一遍比較好……”他說的並不都是他自己學習的方法,是琢磨著她的程度提給她的建議。孔半夏似是而非地點點頭。她學習向來刻苦,隻是父母學問做得並不好,除了在課堂上,回去都是她自己一個人摸索。
  像方懋揚那樣的少年,到底是得天獨厚的。
  這樣的日子他們爭吵很多,多半是為了方懋揚有時候對孔半夏的遲鈍無法忍受。人一急就容易口不擇言,尤其是像他這樣從小被捧在掌心裏的人,什麽時候為別人著急過!
  “孔半夏,你不能隻做基礎題。基礎題全對又怎麽樣?你要考的是名校,他們選拔的是優秀的學生。”孔半夏也急,她並不是隻做基礎題,那些附加題空著不是她不做,而是她做不出來。
  考試逼近,兩個人的脾氣都變得更加暴躁。
  終於在考試前的一個星期,在教室裏,孔半夏因為方懋揚的一句話摔了筆。
  “孔半夏,這道題以前做過,你又錯了,你怎麽可以笨得和豬一樣!”這是多麽平常的一句話,不隻方懋揚以前說過,你和我也喜歡這樣笑罵同伴吧。可是這一次,孔半夏卻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忍受,方懋揚怎麽可以這樣說話?他都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嗎?!
  每一個少年都有滿身的驕傲,孔半夏雖然沉默,可並不代表她的驕傲要比別人的少一點兒。
  她說:“你走,我不需要你教我。”冷冰冰的一句話叫他一怔,她自己也是才說出口就開始後悔了。
  可是說出去的話誰有辦法收回來呢?看著方懋揚怒氣衝衝的背影在她眼前消失,她被挫敗了,可是她能怪誰?怪自己的父母沒有生給她一顆聰明的腦袋?
  那真是天大的笑話了!
  孔半夏和方懋揚開始了人生的第一場冷戰,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拉力戰,一直持續到中考結束以後。
  兩個人在此期間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孔半夏考前幾天仍然奮戰到深夜。是懷著怎樣的忐忑心情進考場的她已不記得,隻知道發布成績這天,她一大早從床上驚醒,她的父母也早已坐在電話機旁。她知道,這是全家人的大事,家裏唯一的女兒中考,也是家裏唯一的希望吧。
  孔半夏的爸爸最後打通電話。孔半夏看到爸爸的手漸漸開始顫抖,臉上露出了憨厚。欣慰的笑容。
  “半夏,考上了,考上了!”那一瞬間,孔半夏如釋重負地告訴自己:“是的,我不比別人差。”她用拚搏和努力向眾人證明,成功就是這樣得來的,和天分並無多大關係。
  “半夏,恭喜你!”杜煬蹦跳著走來,雙手插在兜裏,一頭短發在陽光下鮮活地跳動。幾日不見,她的精神比考試那會兒好多了。
  這天是她們學校的畢業典禮,最後一次穿著二中的校服走在校園裏,感覺和以往完全不同。這些陳舊的建築在陽光下重新煥發光彩,學校裏沒有讀書聲,其他年級都放假了,隻有畢業班的學生才會在今天回校。半夏和杜煬看到從校門口走來的程潛,杜煬出聲叫住他。程潛就是那個喜歡曹莞的男生,半夏知道他喜歡曹莞的時候還不認識方懋揚。她和程潛的關係不錯,於是笑著問他:“你考上哪兒了?”“附中。聽說你也報的附中,以後又是同學了。”程潛的聲音飄進半夏耳朵裏,他的目光看著不遠處,眼底有熠熠的光輝。半夏搖頭,程潛也很優秀呀,可曹莞為什麽就是對他視若無睹呢?
  學校張貼出來的上榜名單裏,孔半夏不意外地找到了方懋揚的名字,而他的名字旁邊,她看到了毛筆寫的“曹莞”兩字。身邊站著程潛,她想到了唯一一次和曹莞的對話。程潛顯然在看曹莞的名字,目光溫柔。這時候樓梯口傳來腳步聲,“咦,那不是孔半夏嗎!”吳縃喇叭一樣的嗓門沒有忌諱地叫出半夏的名字。半夏回頭就看到張揚地穿著附中校服的吳縃和站在他旁邊的方懋揚。
  幾天不見他沒有什麽變化,穿著學校統一的白襯衫和藍褲子,眼神掃過她和程潛,嘴角露出一個笑容,“孔半夏,恭喜你考上呀。”“是呀,也恭喜你,又拿了全校第一。”他聽到她的話,目光晶亮。一旁的吳縃叫他:“阿揚,江遠他們還等著呢,走啦!”方懋揚卻不動,直瞪瞪地看著孔半夏。
  孔半夏的心怦怦跳,雖然被他盯得有一點兒尷尬,可他們有多久沒有說話了?
  上次她摔筆把他氣走,他果真一去不回頭,她還以為自己已經把他氣跑了,可他現在又這麽看著她,而且還一句話都不說。
  孔半夏心裏正在打鼓,就聽到方懋揚終於開口,聲音裏聽不出情緒:“孔半夏,我們都畢業了,你還要裝什麽?”他這樣問她,在熙熙攘攘的走道上。
  這一句話的威懾力甚強,她聽到許多同學急急刹住的腳步聲,很多人都在看他們,目光驚疑不定。
  他怎麽能這樣毫不在意地問出來:孔半夏,我們都畢業了,你還要裝什麽?
  孔半夏原本忐忑的一顆心在他這樣的問話下複蘇。孔半夏想:換成自己,是一定不能這樣大聲地問出這種可以把人羞死的問題的!
  方懋揚跨著流星一樣的步伐走來,嫌棄般地拽了一下她剛剛長到可以紮起來的辮子。
  這是他們年級最優秀的男孩啊!孔半夏想著,這是屬於她的男孩!
  高中的生活和以前並沒有多大的不同,開學第一天,新的班主任站在講台上聲情並茂地教育講台底下的孩子們,要好好學習才有機會報效祖國。
  孔半夏照例沒能和方懋揚分在一個班,所幸班裏還有一個她認識的程潛。
  她用眼睛掠過教室裏這一群陌生的新同學,這是一個怎樣的新環境呢?她在腦海裏暢想著方懋揚進到新班級的表情,她嘴角不自覺地輕輕上翹。她想:他一定沒有我這麽多的感慨。
  開學第二天,年級裏就流傳出重點班有一個叫方懋揚的男生長得不錯,而且成績優秀。
  半夏聽到班上女生都議論說:“他長得真好看,個子那麽高……”半夏想:方懋揚走到哪兒都會被別人認同。當然,這個學校裏此時風頭最勁的男生並不是方懋揚,而是江遠。孔半夏自己也對這樣的排序很讚同,方懋揚和溫文爾雅的江遠比起來,確實差別很大。
  孔半夏和方懋揚兩個人仍然小吵不斷,但是大的爭吵,自從上次那回之後,都格外小心避免。
  孔半夏走出教室,就看到走廊上疾步走來的方懋揚和追在他身後近乎小跑著的曹莞。
  “方懋揚,你的作業本!”方懋揚轉頭,不耐煩地說:“晚點兒交會死呀!”“會死!第二節課前不交給老師,我會被罵死的。”曹莞很堅持地說,嘴角揚起,眼睛也笑眯眯地彎著,像一鉤新月。
  這樣的曹莞自然是相當漂亮了,走廊裏放風的男生都不約而同地看向她,然而從來沒有人這樣看過孔半夏……當然,要除了眼前這個對著花一樣的女生毫不顧及地表露自己的不耐煩的方懋揚。
  他轉身回教室,不一會兒拿出作業本交到她手上,說:“行了吧?”他說完不再理她,快步走過來。在經過孔半夏身邊的時候,他稍停頓了片刻,嘴角忽然彎到老高,朝她調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孔半夏的心猛地一頓,這個叫方懋揚的男生總是有辦法叫她的心髒停止跳動!
  心髒猛地停止跳動意味著什麽呢?答案是:死亡。
  孔半夏的日記本上又添了一行新字:“我把青春交到他手上,我感覺到這麽的不安。這不安是愛情的一部分嗎?如果是,我將欣然接受!”“孔半夏,你下課後等我。”這樣的一句叮囑,孔半夏已經司空見慣。等他的時間他必然在打球,而她就坐在教室裏。他們已經有了這樣的默契,六點一到,他就出現在教室門口叫她。
  這個時候值日生已經回去了,而孔半夏的爸爸媽媽,也即將下班。
  他載著她在她家的巷子口刹車,他身後還有他的一幫朋友,她和他們已經算是熟識了。
  夕陽把他身後的天染成一片紅彤彤。他的個子很快拔高,因為熱愛運動,皮膚呈現出很健康的小麥色。
  “孔半夏,你最近瘦了。”他看著她,痞痞地笑著在她耳畔說。
  校服因為他迅猛的長勢顯得有點小,他不得不解開頭兩顆扣子,而這樣的穿法卻很好看。
  他笑起來的時候聲音依舊粗嘎,大呼小叫的時候絕對沒有公鴨子的好聽。
  孔半夏被自己這樣的想法一下子逗笑了,他的目光就帶著壓迫逼上來,問:“你笑什麽呢?呃?”“呃”這個音節向上滑,氣息幾乎盡數噴在她鼻尖上。
  她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不敢再那樣笑,把笑容都藏了起來,可是他仍然不放過她。
  她可不敢在他的朋友麵前眼睜睜地看著他對自己做出什麽讓人尷尬的動作,搶了書包轉身就跑。
  這個人向來都是不管不顧的,可她卻做不到這樣!
  她需要很努力地在他的朋友前維護形象,這是她的尊嚴,她知道他們都是拿著一種戲謔的目光觀望她的。
  “阿揚,你和她進行到什麽環節了?”吳縃拍了一下方懋揚的肩膀,他們之間說話向來都是這樣口無遮攔。
  方懋揚坐在座位上,前後桌圍出來的狹小空間對長手長腳的他來說太過束縛。他用本子戳了戳前麵的人,咧著嘴道:“喂,曹莞,你不要老是趁我不注意就把桌子往後移!”他進這個班最氣憤的事情就是老師把這個煩死人的女生安排在他前座,從此他每節課都不得安寧。
  她總是借機發揮找他的麻煩——“方懋揚,你不要上課說話。”“方懋揚,你總是這麽幹擾其他同學學習嗎?”他目瞪口呆,漸漸地就懶得和她理論了。天曉得他隻是在告訴同桌老師講到哪一頁而已。
  還是我們家孔半夏可愛一點兒!他在心裏做這樣的總結。他的幾個姐姐全都是這樣長相漂亮的吃人老虎,眼前這個嬌氣但蠻橫的女孩子和那幾隻母老虎如出一轍。
  解決完空間的爭奪戰,他才找回心思想吳縃提出的問題。他嘴角咧得高高的,他和孔半夏進行到什麽環節了?
  他昨天硬是堵著她,逼她坐在自己自行車的前杆上。她坐得不舒服不穩當,就會往前傾抓住龍頭。這個時候他假意說一聲:“孔半夏,你死死抓著龍頭,我怎麽騎車?”她會乖乖放開來,然後在下一個凹凸不平的路段向他投懷送抱。
  天空一藍如洗,誰也抓不住雲的去向。是誰的聲音在耳邊輕吟:像你們這樣的男孩兒女孩兒啊,對這些真的滿足嗎?
  他握緊了拳頭,斬釘截鐵地在心底回答:不!
  孔半夏和方懋揚相互喜歡這件事在新學校裏幾乎是沒有人知道的,反而是那些單戀方懋揚的女生的名字和事跡被炒得風風火火,這些人當中曹莞是首屈一指的。喜歡曹莞的男生也非常多,大家甚至都不明白,為什麽那麽受歡迎的曹莞要這麽固執和辛苦地去喜歡那個並不怎麽欣賞她的方懋揚。
  程潛喜歡曹莞這件事孔半夏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可是她不知道程潛對曹莞的喜歡一如曹莞喜歡方懋揚。
  “我看著她的時候就移不開目光,看到她難受的時候我真想上去揍方懋揚一頓。”他總是這樣說,嘴角掛著一絲黯淡的苦澀。
  程潛的爸爸和半夏的爸爸在同一家工廠,不同的是孔半夏的爸爸是技工,而程潛的爸爸是技師。程潛的媽媽與孔半夏的媽媽也認識,兩個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手帕交”。這樣,半夏算是很了解程潛了,她覺得程潛是一個不錯的男生。看著如此痛苦著的程潛,孔半夏感到很惋惜,同時更珍視自己的幸運。
  “方懋揚也是一個很好的人,”她這樣在日記本上寫道,“我問他借筆時,他甚至都還不認識我,卻把筆借給了我。他隻是比別人多了一點點的驕傲。”“方懋揚,我喜歡你!”在一個白雲隨意飄浮的日子裏,曹莞終於忍受不了自己心底的折磨,心裏的情緒爆發出來。
  方懋揚擺弄桌上文具的手一頓,隻沉默了兩秒。兩秒鍾之後他就抬起頭來看著曹莞,痞痞地一笑,說:“曹莞同學,我不喜歡你。”說著他一躍起身,也不理身後的曹莞臉色蒼白表情悲涼,離開座位,穿過熙熙攘攘的走廊,站在孔半夏班級的教室門口,大聲叫道:“孔半夏。”全班人都吸了一口氣,紛紛安靜地看著孔半夏。正在寫作業的孔半夏從成堆的書本中望向方懋揚,有一點兒錯愕。
  他站在門框中央,高挺的個子在這群慘淡的少年中那麽醒目。所有人都在猜疑:他們班不大出聲的孔半夏什麽時候認識了年級裏有名的方懋揚?方懋揚為什麽會站在他們班教室門口叫孔半夏的名字,他們到底是什麽關係?怎麽悶不吭聲的半夏,竟會這麽讓人驚奇?
  一連串的問號在眾人心中構成一條懸疑的鎖鏈。人人都看著孔半夏站起來走向那個驕傲。對班花曹莞都不假辭色。據說不怎麽好相處的少年。
  大家都那麽吃驚。隻有孔半夏知道,方懋揚一直都是這樣,不聲不響地做一些很出奇的事情,隨意攪亂別人的一腔思緒。
  “有什麽事嗎?”她清了清嗓音,低聲問他,是很客氣疏離的腔調。
  “沒什麽事,我想找你借本書。”他也表演得揮灑自如,隻是眼中的笑很促狹,雙目明亮。
  “什麽書?”她問他,不甚明了讓他特意違反他們之間的約定前來借的一本書是什麽樣的重要書籍。
  “我下節英語課,沒有帶課本。”身後有認識方懋揚的人好心提醒道:“懋揚,下節課我們班也上英語課。”他聽了,摸摸腦袋,說:“這樣啊?那我再到別處去借好了。”他走後卻沒有把孔半夏班裏的議論聲帶走,有人小聲地說:“孔半夏怎麽那麽笨,要是他問我借我肯定就毫不猶豫地借給他!”“哎喲!你就不怕等會兒被老師罵?”“為了帥哥,被罵兩句算什麽!”“哎呀呀!你真是厚臉皮……”孔半夏也聽到這樣的對話,嘴角淺笑。
  她想:真正的賊是無論如何不敢說出來的,那些會虛張聲勢的人,怎麽可能是賊呢?
  曹莞的行為很快傳到老師耳朵裏。兩個都是這麽優秀的學生,老師認定他們隻是一時迷失方向,一定會迷途知返。
  曹莞在老師辦公室裏說:“我喜歡方懋揚,這並不影響我的學習,我的成績仍然保持在前三名。”那老師一愣,顯然沒想到曹莞這樣執拗,沉下臉,循循善誘:“方懋揚都說他並不喜歡你。”這位老師說的是實話,方才方懋揚離開她辦公室的時候是這樣說的。
  曹莞臉上流下淚水,方懋揚自己拒絕她是一回事,由這個老師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她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於是背脊挺得更加筆直,眼神執著。
  這樣的事父母介入也是沒有用的,況且這個女孩說得也對,這她並沒有影響她的學習,憑什麽她不可以喜歡一個男生呢?!他們學校是百年名校,像她一樣前三名的學生上清華北大都是不成問題的。所以那位老師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孔半夏的頭發已經又長到了他們初次見麵時的長度,成天用一根皮筋束著,這讓方懋揚有一種沒有緣由的衝動,總想扯掉那皮筋看一看長發披肩的孔半夏是什麽模樣。
  他冥冥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扯掉她的皮筋就好像揭去她的一層麵具。這天他終於如願了,在他們熟悉的孔半夏家院子前的小樹林裏麵,孔半夏的頭發披散下來。
  長長的頭發有著波浪的弧度,這樣的孔半夏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帶著驚人的美和媚。他著了魔般地靠近她,不顧她的掙紮,雙手捧住她的臉。
  “方懋揚,你幹什麽!”孔半夏使勁推開他,很不明白這個人怎麽好好地說著話,又耍起無賴來了。可是這一次方懋揚雷打不動地站著,她如何也推不開他。
  方懋揚低下頭來貼上她唇的那一刻,孔半夏懵了,腦子糨糊一樣空白著,直到他的唇越貼越緊,他的臉越來越靠近,連表情都讓她覺得陌生。她害怕地叫他,他卻像是聽不到,他的舌強硬地要擠進來。她手腳發軟,頭腦卻發熱。她想她是病了,才會任由他這樣,任由他欺負自己。
  方懋揚嘴裏含糊地念著她的名字,那一聲聲的呼喚,都像是隕石墜落在她的心上,像是流沙摩挲過心頭最脆弱的地方,帶著一點點的痛和違背心底道德的不安,她體會到的快樂是那麽心虛。那麽迷茫。
  她想:這就是夏娃偷吃伊甸園的蘋果時的感受吧?夏娃最後被趕出了伊甸園,而自己又會受到什麽樣的懲罰呢?
  孔半夏的懲罰很快到來,她第一次體會到男人是多麽得寸進尺的生物,不能給他一點兒甜頭,因為他會很快變得不滿足!
  方懋揚開始借各種機會和她有身體上的接觸。起初她紅著臉和他半推半就,可當她發現他越來越肆無忌憚的時候,開始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了。高度緊繃的神經讓她隻要和他在一起就會心驚肉跳。這天下午,方懋揚手伸進她衣服的時候,她幾乎是跳起來驚聲叫道:“方懋揚,放開我!”他一怔,顯然沒有預料到她有這樣的反應,漲紅了臉看她。
  他看到她慘白的臉,正用一種看罪犯的眼神看著自己。他的臉色突然一變,怒不可遏道:“孔半夏,你以為我是強奸犯嗎?”聲音從牙齒縫裏擠出來,聽在孔半夏的耳朵裏,也有激起千層浪的效果。
  “你不是嗎?嗬,我剛剛真以為你就是呢!”她甩開他,自己走回家。她明明走得很瀟灑,可是淚水和顫抖通通背叛了她的身體和意誌。
  “他怎麽可以這麽傷害我?!”她在日記本上寫道,分明那麽婉轉和悲傷。
  那是生長在伊甸園裏的果實啊,她原本就應該對它尊敬。畏懼的。
  她不聽話,打開了魔幻寶盒,裏麵飛出來的東西當然有嚇壞她的可能性。
  孔半夏和方懋揚陷入冷戰。方懋揚受不了兩個人之間這種莫名其妙的冰冷關係,是他做錯了嗎?他不覺得,他做的事情明明再平凡不過!
  在家裏,他和父母坐在沙發上輪流朗讀著《論語》,這是他們家的傳統,隻要不是他一個人在家的時候,總是要這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朗誦這些被稱為高深的學問。經年累月下來,各派係的國學,他都已經耳熟能詳。
  他嘴裏讀著“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的時候,思緒早已飄飛。
  孔半夏是不是根本不像自己喜歡她一樣喜歡自己呢?他為這樣的想法而莫名煩躁,心底更生出來一種憤憤然。
  “阿揚,讀書要專注,媽媽和你說過多少遍了。”母親的輕聲責備讓他回過神。他低頭繼續朗讀,語速卻慢慢緩和,不若剛才的急躁。
  晚上他母親坐飛機飛回了北京,走之前仍不忘好好地叮囑他:“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讀大學可以到北京來陪我。”他要考北京的學校根本不是難事,他知道母親的意思,是要讓他繼承自己的事業。他點點頭,和爸爸一起送媽媽去機場後,他一個人靠在自己的床上。家裏的阿姨在廚房裏洗洗涮涮,湍急的水柱衝撞碗碟的聲音也像是衝撞著他的心。他怔怔地看著天花板,嘴裏小聲念著孔半夏的名字。
  那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不親身體會的人不會知道。
  “孔半夏,你還要發多久的脾氣?喂!不要發脾氣了好不好?”終於忍不住了,妥協的人是他。他在廁所門口看到她,想也不想就攔上去,把她擋在牆壁與自己的手臂之間,近乎耍賴地這樣說。
  孔半夏乍然被他堵在廁所門口,神情不定地看著他。經過這些天的沉澱,她早已沒有了當初的怒氣,甚至回想起那件事,也隻是羞愧,並無其他。隻要方懋揚不再做那樣的事,她其實並沒有什麽好生氣的。
  “我沒有發脾氣!”他彎起嘴角,“那就是和好了?”她看著他眉梢帶笑的燦爛表情,雙眼亮亮晶的,她點點頭,願意跟著他沉迷。
  當時還沒有那麽一首叫做《愛笑的眼睛》的歌,不然她會毫不猶豫地喜歡上。
  她喜歡方懋揚有很多理由,他聰明,他高大,他英俊,還有,他有格外燦爛。時時對她透出笑的眼睛……
  “方懋揚體育真好!”運動會的操場邊,孔半夏和許多同學一起駐足觀看他在跑道上矯健的身影,她聽到她同學的感歎,心底淌過細膩的甜蜜。她喜歡的少年,是那麽優秀的人,她要怎麽樣奮起直追才可以趕上他的步伐?
  他斷然不會停在原地等待她去靠近,他像一顆流星一樣劃出起跑線,隻會迎著煦煦的朝陽,衝破獵獵的寒風。
  這樣的方懋揚,即使對她比別人都親近又怎麽樣呢?她孔半夏要走在他身邊,會依靠她自己的努力!
  孔爸爸中途醒來看到女兒房間的燈還亮著,忍不住推門進來。
  “半夏,怎麽這麽晚了還在學習?明天還要上學,早點兒睡吧。”半夏正伏案做著習題,聞聲抬頭,輕輕應了一聲。
  他爸爸走過來摸摸她的頭發,看了眼女兒書本上熟悉而又陌生的數學題,默默地歎了口氣走出去。
  像他和半夏媽媽這樣的父母,沒有什麽學問,學習這樣的事情怎麽都沒有辦法幫到女兒,很無奈吧。唉,以前讀書的時候怎麽就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會要麵對這樣的無奈?
  “半夏,你在學校裏還習慣吧?我待的那個地方真是夠烏煙瘴氣的,我都有點兒後悔了!”許久沒見的杜煬還是沒變化,短短的頭發,搖呀蕩呀地在空中飛揚,說著抱怨的話時臉上一點兒幽怨的表情都沒有,反而神清氣爽,讓人知道她隻是略略抱怨一下而已。
  半夏笑眯眯地看著她,鬆開手裏玩弄的插在可樂瓶子裏的吸管,說:“我們學校都很好啊。就是高中的物理。數學都比原來難好多,不過老師都是很優秀的,所以稍稍讓人覺得聽起來不那麽費事。”“哎,半夏,我算是發現,曹莞根本不算頂漂亮的女孩子,以前我們學校那些男生真是井底下的青蛙……在我現在的學校那才叫大開眼界,各色美女帥哥如雲,扔在路邊都不稀罕的!應該叫程潛去我們學校接受接受教育!那家夥的眼睛就是一線天,一個不喜歡他的女生還捧在手裏當寶一樣!”杜煬後來真的邀請了程潛和半夏去她們學校一日遊。那真是一個漂亮人齊聚的地方,隨處可見美女帥哥,可惜那些美女帥哥都太前衛,讓半夏他們很有些吃不消。
  喧鬧的學校食堂裏,他們三個人正坐在一邊,杜煬突然拋下筷子裏夾的紅燒肉,指向一個女孩,說:“你們快看,那個美女漂亮吧?她可是我們學校舞蹈隊的隊花!”她說完,咧起嘴,“名字裏也有莞,不過是叫夏莞!”她看一眼程潛,眯起眼再去看那個女生,“程潛同學,這個夏莞和你心目中那個曹莞相比誰更好?”半夏也看著那個女孩子,那個女生雖然比曹莞漂亮,遠遠看過去就有一種別人都沒有的動人氣質,可是她想,程潛不會覺得她比曹莞好的。
  果然程潛淡淡一笑,說:“這很難評價。我知道曹莞的性格。喜好。脾氣,曹莞的優點和缺點,可是我隻是見到這個夏莞的長相。”杜煬泄了氣,突然耷下肩膀,默默地看著那個漂亮的女孩子不再說話。
  程潛!程潛!你怎麽這麽死性不改呢?氣死人了!
  時間就在這樣隨風而逝的白天和夜晚之間不停地變換,誰也沒有注意到它流逝的腳步是那樣急切,就好像迫不及待地要把這群少年帶到那個更加廣闊和深沉的世界裏去。
  高二分班前,班主任老師問半夏:“孔半夏,你讀文還是讀理?”麵對這樣的問題,大多數人第一反應是茫然。文科是什麽?理科又是什麽?學文以後可以幹什麽?學理以後又可以幹什麽?沒有人有耐心去向這些孩子解釋這種問題,大人們隻是言詞切切地說:“你的英語好,數學不好,史地好,物理不好,你這樣的成績選文科考大學機會大……”孔半夏原本也是這樣想的,可是方懋揚對她說:“半夏,我要選理科,這樣我以後才可以研究粒子物理。”孔半夏很茫然,粒子物理是什麽?她不明白,可是他這樣一說,她就覺得學文學理不隻是關係到她能不能考上大學。
  方懋揚想研究粒子物理,那她以後想幹什麽?她的興趣叫她茫然。“我喜歡生物,以後可以做什麽?”她問方懋揚,他笑嘻嘻地隨口回答出一大串:“可以做很多呀,營養。製藥。生態。環境。醫學……”啊!原來有這麽多可以供她選擇!她正思索著,又聽到方懋揚嬉皮笑臉的聲音:“孔半夏,我選理,你就選文吧,以後我們雙劍合璧,天下無敵!”他的話還沒說完,就慘遭了她的佛山無影腳,一張臉頓時齜牙咧嘴,嗷嗷地抬起頭來叫喚。那悻悻的表情也都痞得像猴,還是不可救藥的潑皮猴!
  半夏看著這個毫無顧忌地在她麵前潑皮耍賴的男生,心裏想:是不是再老實的男生在自己的女朋友麵前也會有調皮的一麵呢?所以像方懋揚那樣的,才會在她麵前痞得叫人無法忍受!
  “半夏,你的衣服怎麽穿反了?”“半夏,你的背包拉鏈沒拉!”“半夏,你的水瓶要掉出來了!”“半夏……”“半夏,你的鞋帶鬆了!”她忍無可忍地一眼瞪向他,他立刻站直,雙手舉過頭頂,“這一次我沒騙你!”說完還不等她低頭去看,已經蹲下來指法漂亮地替她係好鞋帶。
  他瘦長的身子弓著,動作的時候蝴蝶骨在衣服裏起伏,他頭頂的頭發在她眼前被太陽照出絢麗的色澤。
  大功告成,他直起身來,全沒有注意到她一瞬間的失神。“走吧。”原來隻要他這麽簡單的一個動作,就可以叫她感動得想要付出一生啊。
  當夏天再一次到來的時候,高考來了。“孔半夏,出了考場了還皺著眉頭做什麽!”考場外麵,推著車的方懋揚嘻嘻哈哈,眼睛下麵有這一年沉積下來的黑眼圈。高三這整整三百六十五個日夜,誰不累?
  他大掌一把拍在坐墊上,手拉住後座,把車龍頭讓出來,眼神是一貫的潑皮。“我載了你那麽多次,這兩天高考,我要享受特殊待遇!”說完,他搶過孔半夏手裏的書包斜背在自己肩上,盯著她騎上自行車。
  她才坐穩,他輕輕一躍就跳上來,半夏隻覺得身後一沉,他的重量真不輕。
  她騎起來有些吃力,偏他坐在後麵還不老實地故意晃蕩。這樣的惡作劇真是讓人心驚!她不得不抓緊龍頭,全心應付。
  “方懋揚,你能不能安分一點兒?”終於,她忍不住說他。回應她的是兩下更猛烈地搖晃,她大駭,車子狠狠拐向了一旁。
  方懋揚坐在後座,彎著唇,一麵留心注意著前後左右的路況,一麵捉弄她。路人紛紛側目,隻看到一個有些瘋狂大叫的女孩,和一個嘴角帶著陽光笑容的男孩。
  他撓撓頭,其實自己也有些累呢,可心裏想:這樣她應該忘了緊張了吧!
  兩天的高考竟然這麽快就結束了。踏出考場,半夏果然看到倚著牆壁的方懋揚,瘦高的上半個身子靠著牆,兩腿微微交叉,已經先她一步看到她。
  在這一瞬間,孔半夏認為自己剛剛經曆過的並不是一場模糊恐怖的噩夢。
  這一切多真實,卻又虛幻。有這麽一個男孩子,在她最緊張的時候陪伴在她身邊,努力地把她逗笑,替她驅走慌張……
  “我和你有那麽多的記憶,如果最後有一天,我們不在一起了,我真不敢想象那會是什麽樣子。”孔半夏手裏的日記本停在這一頁,那些紛亂的思緒還在她的腦袋裏飄飛。
  這個時節,她窗子外麵的臘梅已經開了花,隱隱有芬芳透過寒冷的北風吹進來。她身上穿著時尚的毛呢衫,長發披肩,嫵媚而又多情。她手裏的薄薄的紙頁已經泛黃,徘徊在紙張邊緣的手指十分纖細修長,指甲時常打理,修剪得非常整齊,指尖圓潤,指甲散發著紅潤明亮的光澤。
  她慢慢眯了眼,看向遠方的天空。怎麽會在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裏回憶起那些已經匆匆過去了的時光呢?她早已不是學生時代的孔半夏了,已經沒有人會再用那樣沒發育完全的公鴨嗓子扯著聲音叫她,絲毫不帶矜持。
  天空仿佛是一個靜止的巨大青白屏幕,任她流放自己的視線。
  她閉上眼,就聽到耳邊低低沉沉。故意收緊嗓子問她話的方懋揚。
  “孔半夏,你考上了沒有?”他眼底帶著小心翼翼,看著她,向來聰明的腦袋此時正在努力分辨著她的表情。
  “考上了!”“啊!”他鬆了一口氣,繼續問她,“考上哪兒了?”“第一誌願咯!”她踢著石子,石子滾到他腳邊,他一時欣喜也不理會,一腳就踏了上來抱住她,轉著圈。
  他報的是北京粒子物理專業最強的Q大,而她選擇的是D大。據說兩個學校相隔不遠,當初她填誌願的時候還是他幫她參考的。他說:“半夏,反正你想考的這幾個學校都差不多,就考D大,將來離我的學校最近!”那樣靠近的兩個學校,他想一想都振奮。而她果真如他意,填報了D大。
  轉完圈,他放下她,眉間仍是頗有得意之色。
  “太棒了,你終於要追隨我去北京了!”她瞪他一眼,對他的厚臉皮已見怪不怪。
  到了北京,他們才發現這是一個怎樣陌生的城市!公交可以在城市裏環繞兩三個小時才到站,學校遠離城區,大學很多,一切都要親力親為,她第一次體會到自由。
  “你好呀,我叫李曉瑜,是江西來的。”“我是韓燕。”“我叫蔣露露。”“孔半夏。”四個人搬著板凳,圍坐在寢室中央,興致勃勃地交流。與人相處可是大學裏的一門重要的必修課,從此多了三個人和半夏一起分享生活。早上一起去教室裏占位,中午衝進食堂裏肉搏廝殺,晚上大家都去圖書館自習,然後再一起結伴回宿舍,周末一起逛街消費,夜間茶話互吐心事。
  四個人同進同出,像四個連體嬰兒。
  孔半夏的學校開學早,方懋揚一個星期後才到北京。他報到那天,全家人都來了,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叔叔阿姨。那是一個很龐大的家族,每個人都穿著光鮮亮麗的衣服,開著那時候並不普及的私家車。方懋揚的母親就在Q大執教,開學第一天已經帶他去拜訪了諸位導師。
  “這孩子不錯,有其母必有其子,一看就知道將來會有大出息。”“粒子物理往深裏去可不容易,年輕人要做好吃苦的準備啊……”方懋揚低眉斂目坐在母親身邊,一夥人在學校附近條件最好的酒樓吃飯。他的媽媽一直都笑嗬嗬的,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母親這麽高興了。
  他想到同在此地的孔半夏,新的環境她適應得怎麽樣了?她正在幹什麽?有沒有想他呢?
  這麽一個星期,隻通了兩次電話,他多想她啊!
  他低著頭,一直斂著的眉目偷偷染上笑意。
  一群大人裏有人注意到他這個莫名其妙的笑容,出聲問他:“懋揚有女朋友了吧?”他的母親看他一眼,笑答:“大伯你真會說笑,阿揚這個年齡,知道什麽找女朋友,頂多是玩得好的同學……”他在心裏想反駁,張了張唇:“媽!你怎麽這樣說我!”母親一瞥他,隻當是兒子在向自己抗議說他沒長大,並不甚在意。
  一夥人笑笑鬧鬧,一頓飯吃到很晚才終於結束。
  方懋揚按照孔半夏給的地址找到孔半夏宿舍樓下,他委托一個路過的女生替他上樓帶口信。
  那女生正好是認識孔半夏的同學,敲開半夏宿舍的門就一臉興奮地笑,眼神曖昧地看向半夏,說:“半夏,樓下有個男生找你!”寢室裏沸騰了,女孩們一擁而上湊過來問:“什麽樣的男生?長得帥不帥?”“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孔半夏穿著睡衣就下樓了。她走到樓梯下才想起自己連衣服都沒換。這個時候他已經看到她,出聲叫她:“孔半夏!”她眸光熠熠地朝他走過去,聲音飄起來輕輕問他:“你怎麽這麽晚還來?”“一夥人吃飯到這麽晚,不這時候來今天我就看不到你了。”他聲音裏有久違的激動,盯在她睡衣上的目光一亮。那明明是一件很樸素的白色睡衣,圓領係扣,和性感一點邊兒都沾不上,可是他偏偏開始想入非非,滿腦子都是足以叫半夏臉紅的想法。
  孔半夏聽到他這一句話自然是很高興,看著他就像是看到久別的親人。
  夏天的夜晚蚊蟲特別多,兩個人站在宿舍外麵的路燈下無私地喂著蚊子。“孔半夏,在學校你還適應吧?軍訓怎麽把你曬得這麽黑?哎,怎麽辦?要不是在路燈下我都找不到你了……”他痞痞地說著沒有油鹽的話。
  “你這樣可不行,再曬下去都要比我黑了。”高她半個頭的身子擋住她頭頂的燈光,聒噪的聲音在耳邊持續,路邊的草叢裏有蟾蜍的叫聲,簡直跟他交相輝映!
  她想著想著撲哧一聲笑出來。他一愣,一麵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哼哼懷疑道:“孔半夏,你該不會是上個大學上傻了吧?我在罵你你笑個什麽勁?”這時,宿舍的管理員催促他們回宿舍,方懋揚揚起聲朝管理員阿姨打哈哈:“阿姨,我們馬上就好!再等一下,她馬上就進去了!”說完飛快地低頭對孔半夏交代:“哎,你快進去吧。明天一起吃飯,明天我再來找你……”聲音戀戀不舍。
  孔半夏走進宿舍,總是想著,他有沒有在身後看她呢?
  她沒有回頭,隻是這麽單純地想著。回到宿舍她就遭到寢室姐妹的嚴刑拷打,“半夏,那個男生是誰?”“你們怎麽說了這麽久的話?”“不簡單,肯定不簡單啊!”她露出一個意味模糊的笑容,習慣性地保守著自己的秘密。這個時候她還沒有摸清楚大學的形勢,怎麽能夠這麽隨隨便便地把這些對她來說一直很隱秘的事情公之於世?

  第三章 那是你怎能忘懷的激情燃燒的歲月
  那個狠狠抱著她發誓賭咒的男生已經不存在了,眼前的這個人是陌生的。還是他的長相和聲音,可這人不是他,不是她愛的那個同樣愛著她的人。原來每一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承諾都會被時間腐蝕,鏽跡斑斑,看不出本來麵目。
  這個曆史悠久的老城原來並不是保守的,男男女女可以這麽自然地在校園裏牽手散步,生活區有各種似乎專為情人開設的店鋪,當然,操場。草坪……任何黑漆漆的地方永遠都是情侶的天堂。
  孔半夏和方懋揚也去這些地方。黑暗中他根本看不清孔半夏的臉,可是他就覺得體內陣陣發熱,手臂緊緊地摟著她仍嫌不夠。
  “半夏!半夏!”他呢喃著她的名字,手臂掀起衣服鑽了進去。孔半夏一怔,身上一熱,某個地方被他緊緊地箍住。
  他兩隻手像蛇一樣肆無忌憚地探索,手下是綿軟的觸感,那麽柔滑細膩,他從沒有體會過。他的頭靠在她頸窩處喘著粗氣。半夏心裏像是有一隻活蹦亂跳的兔子,爪子抓過她心髒的位置,有尖銳的快感漸漸麻痹她的神經。是要沉淪嗎?
  她氣息不穩,回抱著他,喘息在他耳邊顯得很曖昧。
  “懋揚,夠了,停下來。這裏是外麵,隨時都會有人過來。”她的聲音叫他震了一震,終於顫抖著貼在她身上,仿佛渾身重量都仰仗她來支撐。
  他沒有聽漏她一絲一毫的話,這一次她拒絕他的理由是“停下來,會有人來”。他這樣想著,恐怕連孔半夏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層。
  他思忖著,計量著,滿腦子都是怎麽可以更進一步。
  男孩總是那麽想的,這對於他沒有什麽,可是對於她,卻是一個致命的選擇。她在心裏徘徊,她是否要和他一起沉入地獄呢?
  大一新生是不允許外宿的。所以大二一開始,方懋揚就向學校提出了外宿申請,急不可待。他的母親聽聞這件事,首先是反對,可耐不住獨子軟言軟語的懇求,皺著眉頭嚴肅地交代了一句“你不許給我亂來”後,就聽之任之。她也有忙不過來的事情,自己生的到底又是個男孩子,並沒有太多的不放心。
  “半夏,乖寶寶,房子找好了你來幫我收拾!”孔半夏沒有猶豫地答應下來,搬家那天她很早就從宿舍來這裏,從早忙到了晚,額頭淌著汗,方懋揚的房子才終於有了人住的樣子。
  孔半夏滿頭大汗,才坐下來要休息,他就緊緊挨過來抱著她,不由分說地親了一口,“這是我給你的獎勵!”她累得眉頭一皺,瞥他一眼,很有點兒鄙視地說:“真感謝你的獎勵!”隻動口不動手,看著別人勞動!
  他哈哈大笑,聞到她身上的汗味,捏著鼻子,說:“你這一身的汗味,不洗掉明天都可以用鹽醃起來了。你到宿舍澡堂都關門了吧……”半夏被他說得臉上耐不住,現在回去澡堂確實關了,她一身汗癢得難受至極,隻能先在他的浴室裏洗。
  稀裏嘩啦的水聲裏她突然有一種被注視的錯覺,霍地回頭,赫然看到方懋揚站在浴室門口。他竟然不經過她同意,私自開了門!
  她目光隱忍,聲音含著恐懼:“你要幹什麽!”這一聲“你要幹什麽”問出口,連自己都意識到是多麽的多餘。他要幹什麽?他要幹什麽?他們不是都再清楚不過了嗎?!
  “半夏,我想你,我忍得好難受,好難受!”他在她耳邊呢喃,欺上前的修長手指,在她身上點燃一把一把的火。她心魂俱蕩,惡魔一樣的欲望像是從夾縫中生出來。
  這本是一場拉力戰,持續時間太久,你總有筋疲力盡棄下防備的一天!
  事後孔半夏想:是自己心裏早就有了惡魔的火焰,自己的墮落又怎麽能賴在別人身上?
  他們的關係越來越好,半夏偶爾會在方懋揚的房子裏留宿,享受甜蜜的生活。
  他們一人學物理,一人學臨床醫學,學業都很繁重,越往上讀越累。
  方懋揚經常做完了實驗倒在實驗室的沙發上埋頭就睡著了,孔半夏也剛從圖書館回來,宿舍熄燈後,腦袋裏還有各種疾病的症狀。診治和預防。周末方懋揚來找她吃飯,歪歪地倚在宿舍門口的一棵樹下,她走出來時他並沒有看到她。
  “想什麽呢?”“想今天早上的實驗。”孔半夏點點頭,就聽到他說:“曹莞來北京了,說是想組織我們幾個在北京的老同學聚聚。”聚會的消息從來都是方懋揚轉達給孔半夏的。孔半夏有時候會想:如果不是方懋揚,她隻怕早已經與原來的老同學失去聯係了。
  當初班上的人,現在在北京求學的一共四個:江遠。方懋揚。程潛和她。程潛在J大學工;江遠和半夏居然是同行,隻是學校不同。孔半夏和方懋揚到的時候,另外三個人已經到了。曹莞和江遠。程潛輕聲說著話,孔半夏赫然驚覺曹莞的變化如此之大,原本就漂亮的長相和相得益彰的衣服裝扮,竟有一種驚人的嬌媚。孔半夏想:那個城市的女孩是否都是這樣漂亮呢?曹莞在上海讀經濟,開口時帶上一點兒上海腔的柔軟,和他們這些在北方求學的人大有不同。
  曹莞依然喜歡方懋揚,一見到和孔半夏握著手進來的方懋揚,聲音就頓住了,雙眼望著他,一雙明亮的眸子裏好像有千言萬語。
  大家都以為她會說些什麽動聽的話,卻沒想到她張口就奚落他:“方懋揚,這麽久沒見,怎麽轉眼人就變蒼老了?”大家一怔,方懋揚笑嗬嗬地同孔半夏一起入座,毫不在意地答道:“唉,咱理工科的都是這樣,你看阿遠。程潛,都是我鐵一樣有力的證明哪!”曹莞彎起唇,笑說:“我看江遠。程潛都還好,就你比較慘不忍睹。”服務員小姐上茶,方懋揚先把孔半夏的杯子遞給她,斟上茶。他痞痞地朝著孔半夏逼近,說:“我們家半夏看著順眼就行……呃!你看我順不順眼?”孔半夏被他突然在眼前無限放大的臉折騰得無奈,一把拍開他作怪的手,回了一聲:“我看你不要臉!”一夥人哄地笑起來,方懋揚卻自得其樂。他好不容易整個下午都可以和半夏膩在一起,拋開那些實驗室裏煩惱的難題,心情自然不錯。
  後來幾個人去KTV唱歌,半推半就下,孔半夏也唱了一曲,震驚四座。
  她的歌聲並不尖銳,娓娓道來,像是講一個故事。後來去KTV時,有人無意中幫孔半夏點了這首歌,已經是很多年後的事了。她憶起第一次唱這首歌時的情景,眼裏的淚就那樣洶湧出來。她坐在屏幕前麵,怔怔地看著轉瞬即逝的歌詞,喧鬧的空間裏,並沒有人注意到她忽然變化起伏的情緒。
  那還是剛開學不久,方懋揚拉著孔半夏參觀這座大學城裏的每一個角落。站在孔半夏學校校門外的大草坪上,他手裏哢嚓一聲,數碼相機真實地拍下了剛從高中跨進大學校門的孔半夏的表情。
  那一刻被永遠保存下來,他把它裱起來小心翼翼地裝在相框裏。後來那個相框被放在書房抽屜的一角,隨著時間靜靜流淌,演繹著年少時天真的回憶。
  用起伏的背影擋住哭泣的心有些故事不必說給每個人聽許多眼睛看得太淺太近錯過我沒被看見那個自己用簡單的言語解開超載的心有些情緒是該說給懂的人聽你的熱淚比我激動憐惜我發誓要更努力更有勇氣等下一個天亮去上次牽手賞花那裏散步好嗎有些積雪會自己融化你的肩膀是我豁達的天堂等下一個天亮把偷拍我看海的照片送我好嗎我喜歡我飛舞的頭發和飄著雨還是眺望的眼光時間可以磨去我的棱角有些堅持卻永遠磨不掉請容許我小小的驕傲因為有你這樣的依靠——郭靜《下一個天亮》孔半夏想:寫這首歌的人是否也擁有和自己相同的心境?原來愛情有這麽多相似的地方,自己卻還固執地以為,自己經曆的那段時光是這世上最獨一無二的寶藏。
  “半夏,放暑假了吧?你幾號回來?”學期快要結束,杜煬打電話來,笑嘻嘻地詢問。
  杜煬現在在一家小貿易公司當前台,每天接接電話。招待招待來客,無聊得冒泡。孔半夏正留在北京進行暑期黨員保先教育。兩人提到程潛,半夏說:“他也還在北京,學校要進行實習,會和我同一天回去。”“啊!那我去接你們!”杜煬聲音輕快,想到程潛,心情有點兒上揚。
  半夏和程潛回去的那一天,方懋揚被迫留在北京,他依依不舍地把半夏送上火車。“半夏,我會想你!”他腆著臉毫不羞澀地說,一旁的程潛卻被他鬧得害臊地別過臉去。
  孔半夏臉上一熱,被他拽著的手也回握住他。
  方懋揚被母親安排參加學院裏一個老師申請的國家自然基金項目,整個暑假都脫不開身。
  半夏和程潛下了火車,果然見到站台上不時眺望的杜煬。杜煬驚喜地朝他們走來,一把卸下半夏肩上的包袱,衝她和程潛露出一個大大的笑,璨若晨星。
  路上,孔半夏問了杜煬工作的一些情況。說話間,杜煬提到曹莞:“我昨天才知道她是我們老板的侄女!”杜煬說這句話的時候程潛看向她,她莞爾笑道,“她昨天心情還不錯,隻是沒有答理我。”程潛淡淡地替曹莞解釋:“她可能隻是沒有看到你。”杜煬點頭,“嗯,有可能。”暑假慢慢過去,方懋揚留在北京,杜煬上班,各有各的事情。
  這天早早地有人來敲半夏家的門,她打開門一看,竟然是江遠。
  “阿揚讓我來看看你。”他站在門邊,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孔半夏把他請進門。坐在她家局促的客廳裏,江遠並沒有四處打量,隻是溫和地開玩笑:“阿揚讓我來鑒定你的近況。他的原話是:'你去幫我鑒定鑒定孔半夏的近況,不要忘記拍照為證!'”“啊!”孔半夏半張著嘴,看著江遠眼睛裏有些尷尬的笑意。即使她已經習慣了方懋揚的厚臉皮,可是這樣叫朋友來她這裏說這些話,他也不覺得唐突嗎?這個人,真是的!
  江遠拿出相機,真要給她拍照。孔半夏一躲,相機哢嚓一聲,隻留下她的半個身影,還有一點兒模糊。江遠要重來,半夏不答應。兩人都是學醫的,稍稍聊了一些未來的計劃。江遠說:“我打算繼續讀研讀博,你呢?”“我應該是工作。”江遠蹙起眉,說:“現在大醫院裏基本都是碩士博士,雖然聽說你本科成績不錯,可是以這樣的文憑去工作並不容易被重視。”半夏咬咬牙,這樣的道理她何嚐不懂?可是醫學院本來就讀五年,五年之後還要繼續讀書,她不能想象父母肩上承受的壓力。當然這些她不可能對別人說,連對方懋揚也沒有說過。
  江遠一笑,說:“你好好想想,如果到時候還是想要工作,我可以幫你聯係一家醫院。”半夏嘴裏說著謝謝,心裏卻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有承江遠這一番好意的一天。江遠走後不久,方懋揚的電話就打了來:“怎麽樣,阿遠有沒有去找你?他有沒有幫我拍照?”“拍了。”他喜不自勝,喃喃道:“那我要催他早點兒回來……”半夏沒有聽他的喃喃自語,隻批評他道:“方懋揚,你是不是沒事情做?怎麽這麽無聊!”方懋揚一怔,他怎麽可能沒事情做?從昨天下午起一直在實驗室,處理數據直到剛剛才算出一個結果,連眼也沒合就給她打電話。他有些不高興,從來都是家裏寵著他,什麽時候自己的滿腔熱情被人家辜負過?
  “孔半夏,我從昨天到現在還沒睡過覺!”她一怔,她並不是真覺得他無聊啊。她隻是,隻是不好意思,她和江遠畢竟不是太熟。停了許久,她終於柔聲問:“累不累?那還不快去睡?”他不說話。靜默中她猶豫著,終於躊躇地說出口:“我也很想你,我已經買了提早幾天回去的票。”方懋揚這才帶著滿臉的笑掛了電話。
  “師弟,你這是給誰打電話呢,笑成這樣?”一個學姐才收拾好實驗室,鎖門出來就看到站在走廊上傻笑的方懋揚。
  “我女朋友。”他嘿嘿笑了兩聲。那學姐很驚奇,脫口問:“原來你有女朋友啊,那馮院士知道嗎?”方懋揚收起笑容認真地看向這位學姐,說:“還不知道,你也先別告訴她。”那學姐朝他做了個OK的手勢。方懋揚朝宿舍走,心裏還想著孔半夏說的要提早幾天回來的事。
  孔半夏並沒有說具體哪天回來,所以他天天期盼著。可是孔半夏的媽媽突然病了,她要留在家裏照顧她,一時走不開。方懋揚天天打電話問她哪天回來,她都模糊地回答“過兩天”。
  方懋揚這天終於火了,沉聲質問她:“孔半夏,你到底買好了回來的車票沒有?你是不是騙我的?”孔半夏的母親此時已稍有起色,她正準備收拾行李,聞言冷哼一聲,說:“我就是騙你的,一會兒我也不用去火車站了!”“你一會兒就去火車站?”他的聲音頓時充滿喜悅,“半夏,我去接你……你別坐火車了嘛,我給你買飛機票好不好?你立刻回來吧……我想立刻就見到你!”他在那邊興奮過了頭。他討厭火車的蝸牛速度,盤算著想讓她坐飛機回來,卻不想又被半夏潑了一桶冷水。
  “你自己買機票自己去坐飛機。我隻坐火車,明天早上到。”一大早還沒到站,她遠遠地就看到站台上那個穿著T恤不停張望的身影。她提著行李下車,他已大步跑過來,臉上淌著汗,說:“外麵真熱,你快放下,我來提!”他不由分說地一手奪過行李箱,一手抓著她。那隻手火熱的,一下子就溫暖了她略涼的皮膚。
  乘車回到他的住處,他放下行李,看她打開箱子整理衣物。她忙碌地轉動,他起先騷擾她不成功,最後也隻得幫著她收拾。好一會兒她終於滿意地停下來,他早耐不住,一把抱住她。兩個人挪動了幾步,他把她抱到餐桌上。
  孔半夏今天穿的是一條裙子。他擠在她身子中間,她稍稍岔開兩條腿,腿貼在他身側,燙燙的。
  他的頭抵著她的頭,鼻息交融。“半夏,這麽久都沒有見我,看我有沒有什麽變化?”她打量他,評價說:“新發型很不錯。”他眼裏笑開了花,說:“知道你回來,我特意去剪的。你喜歡就成,也不枉費昨天那個理發師揪著我坐在那兩個多小時。”半夏忍不住嗬嗬笑開來,說:“你在那裏坐了兩個多小時?你這是什麽頭?他給你一根一根剪的嗎?”方懋揚俊眉一揚,說:“你還笑!”他把頭欺近她頸窩,為非作歹,“我這不是怕你看久了我一個樣子,視覺疲勞嗎!”他的牙齒唇舌輕輕啄在她頸間最敏感的部位,她渾身輕輕一顫,拽緊他。
  他的手熟練地一路向下,在她身上放下一把火。他炙熱地貼著她,手有力地縛住她的身體,壓在她身上迫使兩人更親密地接觸。
  “半夏,你喜不喜歡我?”折磨人的快感像激流一樣湧上兩人的神經,節節攀升,在下一個瞬間他狠狠衝撞進她靈魂的最深處。一陣白光激閃,沉浸在旖旎裏的兩個人都頭暈目眩,耳邊電閃雷鳴……
  開學第三天,孔半夏突然接到江遠的電話:“半夏,你們解剖學的書可不可以借給我幾天?”“你什麽時候要?”“這幾天。你什麽時候方便?我去拿。”“今天下午吧。我給你送過去好了,正好我想去你們學校附近的市圖書館查點兒資料。”“那謝謝了。”下午半夏從圖書館出來,直接去江遠所在的Y大,給他打了個電話後就站在校門外等他。此時三三兩兩的學生聚在校門外,也有和她一樣等人的。旁邊有兩個女生正在討論找工作的事:“聽說現在臨床就業形勢並不好,好的醫院基本都進不去。”“誰說的?上一屆好幾個師兄師姐都進了大醫院,有個叫譚諫嚴的師兄聽說直接進了XH醫院心血管內科……”這時江遠走出來,看到她,走快幾步笑著過來,說:“謝謝你。吃了飯沒有?一起吃吧?”“晚上還有實驗診斷學的課,這個學期忙得人都喘不過氣來。”江遠表示理解地點點頭,送她上了車。此時正是乘車高峰期,她站在封閉擁擠的車廂內,想起剛才Y大校門口那幾個女生的對話,她也有同樣的擔憂。她看著窗外,夕陽下汽車穿過這個她生活了四年的城市。她想要在這裏立足。這是一個大氣和蓬勃的繁華都市,家鄉在她心裏已經褪色成一條涓涓的細膩河流,隻在記憶裏蜿蜒流淌,而眼前的北京,卻無疑是激流奔騰的大海。
  她一直記得許久以前中學班主任的激勵:“你們都應該做海上揚起的風帆。”“阿揚,你有女朋友了?”馮澄一下飛機回來就從學生嘴裏聽到獨子談戀愛的消息,帶著一點兒震驚,她衝著兒子蹙眉詢問。
  “媽,我已經是成年人了。”馮澄對聽到的答案並不滿意,“她是學生嗎?是哪個學校的?家是哪兒的?”“D大臨床醫學大四。我們是中學同學,在一起八年了。”“什麽?”馮澄徹底震驚了,“阿揚,你太胡鬧了!你一定要搬出宿舍是不是也是為了她?”方懋揚抿抿嘴,並不回答。
  他的母親又問:“她叫什麽名字?”他猶豫了一下,母親怒瞪他,一臉的嚴肅。他問她:“媽,你要幹什麽?”他的母親冷笑道:“我還能幹什麽?我關心兒子的交友情況,還能對她怎麽樣?”他知道真的把母親惹怒了,終於說:“她叫孔半夏。”“我想見見她。這個星期六我有時間,你把她帶來。”她說完擺擺手示意兒子出去。
  方懋揚憤恨那位師姐怎麽就那麽大嘴巴,把他有女朋友的事情說了出去!他把事情跟半夏講了,說:“半夏,你去見見她就好了,我媽媽這人不難相處。”誰會覺得自己的媽媽不好相處呢?
  那一次的見麵在孔半夏心裏留下深深的痕跡。他的母親用淺淡的口氣,從一開始就把方懋揚打發走,詢問了她一些關於學業的事情。
  他母親狀似無關地說起:“阿揚的外公退休前是政委,和那時省建築設計院的院長是老戰友。那個時候阿揚的爸爸正在爭取設計院副院長的職位,和他一樣有能力頂替那個位置的人不少,可是最後提拔了阿揚的爸爸……阿揚從小就對物理有天分,我一直培養他向粒子物理發展;畢業後他要保研,然後出國拿博士學位。雖然說是做學問,可是關係迂回,你們這些沒有走上社會的學生怎麽會懂?”後來他母親招呼他們一起在學校旁的酒樓吃飯,一直都和顏悅色的。孔半夏卻聽懂了她的每一句話。
  晚上,方懋揚打電話很高興地說:“我媽媽說你很不錯,一看就紮實勤奮,現在很少有你這樣乖巧的女孩子。”孔半夏冷哼一聲,說:“你媽媽是希望我懂事一點兒吧。”方懋揚一怔,問:“半夏,她是不是對你說了什麽?”這樣的對話沒有意義,孔半夏怎麽能做到在他麵前責怪他的母親?更何況,他的母親什麽都沒說,還在他麵前誇她紮實。勤奮。乖巧。
  孔半夏翻了一頁日記,那時候的字跡還很端正,不像後來記錄病曆養成的行草。
  “我喜歡你的時候不知道門不當戶不對是不可以在一起的。可如果我知道,我還會愛上你嗎?也許還是會吧。”這樣真摯的話在那時寫下來,用孔半夏現在的語氣讀出來,竟然是微澀的。
  半夏其實不能肯定,如果事情從頭來一遍,她是否還是會愛上他。她想:也許不會了。
  打掃的鍾點工徐阿姨問她:“孔小姐,房子我都打掃好了。窗台的花好像有些枯了,要去買一盆新的嗎?”問話暫時打斷了她的回憶。她放下日記本,轉身搖頭說:“我一會兒自己去買。”徐阿姨點點頭,和她道別,提著兩塑料袋垃圾走了。
  半夏從窗前的藤椅上站起來,迎著窗子坐久了,身子凍得有點兒僵。她捧起窗台上幹枯的小花盆,小心地把它們裝進白袋子裏,拎在手上準備出門。手機不停地在桌上旋轉,唱著優美的和弦。半夏拿起來看了看,是醫院的電話。
  她並不接起,而是拿了車鑰匙轉身走出門。步出小區,陣陣冬風刮過臉頰,她翻起的風衣在空中飄飛,脖子上的紗巾散發出淡雅的香氣。一年前買下這座位於三環附近的幽雅住宅,幾個月前用醫院獎金換了一輛本田Legend.從考取駕照到現在每天自駕車上下班,她越來越適應這個城市的生活,隻是早晨起來的時候仍會茫然:那個以為會相守一生的人不見了。
  從花市到麥德龍,再回來時天空已經昏暗,寥寥餘光從各色建築中透出來,也無法照亮這座城市蕭瑟的天空。桌上的手機又響起來,不依不饒。
  “喂?”“半夏,你白天到哪裏去了?醫院到處找你!”“今天我休假。”那邊嘟囔了一句:“第一次聽你說休假。我還當你真是拚命三郎,從不用休息的。”她失笑,說:“到明天之前,所有公事一概不理。”“啊?”那人驚叫一聲,她已經摁斷電話。
  半夏在廚房裏做了一頓晚餐,坐在白色的餐桌前慢慢食用,唇齒裏熟悉的味道,是綠豆湯的甜。
  後來,她進入大學的第五年,他保送研究生。她忙著四處找實習單位,他學業也更重,頻繁出入實驗室和課堂。她終於在一家小醫院定下來,每天早出晚歸。那一陣班裏的同學都計劃在市區租房子,她也不例外。這樣一來,他們隻能一星期見一次。
  等到周末的時候,他興衝衝地乘了一個多小時的車到她樓下,打電話來詢問:“半夏,你住哪個單元?”孔半夏從窗戶裏探頭出去,就看到站在樓下手握電話的方懋揚。她朝他揮揮手,大聲喊他。他起初沒看到她,好一會兒,才在千千萬萬個窗子中找到她。
  那是怎樣的開心,一時根本無法形容。他久久地抱著她,說:“半夏,我們這輩子都要在一起。”他朝她的室友問好套近乎,帶來各種點心拜托她們照顧她。
  可是實習醫生的工作非常累,經常值夜班,隨傳隨到,整日麵對呻吟哀號,一整天神經緊繃下來,半夏懨懨地感覺疲乏,回到房子裏便不愛說話。
  方懋揚其實也很忙,可兩人的忙是不同的,他忙起來常是在實驗室裏一天都不說一句話,隻聽得到儀表的聲音,每回出了實驗室他都恨不能立刻聽到她的聲音,把一整天沒有說的話補回來。
  她的態度和他不一致,終於某一天讓他在電話裏憤怒道:“孔半夏,你什麽意思?不想聽我說就不要接電話!”“我並不是不想和你說話,我隻是很累。”“我不累嗎?孔半夏,我很閑是不是?!”這樣的對話不斷,爭吵不斷,仿佛兩個人都是火藥桶,一碰撞在一起就要爆炸。
  當然,他們也有甜蜜起來渾然忘了一切的時候。
  那一次他們兩個星期沒有見麵,他突然出現在她家門口,手裏捧著龐大的花束。那是他從雲南抱回來的藍色妖姬,她都可以想象他在機場和飛機上是怎樣的被人“關注”。晚上他睡在她身邊,摟著她像一團火,燒到她也要炙熱起來。
  他的手觸遍她全身。熱血沸騰中,她忽然想到什麽,臉色突變,說:“不行!”她這裏並沒有避孕措施,平時都是他買。可是今天他隻是來送花,他們什麽都沒有準備。
  方懋揚並不放棄,他太想念半夏,想念的欲望輕而易舉地戰勝了他的理智……後來她吃了緊急避孕藥,可是沒有用,消失一個多月的經期令她這個醫學院的學生再明白不過,她要麵臨的是什麽。
  她恐懼,進而憤怒,她第一次對他有了這樣強烈的不滿和憤恨。她打電話給方懋揚,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歇斯底裏的怒罵。他此時正在實驗室,周圍人紛紛聽到電話裏傳出的怒罵聲,看向他。他難堪地避出去,低聲問:“孔半夏,你發什麽神經?”罵到最後她自己也覺得無力,他霎時又成了她心頭唯一的依靠,她哀聲訴說:“我懷孕了!”他一怔,好久才反應過來。電話裏他的聲音低沉焦急,卻奇異地讓她安心,他說:“半夏,不要怕……有我,你不用害怕!”方懋揚幾乎是衝出學校門口,攔了出租直奔向孔半夏所在的醫院。
  她正站在醫院門口,失魂落魄。
  他心疼地一把擁住她。那是孔半夏第一次在他麵前流露出這樣的神情,她顫抖地蜷在他的擁抱裏,仿若幼小的嬰兒那般無助。
  那一幅畫麵像是刻在了他的心上,從此他念念不忘。
  那是他從少年起就喜歡的女孩,後來痛苦地躺在手術床上孤立無助。他站在手術室外麵,清冷的走廊,幽深樓梯上傳來的陌生的腳步聲,仿佛一切都在耳邊回蕩。
  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樣急切焦躁的恐懼,甚至在他妻子生子難產危機的一刻,這一幕又跳出來,震顫他的神經,帶著融入血脈裏的無奈。
  他握緊了拳,拳上青筋根根顯露,那些疼痛的回憶仿若刺在心尖的刺,怎麽也拔不出來。
  半夏走出手術室,他把她抱坐進輪椅,推著她進病房,把她抱上病床。每一個步驟都像是詛咒,他對著病床上臉色慘白的女人發誓:“這輩子我都隻愛你!”他說:“半夏,這輩子我都隻愛你,你可聽好?”她都聽好了啊,她還牢牢地記在心上,可是在後來的後來,忘的人不是她。
  方懋揚每天很頻繁地往醫院跑,為半夏打點衣食。這一天終於引起母親的不滿。“實驗進行到緊要關頭,你天天不在實驗室,你要讓別人都說你的閑話是不是?阿揚,你的鑽研精神都到哪裏去了?簡直是玩物喪誌!”“媽!”“不用說了,這兩天你必須給我好好待在實驗室,分析結果。阿揚,你不能行差踏錯一步,有多少人期待你就有多少人等著看你的笑話!”他知道母親說得沒有錯。他握緊了拳頭,可是半夏怎麽辦?他不能放心她一個人在醫院裏。他打電話去醫院:“半夏,我今天不能離開實驗室,我找人去陪你好不好?”孔半夏淡淡地問他:“你要找誰來?”他猶豫了一下,說:“我……我找江遠?”“嗬!方懋揚,你要讓全世界都知道我為你墮胎嗎?你去你的實驗室,我並不需要旁人來參觀。”不歡而散,孔半夏內心抽搐。她知道他的難處,可她就是忍不住想:懋揚,你的實驗要緊,你可知道我的實習就此泡湯?
  他的所作所為在她心上狠狠地砸出一道天壑,墮胎讓她從此對他都有著隔閡,這樣的隔閡是當事人都不能察覺的一個潛移默化的存在。
  後來方懋揚一連兩天抽不出時間,最後還是忍不住托了江遠來看她,他已經不相信那些嘴巴靠不住的女人了。在他想來,江遠是絕對可靠的人選,江遠也絕對不會將此事到處宣揚。
  可是他不能完全懂得孔半夏的心思,尤其那個時候,她的身心都遭受著折磨。
  “半夏,阿揚托我帶了你喜歡喝的魚湯。”孔半夏躺在床上裝睡,並不睜眼。
  江遠坐了一會兒,走出去給方懋揚打了一個電話,再進來,怔怔地看著孔半夏躺在病床上的樣子。那是一種落魄的淒涼,他覺得這個女孩不應該被這樣對待。他和孔半夏也認識很久了,這樣的女生他敬佩欣賞,卻不知道阿揚做事怎麽這麽糊塗。他低低地歎了一口氣,把保溫桶放在她的床頭,轉身出了病房。
  那碗湯孔半夏最終都沒有喝,放在桌子上任其腐壞。可是她對方懋揚的感情,到底不能與對一碗湯的決絕相比。
  她很快又開始忙著找實習單位。醫學院的學生隻要基礎紮實。能力強,個個都有光明的前途,可是在這光明的前途到來之前,她還隻是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
  時間匆忙地從茂密的樹葉間褪去,學業已經接近尾聲,沒有多少經驗的學生並不能得到用人單位的肯定。相較於她對前途的擔憂,方懋揚上一個項目已經結題,正大張旗鼓地開始下一個課題。
  這天他被母親叫去,“你向別人借了許多錢?”他握緊拳頭,真痛恨那些傳播是非的人!他並不是欠錢不還,憑什麽這些事又傳到母親耳朵裏?這些年輕時候吃的虧日後逐漸養成了他謹慎的性格,可是此時,他隻不過是一個憤怒的青年。
  “媽,你可不可以不要每件事都管著我!”“我不管著你?你幹的都是些什麽事?你以後是要當老師繼續從事研究的人,這些事情在日後會成為你的致命傷!還有那個女孩子,她以後是什麽打算?”他的母親突然詢問起半夏,他一怔,懷疑地看向母親,她是不是知道什麽?
  他的母親表情平淡,終於讓他安下心來。“半夏正在找工作,希望留在北京的醫院。”他猶豫了一下,又說,“媽,你是不是認識人……”馮澄蹙起眉,說:“你汪伯伯現在在爭取提正,你不要拿這些事情去煩他……我看半夏是個精明的孩子,學校成績又好,她用你去替她操心嗎?倒是你,管好你自己,少叫我操點兒心……”母親語重心長,可他從小聽到大,總有煩的時候。等到出來,迎麵走來的師兄師姐他此刻看著也都覺得陌生與厭煩。
  他打電話給半夏,和她在偷來的空閑裏聊上幾句,他有氣無力的語氣讓她驚覺他的不正常。“方懋揚,你怎麽了?”她出聲詢問。他淺淺地對著電話一笑,說:“我沒事,隻是很想聽你的聲音。”她以為他是因為實驗進展不順,問:“是不是遇到什麽難題了?”“你男朋友我能那麽沒用?在實驗室裏我向來所向無敵。”“是,你如魚得水,你天生就該研究物理。”“是吧……”他語氣一滯,仿佛突然間覺得這世間隻有半夏是貼心的,是懂得他的。他猛地生出一種衝動,這種衝動讓他開了口:“半夏,我們結婚吧!”孔半夏那時正在擁擠的公交車上,才在一輪麵試中被淘汰。車窗大開,方懋揚略低的聲音隨著忽起的風卷起來,飄進她耳裏。透過嘈雜的電波,她甚至能想象到他眼底動人的明亮,和帶著水光的溫柔。窗外是怎樣鮮活的夏日已不複記憶,隻剩下電話裏的那個人是她一生的依靠。
  他屏息等待著她的答案,寂靜的實驗大樓裏,他倚欄站著,靜待電話那一頭足以讓他期待一生的答案。
  “好。”她以為這就是一生了。可這隻是一個繽紛的泡沫,就像絢爛了一季的夏花,她輕輕地伸出手指,想要觸碰,它卻忽然在她眼前凋零敗去。
  “媽!我要娶她!”“你們都還沒有畢業,即使她畢業後你們結婚,可你有什麽能力去娶她?”“我可以兼職,很多學校都有意叫我去講課。”他母親一怔,“你的誌向就隻在這裏?你的研究要怎麽辦?一心不可二用,你的才能終有一天要消失在那些平淡無奇的課堂上。”他不認同母親的話,態度依然堅決。他母親又說:“這裏是學校,這麽大的事,等這星期你父親回來時我們再討論。”他以為他母親已略有妥協,欣喜離去,卻不知道她那天晚上就找到了孔半夏的住處。“半夏,我是馮阿姨,在你樓下,你有空嗎?我有點兒事情想對你說。”孔半夏戰戰兢兢地站到鏡前整裝,套好外套,小跑下樓。快到一樓門口時,她才又鎮定了步伐,昂首走出去。他的母親站在車邊。半夏帶著笑輕聲問:“馮阿姨,您有什麽事嗎?”“阿揚告訴我,你們打算結婚?”她低著頭,閃過一絲羞澀,手緊張地絞著。他母親的聲音響起:“阿揚那孩子真是胡鬧,你們現在誰都沒有經濟基礎,怎麽結婚呢?結婚沒有你們想象中那麽容易,柴米油鹽……怎麽應付?阿揚那孩子從來沒有吃過生活的苦,半夏你應該知道的,你爸爸媽媽那樣的生活不適合你和他。你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優秀人才,不要讓生活和婚姻過早地磨平了你們的棱角。”她臉上閃過一絲難堪,抬起頭來問:“阿姨,您是什麽意思?”他母親聽到她的語氣,臉上也淡了幾分,說:“我的意思是我不會讚同阿揚這麽早結婚,我想阿揚他爸爸也不會同意。你們何不再相處幾年考慮清楚?等你們真正踏入社會,懂得了人情世故,也許就會發現,對方並不是最合適的。”孔半夏絞緊的手指忽然放開來,仰著頭,臉上是強裝出來的驕傲,說:“他會娶我,我會嫁給他。阿姨,我和他在一起九年,如果不合適也不會等到現在才發現。”她鎮定的語氣讓他母親蹙眉,可她並沒有再說什麽就上了車。
  那是怎樣的難堪,要壓折她一身的傲骨?
  曲起的背為什麽要不畏懼地挺直起來?
  他媽媽都沒有見過她父母的生活,怎知道她的成長沒有家庭快樂?她的家不比他的家有錢有地位,可是她得到的幸福和快樂一樣不比他少!
  唉,輕輕一歎,已經是工作後的第三年。
  “孔半夏孔小姐?”男子微笑,她點點頭,坐下來。
  侍者上茶,手邊精致的陶瓷杯裏蕩出縷縷輕霧。
  窗明幾淨,隔窗還可以看到對街高聳的商業大樓。她甚至沒有直麵打量坐在對麵的男人,就不經意地將眼光看向了窗外。寒風在光禿的枝頭打了個圈,又席卷向別處。這個時候對麵的男人開口,聲音清晰溫和:“孔小姐平時也是忙人吧?約在這個時間見麵。”她隨意地答道:“我平時工作時間很不固定,隨時都可能要趕回去……”她轉回目光,看向他,“所以請不要介意。”視線對上,她才發現原來這個男人非常英俊,目光熠熠,鼻梁高挺,唇線也生得分明。得體的正裝和他相得益彰,顯然涵養很好。
  她想:每周一次的相親宴,這個男人應該屬佼佼者。
  隻是這樣的男人或許並不需要相親,她這麽想著,也就這麽問出口:“您一表人才,何需相親?”他聞聲輕笑,道:“孔小姐不也條件出眾,又何需相親?”他把她的問題輕而易舉地拋還給她,眼神專注地看著她。
  她但笑不語。
  窗外枝頭早已凋零,瑟瑟冬風中,還有這一間咖啡室的溫暖。
  為什麽要相親呢?
  也許知道這一生的緣分早已經用盡,也許知道再沒有緣分遇見另一個他。

  第四章 最殘酷的相逢
  那些日子她整日整夜地恍惚,無論如何也睡不著。閉上眼睛他的臉就飄在眼前,那麽清晰,清晰得好像就要朝著她笑。她想,原來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運,終究已經被注定。
  回憶就在眼前,就像童年在大樹底下拍的畫片,在門洞前彈的玻璃珠,央求母親買來的口紅糖,黑白電視機裏播放的日本動畫片裏的一休哥,人們腰間掛著的張揚的BP機,她和方懋揚在籃球場上的廝殺,兩人共騎一輛單車在街頭巷尾的不斷穿梭,買隻是兩毛錢一根卻很美味的冰棒。
  回憶裏有汗流浹背的慘狀,有短發飄飛的張揚,有他們最好的時光,隻是通常好景不長。
  半夏銷假回醫院,有鋪天蓋地的工作等著她。四五個小時站在手術台前聚精會神,耳邊是機器規律的響動聲,可以叫人渾然忘我。
  手術完畢,手術室門口的病人親屬往往感激涕零,讓她覺得她的生命有著偉大的意義。她的生活一點兒沒有多數大齡獨身女子的空虛和孤獨,相反,她很忙碌。她的老師是國內心血管內科翹楚,連帶她也在醫學界嶄露頭角,年前接連有兩篇論文都刊登在核心期刊,這令多少人羨慕不已。半夏才進入醫院工作兩年,已經破格升任主治醫師,在醫學院裏也是最年輕的副教授。她上的課很受學生歡迎,由她帶的研究生,每學期都榮獲頭等獎學金。
  她脫去手術服趕往學院上課,上完課便留下來和研究生一起討論問題,偶爾還要幫老師跑跑課題,回到家裏毫不倦怠地查閱各類文獻,了解醫學界最新科研成果。
  她打開郵箱,看到垃圾郵件擠滿郵箱。她挑出幾封學生發來谘詢成績的郵件一一回複,正要關掉Foxmail,突然看到一封署名孔醫師的郵件。
  她點開來一看,竟然是遠光醫院的挖腳公函。他們給出的條件倒很優越。遠光醫院她是知道的,是本市頗有名氣的一家私立醫院,醫療設施和醫生陣容都十分強大。隻可惜她的授業恩師在這裏,她無跳槽打算,也不會因為一點兒蠅頭小利轉去另一家醫院。
  十點十分的時候手機響了,她接起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是孔小姐嗎?”“我是。”“我是譚諫嚴。”她微微一怔,然後記起譚諫嚴正是上一次的相親對象。
  “有什麽事嗎?”對方笑道:“孔小姐還記得我?”“您的名字如雷貫耳!”她打著哈哈。對方笑聲爽朗起來,直接問道:“孔小姐什麽時候有空,不知可有榮幸和你一起吃頓便飯?”她習以為常。以前相親之後也不是沒有再約她吃飯看電影的,隻是時間長了都不了了之,連她自己都找不出症結在哪兒。
  她答應,電話裏的人便問她想吃什麽,她往往都會說隨便,由對方拿主意。這樣的事她並不上心,有約她去五星級酒店的,也有人帶她上路邊小飯館,那些人起初都興致昂揚,後來卻全都說:“孔小姐,我覺得我們不合適。”開始的時候她震驚喪氣,想她堂堂名校醫學博士,長相不差,月薪不菲,獨立,工作家事一把罩,怎麽還有這許多人看不上她?
  這個時候她都會想起記憶裏的那個人,是不是之前在他那裏受過傷,所以變成感情白癡,誰都不待見?
  “那就上次吃飯的地方吧,那裏的西餐也還不錯。”電話那一頭男人又說話了。她想了想,回答道:“明天晚上七點我有時間。”“好,我去接你。”對方幹脆利落地回答,道別後掛了電話。這樣目的性濃厚,也不用她拿主意,多省心省力!隻是母親一通通打來的催命電話叫她灰心,她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把自己嫁出去。
  那時候方懋揚問她:“半夏,你想要什麽樣的婚禮?”可是那時候他們身上所有的錢加起來也隻夠去民政局領一本結婚證。
  她最終沒有跟他去民政局,這樣的事情她做不到,這樣的婚姻她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沒有他家裏的支持,她也無法對自己的父母交代。
  父母養她這二十年,不是要讓她連結婚都偷偷摸摸的。
  可是後來才知道,原來那是她唯一的一次機會,錯過了就再也沒有。
  剛開始那段時間她時常後悔,後悔如果當初沒有想那麽多,如今的局麵會不會好一點兒。後來才明白,即使悔青了腸子她也還是現在的孔半夏,她和方懋揚已經一點兒聯係也沒有了。
  她當初對方懋揚說:“不要緊,我們再忍一忍,咬咬牙就過去了。”她以為時間長了他父母就能接受她,她以為時間長了,他父母就能知道他的堅定。
  可是咬咬牙的時間還沒熬過去,他們已經散了。
  那些日子她整日整夜地恍惚,無論如何也睡不著。閉上眼睛他的臉就飄在眼前,那麽清晰,清晰得好像就在朝著她笑。她在床上痛得死去活來,身體蜷成一團,抖得像篩糠的篩子。這樣痛時她還要想一想他是否也和她一樣!
  攪碎的五髒六腑仍不放過她,自虐一樣可悲地想著他的一切,仿佛不是這樣自虐便不能夠解脫!
  她兩個星期瘦去十斤,在那樣關鍵的時刻消沉得像樓道陰影裏走出來的鬼魅。她跪在老師麵前想要回她曾經拒絕掉的保送名額。雖然為時已晚,可導師後來依然千方百計地為她要來了名額。
  誰也不知道那段時間她心裏撕心裂肺的痛和絕處逢生時下的決心。
  她哭著打電話回家,父母驚慌失措,都以為她在北京出了什麽大事,直安慰她不要緊,天塌下來都有他們頂著。
  到後來聽到她說想要讀研,她媽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才想起罵她胡鬧,“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傻?這是好事呀……我和你爸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你爸坐在我旁邊大氣都不敢出,就怕一出聲把你嚇跑了,掛了電話我們再也找不到你。”她淚流滿麵,在心裏狠狠罵自己不孝。這些年來一顆心全撲到方懋揚身上,到頭來方懋揚成了一抹影子。一隻泡沫,隻有她的家人才在最後做了她最堅強的後盾。
  她後來讀在職博士,也隻為減輕父母肩上的擔子。
  她省吃儉用,一門心思撲在學問上,隻盼將來有一天她能靠這滿腔學識出人頭地,抬頭挺胸地站在那些曾經看不起她的人麵前。
  她不要再低人一等,亦不是配不上那些龍鳳的卑微麻雀。
  後來她才知道方懋揚母親的態度已算是很好的,那麽客氣,亦沒有用汙穢不堪的語言羞辱她。
  她同寢室一個不言不語的女孩,有一次喝醉酒後語出驚人,淚流得稀裏嘩啦,說起自己的初戀,哭訴對方母親如何打來電話劈頭蓋臉地羞辱她。
  她的眼淚不斷流出,滑進嘴裏渾然不覺,那是她從沒有在半夏麵前流露過的瘋癲醜態。
  “半夏,他媽媽說'我們家不是扶貧的,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價'……我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侮辱!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和他是不可能的了……”孔半夏聽了,當即愕然。她沒想到經曆這樣相似的兩個人居然成了室友。從此以後,她對那個女生比對別人都親切和善。
  她沒有把自己的秘密同她交換,卻與她有相同的痛。那幾年看到那個女孩兒的不言不語,就更加下定決心要讓自己過得好一點兒!
  後來她順利畢業,跟著導師賣命。最初的一年她什麽苦累的活兒都幹過,慢慢地,生活給予她回報,讓她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孔半夏收拾起心情,翩然赴約。晚間七點的街道非常擁擠,車輛穿梭,大小的紅綠燈絡繹不絕,性急一點兒的恨不得棄車而去。她向來準時,七點差兩分的時候推門走進咖啡廳,那個男人已經衣冠楚楚地坐在窗旁,正在翻閱雜誌。
  她走近瞥一眼便發現那是最新一期的中國心血管病研究雜誌,她的樣刊也是昨天雜誌社才寄到的。
  “譚先生也發表了文章?”他聞聲抬頭,目光炯炯並且麵帶微笑,“我剛看了孔小姐的文章,你關於心力衰竭的研究角度很新,這個方向國內研究確實少有涉及。”“譚先生過獎了。”“孔小姐想吃點兒什麽?”“和上次一樣好了。”其實她早已不記得上次吃的什麽。可對方笑一笑,招來waiter點單,隨意說道:“原來孔小姐也是一個念舊的人。”他這樣說的時候眸子裏有點點星光,叫她莫名。
  她輕笑著反駁道:“隻是一道菜,何以見得?”他笑答:“每個人的思維都有固定模式,你常吃同一道菜,證明你並不是一個喜歡放開自己的人。也許你隻是覺得上次吃的菜並不壞,又怕新的口味會不合胃口,其實你未必記得上次吃了什麽。何不放開心胸去嚐試?”她一怔,立刻表示不讚同:“你怎知我沒有嚐試?”他的眼神突然定住,直直地盯向她。
  她佯裝坦蕩地回視,目光裏卻帶上一點兒防備。她的神態落在譚諫嚴瞳底。他眸光一動,看著她滿副武裝的模樣,坦然地解釋:“你怎麽跟刺蝟一樣?我隻是剛好知道這兒的廚師是美國人,想推薦你嚐嚐這裏的烤什錦腹脊牛肉。”啊,原來隻是這樣。
  譚諫嚴送走半夏後返回醫院,同事攔住他,問:“諫嚴,上次你代替我去相親見的那位小姐如何?”譚諫嚴眉目一動,看對方興致勃勃,不置可否地回道:“一般。”那人點點頭,說:“就是嘛。我就說護士長吹牛,這年頭本來就僧多粥少,這樣好的市場前景還要淪落到相親的女人,怎麽可能會又漂亮又智慧,德才兼備,色藝雙修!”德才兼備,色藝雙修?護士長這樣形容她的?譚諫嚴眸子裏有光一晃而過,心下琢磨道:“也許呢。”下午孔半夏在醫院裏值班,正在水池前涮水杯,聽到有人問:“小孔,你下午還有手術嗎?”她搖搖頭,說:“沒有,怎麽了?”院裏會叫她小孔的人不多,此時說話的正是他們科室的主任溫霞。
  溫霞笑笑,說:“最近商場都打折打得厲害。我早想去轉轉,這兩天心裏都癢了。”她心領神會,開口說:“剛巧我也想去看看,下午我和你一起去吧。”溫霞一聽自然高興。
  醫院本來就等級森嚴。階級明確。主任親自邀她去逛街那叫“抬愛”,如果她不識趣,那就叫“不識抬舉”,而這是一個講人情的社會,不識抬舉的人往往都不大會混得太好。
  她陪著溫主任逛遍王府井大街,累得頭皮發麻,隻想回家倒頭大睡。偏偏手機這個時候響起來,她看都不用看也知道是醫院來的電話。
  “小王,什麽事?”“孔醫生,醫院來了一個病人,賈主任讓您立刻過來一趟。”半夏一怔,說:“是什麽病人?今天並不是我值夜班啊。”“對方好像是賈主任的朋友。”老師的朋友?那多半是皇親貴胄,嫌年輕的醫生伺候得不舒服。
  孔半夏不敢再猶豫,把車開回了醫院。
  才走進心血管科,她已經看到在值班室門口不停張望的小王。她淡笑著走去問她:“人現在在哪裏?”“剛轉到住院部,賈主任讓您一來就過去,病房號是B908.”住院部九樓的病房全都是單人套間,條件優越,設施豪華。這人果然是大大地不得了。
  孔半夏想著,腳下步子沒停。
  晚上的醫院靜得嚇人,全沒有了白天的嘈雜喧鬧,從樓梯間裏往上走去可以聽到自己腳步的回音。她想起自己剛到這家醫院的時候,都不敢獨自一人爬這陰森森的樓梯。
  頭頂的光線昏暗,白綠的牆壁也透出幽幽冷光。半夏走到B908門口,輕叩了兩下門。不一會兒門從裏麵打開來,他們科的一個小護士探出頭,見到她馬上笑臉親切地喚道:“孔醫生。”小護士說話聲音不大,退開一側等半夏走進門後,才關門跟在她身後一起進來,一言一行都涇渭分明。在這裏待久了,人人皆刻板機械,一舉一動均無須考慮。資曆高一點兒的抬頭挺胸,揮灑自如;資曆低一點兒的點頭哈腰,唯唯諾諾。就是名牌醫學院畢業出來的高材生初來乍到也不會例外,同樣對待。
  她走進裏麵就看到老師站在病床前和家屬說話,她隱約聽到幾個詞匯,微微蹙了蹙眉。
  看她走進來,老師便轉頭對她說:“病患一直有習慣性心絞痛,這一次發作比較激烈,有昏迷現象……”她凝神聽著,老師交代完病情忽然說,“半夏,這位是病人家屬,也是我的老朋友。”她聞言看向那人,隻覺得轟隆一聲,回憶裏有什麽東西炸開來,連眼前都泛出一道猛烈的白光。
  視線一點一點地恍惚,她看著那人,那人也略帶吃驚地回看著她。那人先開口,好在是對她老師發問:“修海,她就是你的得意門生?”“怎麽,看上去不像精明伶俐的?”那人張了張嘴,臉上竟有一絲尷尬。半夏卻不再注意這些,她此時迫切想要知道病床上的人是誰。
  可惜那人正側著臉躺著,剛好背對著她。他長長的身子在被子裏隆成一道長弧,看起來應該十分高大。
  她覺得自己的心猛地一抽,就呼喝著要罷工,腦子裏不知怎麽就鑽出那句“半夏,你想要什麽樣的婚禮?”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自己都記不清楚了,隻知道那些話依然清晰地在她的腦子裏轉,每發出一個音符都叫她心底發虛。
  那是她一輩子都忘不了的話。
  “老馮,你也別在這兒守著了。看我多夠意思,把我最優秀的學生叫來替你兒子守夜,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他暫時病情穩定,我們都不是什麽清閑的人,就別在這兒耽擱了。”“可是……”“可是什麽?我先說好,除了我,這院裏就屬她最優秀。你要是看不上,我可是一把老骨頭了,沒工夫伺候你家這小子……”“我……”半夏從來不知道昔日她以為能言善道。氣勢逼人的人,如今也能這樣被人攔著說不出話來。
  最後,老師和那個人都走了,病房裏除了病人就隻剩她和剛才那個小護士。柔弱的光疏離慘淡,小護士問她:“孔醫生,您喝不喝茶?”她搖搖頭,走近病床。
  那是怎樣一種心情?他們有多少年沒有見過麵了?她真怕走近一看,便是好夢不堪憶,他再也不是記憶裏的樣子!
  匆匆的七年過去,他怎麽可能還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她真傻!
  她暗斥自己極端可笑的想法,卻又懷著某種畏懼的心情走近他。他瘦高的身子在白花花的病床上不安分地扭動了一下,嘴裏喃喃了一句什麽。她聽不真切,一顆心卻飛撲出來。
  以前上大學的時候,她偶爾留宿在他那兒,半夜躺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會突然翻個身朝向她,嘴裏喃喃一句“半夏”,人已經靠著她,胳膊自動把她攬在懷裏。
  分不清那時候他是醒是睡,可是他那一聲“半夏”,卻總是叫她格外安心。
  他們怎麽還能見麵?!她狠狠地在心底朝著自己發問。
  最初的那幾年她毅然決然和他斷了聯係,就想好了永不相見。她確定有那麽一種人是應該被埋藏在心底好好保存的,然後老死不相往來。
  因為幾乎毫無疑問,他們一相遇,回憶便會如同洪水猛獸一般凶猛朝她撲來,一塊一塊刨去她身上的血肉,血肉模糊中還要她忍受記憶的折磨。
  她歎了一口氣,無奈之感漸漸生出來。
  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的病人裏會有一個叫方懋揚的人。如果知道,隻怕她抵死不會從醫。
  他閉著眼,這會兒又睡得安然。他唇色不好,頭發長了一些,臉頰略瘦,眼睫毛還是又長又密。她還依稀記得他睫毛掃過她臉頰時的騷動觸感,一切都那麽朦朧。
  她怔怔地看著,仿佛能幻想出他睜開眼,眸光過處是怎樣的蠱惑,叫她心髒為之停止跳動。
  這世間,也隻有他能夠蠱惑她。她哀哀地吐出一口氣,是許多年沒有的幽怨。
  她還沒有做好再見他的準備,他怎麽就出現在她麵前?她悵然地想,他可有另尋新歡?他可有妻?他生活的幸福嗎?他有沒有懷念過她?
  一個接著一個的問題蹦出來,此時竟然有千言萬語都想要問他。
  可半夏到底是不希望遇見方懋揚的,因為她現在仍無法坦然麵對沒有他的不幸福。
  她怔怔地站在床前,直到身後的小護士喚了她一聲,她才回過神來。她有一點兒緊張,過去的一切已經如同幻影,她怎能還輕而易舉地陷入其中?
  斂了斂思緒,她走至床尾拿下他的病曆細細查看。病曆上每一個字都寫得分明,他的身體已無大礙。以前他身體很好,她有點兒想不透他何以這麽年紀輕輕就患了心血管病。
  這樣的病大抵不容易根治,像顆定時炸彈一樣跟著他。現在治好了,將來老了又會複發,如果照顧不周道,隻怕不用等到老了,過個三五七年就要發病。
  她眉頭皺得緊緊的,一旁的小護士悄聲問她:“孔醫生,很嚴重嗎?”孔半夏搖搖頭,說:“不嚴重,隻要注意休息不會有大問題。他不過是最平常的心絞痛症狀,也無其他惡化跡象,會昏倒多半是平日裏作息不規律,過度疲勞造成的。”她早知道他的習慣,在實驗室裏一待就沒日沒夜,如果不是偶爾想到她,出來打一個電話,隻怕是要以實驗室為家的。
  她把病曆放回原處,坐到一邊的沙發上。她還要在這裏待一整夜,一想到要麵對他這麽長的時間,她就不停地簌簌發抖。
  他們在一起太久,所以分手後重逢,她仍沒有辦法把他當陌生人看待。
  晨曦升起,病房裏光線一亮,她就起身離開了,臨走前不忘交代:“我上午要回醫學院上課,如果有什麽事你就聯係梁醫生。”半夏走後,日上三竿了方懋揚才醒。醒來的時候他看著病房有一瞬間的失神。他不常生病,住院也是從來沒有過的。
  他清了清幹澀的嗓子,病房裏的護士已經發現他醒過來。
  “方先生,您醒了,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他搖搖頭,斂眉出聲問她:“這是哪家醫院?昨天是誰送我來的?”“這裏是S醫院,您同事還有您母親把您送來的,不過現在他們都回去了。”他“嗯”了一聲,靜靜地靠在病床上。窗簾被卷起來了,病房外麵陽光明媚,冬日溫和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也帶著一股暖意。
  他看著走進來的醫生有片刻的失神。梁煜華是聽到護士通報說B908號房的病人醒了過來例行檢查的。孔半夏那個女人向來負責,這一回卻把自己的病人拋給他,著實奇怪!
  他心裏探究著,打量眼前這個病人,依照慣例問了他幾個問題,做了一些簡易的身體檢查。
  藥都是賈老頭指定的國外頂尖的藥。病床上安靜的男子看起來有點兒冷峻,應該是來頭不小。
  “在這段時間進食不應過飽,禁絕煙酒。再留院觀察一天,明早沒什麽問題就可以出院了。”他交代著注意事項。男子眉頭動了一下,才要張口,他當醫生這麽多年,自然見過這樣的病人,早知道他要說什麽,不消片刻已截住他的話:“不想住院是嗎?不想住院和上頭商量。這樣的安排不是我決定的,是賈主任和您母親的意思。”他眉頭皺得更緊,卻不再說話。
  梁煜華走出病房還在納悶,這個人怎麽這樣沉默?他給人的感覺讓他不知怎麽想到了孔半夏,覺得這兩人氣質非常相像。
  孔半夏這一天上課都難以集中精神,好不容易下課鈴打響,她也不像平常那樣留下來回答學生的問題,匆匆地拿起教案就走。
  她知道他就在醫院裏,卻不能坦然走進他的病房像詢問其他病人一樣詢問他的病情。她靜靜地坐在辦公桌前,手裏緊緊地握著一支鋼筆。
  北方有暖氣,房子裏一點兒也不冷,可她偏偏還是直打哆嗦。
  她恍惚又想起那幾年的事,想起那樣慘烈的分手。那晚她狠狠地把手上的水杯砸到他腳前,一聲脆響,水杯落地,濺濕了他的褲腳。
  他也在氣頭上,竟然伸手打了她一巴掌。
  那一個巴掌打下去,隻聽見啪的一聲脆響,兩個人都懵了。
  這畢竟是他們誰也沒有經曆過的。她不可置信,臉一陣一陣抽痛。她抬起頭來怔怔地瞪著他,隻覺得他表情凶惡,麵目猙獰!
  他也一時還沒有緩過來,驀然有些呆愣。
  她突然覺得眼前的人很陌生,頰上還熱辣辣的痛。他打得真用勁,她連牙齒根都痛了。
  她想要轉頭衝出門去,但她素來怕黑,要是這樣做的是別人,刀山火海她閉著眼也就跨過去了。
  偏偏這個人是方懋揚,她已經不習慣在他麵前耍倔脾氣。她沒有走,沒有走出那間房子,隻是坐在沙發上不停地哭。
  他也愣愣地站著,緊緊攥著拳。
  她不去看他,她甚至不曉得要怎麽辦。她不知道是不是還可以原諒方懋揚,她也不知道別人談戀愛是不是挨過打。一時間茫然全無頭緒,隻有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接連不斷地落下來。她想起是誰說過女人的眼淚如珠如寶的,她隻覺得此時眼淚是她全身最廉價的東西,無窮無盡地湧出眼眶,沒完沒了地想要淹沒她。
  她哭得連為什麽要砸杯子都不記得了,為什麽要和他吵也不記得了,隻覺得痛,覺得委屈。
  哭到最後已經不能發音,隻一聲聲抽著嗓子,嘶啞的聲音難以入耳。
  現在她閉起眼睛想:女人總是要委屈自己才能得到幸福。
  淩晨四點,窗外的天已經蒙蒙亮,房子裏還黑得看不大清楚,他們兩個人就這樣僵持了一夜。
  她最後坐在沙發上,帶著哭腔說:“方懋揚,我們分手吧!”他身子重重地一震。她說過好幾次分手,可是這一次,兩人都以為是什麽不可饒恕的事情,他沒有敢挽留她,隻是狠狠地將握著拳的手指甲都掐在肉裏。
  天大亮起來了,那樣炙烈的溫度已不能溫暖他們。
  後來孔半夏所見漸多,幾個朋友在她麵前猶有餘悸地吐苦水:“他凶起來的樣子讓我擔心以後要遭受家庭暴力。”可這樣說的人最後到底還是好好地在一起。人生哪有什麽十全十美,男人打女人雖有點說不過去,可也很無奈。
  她後來想過,挨一巴掌其實也沒什麽關係,小時候不也是在父母的打罵下長大的嗎?可到底不能原諒他,是他踩上她心底的雷,所以轟隆一聲,炸得他們都血肉橫飛。
  時光已然過去,他們已經隔了千山萬水,再轉眼,便隻能以這種方式相見。
  孔半夏拐彎抹角在梁煜華麵前提到方懋揚。梁煜華摸摸鼻梁上的鏡架,笑笑說:“那人就是普通的毛病,偏偏家裏有錢有權,才出動賈主任親自照顧。”這些孔半夏自然比他清楚,她想問的並不是這些,她想知道關於他的現狀。他在沒有她的這幾年裏都有了什麽樣的成就?他現在可還是以前的脾氣性格?他可還那般大大咧咧。不計後果地張揚?
  她自己不敢去見他,在那層樓查房時都提心吊膽。
  這會兒,她正低頭記錄病人的病症,房門被推開來,她無意間轉頭,就看到穿著病號服的他站在門口。
  他在她轉過臉的時候目光一怔,滿眼都是驚愕。他還是愣在那裏,她已經出聲詢問:“有什麽事嗎?”她心底克製不住地顫抖,她不知道她發出的聲音是否也如她拿筆的手那樣簌簌地抖著。
  他終於收起了驚愕的神色,卻還是直直地注視著她。
  “不好意思,我可能走錯病房了。”他的肩動了一下。
  她“嗯”了一聲,等著他離去,誰知他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直到這個病房裏的病人都感覺到那股詭異,略略起疑,叫她:“孔醫生,我的病什麽時候能有起色?住院都十多天了,痛起來還是無法入睡。”她狀似專心地回答病人問題,收回目光。門口處傳來輕淺的關門聲,她聲音一頓,胸口陣陣悶痛逼上來,這才發現出了一身的虛汗。
  嘴上說出來的話也不得要領,她看著病人一臉越來越迷茫的表情,終於停下,找了個借口離開病房。
  她關上門,轉身才走了幾步,就聽到身後響起熟悉的聲音,是化成灰她都記得的聲音:“半夏。”她腳下步子一滯,轉過身來,臉上帶著努力很久才顯出的平和的笑,說:“好久不見!”方懋揚站在走廊上,一張略顯蒼白的俊臉,她清楚地記得他的身高:183?5cm.他神色疲憊地掃過她的臉,說:“原來你是這家醫院的醫生,沒想到還能碰到你。”嘴角隱隱帶著一絲淺笑。
  她有一點兒局促,覺得頸後陣陣冒著虛汗,慌亂中說道:“你這種病發作時應該立刻休息,停止一切活動,病症就會消除。”換句話說,如果他不是逞強,不會弄到昏倒住進醫院這麽嚴重。
  他表情一怔,隨即凝視眼前的人。“原來你早知道我住進這裏。”她牽牽嘴角,說:“賈主任特殊照顧的病人不多,隻怕全醫院都認識你。”他狹長的眸子裏神色忽然變得平淡,已不若剛才熱切。她也匆匆告辭,腳下步子如飛,一下子拐出轉角,消失在他的視線裏。
  她衝進洗手間裏,使勁擦了把臉,抬起頭來,鏡子裏的女人長發,細眉,眼睛裏有脈脈的幽怨。
  這個女人是她嗎?她搖頭,不敢確定。
  她已經許多年沒有露出過這種表情,她不是已經學會了逢人就笑,學會了不想他嗎?她哀哀地吐出一口氣,才在鏡子麵前重整旗鼓。她不可以那般沒有骨氣,甚至連當年都不如!
  程潛也在北京工作,今晚就是他約半夏去小鳳翔吃飯。
  小鳳翔是他們常去的一家酒樓,店堂不大,小包間卻很多,做的湘菜很地道。半夏和程潛都愛辣,時常約在這裏聚頭。
  程潛來得晚,半夏已經點好了菜。這裏的服務員都認識她,每次她一來都直接把她領到南麵的包廂,那裏幽靜,不像靠近大堂那邊喧鬧。
  程潛現在自己開了一家小公司,她和杜煬都喜歡戲稱他程總,每次吃喝從不忘叫上他去買單。
  “杜煬這兩天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手機也聯係不上。”程潛說。
  “她沒告訴你她這星期陪上司去山區跑工程嗎?那邊信號不好,聯係不上也不奇怪。”半夏眉端一動,微微詫異。
  “沒有啊。”他坐下來,又要過菜單翻看,隨意答道。
  半夏搖搖頭。現在她在北京也就這兩個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偏偏他們三個人性子都沉,都大齡青年了也都不急著婚配。她和程潛沒有結婚還能理解,可杜煬至今連個男朋友也沒有交卻實在古怪。
  她曾經嚴刑逼供,也試過給她介紹,被她放了好幾次鴿子,也就懶得管她。這兩年工作都忙,連杜煬這樣好的朋友她也有看不懂的時候,隻好一門心思撲在自己的事情裏。
  半夏和程潛邊吃邊聊。程潛最近的女朋友是某某護校剛畢業的護士,長得很是漂亮,半夏笑著說:“怎麽不把你的小女朋友帶來?”程潛毫不客氣地笑道:“和你吃飯,帶她來幹什麽?”他這樣一說,半夏就知道此女子尚未抓獲他的心。
  中途半夏去洗手間,站在樓梯上剛好聽到有人叫譚諫嚴。她略有點詫異,循聲望去,就看到那個人俊挺的輪廓。
  他們顯然也已經酒足飯飽,一夥人坐在沙發上,譚諫嚴坐在一夥人中間,氣質出眾。
  眾人叫嚷著要他唱歌,他也不推辭。他今天穿著一件寬袖的襯衫,和平日嚴謹的風格很不相符,襯衫敞開兩顆扣子,袖口的扣子卻扣得端正。
  他往大屏幕前一站,身後有人起哄。他眼一勾,揚起嘴角清了清嗓子,歌聲緩緩從他的唇間婉轉而出。
  他唱歌十分好聽,也不用假聲。半夏略略停步後,順著樓梯走回去。她身後的包廂裏依舊鬧騰,有人喝彩,有人大叫愛慕。
  她隻聽到譚諫嚴聲音毫不受幹擾,沉沉的男中音從他口中吐出顯得很深情,音質惑人如天籟,絲毫不受這外界的影響。
  她想到譚諫嚴昨天打來的電話,自己因為身心疲乏,拒絕了他的邀約。想到這兒,她長出一口氣,方懋揚該出院了。
  第二天,半夏路過B908號病房門口的時候,被裏頭傳來的敲擊鍵盤的聲音所吸引。她叫來管這層樓的護士詢問,才知道方懋揚並沒有出院。
  “他有新的症狀?”她問道。
  “不好意思,孔醫生,我不清楚,您去問問梁醫生吧。”她才說了幾句話,病房的門打開來。她們轉頭,就看到他站在病房門口,鼻梁上還架了副金絲框眼鏡。
  “半夏。”他叫她。小護士在一旁吃驚地看著他們。她提起笑回視他,說:“看來你氣色很好。”方懋揚不回話,隻是看著她。一旁的護士本就驚訝,這一來更是察覺出他們之間古怪的氣氛。護士不敢多停留,找了個借口匆匆溜開了。
  半夏其實也很想溜走,可是雙腳立在那裏,卻又有點舍不得。
  她不知道他哪天會離開醫院,她以為他今天已經出院,可沒想到又在病房門口看到他。她想或許他出院後,他們很久不會再見。她不能肯定那又會是多少年的時光,如果又是一個五六年,那等到他們再見時,已經有了各自的家,已經兒女成群。
  “我想知道你這些年的境況……”他這麽說著,眼裏帶著無法訴說的痛苦,近乎乞求。
  她漸漸連嘴角都難以再牽起來。她踏進他的病房,那個她默默守了他一夜的病房。
  他要倒茶給她喝,從櫃子裏找出一袋碧螺春。
  那是臨近他們家鄉的地方產的茶葉,他們一起去太湖喝過一次。這茶入口是苦的,卻能回甘,後來他一直愛喝這種茶。
  她的經曆其實乏善可陳,有什麽好說的呢?都市裏青年男女都是這樣奮鬥過來的,滿懷著青春與激情,有的成功,有的漸漸在生活中被磨去激情與幹勁,然後成為數千萬人中極為普通的一員,生活瑣碎而幸福。
  她講起經曆來並沒有什麽激情,反而迫不及待地想聽他的敘述。他說話時對著窗口,表情裏透著回憶:“我後來去美國讀博。在那邊少有地道的中國餐館,我經常懷念以前你給我做的洋蔥炒蛋。從實驗室出來我就自己去超市買材料,自己加工。美國人都很有趣,思維奇特。美國的女孩和我們國家的更是不一樣,都很開放和熱情。有一次我作為學校的華人學生代表演講,一個女孩走上來就抱住我。台下一片欷歔,我麵紅耳赤,她卻仿佛無所謂……那裏很好,卻畢竟不是自己的地方,即使再融入其中仍然覺得自己是孤獨的……現在我在Q大執教,也算獨當一麵。”他輕輕歎了一口氣,“我們究竟還是沒能逃脫命運安排的軌道。”和半夏相比,方懋揚說了很多,卻沒有說他每回站在美國學生公寓狹小的廚房內,拿著刀切開砧板上的洋蔥,是怎樣偷偷抹去眼角淚痕的,也沒有說一個人走在芝加哥陌生的街道上,是如何強烈地思念著她的。
  時光已經毫不猶豫地從他們身上流走,說這些話已經毫無意義。那些年他咬牙切齒地想要悔過,孔半夏卻已經離開。他甚至提起刀想要砍了他打過她的手,卻被江遠一拳打懵了。
  他當初為什麽要打她?
  那時明明是興高采烈,明明是帶著笑去接她回家。她一直神情冷淡,說話都帶著刺,一句句都像是要激怒他才解恨。他本來不會為這些生氣,可是那段時間兩個人脾氣都變得暴躁,再加上她開口閉口都是你們家如何如何。
  他隻覺得自己沒有退路,一麵被母親斥責,一麵還要被她這般譏誚嘲弄。他厭煩了一麵修讀研究生課程,一麵還要在外麵代課,回到家裏隻有一杯水一碗泡麵的生活。他怨了她一句,砰的一聲,一杯水就砸過來,落在他腳邊。水濺濕了他的褲腳,杯子也碎了一地。
  她還口口聲聲說:“你們家人高貴。有水喝就不錯了,你厲害你去燒水呀!”他震驚加震怒,甩手一巴掌打上去。就是那一巴掌,這輩子他都痛恨的一巴掌,打掉了他和她的幸福!
  現在他們重見,他卻已沒了退路,他亦沒有改過的資格。他麵目蒼白,心再一次痛得揪起來,是那麽憎恨命運的捉弄!
  很快,他停下來,怔怔地看著她,仿佛這一刻要把她刻在心上,永不相忘。
  “其實我們都過得不差,事業有成,不應該再抱怨什麽了。”他一麵安慰著自己一麵牽起嘴角,“半夏,我聽他們說你已經是一個優秀的醫生,恭喜你!”他話音還未落,孔半夏就又一次開始覺得呼吸困難。空氣中有種沉默壓迫著她,她的胸口仿佛遭巨石重壓,幾欲昏厥。她張了張唇,想要發出些聲音,可是實在難以發音,連最簡單的音節也說不出來。
  他說其實我們都過得不差啊,原來我們都過得不差!她聽得見心髒劇烈跳動的聲音,喉管間仿佛生生憋著一口腥膻的血,咬緊牙關,卻已是強弩之末。
  他都說他們過得不差了,她怎麽能表現出落魄的樣子讓他知道呢?這樣不是生生要叫他笑話她嗎……
  她忘記她是怎麽走出病房的。
  顫顫巍巍地走出醫院,她蹲在一個角落裏號啕大哭。車喇叭的聲音在耳邊咆哮,蓋過她的哭訴。她那樣聲嘶力竭,可是這個城市是這般冷漠,很快將她的聲音淹沒在車流人河中。
  她哭岔了氣,隻剩下抽搐,這時一雙皮鞋出現在她眼前。她抬頭望去,臉上是四溢的淚水。
  皮鞋的主人很高,正低著頭俯視著她。
  他嘴角帶著略微驚訝的弧度,聲音溫和地說:“孔小姐……是在減壓?”他看著麵前泣不成聲的女子,怎麽哭成這副樣子呢?他蹙眉。
  她好不容易停下哽咽,強自鎮定地迎上他。
  她站起來,蹲得太久的雙腿感到麻木的痛,視線片刻眩暈。指腹匆忙抹淨婆娑的淚眼,她這副狼狽樣並不想給外人看見。
  半夏盡力平淡地說:“譚先生怎麽在這裏?”譚諫嚴當然知道她是在轉移話題,看她麵色尷尬他也不為難她,順著她的話往下說,臉上帶著笑意:“我來找朋友,就想起你在這家醫院。”他剛看完朋友來停車場取車,就看見她抱頭蹲在牆邊,縮成一團。他當即走上來,心裏竟然一歎,思索著她前日拒絕了他的邀約。這會兒又哭成這樣的原因。
  孔半夏蹙眉,這樣的情景下見到他實在感到意外,而且讓她尷尬。
  “孔小姐不會已經把我拋諸腦後了吧?”譚諫嚴清亮的目光巡視過她。她一愣,強顏歡笑道:“譚先生真會說笑。”譚諫嚴似乎不忍再看她這副要強的模樣。
  他揚起唇一笑,說:“我還有一點兒事,孔小姐再會。希望下次可以有機會和你一起喝茶。”他一舉手一投足都帶著一股雍容。孔半夏是見過這樣的人的,如她昨日見到的方懋揚。這樣的人物,果真隻是同事介紹的某個大醫院的主治醫生?
  她心生疑惑,可看他開的是一輛AcuraTL,他的能力供養這樣的車並不算過分。
  譚諫嚴一走,她舒出一口氣,強裝的笑靨瓦解,十分疲憊。她回到辦公室的時候,梁煜華正伏在案桌子上休息。見她走進來,他抬起頭,問:“賈老頭剛剛找你?”“噢。”“什麽事?”他好奇。
  “後天有個醫學研討會在湖南開,賈老師的意思是讓我去跑跑關係。”“啊!真幸福。”梁煜華煞是羨慕,平時工作繁重,出差全當是外出休假的機會。
  孔半夏卻明顯心不在焉,悻悻地坐在桌子前麵,眼前掠過種種往事,心被揪起來,很酸。
  她手腳冰冷,渾渾噩噩地想起他淡然的語氣。平和的神色。她的額心滲出點點薄汗,胃痛,心更痛。
  那些日子他們吵完了,分手了,他可有試圖挽留她?
  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那段日子突然變得模糊起來,像是疲於應付她頻繁的回憶。
  她分辨不清哪些是現實,哪些是她的杜撰,這裏頭有無盡的痛苦,卻連家裏人都不能訴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經曆,卻無人知道。連杜煬,也隻以為方懋揚曾經是她的男朋友,僅此而已。
  她有時候甚至悔恨,是否是自己太小心翼翼,到最後竟連個見證的人都沒有。
  如果連方懋揚都忘記了,那他們之間是否有過愛情她都不敢再確定了。
  第二天方懋揚出院時她已乘飛機去了湖南。南方太冷,濕滑的空氣凍到人骨子裏。
  半夏畏寒,決定盡量待在賓館裏不出去。賓館是主辦方定好的,會場也就在賓館內。
  她拎著行李穿過寬敞明亮的大廳,高高懸掛的水晶燈照得人眼花繚亂,光潔的大理石地麵倒映出她萎靡不振的影子,五星級的大賓館卻是氣派豪華的。
  她迤邐前行,在前台登記好房間號,往電梯走去。
  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來。譚諫嚴一身黑色風衣,斜紋棗色毛衣,風度翩翩地從電梯裏出現,華貴氣質盡顯無遺。他見到她也無詫異,淺笑道:“好。”半夏舟車勞頓,眼下還有淡淡的淤青,甫一進到溫暖的地方,周身還透著冷氣。
  “真巧。”他點點頭。他沒有驚訝該是早猜到她會是眾多與會者之一吧。
  他問她:“你住幾樓?”“303.”“我剛巧也在三樓。”他彎起嘴角。這是怎樣的一個巧合?
  他喜歡這樣天然的巧合,不像其他許多女子,總是帶著居心借故在他麵前出現。
  孔半夏衝著他這個笑容一怔,赫然回想起那日在樓梯上瞥見的包廂一隅,他也帶著如此不羈的邪魅,淺笑已惑人。
  孔半夏想:這人真是當得風流倜儻一詞。凝思間,她聽到他說:“把行李給我。”譚諫嚴伸出手來,她想開口拒絕,譚諫嚴卻像是知道她要拒絕,帶著笑,先一步開口:“一點兒小忙何須掛齒?我不習慣看女士拎重物而不管不顧。”他是這麽好風度的人嗎?也許吧,可是更多的人,連他的眼都入不了,他自是泰然地不管不顧。
  孔半夏卻知道,如果再推辭下去就顯得是自己想得太多。
  “謝謝。”她將行李交給他,他接過行李後又按開電梯,不一會兒電梯下來了。待半夏走進去後譚諫嚴才跟著跨進去。他的腿修長,皮鞋幽黑發亮,一切都仿佛纖塵不染。這個男人入醫生這行,實在讓人無法想象。他應該更適合從事一些藝術行業,好比用油料畫出色彩斑斕的油畫,好比用修長如玉的手指拉旋律動人的小提琴曲。
  他將孔半夏送至房間門口,看了看表,他還與人有約,隻得略帶歉意地說:“我還有點兒事情要辦,先告辭了。”她含笑點頭。譚諫嚴轉身,身影沒入關閉的電梯門內。
  半夏拎著行李走進房間,想到明日演講報告尚需準備,還有要一一拜訪的與會者名單,諸事繁雜,似乎這才該是她的生活,與方懋揚的重逢像是一場裹著層層紗帳的不真實的夢。
  她告訴自己,那個人已經先她一步告別過去了,她怎麽能還把他放心上呢?這太不公平了,他們確實應該兩兩相忘。
  會議上,譚諫嚴的發言很精彩,整個會場為之沸騰,這樣的人到底天才得惹人嫉妒。孔半夏也表現不差,可是和他相比到底不在一個層次。
  孔半夏是替老師來的,而譚諫嚴,怕是主辦方千邀萬請才肯來的。
  這天的會議結束後,半夏正要離場,譚諫嚴從後麵快步追上來,喊她:“孔小姐,你來過長沙嗎?”她搖搖頭。譚諫嚴笑道:“我老家是這裏的,不如我帶著孔小姐四處轉轉?”她想了想,想不出什麽理由拒絕,便跟著他出了酒店。
  她本以為他們要打車的。可是譚諫嚴不知從哪裏變出一輛車來,車是奧迪A6,在長沙也算是好車了。
  他請她上車,然後關上車門繞到駕駛座。
  他們倆在大馬路上閑轉,她貪看著窗外的風景。這個城市並不像北京一樣交通堵塞,車子在路上還算順暢。雖然說他是本地人,可是大多時候都是靠衛星定位係統找地方。
  半夏問他:“你是湖南人?以前在這裏生活過?”他搖搖頭,說:“我母親是湖南人。小時候偶爾回來過年,那個時候大家還是住老房子,燒煤燒炭,一夥人圍著炭盆很是熱鬧。有時候炭盆上還掛一點兒熏肉什麽的,記憶中味道極好,可惜並不常回來。後來我母親過世,就再沒有那麽一大家子人熱鬧過。”半夏覺得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有些許的悵然。她想起自己小的時候,逢年過節,叔叔伯伯姑姑,還有堂兄堂姐堂弟妹,滿屋子都有人跑動,踩得地板嗒嗒地響。
  母親和幾個嬸嬸在廚房裏忙活一家子人的年夜飯,從早到晚灶上都開著火,冒出輕煙。那樣的情景隻要回憶起來就讓她頗為動容,她不由得話多了起來:“你說的熏肉大約是我們那兒的臘肉。”譚諫嚴聽她這麽一說來了興致,問:“你是哪裏人?你也會做這個?”“嗯,一般是用五花肉,這種肉有瘦有肥,味道最好。然後用鹽和香料醃起來,放到缸裏三到五天,然後就像你說的,擺到炭火上去掛著。炭火不能太旺,慢慢等它將肉熏透,這樣可以長久保存。”說到這裏兩個人不由得都餓了。譚諫嚴將車子拐進停車場半夏才知道是到了吃飯的地方。
  那是一家看上去不錯的湘菜館,店麵不大,用農家的藍色蠟染布裝飾牆壁,很有特色。服務員將他們引進包廂,一路望去這裏的人似乎不多。半夏略略驚奇,吃飯時間人還這樣少,不會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吧?後來看到杯碗碟都個個精致。玲瓏剔透,才知道這裏怕是不便宜,肯定是典型的“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銷金店。
  她對點菜沒有研究。譚諫嚴詢問過她口味喜好後便自己全權定奪。盡管上來的都是大魚大肉,紅彤彤的一片辣椒,卻叫人不自覺地口舌生津。
  半夏吃了沒兩口,就紅了眼圈。譚諫嚴卻仿佛如魚得水,吃得不亦樂乎。這一次他全沒有了前兩次吃飯時的優雅,大快朵頤時添了幾分人間煙火。
  半夏也不是那般講究禮儀的人,見他這樣紅著臉張嘴哆嗦的樣子,不自覺也跟著放開了。
  譚諫嚴吃到熏肉時,略帶悵然地感慨味道不對,他似是有心地說:“真想嚐嚐你的手藝。”半夏笑道:“那也不是難事,隻是好像如今小區裏都不讓生火燒炭。”熏肉自然要擱在煙上熏,她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這不是難事。”他說著,眸子裏有光芒閃過,薄唇不自覺中微彎了起來。
  第二天他讓半夏見識到了為什麽說這不是難事。
  那天中午,他二話不說拉了她到郊區的老房子,那房子有個大院子,正門進去是寬廣的空地,旁邊是一座簡陋的磚房。譚諫嚴拉她進去,才知道裏麵一應俱全,最神奇的是這樣生炭的暖房,已經許多年沒有見到了。
  時值隆冬,一走入暖房,頓覺溫暖如春。
  燒炭的屋子大多空氣不暢,故此屋頂通著大煙囪。炭在盆子裏偶爾發出劈劈啪啪的爆裂聲,叫人想到春節時孩子在屋外玩的摔炮,路人走過,他砰地摔出一顆,驚得人一跳。
  食材都是準備好的,半夏切著肉,動作麻利。譚諫嚴在一旁凝神看,心弦仿佛被她執快刀的手撼動。他心底有暗不見底的深淵,她嫻靜的表情。細心烹調的姿態,都讓他心裏似縈繞了千絲萬縷的溫柔。
  他看著她的表情漸漸柔軟,活到而立之年,他才第一次有了用這樣的眼神看女人的心情。
  “你動作怎麽這麽快?不怕切到手?”“熟能生巧,信不信我做飯做了十年?”譚諫嚴當然信,這樣的麻利,自然是常年鍛煉出來的。都說女人要套住男人的心,先要管好男人的胃,他以前不信,不是沒有女人做給他吃過,可是他絲毫沒有動心的感覺。回神,看著半夏的動作,他覺得自己的心竟然被一點一點套住,而且很欣然地接受。
  半夏對熏肉的製作步驟有點兒生疏,好在原先住在房子裏的婦人不時站在一旁指點她。
  她把鹽撒進水裏,倒入一些酒,加上八角。花椒,開小火加熱,然後把肉一塊塊地放到鍋裏,用手把鹽均勻地抹到肉上,仔細得不放過任何一個地方。
  肉煮透的時候房子裏已經香味四溢,譚諫嚴在一旁問她:“現在不可以吃嗎?”他顯然已經饑腸轆轆。
  她看著他生動的眉目,一時竟不能回答。她想到許多年前的時候,也有那麽一個人猴急地跟在她身後,嘮嘮叨叨——“半夏,什麽時候可以吃飯?”“半夏,你動作太慢!”“半夏,我餓了……”他嘮叨得那樣自然,仿佛她天生就該為他洗手做羹湯的。
  他們的關係那麽親密,他的口味喜好她都一清二楚,他從來不會不好意思奴役她勞動,反而毫不客氣地點菜。她喜歡雞腿雞翅膀,他偏不沾雞肉;他喜歡吃苦瓜,她偏偏嫌那是自討苦吃,口味天壤之別的兩個人一桌子吃飯,其實挺難做到的。可是她從來不舍得他吃少,不舍得看到他衝著不喜歡的菜皺眉頭還要硬生生吃下去。這樣的不舍讓她和他的飯桌上從來都不乏他愛吃的菜。
  她怔怔出神。很久沒有得到回應的譚諫嚴探究地看著她的失神,突然抬手在她眼前晃動手掌,寬厚的大掌一下子喚回她的魂魄。她找回視線,就見到他莫名的眼神。歉意湧上來,她略整了整神色,輕鬆笑道:“最少要三四天後才能入味,拿到火上熏。看來這一下午白忙活了,到時候我們都早不在長沙了,還是沒有口福。”譚諫嚴看著她,看著她略帶遺憾的笑。他怎麽會任她花了一個下午做的熏肉白費了力氣?他總是有辦法的。
  回到北京四五天後,孔半夏接到譚諫嚴的電話。她怔怔地聽著他在電話裏神秘兮兮地說:“你有沒有時間?我有好東西要帶給你看。”她說有,他於是欣然和她約了晚上見麵。
  他比半夏早到,等在一邊,上半身倚靠在牆上,手裏提著一個大袋子。
  半夏到時,便注意到了他手裏拎的袋子——他在電話裏神秘兮兮說的好東西。
  她走過去,心裏想:這個男人,三十而立了,還有這樣的“童真”?
  譚諫嚴走過來,一臉笑,看著她說:“半夏,我今天帶來的東西保準你看了喜歡!”她失聲笑,問:“是什麽東西?”真金還是白銀,或許他要送她的是什麽貴重禮物?
  她接過他遞來的袋子,鼻間飄過熟悉的肉香。她頓悟,不用打開便知是上次在長沙時她親手做的熏肉。
  他們都很忙,離開長沙後她早將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沒想到還有機會一嚐家鄉菜。這個男人,事情做到這份兒上,也不過是巴望著一餐她親手下廚的菜吧,她心裏暗想。果真她就聽得他說:“現在真餓,中午一個手術從一點到現在才結束,剛有機會讓我喘這一口氣。賺錢真不容易!”他眸色一轉,俯首認真誠懇地看著她問,“你餓不餓?看我千裏迢迢地把這些帶來,你犒勞我一下,我們一起自己動手做飯好不好?”半夏不是時下不愛下廚的女子,他的要求在她看來根本不算什麽,她當然不會拒絕。
  這人不過是想吃一頓家常菜,何需這樣興師動眾地拐著彎兒?
  覺得好笑,她爽脆地提議:“不如就到我家裏吃吧,我家離這兒也不遠。隻是我的廚藝不好,你吃不慣可不要怪我。”譚諫嚴大喜,笑聲爽朗。其實家常菜他到哪裏沒得吃?這樣花心思,不過是因為孔半夏拒絕他的邀請不止一兩次了,何況還是讓她親自下廚。她那一臉表情好像他是興師動眾,自己有多大方似的。其實她就是一小氣鬼,烏龜一樣溫吞,一定要眼見他進一百步才肯小心翼翼地回應他一步。
  他薄唇勾笑,眉眼彎起來看她,說:“不會的,我早聽朋友說過你的廚藝在你們院裏是數一數二的。”半夏自然知道他從哪裏聽來,他們是相親認識的,她倒不知道介紹人向譚諫嚴介紹她時還強調了這麽一句。
  譚諫嚴坐在她的車裏兩人一起去她家。路上她問:“你要點什麽菜?我家可什麽都沒有,你現在不說,回去就隻有吃蒸熏肉了。”譚諫嚴當然不願意放過這樣難得的機會,他毫不客氣地點了幾樣雞鴨魚肉,都是大菜。半夏想:好在他沒有點生猛海鮮,不然累個半死不說,還要被他吃窮。她可不像他,資曆高。錢多。她才買了房子,還是苦哈哈的還貸一族。
  菜自然都要去超市買的。他們停了車進超市,孔半夏挑菜,譚諫嚴就站在一旁看著。孔半夏低著頭弓著身子站在購物架前挑挑揀揀,柔和細膩的神態叫他一覽無遺。他看她白皙的頸。精致的粉色耳墜。細長的睫毛,最後他的視線回到她的眼睛,又大又亮,楚楚動人。
  他搭在推車上的手不自覺地放下來。他朝她靠近,緊貼著站在她身後,這樣他們顯得更親密,儼然是一對下班後一起逛菜市。回家做飯。操持家務的小夫妻。
  這樣熙熙攘攘的超市裏,他的心漸漸地飛升雀躍。偶爾有一兩個小姑娘路過他身邊時,抬起頭來睜大眼目光嬌羞地在他身上打轉。
  他泰然自若,隻亦步亦趨地推著車走在她身邊,在她停下來選菜的時候他就安靜地駐足一旁。
  他其實還是不平的,這個女人怎麽可以抵擋住自己的魅力?好歹也該給他幾個媚眼鼓勵一下呀!
  “你是什麽時候學會做菜的?”在半夏剛買好一隻雞,正準備去拿點土豆。青椒時,他終於耐不住寂寞找話題幹擾她。
  半夏把菜放進推車,往蔬果區走。“以前在家的時候我母親上班來不及回家做飯,都是我先把飯菜做好,他們一回來就可以吃上。”他感慨道:“生女兒真好。”半夏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其實有心的話兒子女兒有什麽分別?下廚早已不是女人的專利。
  後來她小露廚藝,譚諫嚴吃得讚不絕口,幾乎掃光了所有盤子。她看著他滿足的表情,禁不住發笑。
  末了他坐在沙發上吃她切好的水果,冷不丁說:“這真是佳妻如夢,我已經在夢裏頭睡著了,不要叫醒我。”杜煬風塵仆仆地從山區回來,人瘦了一大圈,卻還是那麽精神,一大早敲開孔半夏的家門,大包小包地給她帶了很多東西。
  “你怎麽也不歇會兒?”“哪能呀?半夏,快來抱抱,我想死你了!”她張開雙臂,半夏迎上去,她兩手使勁一環,兩人便親密地抱在一起。這是多麽好的朋友,她們認識這麽多年,童年的友誼延續到現在,是真的不易。
  杜煬不知道她重遇了方懋揚,隻是詢問她相親的事宜。
  “這一次的人怎麽樣?我都沒有幫你把關!”半夏想到譚諫嚴,用了三個詞概括:“英俊,有才,沒正經。”杜煬首先跳過了最後一個詞,哪個有錢有能力的男人是正經的?再說了,男人要那麽正經幹嗎?太正經了就沒情趣了!她還是對頭兩個詞匯感興趣,直奔主題問:“這有'cái',是有'才'還是有'財'?”“兩個都有,大醫院的名醫,和程潛住在一個小區。”“哇!半夏,是金龜呀,要抓住。不過你還要調查調查,程潛那廝還欠著巨額房貸呢,空有個花花架子就到處招搖撞騙。那個人怎麽樣?高級打工仔很多都外表光鮮實際上是負債累累的,那樣的你別要。我們家半夏配得上最好的男人!”半夏被她逗笑,卻並不太在意。現在哪一個人不是這樣呢?她自己也是欠銀行錢,要養家,要孝敬父母。能有多少人得天獨厚,生出來就含著金鑰匙的!
  她現在隻求平平淡淡,找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嫁了便是萬幸。“家世”“權位”這兩樣東西太重,她自己沒有,也不指望能和這樣的人生活一輩子。
  半夏永遠也忘不了杜煬剛來北京那會兒,她們兩個孤單的窮女人總是半夜跑到天橋上去亂喊一氣,舒緩壓力。
  杜煬總是喊:“孔半夏要找最好的男人,孔半夏配得上任何好男人!”杜煬的聲音飄向遠方,用肉眼仿佛都能看到空氣中層層蕩開的漣漪。
  杜煬喊得那麽用力,是因為心疼半夏,憤恨方懋揚那個可惡的渾蛋,憎惡方家的狗眼看人。
  她是半夏最好的朋友,卻還要在她喝醉之後才知道她心底的痛。
  杜煬心酸地想:半夏該是有多痛,才會一個人閉緊嘴巴不說?
  她心底也有死守的秘密,所以她能理解半夏的感受。
  “程潛上次還和我說你走也不和他講一聲,太叫他心寒了。”半夏笑著告訴他。
  她聽了欷歔不已,“他身邊美女如雲,本小姐可沒有這種榮幸能傷了他的心!”她齜牙咧嘴說要狠狠宰程潛一頓,電話打過去,說了要他請客吃飯,程潛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了。
  這下換回杜煬一怔,問:“你是轉性了,還是受刺激了?我說要去南苑吃飯,你還笑得那麽開心?”他說:“有喜事,哈哈,你們來了就知道。”程潛在電話裏笑得合不攏嘴。杜煬被他莫名其妙地掛了電話。南苑一頓飯下來,少說也要上萬吧,她原也隻是開玩笑啊,沒想到他真答應了!是什麽喜事,讓他這樣高興?
  她心裏忽然湧起一種痛,這痛像波濤一樣襲來,最糟糕的是,自己都不知道緣由。
  南苑在城中心,占地麵積很大,建得美輪美奐,內部裝潢一片奢華。每次進這樣的地方前,杜煬都會擔心自己的著裝是否會叫人給擋在門外。
  今天她其實也穿得很隨便。他們三個人裏麵她工資最少,不能像半夏。程潛那樣瀟灑花錢。
  她大大咧咧地和他們混在一起,像從前一樣。可有時候,她還是覺得自己和他們不一樣。在他們兩個名校畢業。事業有成的老同學前,拿著不值錢的破職校文憑的自己總是尷尬而自卑的。
  她一走進包廂就先點了許多好菜,山珍海味她沒少點,可程潛隻是坐在一旁笑著。她垂下眼,試探地調侃道:“突然這麽大方,到底是什麽喜事讓你這麽高興?”程潛嗬嗬地笑道:“雙喜臨門。”她一愣,心咚咚跳了兩下,才問他:“雙喜?”半夏也好奇,坐在一旁看著他。
  “我的公司即將上市,還有,曹莞來北京了。”程潛笑容明朗,明亮的燈光更襯得他一張臉意氣風發。
  這確實是雙喜。他們三個人當中,就他成就最大,當初小城裏考出來的窮孩子,如今也在這個城市裏如魚得水,還感情事業雙豐收,曹莞回來了,雲英未嫁,他的機會很大!
  程潛吆喝著喝了許多酒,喜上眉梢,說:“她來北京有一半原因是為了我。”他隱隱有些自豪。
  杜煬坐在一旁猛吃山珍海味。程潛繼續說:“前陣子我去上海出差碰到她,她看到我竟然很激動,回來後我們一直保持聯係。後來我知道她們公司在北京的總部有職位空缺,就鼓勵她來這裏了。她喜歡的人不愛她,她過得不幸福,這不就是我的機會嗎?”程潛喜滋滋的話叫半夏心裏猛地一震,不自覺地就想到在病房裏時,方懋揚以怎樣的語氣告訴她他過得很好。
  當時她是不是在失望?
  如果他過得差一點兒,是不是就能證明當初分開是錯誤的?是不是她就有機會再和他在一起?
  可惜他過得很好……
  那個從他口中聽到的“很好”讓她耿耿於懷,揪心疼痛。
  她甚至惡毒地想:他憑什麽過得這麽好?在沒有她的日子裏,他怎麽還能理直氣壯地過得很好!
  孔半夏最近都跟在老師身邊研究一個新入院的病患的病情。這個病患來頭很大,德高望重。每日提著水果籃探病的人絡繹不絕,病房儼然變成了花房。門外還有穿軍裝的士兵把守,門禁森嚴。
  這個病患的病情其實很不樂觀,他卻堅持不肯出國治療。他的家人也不常來,隻有一個生活秘書陪在身邊為他跑進跑出。
  “半夏,你來說說是做搭橋手術還是支架介入?”賈修海突然抬起頭來征求她的意見。半夏蹙了蹙眉,說:“病人有糖尿病,動脈病變又是多支病變,部位比較分散,受影響的部位包含左主幹分叉,搭橋比較合適;可是病人年齡大,搭橋手術的時間過長,一般難以承受。”賈修海點了點頭,歎了一口氣,說:“我比較主張OPCABG非體外循環下冠狀動脈旁路移植術。”半夏自然知道老師的意思。可是OPCABG近年來才開始重新興起,它相較於CCABG體外循環下冠狀動脈旁路移植術過程更符合生理狀態,在跳動的心髒上進行血管吻合不易造成呼吸。循環。血液。機體免疫係統等重要髒器功能受損,可是手術中無體外循環的支持,手術難度很高,風險加大。病人身份又這麽特殊,出了什麽事,老師很容易身敗名裂。
  半夏有些擔心。醫療小組每天都會提出一些新的方案,可是人人都知道,隻有OPCABG才是最好的選擇。
  這天她走進病房,病人正坐在離病床不遠的椅子上看報紙。他生活似乎十分規律,這個點兒都坐在窗前品茗讀報。她做完例行檢查正想走人,病人卻出聲叫住她:“你留下來陪我說說話吧。”他的生活秘書不在,病房很大很豪華,此時卻顯得冷清。半夏點了點頭,坐在一旁,聽他問她:“你當醫生幾年了?”“三年多。”“真年輕。”老人笑了起來,上了年紀的人都喜歡感懷往事。他臉上爬滿歲月的痕跡,眼神溫和中透出銳利,依稀看得出昔日的英姿。“我三十歲的時候還帶兵打仗,時局不好,飯都吃不飽可是卻做什麽都起勁。”他這個年齡的人,多是戎馬半生,“下午我的孫子要來看我,你看,我的精神還好嗎?”“您的精神很好,手術後就又生龍活虎了。”醫生總是善意地欺騙病人。後來半夏出了病房,老人還坐在椅子裏,看向窗外。窗子外麵是冉冉升起的朝陽,可他已經是風中殘燭,連健康都搖搖欲墜。
  下午,半夏和醫療小組的同事一起走進病房,看到了坐在病床邊身著淺色襯衫的江遠,昔日的記憶一下子像破繭而出的蛹,像翩翩飛舞的蝴蝶,在眼前姹紫嫣紅,遍地開花。她一下子停滯了腳步。江遠禮貌地站起來一一點頭。最後他看到她,目光一頓。
  “半夏,你在這家醫院?”所有知道江家來曆的人俱是一震,孔半夏居然認識江家的大少爺?哎喲,江家是什麽人家,原來孔半夏還有這樣的關係戶!
  半夏笑了,笑容淺淡,心裏卻波瀾起伏。
  這個溫和有禮的男子,看過她最落魄的樣子,知道她最痛苦的往事。他居然是江老部長的孫子,方懋揚的朋友果然都是皇親貴胄,難怪當初都那麽看不起她。
  醫療小組會診,討論,江遠就在一旁聽著,不時提出一點兒疑問。眾人這才知道江少爺是學醫的。真是怪了,這樣的出身,跑去當醫生,不是糟蹋嗎?要換成了他們,怎麽樣也得找份金貴的差事,要養尊處優。他們學醫是因為出身苦,指望著熬幾年後能過點兒好日子。
  後來半夏跟在同事身後準備一起離開,江遠卻叫住她。半夏轉身,他站在陽光裏。金色的陽光穿過玻璃窗,帶來一室的明亮,穿過光線可以看見點點灰塵在空中紛紛揚揚,忽起忽落。
  時間仿佛在這些明滅的光線裏凝滯定格。江遠笑問她:“我們出去走走?”她點頭。他們並沒有走遠,就站在走廊的盡處。江遠低頭看著她,目光似在探詢。
  “阿揚也有心絞痛的毛病,沒想到你是心血管科的醫生。”許多年沒有人在半夏麵前提到過方懋揚,江遠一句阿揚就能叫半夏眼耳口鼻都痛起來。
  江遠見半夏目光滯愣,低低歎了口氣,“這麽多年,你們不應該再互相折磨。”孔半夏抬起頭強笑道:“我什麽時候折磨過他?他明明過得很好。”而被折磨的人分明隻有她。
  江遠眼神動了動,說:“原來你們已經見過了。”江遠歎了一口氣,目光越過半夏看向走廊另一端,有病人被推著走過,有穿著護士服。手裏端著藥盤的年輕護士慢慢走遠。
  他知道阿揚是怎麽年紀輕輕得心絞痛的。阿揚發了瘋一樣地投身工作,不過是想借工作忘了她。他那樣自我折磨,和他母親鬥氣,留在國外不肯回來。自虐到了一定程度,人是會崩潰的。他的身體先一步崩潰,一個人昏迷在實驗室,被送去醫院。那個時候蘇繡月每天堅持不懈地去看他,在醫院不辭辛苦照顧他。
  江遠沉默了許久,終於說:“阿揚結婚了。”半夏聽到這麽一句話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漆黑,是沒有一絲光亮的絕望。
  “半夏,我們結婚吧!”他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她攥緊拳頭。那仿佛是一個夢,夢裏依稀有她最誠摯的感情。最歇斯底裏的愛。她以為還沒到山窮水盡,她以為一切都還有轉機,她心裏是這麽想的。抱著這麽一點兒微弱的希望,她以為她能安然地在這個偌大的冷漠的城市裏好好地生活下去。
  沒想到她心底最親密的那個人已經娶了妻,做了別人的丈夫,成了另一個家庭。另一個女人的支柱。
  她不覺得心碎,隻覺得心被一層層地剝下來,刮下血肉,各處猙獰不堪。她張著嘴,聲嘶力竭地想要說點兒什麽,嗓子裏卻像是堵了塊石頭,透不過氣來。
  她躺在病床上最痛苦的時候,他對著她發誓:“半夏,這輩子我隻愛你!”他怎麽可以這麽對她?她為他打掉過孩子啊!他們那麽親密,她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有人和她一樣與他親密了。怎麽一轉身,他已經再也不可能屬於她了?!
  她渾身僵硬地站著。江遠看出她的不對勁,出聲問她:“你不要緊吧?”她拽緊江遠的衣服,張著唇,發出啊啊的輕聲。她眼裏蓄滿淚,一顆一顆豆大的淚珠從眼角滑下來。
  她好恨,她想要發泄出來,他對她說過這輩子都要和她在一起的,他抱著她發過誓的。他的這一生不是早就許給她了嗎?是她說的分手,可是他打了她一巴掌啊,他打的時候不心疼嗎?打在她臉上的時候他是什麽感覺?他明明知道她的性格,怎麽還可以做出那樣的事,那樣叫她一輩子都不能原諒的事?!
  她那一段時間脾氣不好,對他不好,他有沒有想過她的苦?她在外麵累死累活,回到家還要給他做牛做馬,他怎麽就不能體貼體貼她呢?
  她是寒了心啊,那一巴掌打滅了她心裏所有的火光。
  熄了火的夜,黑漆漆的,就隻留下她一個人受苦,他已經另結新歡。她好恨,她好恨這男人這麽快就把她忘記了。
  她站立不穩地滑下去,幸虧江遠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她抬起頭來,滿臉的眼淚。
  醫院的走廊裏,連兩旁的牆壁都刷得那樣慘白。
  江遠看著她,心想:這是怎樣一個楚楚可憐的女人!他從她模糊不清的聲音裏分辨出那三個他熟悉的字眼兒,她在叫方懋揚的名字。
  他突然衝動地想用指腹抹去她頰邊的淚,可他的手才微微鬆開她準備抬起來,她的身體就像沒有骨頭一樣往下滑。
  江遠隻能用手托住她下滑的身子,看著她趴在他胸口垂淚。他想:你真是傻,竟然傻成這樣!

  第五章 等下一個天亮
  成年後,我們漸漸接受分別和無奈,原來它們都是那麽平常的事情。我們用青春去換來沉默,這就是成長。孔半夏總是在心底這樣安慰自己:方懋揚,方懋揚,我蹉跎了這些年華,不是因為放不下,隻是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歲月會偶爾蹦出來,它一蹦出來,我就感到筋疲力盡。
  程潛說:“你這樣真像個怨婦!”她對著鏡子照了照,明眸皓齒,顧盼生姿。於是她轉過頭去問他:“哪裏像是怨婦?”程潛蹙眉不答,目光銳利像鷹。她於是懨懨地,終於說出一句實話:“我沒有想要挽回什麽,這麽多年都過去了,其實早已猜到。我這麽痛苦隻是氣他成雙成對,而我卻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她又問他:“今年春節你回不回家?”程潛一副不大想回去的樣子。半夏有些看不過去,說:“你爸你媽都很想你,每年我回去的時候他們都拉著我左一句右一句地問你的情況。”“我這不是工作忙嗎?我做的是國際買賣,哪裏有春節可以休?我去休息幾天,國外那些客戶早被別人套去了。”程潛說得對。半夏也不再多說,買好飛機票,兩天後飛回老家。
  那位老部長定在年後做手術。半夏再次在醫院見到江遠,想起上次的失控,不免有些尷尬。
  “今年你要回去?”他笑問她。
  “是呀,明天的機票。”“一路順風。”他淺笑,眉梢輕揚,帶著淡淡的溫柔,麵目英俊,走道裏白熾燈的光線打在他臉上,映出一片燦爛。他淺笑著告別:“手術後我就回美國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見麵。半夏,保重。”半夏走遠,江遠還站在走道上,以一種奇特的心情看著那個身影漸漸遠去。
  他心裏一動,有什麽想法在腦子裏一轉,可是他還沒抓住,那感覺就消失了。此時他還不知道他沒有抓住的是什麽,等他知道的時候,悔恨已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半夏下了飛機,她父母都來接她。南方的冬天很冷,卻沒有雪。她穿著厚厚的大衣,隨父母上了出租車。在車裏她母親噓寒問暖,她父親坐在副駕駛座上和司機聊天。
  “你女兒在外地工作啊?”“是呀,在北京當醫生。”“喲,那真是厲害!”“嗬嗬,這孩子從小就勤奮懂事。”父母在外人麵前談起她,從來都是驕傲自豪的語氣。她是他們生命的延續,她考上醫學院的那一年,媽媽更是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裏,連聲念叨:“半夏是媽媽這輩子最驕傲的作品。”一會兒,車開到了熟悉的街巷,紅磚的老房子,爬山虎苟延殘喘地吊在牆壁上,烘托出那麽一種懷舊的滄桑氣息。
  半夏下車,濕冷的風吹來,卷起她大衣的一角,冷風一下子灌進去,凍得她一個瑟縮。半夏的媽媽說:“我們一會兒去逛商場,大過年的,還有很多東西沒有張羅。”半夏想起小時候每到過年,都會等著媽媽從商店裏買回新衣新褲新鞋,無比歡喜。後來她每月都與同事在大商場購物,卻再也沒有了這種欣喜。
  這個城市發展得很快,商場裏東西也琳琅滿目。半夏正站在櫃台邊試鞋,對麵走來高挺英俊的男子,不是譚諫嚴是誰?
  她沒有想到會在這個城市碰到他。他身邊站著的男子站姿端正,氣質清冽,這樣的兩個人在人群中很紮眼。
  “半夏?”他親切地打招呼,半夏的媽媽也早注意到有這麽一個出眾的男士默默看著他們,倒沒想到這人認識自己的女兒。她當下高興,和藹地問女兒:“半夏,這位先生是?”“媽,這是譚諫嚴,我在北京的朋友。譚諫嚴,這是我媽媽。”譚諫嚴笑得熱情,“伯母也來買東西啊?有沒有什麽喜歡的?我朋友給了我幾張這兒的金卡,可以在現有折扣上再打八折。”說著他用修長的手指拉出皮包,從中抽出一張金卡雙手遞到半夏的媽媽麵前。半夏的媽媽起先推辭,後來他說隻是來旅遊,用不上,又說還有幾張,她才接了過去。又聊了幾句,她已經熱絡地叫他小譚。
  “小譚有空就來我們家,阿姨做一桌子好菜招待你。”譚諫嚴長眉一挑,眼神掠過半夏,眸底光華無限,說:“那是當然,到時候就要打攪您了。”半夏的母親笑嗬嗬地說:“不打擾,我們歡迎還來不及呢。”半夏以為聊天基本結束,他們就要走了。可是等了等,譚諫嚴沒有走,反而問她:“還有什麽要買的嗎?”“我還要陪媽媽去看男裝。”她模棱兩可地回答。
  她猶猶豫豫的表情盡數落入譚諫嚴眼底。譚諫嚴心底微微漲潮,這女人還真不待見他。他點點頭,對同伴輕聲說了幾句,同伴向他們點頭示意後就走了,隻剩譚諫嚴一個人目光詭異地望著她。
  半夏正琢磨著他是不是要賴著不走,果然就聽到譚諫嚴對她母親說:“阿姨,這時段不好打車。我陪你們逛,逛完了送你們回去吧?”半夏的媽媽自然樂意,想著這優秀的年輕人定然是對自己女兒有意思才如此殷勤周全。人逢喜事心情愉悅,半夏的媽媽買了不少東西,譚諫嚴一一接過,儼然已從大醫生搖身一變,成了狗腿子,低眉順眼地跟在身邊,還不時免費提供意見。
  半夏的媽媽笑得合不攏嘴,在她耳邊悄悄說:“這年輕人不錯。原來你有這麽優秀的朋友,怎麽不早和媽說一聲?弄得媽媽還天天替你操心。”半夏覺得好笑,她和譚諫嚴的關係還很模糊,也不至於像現在這般讓他在她媽媽麵前殷勤表現。她不知道要怎麽解釋,幹脆就什麽都不說,由著她媽媽瞎想。
  後來走出商場,譚諫嚴說請她們等一下,立刻就回身去了停車場。不一會兒,一輛白色的寶馬停在她們麵前。她一看車牌——空U,這樣高檔的軍車不是一般的人能開的。
  半夏臉色微變,才開始揣摩他的背景,就聽到他笑著說:“這是我剛剛那位朋友的車。你家在哪兒?給我報個方位。”半夏這才想起剛剛那個站姿端正的男子,確實有軍人的氣質。
  有GPS自動導航,譚諫嚴開車也不費勁,中途還和她媽媽有說有笑。他很能說笑,談吐幽默,見聞廣博。他和她媽媽談起做菜也很有兩把刷子。半夏想起上次她在他麵前講解熏肉的做法,突然覺得自己有些班門弄斧,不免有些憤然。
  “伯母,我還要趕去別處,就不上去坐了。”車開到樓下,站在瑟瑟的冬風裏,他揚聲道別。
  半夏媽媽看著他,心裏直道這個年輕人不錯,明明有事,還不辭辛苦特意送她們回來,於是她笑著點點頭,說:“有空來玩啊。”半夏和媽媽走上樓梯,媽媽笑嗬嗬地說:“這個年輕人不錯,怎麽不發展發展?”“媽,你也說了人家不錯,說不定你女兒沒入他的眼。”“誰說的?我的女兒漂亮能幹,進得廚房入得廳堂,現在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咯!”孔半夏隻是笑。這樣的笑帶著點寡淡的味道,和新年的喜氣洋洋總有那麽點格格不入。
  第二天下午她接到譚諫嚴電話時,門外正有人放鞭炮放得不亦樂乎。在鬧哄哄的爆竹炸裂的響聲裏,她站在窗邊聽到電話裏的人問:“在哪裏?”“在家。”譚諫嚴此時正在開車,聽她說在家,嘴角就掛上淡淡的笑。
  “想不想出來轉轉?我快到你家附近了。”“好……”她穿上大衣出來,在院子門口再次看到了那輛白色寶馬。譚諫嚴坐在車裏,搖下車窗朝她一笑,忽然看到她光禿禿的脖子和手,眉輕顰,埋怨道:“怎麽也不戴上圍巾和手套?”“我忘了。”她打開車門坐上來。譚諫嚴穿著咖啡色的圓領羊絨毛衣。車裏暖氣開得很足,她坐在副駕駛座上隻覺得手腳都傳來一股暖意,淺笑著問他:“我們去哪裏轉?”他故意瞪她,說:“好像你才是本地人,怎麽反倒問起我來了!”她眼珠轉一轉,說:“那就去南門大橋轉轉好了。”南門大橋是今年新建成的跨江大橋,半夏隻在報紙上看到過,還沒有去看過。
  “那你給我指路。”他懶得用定位係統,聽她口述路線。半夏難得當向導,指手畫腳一番,憑著記憶跟他坐在車裏穿過城市的大街小巷。
  街上人很多,每家店門前都一片紅紅火火。巷子裏劈劈啪啪的爆竹聲接連不斷,有小城裏特有的年味。街上撒了一地的紅紙屑,小孩子們笑嘻嘻地往路邊摔炮仗。
  也許是氣氛感染,譚諫嚴唇邊一直帶著薄笑,眼裏也閃著光亮。
  “前麵直走,應該就是了。”她指路。
  他聞聲眯起眼睛看一眼遠處,果然一條青灰的長橋架在江上,江水粼粼,火紅的太陽染紅了半邊天,霞光四溢。
  “我們步行上去?”半夏點點頭。他將車停到一邊,半夏也下了車。他不直走,卻拐去一旁的小店。再出來時,他手裏已經多了圍巾和手套。
  半夏一怔,他已經笑盈盈地說:“橋上風大,你這麽光禿禿的,容易著涼。”半夏看自己厚重的衣著,這還光禿禿?他低下頭,修長的手指拿起圍巾圍在她脖子上。她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溫熱的氣息都噴在她臉上,頓生曖昧。
  她身子一僵,忽然臉紅。等她再看他,他卻已經端端正正地站著,一本正經的樣子。
  兩人一起走上斜拉鎖橋。風果然肆無忌憚地刮過,呼呼地吹亂行人的頭發。
  大橋是新城與老城連接的樞紐。穿過大橋就是城市新建的廣場。廣場上有噴泉,熙熙攘攘的人群三五成群,老人們有的在打太極,有的在跳舞練劍。
  孩子們在噴泉旁邊躥來躥去。這樣寒冷的冬天也有人放風箏。一隻彩色的風箏呼啦一下子竄到半夏腳下,她剛彎腰撿起來,就有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朝這邊奔跑過來,氣喘籲籲地朝著她叫:“阿姨,我的風箏。”半夏將風箏遞給他,俯身衝著他笑道:“風箏不是這樣放的哦。你不跑也能讓它飛起來才叫放風箏。”孩子似懂非懂,問:“那要怎麽放?”半夏也不知道今天為什麽這麽有興致,幹脆把外套一脫,搭在一邊的石階上,拿著風箏跑起來示範給他看。
  她跑了一小段就停下來,一麵拉著線一麵講解要領。風箏果然徐徐飛在半空而沒有再落下來。
  她把線遞給小男孩,回過身就看到譚諫嚴站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身形高大,背染陽光,正用一種特別的目光看著她。
  “沒想到你會放風箏。”他展顏一笑。
  “怎麽,我不像是會放風箏的人?”“你看上去很難讓人和運動聯想在一起。”“我還會打籃球。排球……”他眼睛睜大,滿是不可思議。
  半夏終於笑起來,說:“這好像是大學女生的必修課呀!”他想起當年讀大學的時候班上女生站在籃下投籃的情景,猶覺好笑。
  “你們學的那一點兒皮毛也能叫會打?”“不然怎樣?你不相信我會打?”她自信滿滿,昂首闊步。廣場上就有籃球架,隻可惜沒有球。半夏故意帶點兒遺憾地說:“可惜不能讓你見識見識。”譚諫嚴渾不在意地彎起嘴角,說:“想打還怕沒有球?”半夏沒想到他轉身就朝旁邊的籃球架下跑去。他和正打球的男生說了幾句什麽,那男生笑得曖昧地朝她這看了幾眼,對他點頭,伸手把籃球遞給了譚諫嚴。
  譚諫嚴拍著球小跑著回來。半夏好奇地問他:“他怎麽會同意借給我們的?”“我告訴他,隻要我贏了你你就同意做我女朋友。”他輕輕鬆鬆地說出這句話,旁邊那大學男生也配合地衝譚諫嚴和半夏曖昧地一笑。半夏一怔,她倒不是因為害羞,活了這把歲數,隻覺得害羞的機會越來越少,隻是這句話他說得似假還真,讓她不明真假。
  她微微仰起頭來揣摩他的表情。他用細長的手指轉著球,姿勢非常帥,隻是穿著風衣。羊毛衫。西裝褲的成熟風格和這樣的舉動有一點兒不相稱。這樣的譚諫嚴別有一種瀟灑的感覺,而且一看就知道他是玩球的行家。
  他眉眼帶著特殊的笑意,勾著唇,目光很是蠱惑,問:“怎麽樣?”半夏隻覺得心下一股淡淡的惆悵細水一般緩緩流過,然後她笑了,是一種看透風景的笑容,答道:“好。”她想:你贏了我便當你的女朋友。誠如杜煬所說,這樣的男人,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應該好好把握。
  雖然半夏看一個人打球看了十年,但是到頭來她還是輸給了譚諫嚴。
  譚諫嚴垂著的眸子裏含著點點光,讀書時候花的那些工夫沒有荒廢。她也打得很好。隻是他到底技高一籌,他想,她成了他的女朋友也不冤枉。
  “你怎麽會想到和我相親?”從南門大橋回來,她坐在他住的賓館房間的沙發上問他,仍然覺得怎麽看他都不像是會去相親的人。
  他淡淡地看著她,眼中透出笑容,說:“那天我正好輪休。黃護士長本來叫的人是晏韓,可是他臨時有事,黃護士長氣急了,在休息室裏罵罵咧咧。我剛好經過,被她拉了來。”他目光中的笑意加深,“還好那天我來了,不然就沒有機會認識你。”他喜歡這樣的緣分,自然而不刻意。他順其自然地愛上了她。
  半夏被他這樣的目光看得臉上一熱,局促地移開眼。
  譚諫嚴確實是有魅力的男士,一顰一笑都像是要蠱惑人。他款款說出“還好那天我來了,不然就沒有機會認識你”時,半夏無法形容內心的感覺。
  以前的感情裏仿佛是沒有這樣的經曆的。從來都是她仰望著方懋揚,馬不停蹄地追趕著他。也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認識你是我的榮幸,我很高興認識你!
  半夏動容,隻覺得這也是自己的幸運,譚諫嚴多麽優秀,她居然能獲得他的青睞!半夏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譚諫嚴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看著她的表情,那睫毛下隱隱的水光讓他一怔。他靜靜地看了她片刻,突然出其不意地伸出胳膊將她攬到懷中。
  他長臂環繞住她。摟著她的那一刻,他心頭湧上一種脈脈的溫情。賓館房間裏的燈光是橘色的,朦朧曖昧,他低頭看著她被燈光染成橘色的細嫩皮膚,上麵有一層細細的茸毛,看上去很可口。他的薄唇溢出一絲笑,“怎麽感動成這樣?我剛剛說了什麽很感人的話嗎?”半夏沒有拒絕他的擁抱。女人就是這樣,男人不經心的一句話,就可以打動她許久。
  年三十晚上,譚諫嚴坐飛機趕回北京家裏過春節。半夏留在小城,一家老小齊聚一桌,屋子裏很是熱鬧,孩子們嬉笑玩鬧聲不斷,長輩們早搭了桌子打牌打麻將。她和幾個堂姐堂妹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春節聯歡晚會在這個小城裏還屬於大年夜必看的節目,央視的那幾個主持人每年都會出現,男主持人用中氣十足的聲音和既定的講話模式激情洋溢地說著“這裏是中央電視台……”,所有這些都透著熟悉的味道。
  她的堂姐一邊織著毛衣一邊笑道:“你怎麽還不結婚?我都快當媽了,你還做單身貴族。女人結婚還是趕早的好,你要沒有認識的好的我識得幾個,要麽你回北京前見一見?那人也是在北京工作,公務員,在稅務局裏當差,和你的職業比,也沒差很多。趕巧你們倆都回來過年,也算是緣分……”半夏淡淡地笑了笑,繞過這個話題。姐妹們隻當她不上道,這麽一把年紀了,也不知道為自己的終身大事著急,所以每次她剛把話題繞開來,就又有熱心人把話題帶回去。
  這麽來來回回,她就是跟個悶葫蘆似的,也不想多說。和譚諫嚴的關係才剛確立,她還不想興師動眾地叫親戚們都知道。
  這個時候她手機響起來,她低頭一看正是譚諫嚴。
  她唇邊浮出笑,接起來隻“喂”了一聲,電話那頭就問她:“在幹什麽?”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卻很好聽。
  她旁邊的二堂姐也聽到了,目光一亮,眼神示意幾下,周圍頓時安靜下來,齊刷刷都盯著她。這樣的場麵半夏實在忍俊不禁。
  “在看春晚。”“那有什麽好看的?我很久不看了。”此時的節目是趙本山的小品。電視機的聲音從聽筒傳到他的耳朵裏,他“哦”了一聲,“他的小品還演成了一係列?我記得去年也有個類似的。”半夏卻覺得他那邊異常吵鬧,倒比她這一大家子人還熱鬧一些。這時候正好有人在旁邊叫了一聲“諫嚴”,輕柔的聲音很是好聽。
  半夏奇怪,問:“你這是在哪裏,怎麽那麽吵?”譚諫嚴笑著回答她:“在外麵唱歌。打牌。家裏年年都是些老節目,怪沒意思的,所以溜出來透透氣。”半夏想起那次在酒店樓梯上聽到他唱歌的情景,一時興起,說道:“我還沒有正經聽過你唱歌。”他低沉地笑,說:“你想聽我唱情歌?沒問題,你一句話,我唱到失聲都在所不惜……你等等。”譚諫嚴放下手機,走到一旁去搶來話筒。他拿起手機,朗聲問她:“你想聽什麽?”“你最拿手的。”他清了清嗓子,試了下音,歌聲緩緩流出:徘徊過多少櫥窗住過多少旅館才會覺得分離也並不冤枉感情是用來瀏覽還是用來珍藏好讓日子天天都過得難忘熬過了多久患難濕了多長眼眶才能知道傷感是愛的遺產流浪幾張雙人床換過幾次信仰才讓戒指義無反顧地交換把一個人的溫暖轉移到另一個的胸膛讓上次犯的錯反省出夢想每個人都是這樣享受過提心吊膽才拒絕做愛情待罪的羔羊回憶是捉不到的月光握緊就變黑暗讓虛假的背影消失於晴朗陽光在身上流轉等所有業障被原諒愛情不停站想開往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
  他的聲音比EasonChan低沉。唱完後他問她:“怎麽樣?好不好聽?有沒有開始崇拜我?”他語氣輕鬆,唇邊帶笑,像冬天裏溫暖的一陣風,強勢地席卷進她心底幹涸的沙漠。
  “我對你的崇拜就像是滔滔江水,洶湧澎湃。怎麽辦,我怕待會兒洪水暴發,一發而不可收拾。”她說完,還等著他回話,他卻好半天沒有聲音。
  半夏出聲詢問:“譚諫嚴,你還在不在?”“在。”他隻是有一瞬間的出神罷了。
  年假過後,工作比之前更加忙碌,半夏查閱了很多OPCABG的手術案例,方案已經最終確定,由她當老師的副手,一起負責這次手術。
  半夏到病房看望老部長,江遠也在房內。老部長的精神差了很多,躺在床上聽滑稽戲。這種戲半夏是知道的,源於上海的獨角戲,多在江浙滬一帶流行。她家裏也有老人愛聽這出。
  她一麵檢查,一麵陪老部長聊天。老部長忽然說:“你和阿遠以前就認識吧?”半夏一笑,說:“我和他是高中同學。”老部長點點頭,躺在床上很快入睡。
  “爺爺的手術到底……”江遠送半夏出病房,在門口問她。
  她淺笑著安慰他:“我們都會盡力,你不要擔心!”她這樣安慰他的時候,想起的是以前那個處處為她解圍。笑得很溫和。說話從來都謙遜。和方懋揚完全南轅北轍卻依然好得如同手足的男孩。
  眼前的江遠溫文爾雅,已是年屆三十的成熟男子。
  江遠到底麵有愁容。手術當天,半夏還看到了他的母親,那位雍容富態的官太太。他的母親拉住她老師的手,焦慮地拜托了幾句,看向她時,也是目光誠懇,一臉憔悴。
  半夏收回目光走進手術室。這樣一個手術很危險,大家都小心謹慎,手術室裏隻有儀器發出的單調的嘀嗒聲。半夏站在儀器前確定方位的時候,老師突然叫了她一聲。
  她疑惑地抬起頭,才發現老師額上已布滿細密的汗珠。
  半夏一怔,隱隱覺得不對勁。什麽大手術老師沒有見識過?那樣沉著的人怎麽可能在手術剛開始時就出現這樣的狀態?
  她走到老師身邊。老師聲音很輕,帶著喘息,說:“我老毛病又犯了……”向來深邃的目光盯著她,她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你能處理的,這個手術由你來操刀。”手術進行到這一步,再終止已經不可能了。半夏在腦中迅速把已經滾瓜爛熟的手術方案又過了一遍,當前的情況她太清楚了。
  半夏接替老師的位置,心無旁騖專注手術。時間慢慢地流淌,她額上才滲出的汗又被一旁的助手擦去,如此循環反複,不知過了多久,隻覺得冬天的風已經刮盡了枝頭的枯葉,當春風暖暖地吹進來的時候,她已是筋疲力盡。
  剩下的縫合工作用不著她做。她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孔醫生,恭喜你!”手術室裏當時就滿堂喝彩。她的老師也已經休息過來,一臉欣慰地讚歎。半夏現在卻覺得手腳開始不聽使喚。她不敢想如果這次手術失敗了,會有什麽後果。她想到那個她認識了十幾年的江遠,後怕不已。
  那次手術就是孔半夏的軍功章。孔半夏開始在醫學界聲名鵲起,尤其身為女子更是巾幗不讓須眉。很多大醫院都想要挖腳,半夏一如既往地回絕。
  這天她和譚諫嚴在雅蘭吃飯。譚諫嚴一臉春風得意地替她慶祝。
  半夏笑話他說:“倒像是你出了名,上了報!”當然,譚諫嚴本來就很有名,文章時常出現在醫學界的核心刊物上,還是電視台某醫學欄目的特邀嘉賓。
  譚諫嚴對她的嘲笑滿不在乎,理所應當地說:“你的名聲就是我的名聲,我和你還分得那麽清幹什麽?”吃完飯,譚諫嚴帶著半夏去赴朋友的約。半夏第一次騎馬,也是第一次接觸到他的朋友。
  “嗬嗬,你就是諫嚴的新女朋友啊?聞名不如見麵,孔小姐真是漂亮。”說話的人是胡嵐,打扮得很妖嬈,一身騎馬裝,英姿颯爽,一邊說話,一邊打量著半夏。
  她的聲音略略讓半夏覺得耳熟。半夏心裏起了疑,不由得看了譚諫嚴一眼。
  還有一個男的叫袁誌彬,也出落得一表人才,像是和胡嵐很熟。他們兩個都是騎馬好手,上了馬不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半夏坐在馬上,四肢僵直。她顫巍巍地開口叫譚諫嚴,“我實在不會騎!”譚諫嚴也騎在馬上,神閑氣定,風采卓然。他一麵安慰她,一麵講解技巧給她聽。
  半夏本來就全身神經都繃緊了,這時候身下的馬突然不聽指揮低頭去吃草,她啊的一聲驚叫起來,手腳一亂,馬就開始噔噔地朝前跑。
  半夏隻覺得頭頂有鋪天蓋地的烏雲黑壓壓地朝她而來,真是天塌了的感覺。她隱隱有一種恐懼,以為今天就要命喪於此了。
  這個時候一隻手臂從她後麵伸過來,強而有力地將她帶起來。她隻覺得自己淩空而起,再恢複意識,卻已經穩穩當當地坐在譚諫嚴的馬上。
  她安穩地靠在他身前,他的氣息從她頭頂飄下來。她聽到他以無限寵溺的語氣說:“半夏,你怎麽這麽膽小?”她的眼前蒙上一層薄霧,再也看不清周邊景色。嗬,原來她這麽膽小,在他麵前,她第一次發現自己可以這麽膽小。
  看著放心靠在自己胸前的小女人,譚諫嚴唇邊溢出一絲笑,看來騎馬真是一項不錯的運動。他眸光閃閃,忽然覺得眼前綠油油的草地真是優美。
  杜煬的生日,半夏和程潛自然早早準備好,要和她一起慶祝。嘭的一聲香檳酒被打開,幽幽燭火照亮房間的每個角落。杜煬跪在茶幾前,雙手合十,燭光映在她的臉頰上搖曳生姿,“完了完了,又老了一歲,還沒有找到男朋友,嫁不出去了。”半夏和程潛聽到她的話,都不由得笑了出來。程潛最先答話:“你要想談戀愛,包在我身上。”他拍著胸脯保證,開始給杜煬介紹他認為好的各色男人。半夏看著打扮光鮮的杜煬,揚聲笑道:“去相親了?終於輪到你了!”杜煬瞪一瞪眼,說:“公司老板,三十一,未婚,無不良嗜好,家境殷實,品貌端莊。程潛真是好兄弟,把這麽好的照顧給我。”可是這些無可挑剔的男人杜煬卻個個都看不中。程潛不禁咂舌道:“潑皮猴,你到底要找什麽樣的男人?我以男人的眼光過濾過的人,沒道理不好啊。”杜煬看著程潛一臉關切的表情,突然扭過頭去,說:“算了,都沒相中,還是我自己找吧。”杜煬感冒了,聲音裏帶著厚重的鼻音。
  程潛搖一搖頭,說:“女人就是難搞定,你自己找就自己找吧,我要去接曹莞了。妞兒,拜拜。”他大大咧咧地離去,隻留下杜煬一個人坐在窗前。人感冒了真不舒服,鼻子不通氣不說,還鼻涕很多,鼻腔裏酸溜溜的,連帶眼睛也潮潮的。
  啊!怎麽辦?她好想哭啊。
  程潛喜歡曹莞,程潛喜歡曹莞!她在心裏不停地重複。她認識程潛的時候他已經心有所屬。“杜煬你是豬,你喜歡的人也是豬。你不知道嗎?暗戀是這世上最不可救藥的感情!”她在心裏暗罵自己。
  “半夏,你都喜歡做什麽?”譚諫嚴問她。
  他們兩個坐在譚家的客廳裏。半夏在翻碟片,發現很多都是文藝片。她想了一會兒,回頭說:“沒什麽喜歡不喜歡的,平時回家除了瀏覽網頁就是看看電影,大多時候留在醫學院做試驗。”譚諫嚴哈哈大笑,說:“那看來我們兩個都是忙人。”可不是大忙人嗎!譚諫嚴多數時候是忙於工作的,他們兩人很少抽得出時間見麵,多是譚諫嚴打電話給她,偶爾她也會打電話給譚諫嚴。每次通話時,她都能感覺到他的繁忙。她有時候想,兩個人都是醫生,就算他比她有名氣一些,也不至於忙成這樣。
  吃飯的時候,他電話響了,接起來就往走廊上走去。他說些什麽半夏不知道,可那腔調分明是在處理公務。
  半夏有一次笑嘻嘻地問他:“你該不會是也在外麵做什麽兼職吧?”但她實在不覺得他有這個必要,錢是重要的,可也犯不著為了掙錢把自己累死。現在每期有譚諫嚴的醫學節目她都會準時收看,看到他在上麵和主持人談笑風生卻掩不住疲倦的麵容都會略略地心疼。
  譚諫嚴痞痞地回答她:“我兼的職可多了,不多賺一點兒錢,怎麽把如花似玉的老婆娶回家?”他說這句話時雙目蘊含深意。半夏的腦袋嗡嗡作響,臉一陣發燙。
  譚諫嚴顯然看得出來,沒有放過調笑她,“臉怎麽紅成這樣了?是冷氣不夠嗎?”她笑著打過去,他嗷嗷叫著躲開來。有時候她氣急了,他卻總是很靈敏,怎麽也打不到他。於是她索性把臉一橫,冷冰冰地看著他說:“譚諫嚴,你是真的不讓我打?”這時候他學乖了,便老老實實地走過來抱著她,哄著她:“你要打就打,我任你打,任你罵,好不好……”這時他們交往已有半年。
  北京的夏天很熱。半夏走出醫院大樓,還沒有到停車場就已經出了一身的汗。她坐進車裏開足冷氣,打電話給他:“你在做什麽?我今天的事都處理好了。”譚諫嚴好像正跟同事討論病人的病情,壓低聲音回答她:“你先去我家,我一個小時後就回去。”譚諫嚴早早就把家裏的鑰匙交給了半夏。杜煬當時就羨慕地稱讚他:“這個男人不錯,這會兒就肯交出鑰匙,將來你們結婚了,財政大權也是要交到你手裏的。”半夏當時笑她想得太多,這會兒自己拿鑰匙打開譚諫嚴公寓的大門時想起那段話,心裏卻感到很甜蜜。
  她隨手把鑰匙擱在門邊的矮櫃上,脫了鞋走進屋。
  譚諫嚴的家裏十分幹淨整齊,他自己說是定點請鍾點工來打掃,不過半夏無論什麽時候來都沒有見到過。
  她看了會兒電視覺得無聊,心想還是去他書房裏打開電腦看看吧。
  書房朝南,桌子正對著玻璃窗。桌子上有一摞書,都是些醫學專用書。
  半夏隨手翻了翻,一頁文件掉了出來。她撿起一看,遠光醫院幾個字印入她眼底。她微微起了興趣,想著譚諫嚴竟然還在這家醫院任職。
  那是一份醫院的內部文件,但並沒有記錄什麽重要事件。但她翻到最後時,卻看到譚諫嚴的名字旁邊是“乙方負責人”幾個字。
  她覺得好笑,這人真是在哪裏都混得好,居然還是負責人呢!
  後來譚諫嚴回來,她問他這事,譚諫嚴詫異她如何曉得。她解釋說:“我在你書桌上不小心翻到的。”又問他,“你到底在裏麵是什麽職位?”他嬉皮笑臉地回答:“董事會主席。”半夏一怔,目光巡視他的臉,沉聲說:“不許開玩笑。”他正了正神色。他也不是有意要瞞她。他有點兒著急卻一臉認真地說:“我沒有開玩笑,真的,這下你知道我為什麽總是這麽忙了吧?我早就想告訴你了,可是你總是不問我忙些什麽。我總不能突然告訴你這個,讓你覺得我是在顯擺吧!”他這樣說也有他的道理。半夏卻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心裏會不高興,竟然隱隱地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她想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你們醫院以前還想挖我,你知不知道?”“你這種名醫,咱們怎麽能不拉攏!”他在她唇上一啄,“寶貝,既然你知道我在那家醫院當老板,那就夫唱婦隨,跟著我去怎麽樣?”他柔聲想用糖衣炮彈攻陷她。她笑道:“給我什麽好處?董事長的工資很高吧?是不是還有年底分紅……”譚諫嚴笑嗬嗬地抱住她,說:“你男人我多賺點錢,還不都是花在你身上嗎?我的就是你的。”這話真動聽,他的就是她的,這主意不錯。
  譚諫嚴興起,約半夏去看電影。兩人站在售票廳裏研究了半天,半夏說:“看這一部吧。”她手指的是一部文藝片。譚諫嚴看了看名字,笑笑說:“我去買票。”他轉身去排隊。等兩人進場,電影開始,半夏看得津津有味,轉頭要和譚諫嚴說句話,卻發現他昏昏欲睡。半夏佯怒,打醒他。他被她猛地一拍,瞪大眼睛,裏麵還有一絲茫然。
  半夏詫異道:“你不是喜歡看文藝片嗎?我這可是遷就你才挑的這一部。”譚諫嚴聞言隻是覺得這話不著調,哼了聲盯著她笑,“誰告訴你我愛看文藝片的?”說他一個大男人愛看這種拖死人不償命的文藝片,簡直是侮辱!
  半夏一怔,他家有很多文藝片影碟,這會兒倒說不愛看了?
  “你真不愛看這個?”“我從來不看這種電影。”他湊近她給她一個香吻,低聲呢喃,“你也不愛看是不是?那正好,我們應該做點兒更有意義的事情……”電影院裏很黑,他們倆要的又是情侶包間,譚諫嚴自然肆無忌憚得厲害。
  可是他不愛看文藝片為什麽他家裏會有那麽多文藝碟片呢?半夏好奇,是誰留下的呢?
  半夏開始定期去遠光醫院會診,病人很多,多是慕了她的名而又在她就職的醫院排不上號的,因此她非常忙碌。譚諫嚴說得不錯,半夏替他賺了不少錢。
  這天她才看完所有病人,站在走廊上等譚諫嚴,卻聽見有人叫“阿揚”,聲音溫柔悅耳。
  她對這個名字有著特殊的敏銳,雙眼不由自主地尋找聲源。
  那是一個溫潤而有氣質的女子,一襲簡單的短袖連衣裙,卻仍然出眾。她叫的那個男子聞聲朝她走去,眉眼含笑。
  那個麵龐她多麽熟悉啊,曾經日日夜夜徘徊在她的眼前,怎麽揮都揮不去。
  她有一絲僵硬,站在那裏直到他們走到跟前,也忘了讓出道來。
  “半夏?”方懋揚隻覺得自己的心突地跳了一下,抬起頭來就看到了孔半夏。他下意識地呼出那個名字,也感觸自己的直覺還是這麽敏銳。
  他有片刻出神,卻很快記起身旁的妻子,微笑著跟她介紹:“繡月,這是我以前很要好的朋友孔小姐。”然後他才看向半夏,唇微微地動著,吐出字句,“半夏,這是我妻子繡月。”孔半夏覺得心底有條傷疤裂開來,在他的唇一張一翕間,隱隱地疼。她臉上卻也是笑著,很溫和的笑容,連目光也隻是見到老朋友似的淡淡而溫潤。
  她眼波流轉,已經開口說:“真巧,竟然在這裏碰到你們。”她努力維持著淡淡的笑容,除了笑仿佛再也做不出其他表情。
  這個時候站在方懋揚身邊的女人出言邀請:“我們的孩子下周末滿月,孔小姐也一起聚聚吧。”方懋揚一怔。半夏也一怔,心底忽然生出憤恨。她藏在白大褂裏的手漸漸收緊,好不容易出聲問:“下周末什麽時間?我有個朋友生日,怕不能去。”蘇繡月看著她的表情是猜疑打探的,眼前這個人就是孔半夏?她不自覺地朝方懋揚靠得更近些,親密地挽著他的臂彎。
  此時譚諫嚴終於來了。新歡舊愛,半夏隻覺得沒有比這樣的重逢更悲涼的。
  她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去看方懋揚的表情,可她終是沒有。這個時候譚諫嚴握住她的手,她轉頭回視他。
  譚諫嚴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的人,半夏的緊張他全看在眼裏,他用毫不掩飾的冷淡疏離看向他們。
  “原來你們是半夏的朋友。我一會兒交代一下,讓他們把你們這次的費用全免了。”他很客氣,眸色卻冷冷的。他握著半夏的手,手心傳遞給她煦煦的暖意。半夏是他的女朋友,是他罩著的女人。
  半夏心裏一甜,疼痛的感覺忽然淡去。她看著方懋揚和妻子離去,那個男人依然有叫她怦然心動的俊顏,也許會讓她終生難忘。
  那個曾經以為要相攜一生的人已然換了,是她執著嗎?她很苦澀地笑了笑。其實誰不知道,和掙紮在過去相比應該勇敢地奔赴未來呢?隻是很多時候,她覺得心有餘而力不足。忘記是那樣艱難的一件事,她和方懋揚,已經是幾何體上的兩條相交線。相交過後,他們終於越行越遠。她知道,這才是生活的軌跡,誰都不能逾越。
  譚諫嚴看著她的落寞,他想,這是他的女朋友,怎麽還對著舊情人落寞呢?
  他劍眉一蹙,薄唇忽然勾出一個笑,說:“半夏,周末正好沒事,我和你一起去。”孔半夏明白他的意思,看他神采奕奕,一臉的興趣,可是她發不出聲。她不敢去,她怎麽能若無其事地去參加他兒子的滿月酒會?那不是太強人所難了嗎?
  譚諫嚴仿佛看透她的心思,有一絲若有似無的不舒服在心底漲開來。他唇角揚起,為著這一點點的不舒服,那笑容更加流光溢彩,目光裏隱隱透出光澤。這樣的表情是魅惑的,他總是能輕而易舉地憑著自身的風采。良好的家世奪得女性的青睞。他總有辦法逼她答應,他不欣賞做縮頭烏龜的人,他喜歡直麵問題。
  在譚諫嚴的堅持下,半夏最後還是踏進了酒店。方家果然是大手筆,這樣的飯店整個包下來,不過是為了一個黃口小兒的滿月酒。外麵各色名車齊聚,裏麵亦衣香檳影,客似雲來,歡聲笑語不斷。就是這樣的家世曾經壓在她的肩上,險些把她壓垮,她仿佛又一次感覺到呼吸一滯,連氣流都帶著壓抑。方懋揚見到他們進來,淡笑著過來招呼,“還以為你不會來。”半夏抬起頭來,目光細細巡過他的臉龐,看到了他眼角淡淡的細紋。
  他碰觸到她的目光,眼角一顫,竟然又一次溫習起他們以前的歲月,他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那些記憶他是多麽滾瓜爛熟,連她的每一個表情。嘴角揚起的每一個弧度都記得清清楚楚,那些是刻在他心底的痕跡。他的半夏多麽可愛,多麽熱愛生活,多麽羞澀。時間怎麽能這麽快就過去?他再也沒有資格站在她的身邊!心髒好像有一點兒不滿,他強忍著,輕移開目光。
  那個時候他放不下自己的傲氣,她也太堅決。他站在她宿舍樓底下乞求她的原諒,最終卻沒用。他甚至有一點兒恨她,就為了一巴掌,給他判了死刑。她要願意,就是打回他一百巴掌他也不會蹙一下眉頭。可惜他不知道,讓她寒心的並不隻是一個巴掌,那一巴掌不過是導火線,生活裏的點點滴滴才是她絕望的源頭。
  方懋揚的思緒如潮水一般湧上來,卻很快就被他壓製在角落裏。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他們的身邊都換了人,而且他已經為人夫為人父。眼角餘光看到不遠處的妻子朝這邊走來,他微微一笑,看著她在自己身邊停下腳步。他妻子個子不高,隻到他的肩膀,這樣與他站在一起,仿佛小鳥依人。他有一點兒恍惚,習慣性地對著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妻子的手中抱著他們的兒子,才剛剛滿月,那麽一點兒,胖乎乎的,鼻子眼睛都擠在一起,也不知道以後像誰。這一妻一子已經是他的責任,他的肩上背負著他們。他目光一黯,眼前黑壓壓一片,險些暈過去。
  他渾身血脈賁張,極力地克製住自己,才能穩穩地站在他們麵前。
  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剩下的隻是從前的一種感覺,而他們的那些青春歲月確實已經不在了。
  酒席開始,他和妻子一起敬大家酒,人人都笑著朝他表示祝福,他的朋友們有羨慕他的,打趣道:“阿揚,你小子真不厚道,哥們兒我還打光棍呢,你已經嬌妻稚子抱滿懷了。”他也淡笑著回擊。到後來,譚諫嚴說:“方先生好像臉色不太好。”他一怔。喝了酒,想來大家的臉都是一片紅,他這才能痛痛快快地發泄,卻不知道譚諫嚴怎麽這樣說。
  這句話引得他妻子關切地詢問:“阿揚,你不舒服嗎?”他兄弟裏起哄的人非常多,都嚷著要灌他酒。他來者不拒,暢暢快快,輪著桌地喝,直把自己當成酒桶。很快,他的意識就不怎麽清醒了,腳步顯出一些虛浮。
  蘇繡月神色安靜,隻是有意無意地抬起頭來看孔半夏一眼。
  半夏此時以為方懋揚這麽看中這個兒子,才喝得這般痛快,心裏已經有說不出的滋味。她終於無心再想那些如絲如網叫人喘不過氣來的東西,抬起眸子,笑臉盈盈地指著桌上的一盤蝦,問:“你不是最喜歡吃這個嗎?怎麽都沒見你動筷子?”譚諫嚴打量她的神色,見她確實一心一意朝著自己笑,他眯起眼,勾起唇,湊近她耳邊輕輕說:“我等著你給我夾。”他的呼吸溫熱地噴在她的臉頰上,她麵色一紅,倒也和喝了酒似的火辣辣的。
  這就是生活啊,她總是要向前看才能有勇氣走下去。
  周末,杜煬。程潛。半夏三個人小聚。在程潛的公寓裏,杜煬和半夏見到了久違的曹莞。
  曹莞還是非常耀眼,打扮時髦,波浪般的卷發輕巧地垂在頰邊,遮住四分之一張臉,嫵媚至極。她笑嗬嗬地看著他們這些老同學,親切地招呼道:“半夏,杜煬,你們要喝什麽?我去給你們拿。”半夏看著程潛一副戀愛中男人的模樣,顯然沉醉在了眼前這片湖光山色中。
  她聽到杜煬說:“哎哎,程潛,你終於修成正果了!”曹莞笑嗬嗬的,笑裏有甜蜜。其實她愛程潛嗎?不見得。她隻是覺得程潛還不錯,對她一片癡情。年輕的時候她也追求愛情,可是她愛的人結婚生子成了別人的丈夫,她轉回頭找一個愛她的男人也不錯。她看向孔半夏。聽說半夏現在和一個醫生談戀愛後,她心裏不是沒有譏誚,覺得這一切都是命。
  程潛心滿意足地摟著曹莞對杜煬道:“我說丫頭,我們三個裏頭就剩下你孤家寡人了,你也好好為你自己打算打算吧。男人三十是一枝花,這女人,一過了二十五,可就是江河日下啊!”杜煬難得地沒有對程潛反唇相譏,她有一點兒怔怔地出神,可能是心裏很不舒服。程潛終於如願了,可是她的夙願呢?她覺得自己這些年小心翼翼隱藏的心事像一張網,被風一捅而破。她眨了眨眼,覺得眼皮一直癢,很澀,很想用手去撓它們。
  她給大家講了幾個笑話。因為處在這樣愉快的氛圍中,她不知道除了說笑話,還能做什麽才可以讓自己笑起來。她很努力地自娛自樂著,眼波熠熠流動,眉目鮮活婉轉。
  她想起有一次她在場的時候,有人起哄問程潛:“杜煬這麽好,你為什麽不喜歡她?”當時程潛一怔。她也一怔,心卻怦怦地跳起來。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他的表情。他卻神情怪異了一會兒,隨即咧起嘴角,露出很明朗的笑容,說:“這丫頭就像是我的兄弟。與像兄弟一樣的人談戀愛,怎麽談得起來呢?”當時她隻是有一點兒失落,一點兒而已。她默默地喜歡他,這感情不深,卻不知為什麽四季都交替了無數次了,這一點兒不深的感情還沒有停止的跡象。
  她喜歡程潛,卻不會告訴他。
  譚諫嚴和程潛在一個小區。聚會散了,半夏從樓道裏走出來,譚諫嚴已經等在門外。半夏看著杜煬,說:“我們順便送你吧。”杜煬急忙說:“那怎麽好意思!”這個時候程潛在一旁不緊不慢地開口:“半夏,哪用你操這份心?這不是還有我嗎?別以為我有了女朋友就會把你們擺在第二位啊,我是那種重色輕友的人嗎?”半夏默然,她一直覺得重色輕友是人的天性,連她自己,也曾經為了方懋揚而忽略杜煬。但今天,她突然覺得讓程潛送杜煬回去有點兒不妥。杜煬對程潛是有感情的吧,所以才會這麽多年沒有男朋友。她倏然一驚,開始想象杜煬和程潛在一起的可能性。她看看與曹莞站在一起的程潛的表情,總覺得這是一盤死棋,杜煬沒有活路。
  杜煬拒絕由半夏送她回去,“我這麽大的人了,自己走能有什麽問題?”她走了,走的姿勢很瀟灑。這世界有那麽多的人,她卻偏偏喜歡上了程潛。
  半夏和譚諫嚴並肩走在小區的石子道上。“在想什麽?”譚諫嚴對她的分心有些不滿,霸道地停下來摟住她的肩膀,嬉皮笑臉地逼近她。
  那麽一張英俊的臉壓下來,慢慢靠近,半夏的眼裏隻剩下他。
  “在想人為什麽都那麽執著。”“執著什麽?”他靠著她“呃”了一聲。因為靠得太近,他的鼻息都噴在她的臉上,癢癢的。
  她逼不得已地說:“暗戀。”他“啊”了一聲,已經明白她在為誰感慨。“暗戀?你還用暗戀誰?有我這麽優秀的男朋友,還有什麽更優秀的人值得你去暗戀嗎?”他逗她,撓她癢,不允許她還有時間為別的事情感慨。
  半夏東躲西藏,直解釋:“不是我暗戀……”可解釋似乎無效,譚諫嚴打定了主意要在她身上製造甜蜜的報複。誰喜歡了誰,誰在暗戀誰,和他有什麽相幹!
  他隻在意眼前人,哪裏有那麽多閑工夫管別人的喜怒哀樂?
  老部長仍定期回醫院複查,看到半夏總是會露出和藹的眼神。但實際上他並不是一個溫和的人。有一次半夏遇見他訓斥下屬,那樣的勃然大怒。他的生活秘書低頭站在一旁,唯唯諾諾。
  那是一貫把別人的尊嚴踩在腳底下的優越感。半夏說:“您大病初愈,並不適合劇烈的情緒波動。”老部長一怔,嘴角微動,好半天才忽然說:“我年輕的時候脾氣就不好。”半夏突然想到江遠的溫文爾雅,難道他是基因突變?
  每次複查完,半夏都會把複查的結果用E-mail發給江遠,偶爾附帶幾句問候,聊一些生活近況。
  江遠此時在美國的研究所工作,有時會跟半夏抱怨那裏的生活節奏太快。食物太難吃。他們偶爾也聊從前的事。有一次江遠說:“你高中的時候真是太安靜了。”她驚奇,問他:“為什麽?”他在回函裏說:“以前我們打球,你都坐在教室裏等阿揚,可是有一次你卻去了球場。你一直坐在一旁的樹底下等我們,卻沒有人發現你。其實那時候我就想,隻要你出聲,阿揚一定會拋下籃球去陪你。你明明坐了一下午,後來卻對阿揚說自己才來了一會兒。”這當然是一件小事,連孔半夏自己都沒有印象。她想了一會兒,付之一笑,隻在回他的郵件裏寫道:“現在的我再也做不到以前那樣。我會反過來,明明隻等了一會兒,卻告訴他,我等你很久了,好讓他去心疼我。”孔半夏如是說,然而是否真的會這樣做呢?她一直沒有機會去驗證。她已經很少有等人的時候,多半是別人在等著她。她的時間太寶貴,即使譚諫嚴,也不曾叫她等待過。
  這天,她和譚諫嚴一起吃晚餐。吃到一半譚諫嚴突然放下刀叉。
  她不解,抬起頭來看他,卻見他目光幽冷。
  她一怔,出聲詢問:“怎麽了?”譚諫嚴笑笑,說:“沒什麽。”這時候她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仿佛四周有人窺探他們。她疑惑地舉目巡視四周。這家西餐廳以環境幽雅聞名,客人也大多舉止端莊高貴,就餐很有風度,談笑風生,一切再正常不過。
  半夏不疑有他,轉回視線。這時,譚諫嚴低聲說:“晚上我們去看電影,呃?還看文藝片。”他意有所指,她如何不知!她覺得這個人的臉皮越來越厚,早不如初認識時的一本正經。風度十足。
  她做出思考的模樣,說:“我現在可是在兩家醫院兼職,每天累得倒頭就睡,連做夢都成了奢想,為什麽還要陪你去看無聊又拖死人的文藝片?”他一臉心疼,說:“那怎麽辦?要不我幫你按摩按摩,馬殺雞?”這樣的場合他的行為不會太過。可半夏卻能想象得出若是四下無人,這人要如何耍賴皮。
  “如果你現在就幫我馬殺雞,我可以考慮考慮。”他突然彎起唇,眼裏閃著邪魅的光芒,“你要真這麽要求,我也可以勉為其難。隻是那樣的話,半夏,你不要害羞哦!”半夏一怔,卻見譚諫嚴果真站起來,一步一步朝她逼近,一把抱起她朝門外走去。
  她驚慌掙紮,譚諫嚴卻置若罔聞。
  “這裏的空間太小,樓上的包房不是更適合嗎?”她慌道:“你瘋了!”這樣一個場合,他竟然做這麽不合時宜的動作。
  他身形高大,手臂孔武有力,肩上扛一個女人簡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她拗不過他,越掙紮反而引得越多人圍觀。就餐的客人已經紛紛側目看向他們,他卻大大方方,不管不顧。
  半夏想:怎麽沒有人上來攔他?後來她才知道,這家店是他家裏開的。
  她想:這次自己愛的人是跟方懋揚完全不同的類型,邪裏帶魅。她想著要用一個詞來形容他,竟然想到——妖孽!
  當真應了那句話了——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這樣的譚諫嚴,換成以前那個孔半夏,絕對是打死也要退避三舍的。是時間改變了她嗎?還是生活太乏味,她已經心境蒼老,確實需要一點兒這樣的情趣?
  半夏第二次見到胡嵐是在商場裏。半夏的媽媽就要過生日了,她來商場裏逛逛,看是否能給她媽媽挑到一件中意的禮物。
  胡嵐當時也在商場的珠寶廳裏,正在試戴一條全鑽的手鏈。那手鏈戴在她白皙的手腕上閃閃發光,直逼得人睜不開眼。
  “啊,孔小姐。”她看到半夏,微笑著打招呼。她笑起來很漂亮,下顎很尖,唇色鮮豔卻不招搖。
  “你也來這裏買珠寶?”胡嵐是人來熟,開始向半夏介紹哪一款是新來的,哪一款已經賣了好幾年了,哪一款有收藏價值,哪一款一準兒要跌價。她經手的戒指。項鏈都是這裏的好貨,而且從談吐中便能知道她是行家。
  “你是當醫生的,學問做得好,但對這些東西肯定沒我清楚,聽我的保準兒沒錯。”一旁的營業員小姐也笑著說:“胡小姐是我們這裏的常客了,眼光最是獨到。”半夏聽了胡嵐的解說也確實心動,最後定了一款要去刷卡付賬。收銀員刷了好幾次卡,最終把卡遞還給她,說:“小姐,這張卡好像消磁了。”半夏聽了臉色微窘,隻好笑著說:“那不好意思,我改天再來買吧。”胡嵐卻站在一旁阻攔道:“我看你不是有閑的人,來一趟也不容易。我卡裏的錢你先拿去用,到時候你把錢打到我賬上就行。”這年頭少見這樣熱情的人。而她們並不熟,半夏不得不謹慎,淡笑道:“還是我改天再來買吧,也不急於一時。”胡嵐聞言瞟過半夏的眼睛,才熱絡地說道:“那也行。而且你就看了這一家,再看看,說不定有更好的。”她的表情還是那樣自然,眼神也似坦誠,想必是個八麵玲瓏的女子。
  為了答謝胡嵐的好意,半夏做東,兩人一起喝了下午茶。
  茶座裏,胡嵐喝茶的姿勢也是萬裏挑一的優雅大方,讓人隻要看著她便覺是在享受。這樣集風雅。美貌與金錢於一身的女人並不多見,半夏的印象中唯一和她相似的恐怕就隻有方懋揚的母親,那個她曾經痛恨過的人。
  半夏淺笑道:“胡小姐和諫嚴認識很久了吧?”胡嵐的指甲上繪了精致的花紋,細長的手指緩緩拂過杯沿,眸光微轉,說:“是吧,他讀大學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胡嵐輕呷了一口茶,享受似的慢慢眯起眸子來,慵懶瀟灑。
  “這裏的茶還是這麽好。”半夏喝了卻不覺得好,各人品味不同。這時候胡嵐說:“以前我們常來這裏喝茶,喝完了茶才去看電影。我喜歡看電影,生活總是太無聊,不靠這個打發點兒時間,我都不曉得每天可以做什麽!”胡嵐語氣似抱怨,眸子裏也露出些許懨懨的情緒。胡嵐其實是看著孔半夏特意這麽說的,她是在等著看半夏的笑話。半夏垂眸,又喝了一口茶。這茶果真如她說的那麽好?她不過是在自欺欺人罷了。這茶入口是苦的,回味還是苦的,從頭苦到尾,苦得她膽汁都泛上來了。
  半夏心裏也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這樣的感覺她活到這個年紀自然知道是什麽。她也正經地喝著茶,不動聲色地放眼窗外。
  這裏是大廈的頂層,城市景色一覽無餘。
  此時天空灰藍,好似離她非常近。
  讀研的時候,她就常有機會來這種地方,或是跟老師來洽談課題要準備的儀器藥材,或是談得來的有錢的朋友花錢請她來此一擲千金。起初她沒什麽大的感覺,到後來她也有錢了,卻開始喜歡起這種地方來。而且樓層越高越好,越高才越有把世界都踩在腳底下的感覺,才越有踏實的感覺。
  她也漸漸知道有錢人的喜好。
  她輕笑著感慨,看著也似親昵,“你的命真好。今天我是忙裏偷閑。換做平時,醫院成天都有成百上千的病人排隊掛號,想偷懶一下都不成。和你比起來,我倒像是徒為那一點兒理想,把青春都虛擲了。”她嘴角含笑,是滿足的笑容。
  胡嵐那樣的人最怕什麽呢?她想應該是理想抱負和堅持,那是他們覬覦而又匱乏的東西。有些人是多金,他們生得高貴,活在金字塔的頂層,可那又如何?連時間這樣金貴的東西也覺得需要打發,生命不就沒有意義了?每日如同行屍走肉一樣,這樣的生活,她怕是一輩子都欣賞不了吧。
  她眼前又出現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男孩子,滿眼的壯誌,聲音朗朗地在她麵前訴說他的理想:“半夏,我以後要成為物理學界的專家,我要像李政道。楊振寧那樣,我要名垂青史。”他的誌向那樣遠大,她不停地追趕他。雖然最後他成了她心中的遺憾,可是這樣想起來的時候,好像也不全是疼痛吧?
  在她年輕的時候有一個人和她一起努力,他們愛過,恨過,不管最終結果如何,其實她得到的,遠比她想要的要多。
  半夏見完胡嵐回去,自然是不高興的。她掐著下班回來的譚諫嚴的胳膊,質問他:“你與胡嵐究竟是什麽關係?”“她是我曾經的女朋友。”譚諫嚴實打實地回答她。
  隨後他盯著她的表情打量,“寶貝,你吃醋了?”他來了興致,湊近她,把腦袋埋在她的頸窩裏細細啃咬起來。那細密的吻和咬,一下子撩起半夏心中的火。她喘息著,情不自禁地微微張唇。譚諫嚴的手段真是惡劣,總是會讓她防不勝防。
  譚諫嚴心裏有一股無法克製的激動,為著她小小的醋意。他的牙齒在她的肩上很用力地一咬,她一痛,想要推開他,卻換來他更緊密的糾纏。
  他在激情的時候不愛說話。可是此時,他拉著她的手,逼她和他十指交握,用一種急切地語氣說:“半夏,愛我吧。你愛我我就把我的全部都給你!”她心神一蕩,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麽意思,她都已經是他的女朋友了,還要她怎樣呢?
  她蜷在他胸口,手指四處遊走,像是頑皮又像是蓄意。
  她看向窗外,皎潔的月光透進來,灑落一地銀色。她在心底問自己:“我愛不愛他?”這是一個多麽深奧的問題!愛是自然愛了,隻是這份愛與她少年時的那份愛完全不同。
  她問自己,難道每一段愛本來就是不相同的?

  第六章 我依然在愛
  方懋揚先來,他們愛得真摯。譚諫嚴後到,她再也無法毫無保留地愛他,她愛上他之前不忘考慮他的收入。人品。能力,甚至身高。長相。可是這也是愛情,這樣的愛是有比較的,這些考慮,並不妨礙他們相愛。
  江遠和半夏的聯係很頻繁,三天兩頭就能收到他的E?mail,她回過去的郵件也很快就能看到回複。這讓她不禁要懷疑,江遠是不是每日隻抱著電腦都不用做別的事?
  這日半夏又給江遠回郵件,郵件裏寫道:“老部長一切安好。他說他想要曾孫了,讓我催催你。我的緣分都來了,你的緣分什麽時候來呢?”接下來半夏去鄭州參加學術研討會,會議為期兩天。第一天晚上半夏偶遇老同學,故友重逢,自然要慶祝一番。
  對方是她讀研時的同學,後來到香港工作。“這兩年內地發展很快,我都有些羨慕,想要回來了。”“香港設施環境都好,何來羨慕一說?”“壓力太大,人才太多。我這樣的高學曆,到了那邊就成了二流水準。”“你要回來,可就是引進人才了。”“哪裏有你想得那麽輕鬆?你是一個人,來去自由。我可是拖家帶口的,我先生的工作不可能隨我調動。”她嫁了一個商人,當初婚禮上的風光,連半夏在北京都有所耳聞。
  已為人婦的女子感慨很多,“當初以為嫁給他就是摯愛了,以為會一生幸福。可是到頭來,愛情慢慢平淡了。他父母又一直不想讓我外出工作,那時候因為我的學曆欣然接受我,現在竟要求我做家庭婦女!既然這樣他們何必又要一個有文化的女人做老婆。媳婦?這不是平白糟蹋我的人生嗎?”她的聲音幽怨。長期家庭生活的不如意使她的眉頭總是擰著,已有紋路。
  這是當初他們學校最優秀的學生,這樣的學生往往都有遠大誌向。
  酒吧裏有年輕的男女在勁歌熱舞,動作火辣。酒入口很烈,味道卻醇厚。
  她當初畢業被學校推薦去香港的醫院,嫁得也極好。夫家有錢,丈夫也疼愛她。她這一輩子也算是順風順水,可現在半夏卻是在聽她對生活的抱怨。
  半夏忽然有一點兒倉皇。生活難道都是以悲劇結尾?
  半夏回酒店查收郵件,看到了江遠的回信。這一次他回信很晚,她看看時間,足足晚了兩天。
  從信裏她似乎能想象得到江遠的表情,他一定是笑著打聽她什麽時候交的男朋友,都沒有向他介紹。她看到他怪她沒有把他當成朋友時,輕輕地笑了,在回給他的郵件中詳細地介紹了譚諫嚴。或許她沒有意識到這封信發出時自己的心情並不輕鬆,可能帶著些微的苦澀。
  研討會結束半夏回到北京,此時正值秋高氣爽,她仰起頭來,天空依舊是灰藍的。
  “機場裏的巴士很方便的。你這麽忙,何必還來接我?”她這一問,譚諫嚴沒好氣地笑了。他原本並未打算來接她,可是坐在辦公室裏,偏偏腦袋裏老想著她,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然後才突然想到,這女人太過分了,去鄭州兩天,竟然一個電話也沒有打給他!
  於是不滿蜂擁而來。所以他就這麽來了,撇下一切事務,有一點兒怒氣衝衝的味道。
  他很少這麽沒有自製力。他想:反正是碰到她就是見鬼了!
  半夏看他神色微變,手在他眼前揮,說:“眉頭都皺起來咯!”他低頭一看,被半夏的笑容迷惑了。他收回思緒,也朝著她笑,說:“怎麽會是皺眉頭?我眼裏都帶著笑。”說著他逼著半夏認真看他的眼睛,“不信你看看!”半夏沒辦法,隻得仰起頭來看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很專注,可是半夏卻沒有注意,隻怔怔地盯著他瞳孔中的自己,那個明明是很溫柔地微笑卻有一絲茫然的自己。
  她收回眼神,覺得心裏涼涼的,仿佛初秋的溫度已經叫人吃不消了。
  半夏年紀不小了,母親常催她結婚,“媽媽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孩子都好幾歲了。”天下母親怕是都說過這種話,半夏覺得她一定是在電視上聽到過,覺得耳熟。
  “我有男朋友了。”她母親驚喜地試探:“是上次那個?”她輕輕“嗯”了一聲。孔半夏的媽媽在電話那頭笑道:“我第一眼瞧見那孩子,就覺得你們會走在一起,這叫有緣。”又聊了一會兒,她母親才心滿意足地掛了電話。
  她把這件事告訴了譚諫嚴,“我媽媽說她看得出來我們兩個有緣。”他哈哈大笑,笑聲爽朗,手一抬,摟緊她,讓她坐在自己的懷裏。
  他高出她許多,她坐在他懷裏顯得很嬌小。
  “半夏,你什麽時候想嫁給我我就把你娶回家,做我的太太。”他看著她的雙眼,很是一本正經的樣子。他這樣也算是變相地求婚了,他譚諫嚴生平第一次向女人求婚。當然他隱約感覺她現在還沒有做好嫁給他的準備。
  半夏確實一下子心慌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慌亂。這樣的慌亂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並不喜歡譚諫嚴。
  她的表情到底逃不過譚諫嚴的眼。他心底微涼,可臉上還是默默地笑著。他的唇靠近她,開始細細地吻她。
  他感覺胸口有個地方像是被刺了一下。他告訴自己這隻是時間問題,他對自己的魅力有信心。他也該對這個小女人有信心的。
  他緊緊地抱著她,舌頭尋找著她的,與她抵死纏綿。他隻覺得怎麽靠近她都不過分,他心底有個洞要靠她去填平。可她給他的總讓他覺得不滿足。
  男人都是貪婪的,得寸就要進尺。她總是卡著她的感情,那麽一點一點地賞賜給他。她不知道,終有一天,他渴極了,會惹得他獸性大發。
  兩個人仿佛上了天堂。他緊緊地抱著她,有什麽東西從他的身體蕩漾進她內心深處。
  譚諫嚴低頭看著半夏。雖然他隻大她幾歲,可他的事業的發展過程,確是耗盡了他的心血。
  他年紀輕輕當上遠光的董事長,人人都說他是身世好,他卻隻能嘲諷地笑,也不解釋。
  他是生得好嗎?不,他絕不這樣認為。
  他從小就很努力,忍別人所不能忍的,親戚朋友們曾經的踐踏仿佛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
  現在的他英俊瀟灑,風流倜儻,舉手投足儼然是世家子弟的氣派。要從那樣的地位爬到這一步,有多艱辛?有多苦澀?
  胡嵐在分手的時候罵他已經修煉成精,禍害人間。他確實對不起胡嵐,對她下了狠手。
  可是對半夏,譚諫嚴覺得自己的心是柔軟的。是他的修為一下子倒退了幾百年,還是他本來就是人生肉長,沒有那麽冷酷無情?
  江遠從國外回來了,回來得突然而且莫名其妙。
  一下飛機,他沒有回家就去見了孔半夏。
  他在醫院裏看著穿著白大褂。滿眼驚訝卻略帶笑容的孔半夏,開口第一句就問她:“你是真的喜歡譚諫嚴?”半夏一下子怔住了。這樣的問題未免過於唐突,江遠不是這麽沒有風度的人。
  她責怪道:“你這樣的表情,讓我覺得你是喜歡我才這麽一下子飛回來,質問我為何拋棄你另結新歡的。”江遠麵色一僵,血衝到耳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小心地打量她。半夏卻不知道她說對了!
  半夏隻是笑,顯然她不過是開了個玩笑,並沒有注意江遠怪異的神色。相反,她比較關心江遠為什麽這麽說。
  江遠的回答讓她感到意外。“我認識譚諫嚴。半夏,這個人並不適合你。”江遠說了他所知道的譚諫嚴的過去。
  晚上半夏回到家裏,譚諫嚴還沒有回來。她站在廚房水池邊揀菜,心裏卻想著白天江遠說的話,酸澀油然而生。
  水龍頭裏的水嘩啦啦地流下來。綠油油的菜葉在池子裏漂著,悠悠地漂到一起,又被驟然衝下的水推散。
  這時候一隻手橫伸到她眼前,幾下旋轉,關了嗡嗡作響的水龍頭。
  那是一隻修長的手,指甲也修剪得幹淨整齊。這可是她的功勞,她想起自己昨天抓著他的手,一麵一剪子一剪子剪掉他多餘的指甲,一麵和他說笑的情景,不由得一愣。
  半夏轉過頭,譚諫嚴已經一臉好奇地站在她身後許久了。他問她:“在想什麽呢?水溢出來了都不知道。要是平時也這麽發呆,有多少病人要遭殃啊?”他唇角勾出笑,本來英俊的五官在這樣的表情下又添了許多光彩,顯得更加出眾耀眼。
  他寵溺地歎一口氣,推推她,自己開始洗菜。這些日子,他對她越來越好,看著她的目光也越來越柔情四射,時常笑盈盈地叫她兩聲半夏,就像是在叫家人。
  半夏也回以一笑。她抬起沾著水珠和菜屑的手輕輕理了理他臉頰邊的頭發。
  他不躲不避,很自然地任她的髒手弄髒他爽利的頭發。
  她緩緩地開口求證白天裏江遠的話。
  “諫嚴,認識這麽久了,我還不知道你母親叫什麽。”當然這隻是江遠所告訴她的一部分。她隻問這一部分,她告訴自己隻問這一部分就夠了。太多,便太傷人!
  譚諫嚴突然變了表情。他看向她,目光暗了一下,然後神態自若地洗菜,把菜抖出水麵。
  “我母親姓譚,叫毓雅。”譚諫嚴沒再看孔半夏,雙目盯住菜葉,腦子裏思緒飛旋。他思考著是什麽人告訴她什麽了?告訴她的目的又是什麽?
  “我隨母姓,你會不會覺得奇怪?呃?”他反問她,試探她的反應。
  他看明白了她飄來的目光,那目光裏有憐惜。心痛。他被她看得心頭一軟,可是眼光仍然幽暗。
  半夏雙手環抱上譚諫嚴的腰,頭靠在他肩膀上。她的下顎抵在他背上。譚諫嚴的背很寬厚,她從來不知道這樣寬闊的肩膀背後隱藏了那樣艱辛的往事。
  她知道譚諫嚴喜歡被她這樣抱著,因為她抱上他的時候他的背稍微顫抖了一下。
  女人都是心軟。母性強烈的動物。她告訴自己:“我不管你的過去,我隻要你的將來。”譚諫嚴感覺視線突然模糊。他狠狠地把她拽進懷抱,低頭吻上她的唇。
  她的唇幹燥柔軟。他迫不及待地探舌敲開她的牙關,完全忘了技巧,隻是本能地探索她,撫觸她口腔裏的每一寸柔軟。半夏也以從來沒有過的熱情回應他。
  好半晌,他才放開她,唇畔牽出一絲柔情。
  “先吻到這裏,我還要炒菜!”半夏的臉一陣羞紅。他真壞,搞得好像她強吻他不放似的!
  半夏抬起頭來才發現譚諫嚴眼圈有一點兒紅,她看得分明而且仔細。譚諫嚴被她這樣注視著,臉上竟然出現一絲尷尬。
  孔半夏的愛心泛濫了,此刻她心裏又痛又愛,竟恨自己怎麽不早點兒認識他!
  半夏想著想著,就又舍不得他做菜了。她推推他,搶來鍋鏟。譚諫嚴嘴角一彎,樂得輕鬆。
  他站在一邊問她:“今天要吃什麽?”她一邊炒著菜,一邊回答回答:“炒小青菜。白菜回鍋肉。冬瓜排骨湯……”其實她的工作也忙,並不花心思在這樣的事情上,念出來的這幾樣雖然都是她最拿手的,可也是幾乎天天都上他們的飯桌的。她念的時候都有一點兒不好意思了,悄悄看了他一眼,他好像從來沒有抱怨過。
  好像譚諫嚴這個人很好糊弄,她做什麽,他就吃什麽,一點兒都不挑嘴。
  半夏知道他是個很懂吃的人,山珍海味向來不缺,這麽甘願吃她做的粗茶淡飯,不容易。
  她為他的態度生出小小的成就感。
  譚諫嚴好糊弄嗎?
  他正眯著眼站在半夏身後,看著她忙裏忙外,這是為他忙活的小女人。其實他精得很,以前胡嵐也美其名曰請他嚐她的手藝,可是那怎麽瞞得過他?他一動筷子便知道是哪裏的外賣。
  他也不點破她,心裏譏誚地笑一笑。
  可看眼前熟練拿刀。手腳利落。對於油膩血腥連眉眼都不眨一下的半夏,覺得她真彪悍,可他就喜歡這樣的彪悍!
  譚諫嚴靠近她,說:“寶貝,你現在的眉眼像是開出花來,美不勝收……”尾音略微拉長,餘音在半夏耳畔繚繞。
  吃完飯,她趴在他胸口,聽他第一次主動說起他的母親。他也是一時興起,明明睡下了卻硬是要拉著她一起坐起來。他彎著身子,興致勃勃地打開床底下的抽屜——半夏從來不知道原來那裏還有抽屜的。她抬眼看過去,就見譚諫嚴從抽屜裏取出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老照片,邊角處都磨白泛黃。照片中女子的美麗是半夏從來沒有見過的,她驚訝於這樣的人間絕色,並試圖從那女子的眼角眉梢找出一點兒譚諫嚴的影子。
  最後她評價道:“你的鼻子最像她,挺直秀氣。”他靠近她,“呃”了一聲,顯然對她用“秀氣”這個詞並不滿意。
  怎麽不能用呢?他本來就長得極好了,如果是女人一定絕頂漂亮,就是男人,現在這般也是俊美無比。
  長得這麽好的男子多半天生招女人喜歡。半夏想:他肯定心裏偷樂著呢吧,還不滿意!
  他嘴角勾起,目光饒有興趣,說:“你怎麽這麽色!看來我們應該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情。”他熄了燈,張牙舞爪地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剝。
  這一刻正是月黑風高,他做著愛做的事,而過去的回憶都到此為止。往事隻待成追憶,可很多事情是不適合被重提的。
  譚諫嚴帶半夏去參加譚家的家宴,所以半夏沒有自己開車,而是在醫學院上完課後站在校門口等他。他最近換了新車。買車那天是他們倆一起去的,說是讓半夏給參謀參謀,可他自己早看準了車型。當他昂首闊步地走向那輛寶馬時,她微微地驚了一下。
  售車小姐一臉熱情,仿若她也是熟客,“譚先生上次來買車的時候,我就知道那輛奧迪他開不久。”她默不做聲地聽著,看他試那車的各項性能。他漂亮的眼睛此時因為含笑而微微往上挑,風華無限。
  他輕聲跟她說:“半夏,這車不錯。”這車子當然不錯,她想,男人一定天生對車有某種執著和狂熱,就像女人對愛情總願意飛蛾撲火。
  半夏委婉地詢問售車小姐:“這車子要一百來萬吧?”售車小姐的笑容嬌美。她積極地介紹著,這可是筆大生意,不希望有一點點的疏忽讓顧客覺得這些錢花得不劃算。
  “這是今年的新款車呢,性能配備都很先進,一百八十萬,也是非常吉利的數字。而且譚先生是懂車的人,一般的成功人士都喜歡買奔馳,把奔馳當成身份的象征,其實喜歡自駕車的人都知道,寶馬的設計更貼近他們的喜好。”對這番話孔半夏似懂非懂。這時候譚諫嚴朝她走來,步履輕悠,氣定神閑,他笑著問她:“喜歡嗎?”她說:“你喜歡就行。”等那售車小姐走遠了些,她才貼近他耳朵,悄聲說道:“這車好貴,一百八十萬,辦各種手續也要花很多錢!”她說完,他已經暢快地笑出聲。
  他摟緊她,也故意貼在她耳朵邊悄悄地說:“怎麽辦?要是錢不夠,你就跟在我後麵偷偷地溜吧?”他的寶馬車不久便到了。他俯身替她打開車門。這樣名貴的車,坐起來自然四平八穩,連坐椅也設計得柔軟舒適。
  她事先問他親戚的喜好,他一句話概括:“各不相同,你不用多管他們。”吃飯的地方是一家名氣很大的酒店,門口全是名車。相比之下,譚諫嚴的車也就顯得很普通了。他們才進去就有服務生將他們領到豪華包廂。包廂裏麵已經坐了一桌子的男男女女,都衣著光鮮,儀表不凡。
  “孔小姐,我是譚墨。”譚家的大公子首先自我介紹,然後才是眾人一一介紹自己,仿佛都很友好。
  一大家子人看似和樂,實際上各有利益相爭,私下裏暗潮洶湧。
  半夏隻管吃飯,眾人裏麵她隻知道譚墨,因為在醫院裏見過幾麵。後來她才知道譚墨也是醫院的所有者之一,所持股份並不比譚諫嚴少。
  回去的路上半夏感歎道:“你們家真像電視裏演的,人情冷淡!”他看向她,“電視裏都怎麽演?”“電視裏接下來會演你和我的交往要受到來自你家族的阻攔,然後你會屈從於你家族的力量,拋棄我去娶門當戶對的女子為妻。”“那你呢?”“我將一個人流浪天涯!”“啊,現在電視裏都這樣演嗎?不嫌老套?”嗬,這怎麽會老套呢?這樣的老戲碼能回回上演,經久不衰,自然是有它的道理的。
  譚諫嚴發現她依然神情恍惚,趁著紅燈的空當看向她,謹慎地說:“半夏,我並不能算什麽豪門子弟,我隻是一個不知道父親是誰的私生子。你和我在一起,不需要感到壓力。”因為江遠回來了,程潛叫了幾個仍在本市的同學出來小聚,受邀的人裏麵自然少不了方懋揚和孔半夏。
  半夏本來不想去,程潛一通電話打來的時候,她正在等電梯。
  “孔半夏,你今天要是不來就不要怪我亂想。”“你要怎麽亂想?”“你這麽怯懦。逃避,我當然是想你心裏麵還有鬼!”她心裏一震。這時電梯來了,她一步跨進電梯,按下按鈕關上電梯門。有鬼就有鬼吧,反正她就是不想去。
  “你最近閑得慌?大清早的沒事做,是不是公司快要關門大吉了?”程潛在那邊“呸”了兩聲,又念大吉大利,活脫脫一個神棍相。
  “大清早就這麽犯我忌諱,你還是不是兄弟?”“我是女人,這輩子都沒打算和你當難兄難弟。”半夏損他,反正早打定主意不去。
  程潛不滿意,繼續嘮叨:“我說,你不是都另結新歡了嗎?還有什麽放不下?當初說分手的是你,現在好了,兩個人都各有歸宿,何苦不見麵?方懋揚都同意了,你還不肯來?不來反而顯得就你一個人放不下!”這句話說到了半夏的痛處。她覺得早上的粥太甜了,這會兒牙齦開始疼,趕緊伸手捂著嘴,瑟瑟地答應:“我去就是了。”她掛了電話,身後突然有人出聲:“孔小姐?”半夏一怔,沒想到電梯裏還有其他人。
  她已聽出是誰,轉過頭時臉上掛了笑容,與那人客套道:“譚先生,真巧!”電梯裏的人正是譚墨。他穿一件深黑色的西服,個子很高,一副都市精英裝扮。和譚諫嚴比起來,他正統有餘,風格不足。譚諫嚴的穿著都很有個人特色,偶爾走走雅痞風格,是一個趕時髦的人。
  他開口說話,聲音輕淡:“孔小姐真是敬業,這麽早就來上班。應該叫諫嚴給你加薪。”半夏一笑,說:“老板說話可要算數!那我就等著這個月漲工資嘍。”譚墨笑了笑。他嘴角一勾,也很英俊,隻是和譚諫嚴比起來,卻全沒有了那種驚心動魄的味道。接連兩次想到譚諫嚴的好,半夏想,她已經學會欣賞他了。
  譚墨輕聲笑答:“這有什麽問題!”他卻仍在心裏打量她,評估她。
  譚諫嚴這一回打的是什麽算盤?他會把她帶回來見大家,可見是動了真心。可是譚諫嚴那樣的人,會沒有算計地跟一個女人結婚?就他所知,陸鄭棋的外甥女對他很有意思。
  電梯先到了半夏要去的樓層。半夏緩緩地走出來。等電梯門合上,譚墨黑色的西服在眼前完全消逝,她才走回辦公室。
  在醫院裏小姑娘多,八卦的人也就多。關於譚墨的八卦自然不少,傳言他結婚早,娶了董家的獨生女董黎,兩人的婚姻可謂是強強聯合。
  “他娶她的時候正值譚董兩家要合作設廠,你說巧不巧,早不娶晚不娶,偏偏一要合作就傳出婚訊。他不在我們醫院任要職聽說也是因為譚家的主要精力本來就放在製藥廠上麵,醫院算是譚家的偏房,東宮太子自然不怎麽青睞這裏。”半夏當時聽了愕然,但現在看譚墨這個人,冷靜,淡定自若,倒確實像是會把婚姻當成事業的青雲梯的人。
  晚上在荷香園的聚會,半夏到得比較早。程潛和江遠在聊天,她見縫插針地問:“說什麽呢?”“在說方懋揚。”程潛似笑非笑。半夏也笑著問他:“講他什麽?我也聽聽。”“講他成就非凡,最近又拿了幾個獎,前兩天還上了電視。”程潛似是在抱怨,“當初我也一心想要做學問的。如果堅持下來,說不定現在也是學者專家級了!”半夏挑眉道:“快去搞研究吧。到時候請我幫你打理公司,好讓你一心投入研究!”程潛瞪她一眼,說:“我說你怎麽老覬覦我的公司!”半夏和程潛鬥嘴有些曆史了,從小鬥到大,要是此時再加上杜煬,那真真可以上演一部中式《老友記》了。江遠在一旁隔岸觀火。半夏抽空問江遠:“這次打算待多久?”江遠眼神閃了閃,答:“這次回來,短期內不會走了。”半夏笑道:“這樣也好。你爺爺的病情雖然控製住了,可畢竟年紀大了,又動了大手術,你留下來陪陪他也好。”江遠隻笑不語。其實他回來不僅是為了他爺爺的病情,更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她。
  這時包廂門被推開了。半夏抬起頭,就見方懋揚穿著一身淺灰色的休閑西裝,裏麵襯衫也是同一色係,衣褲裁剪利落服帖,襯得他的眉目十分英挺,隻是眼神淡淡的。他向眾人打招呼,已經有人出聲:“來得這麽晚?該罰!”“罰幾杯?”方懋揚坐到江遠身旁,而半夏就坐在江遠的另一邊。男人聚在一起,仿佛除了酒再沒有什麽好說的。一夥人都脫了外套,幹杯聲不斷,非常熱鬧。方懋揚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她。半夏想:時間真是可怕的東西,再矢誌不渝的感情在時間的衝刷下也會歸於平靜。方懋揚如今的神態,哪裏還看得出半點昔日的執著瘋狂?
  她垂眸,不願意去看他,這對她來說是赤裸裸的打擊。這人怎麽這般無情?她也不自覺地開始喝酒,麵前的酒杯喝幹淨了,她自己又倒上一杯。江遠最先發現她的動作,伸手擋住她還要倒酒的動作。
  “你喝那麽多幹什麽?傷身體。”她看向江遠,淒然一笑。時間埋葬了她的愛情,還不許她喝些酒祭奠一下?
  說話間方懋揚終於看向半夏這邊。他還是那樣的瀟灑英俊,可眼神,已經隔了千山萬水。
  孔半夏覺得她這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平靜地看方懋揚。於是她看向方懋揚的眼光坦然地呈現了她的想法。她的感情。
  她不好過,她也不想要他好過!
  方懋揚果然一震,瞳色逐漸加深。他目不轉睛地看了她一會兒,被她的眼神衝撞得喉頭泛苦。
  孔半夏的那一眼涵蓋了太多,痛,苦,恨,酸,澀,愛……
  昔日的感情湧上來,他不再那麽鎮定,或許他看懂了孔半夏的那種眼神。她這樣複雜的眼神是可以叫他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的,孔半夏絕對有這種魔力!
  所幸,他們不是經常有機會見麵,他仍可以在看不到她的地方正常地生活。
  散席的時候,譚諫嚴來接她。半夏巧笑嫣然地朝他快步走去。她的腳步非常輕快,翩然走到他麵前,輕聲說:“真準時。”譚諫嚴回抱住她,說:“接你怎麽能不準時!隻怕一不準時就把你弄丟了,那時候我到哪裏把你找回來?”他的眼神掠過不遠處的方懋揚。然後他俯首,看著她似乎很高興地環上他的腰,聲音甜得發膩,說:“怎麽會把我弄丟?要知道誰也比不上你。”他心想:真是這樣嗎?隨即他低頭吻上她的雙唇。再也沒有話從她的嘴裏蹦出來,隻有他們甜蜜的喘息聲。
  他在測試她,她也在測試他,這樣的小試探在他們兩人之間一直樂此不疲。孔半夏是有故事的人,譚諫嚴也一直心有防備,這樣的兩個人相愛了,所以就會不斷地互相試探,不斷地揣測。譚諫嚴要確定她的心意,孔半夏要確定自己的心意——她想知道,她還會不會愛一個人!
  他們都沒有發現一旁停住了腳步的江遠。江遠是特意留下來的。他起先是不放心半夏喝了酒一個人回家,然後看到了等在車邊的譚諫嚴。他仔細觀察譚諫嚴的表情,因為他對譚諫嚴始終持懷疑的態度。
  江遠沒有放過譚諫嚴的任何一個表情。他也算目光敏銳,卻看不出譚諫嚴的表情有任何造假。他想:譚諫嚴或許是真的愛半夏。
  江遠心下悵然,半夏是塊玉,總能有人發現她的寶貴,這不足為奇。
  江遠決定留在國內發展的消息很快傳開了,短短幾天已有數家知名醫院發來邀請函。
  他母親高興極了。她的兒子生性古怪,不愛被人簇擁著,反倒喜歡孤孤單單一個人在國外生活,怎麽拉也拉不回來,這下他自己願意留下來了,她自然歡喜,滿眼都是笑。“你打算做什麽?還是醫生?你想不想進大醫院?我找人安排。”江遠麵色溫和,說:“我自己有打算,我想要從商。”母親一怔,這兒子一下子轉性轉得太快,她一時適應不了。下海從商?兒子大了真的是跟父母有代溝了,當初他父親逼他他也不肯,現在居然自己想通了!
  母親的腦筋也轉得極快,片刻便露出欣慰的笑容,說:“那你自己打算,有什麽需要就跟我們說一聲。”說完,她看了看兒子。兒子長這麽大了,英俊帥氣,也聰明,這樣好的小夥子,怎麽就不交個女朋友?
  她歎了一口氣,覺得自己這輩子真是有操不完的心,好不容易把他盼回來,又開始愁他的終身大事了。這些孩子怎麽就不知道孝順,早早領個媳婦進門有什麽要緊?都堅持什麽獨身主義,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活太好弄得腦子都出了毛病。回想他們年輕的時候,人的心思多簡單,結婚生子,水到渠成,誰不覺得這是幸福呢!現在偏偏花花世界把人的眼都糊上了,看不清真正的幸福。
  江遠的公司很快籌集夠了資金,各項批文也輕鬆取得。誰會不給江家麵子呢?都拿他當大少爺供著。別人是求銀行貸款,到他這兒成了銀行求著他去貸款。好幾家銀行的老總都打電話來探過他的口風——“可有資金上的需求?”公司地址也是,偌大的一塊市中心地段,也不曉得那些人是怎麽給他騰出來的,竟然讓他搬了進去。
  江遠公司成立這天,花籃堆滿了樓道。半夏一出電梯門,差點兒都沒地方落腳了。江遠老遠就看到她,撇下正在聊天的土地管理局局長,朝她走去。
  “恭喜恭喜。預祝你們生意紅紅火火,財源廣進。”半夏滿臉笑意。賀詞雖然說得俗,可生意人不就需要這樣的俗話討喜嗎?
  江遠嗬嗬地笑,引她參觀。不少人都注意起半夏來,這個女人是江少的什麽人?江少怎麽會這麽熱情?
  半夏沒察覺,喜笑顏開地說:“好地方,以後咱倆上班的地方還真近。這裏租金肯定很高,嘖嘖,你們都是有錢人,這麽闊綽。”江遠不答,是擺闊嗎?不過是他想更靠近她而已。
  他的辦公室的窗子就對著她的醫院,他隻不過是想在工作的時候,一抬頭,就能感覺和她這樣近。
  他想起昨天晚上和何守信喝酒時何守信說的話:“江遠,你這樣也不嫌矯情。”他們北方男人,最忌諱的就是這樣矯情。可是他不嫌,矯情嗎?他唇邊染上笑,一點兒也不矯情!
  譚諫嚴這個月又接了一個項目,一下子變得非常忙碌。反倒是半夏因為醫學院的學生都放了暑假,清閑了許多。
  譚諫嚴去洽談藥廠的新合作案,新合作的對象是陸氏。陸氏的大家長陸鄭棋向來很欣賞譚諫嚴。陸氏大樓裏,兩人正在談笑,一個人推開門衝進來,連門也不曾敲,人影已經閃到陸鄭棋眼前。
  陸鄭棋豎起眉,凝聲說:“宸宸,有客人!”來人這才意識到偌大的辦公室裏還有其他人。她轉過頭,就見辦公桌對麵果然坐著一個男人,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這男人長得很出眾,是少見的英俊,而且眉宇間帶著一股銳氣,讓本來惑人的五官生出一股淩厲。
  她笑道:“啊,真不好意思。我急著進來就忘了敲門。”譚諫嚴也笑道:“哪裏,你家的辦公大樓,你想進來自然就進來了!”她原本笑著的臉色這才微微一變,自然聽得出這人語氣裏的嘲諷。她心下感覺好笑,卻閉著嘴不出聲。這個男人當真不怎麽有紳士風度呢!
  此刻她舅舅適時出聲:“宸宸,這位是譚先生,來和舅舅談生意的。你先出去,有什麽事回去再說。”她自小教養良好,很少有今天這麽魯莽,自然也聽得出舅舅語氣裏的微妙,道別後就出來了,進退得宜。
  她走出去的時候不忘回頭看了那個男人一眼,那個男人坐在座位上,修長的手指在腿上有節拍地彈跳。
  那指法她很眼熟,是什麽曲子?
  她要回去好好想一想。
  陸鄭棋等外甥女走後,才笑著說:“我做事一向謹慎。這次的合作案關係重大,所以我還要再考慮考慮。回去記得代我向你外公問好,我有好一陣子沒有在球場上碰到他了。”譚諫嚴也揚起嘴角,禮貌地告辭。
  譚諫嚴向來心思縝密。他想攻破陸鄭棋的心理,簽下合同,自然不會遺漏他的話裏透出的信息——陸鄭棋喜歡打高爾夫。譚諫嚴決定第二天去球場會一會他。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來了。半夏不由得吃驚,問他:“怎麽這麽早起來?”“想去打打球。”半夏還是第一次聽他說要運動,不由得來了興趣,“打什麽球?”“高爾夫。”“你會打那個?”“略通一二。怎麽,你男朋友我還有什麽不會的?”他向來自信非凡,抿起唇,目光惑人地盯著她。
  半夏不解,問他:“怎麽突然想到去打高爾夫?和什麽人去打?”“和客戶,生活不易呀!”他微微感慨,很似模似樣的。
  她白了他一眼,說:“打高爾夫還叫生活不易?那排場。那花銷,我們這些隻能駐足觀望的人都還沒有叫窮。感歎生活不易呢,哪裏輪得到你!”他已穿好休閑裝,淺條紋薄羊毛衫,白色休閑褲。他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麽都雍容華貴。
  他走過來,在她的額頭落下一吻,語氣有些嬉皮地說:“寶貝,有錢人照樣也不好過活呢。”他走後,她又在床上賴了一個小時才下床洗臉穿衣,開車去醫院。
  科室裏除了值班的醫生其他人還沒來。她坐下翻看病人病曆,十點開始巡房,做每天的例行檢查。最近她帶的研究生即將畢業,都在做碩士論文。她這個導師也不輕鬆,要幫襯著修改論文。要知道,現在學生論文的抄襲現象嚴重,學院裏前些日子還有一個老教授因為學生抄襲論文沒有及時發現,搞得晚節不保。她一個大好青年,可不能栽在這上頭,隻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她看了一上午,發現了很多問題。她氣急敗壞地開車去醫學院,把那些不長進的孩子叫了來,大訓了一通:“你們就是學了三年的優秀學生?這就是我教了你們三年的成果?這可是學位論文,要在網上公開的,你們也敢抄襲!我以後不教書沒什麽問題,我還可以豐衣足食。可你們呢?這輩子就毀了!你們以為還有什麽醫院會聘用寫學位論文都不肯花工夫的人?”學生們悻悻地低頭站在她麵前。同一個辦公室的董華走上來,笑著說:“半夏,小孩子不懂事,發這麽大的脾氣做什麽?”半夏一怔,她隻是生氣。那些孩子明明個個聰明絕頂,偏都不用到正道上,叫她如何不氣?
  可他們畢竟也是研究生,都是成年人,這幾個學生都算是老實的,才在她氣得罵人時沒有還嘴。
  這樣一想她又有些歉意,低聲道:“你們回去好好想一想,自己的未來自己負責。我也是這麽過來的,選擇了這條路就要肯吃苦。”“你真是個好老師。”董華笑著。等那幾個研究生走後她才說,“我上次和你說的那家健身中心你考慮得怎麽樣了?我早就想找個人陪我去練瑜伽,剛巧那裏離你住的地方也近。”半夏幾乎忘了這回事,現在聽她又說起來,頓時覺得不好意思,於是答應:“那有什麽問題。”董華難掩喜色,說:“那今天晚上就去上第一節課吧。”去了之後半夏才發現這兒是花錢找罪受的地方。何為瑜伽?就是擺出各種違背人體力學的造型,然後讓人把這些造型維持到體能極致。
  半夏麵色懨懨,回到家裏倒在床上不能動。譚諫嚴見她四肢極不協調地倒在床上,靠上來撥弄她的手腳。
  “這是幹什麽?”她全身肌肉酸痛。他一動,她就一陣麻,急忙道:“你小心點兒,別亂動。”“你去幹什麽了?”她嘴一撇,道:“高溫瑜伽。”譚諫嚴聽了,不由得好笑,說:“你也喜歡這個?”“推辭不掉,生活不易啊!”這分明是早上他說的話。他聽她也這麽說,嘴角翹起來,在她臉上印上一吻,“我發現你越來越可愛了。”健身中心也有一些人認識半夏。
  “孔醫生?”“張太太。”“我先生的病真是多虧了你,手術後情況好了很多。”他們醫院醫療條件好,收費高,基本上算是貴族醫院,來看病的自然都是有點兒門道的人。半夏在醫院裏很有名,點名要她看病的患者也不少。
  董華是在醫學院專職教書的,比半夏輕鬆不少,這時候卻也不由得羨慕說:“以前我的誌向也是當一名醫生。”“後來怎麽不做了?”“家裏不希望我做醫生。”點到即止,半夏也不多問,於是各自在墊子上伸展肢體。兩人頭對頭,董華笑著說:“一會兒我一個朋友要來接我去吃夜宵,你也一起吧。”半夏露出一個笑容,心裏卻在暗罵,這是什麽鬼姿勢?折斷她的老腰咯。
  “這年頭還興叫朋友?是男朋友吧?”董華臉色一紅,說:“如果是男朋友我才不叫你去。他前陣子剛從美國回來,我們很多年沒見過了。”半夏明白了,原來是叫她去活躍場麵的!
  待他們洗澡出來,已經是九點鍾了。晚風吹過之後臉上有些幹燥。她笑著說:“你朋友還沒來?”然後董華看見了不遠處黑色奔馳前站的人,朝那人招手。夜色很黑,好在有霓虹閃爍。
  半夏漸漸看清楚那人麵貌,不由得一聲笑,真巧!
  董華介紹來人說:“半夏,這是我朋友江遠。”江遠看著孔半夏,眼睛裏隱約地放出一點兒光。他目光掠過半夏看向董華,笑道:“真湊巧,我們三個都互相認識。”在餐館就座,董華驚奇他們竟然有這樣的淵源。半夏毫不介意地說:“他是我初戀情人的哥們兒。”董華聽了笑眯眯地問:“那你初戀情人是誰?”半夏沒想到董華原來是好奇寶寶,笑著滿足她的好奇心,答道:“他叫方懋揚,你可能不認識。”董華自然知道方家,就連方懋揚的妻子她也熟悉。上流社會的關係網向來複雜,絲絲相扣,總有一星半點兒的交情。
  江遠從來沒有在半夏麵前講到過方懋揚的妻子是什麽人。可是那天以後,從董華那裏,半夏或多或少知道了蘇家。又是一出強強聯合的戲碼,有錢人總是對這樣的戲演不膩歪,她的笑容裏多了點兒諷刺。
  “他們是在國外認識的,回國後就訂了婚,當然這都是表麵上的文章。繡月本來就是聽了家裏的安排出國的,雙方家裏有多早就開始謀劃這樁婚事我也不清楚。”“是嗎?真不錯。”她握緊了拳頭。
  “有什麽不錯的?沒準兒以後我也是這麽嫁掉。”董華搖頭,不敢讚同,“你怎麽什麽都覺得不錯?你眼裏有什麽不好的東西嗎?”孔半夏一笑,不置可否,最不好的是什麽?她們這些人得天獨厚,怎麽會知道!
  江遠近來的生意很忙,卻仍然抽空到半夏所在的醫院掛牌。當初江遠要去他們醫院兼職,院領導高興得不得了,多少大醫院搶著要的人物,怎麽就自己主動找上他們醫院了?看來他們醫院已經是名聲在外了。
  半夏一大早總可以在停車場見到他,奚落道:“開奔馳上班,不嫌招搖嗎?”他淡淡地笑著解釋:“生意人講究這個。”半夏感慨道:“哎,江遠都成了包工頭,不是當初溫文爾雅的樣子咯。”她一臉的惋惜。
  江遠輕笑出聲,問:“那你覺得我應該做什麽?”半夏半仰起頭想了一會兒,說:“其實覺得你幹什麽都不合適,就應該靜止不動,供人參觀。”江遠這回是大笑著說:“那好,改日我去辦個執照,我專給人參觀,你負責收門票。就不知道你眼光如何,這個點子能不能讓我們大賺一票。”孔半夏煞有介事地搖搖頭,說:“這樣大笑也不適合你,你應該笑不露齒。”江遠實在不知道該有什麽表情了,隻得搖搖頭向前走。半夏也很快跟上去,一起進電梯,她在八樓江遠在九樓。在電梯裏道別出來,半夏的腳步還是很輕快的。梁煜華卻站在走道上把她攔下。
  “老頭在辦公室裏發脾氣,你還是不要進去了。”“發什麽脾氣?”“醫療事故!”半夏驚愕,“這麽嚴重?”“是小餘,平時就不謹慎,犯錯也是早晚的事。”“要怎麽解決?”“賠錢,院方希望盡快息事寧人。”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出過,但是患者一般都很難有確鑿證據,怎麽這一次事情鬧得這麽大?那老師自然會嚴肅處理。
  “餘主任是被貶了,這回由誰上,可就各憑本事了。”梁煜華這麽說著,看了半夏一眼,“好好幹,年輕人上的機會很大呀。”他麵上嘻嘻哈哈,眼底若有似無的抑鬱半夏卻看到了。梁煜華比半夏早進入醫院兩年,剛來時也是醫學院的優秀畢業生,前途大好,可是進醫院不久就被記了大過。半夏不明原因,一切都是道聽途說。
  中午譚諫嚴打電話來說:“大忙人,中午可否一起用餐?”半夏輕快地笑說:“也不知是誰忙。”她好一陣子都沒有機會和他一起吃飯了。
  半夏中午開車去遠光。到了譚諫嚴的辦公室,他的秘書看到她立刻站起來朝她笑,“孔醫生,董事長在裏麵等您。”“謝謝啊,小媛。”她推開門走進去,譚諫嚴正在打電話。她凝神聽了一會兒,是這次出口藥的批文一直沒下來。
  “這不是製藥廠的事?”等他掛了電話,她奇怪地問道。
  他挑眉道:“親愛的,我也有股份。”她驚奇地問:“怎麽你們兄弟都是這樣東一點兒西一點兒的股份?”“這樣才能有更好的家族凝聚力。”他認為理所當然。
  半夏嘖嘖歎道:“看看,人情太冷淡了,還要靠瓜分利益來保證團結。這要是在我家,親戚絕對是一呼百應。”他親她一口,說:“所以我找到你,希望生活得以改善!”“怎麽動機這麽不純!”她不滿意,掐上他的手背,“你老實交代,你家底到底有多少?”“你希望的理想數字是多少?”“一億!”這是天價了,她麵露得意之色。果然他感慨道:“唉,怎麽這麽拜金!”手指托著她的耳墜兒,“看來想要娶你回家還有差距!”譚諫嚴繼續跟進與陸家的合作案。陸鄭棋這隻老狐狸每次都回答得狡猾,既不明確否決,也不答應。為什麽一定要與陸家合作?不過為了陸家的特殊背景,而且市場不景氣,譚家急著將企業轉型,需要大筆資金。若不是急,能合作的就不隻是陸家了。
  譚諫嚴琢磨著,唇角浮出笑,“陸老可是對合同條款不滿意?若是這樣,我們願意追加投資。”陸家減少投資仍可以獲得同等利潤,還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嗎?
  “如果這樣自然是好。不過,公司的預算都是年初規劃好的,現在突然要投這樣大額的一筆錢,公司雖然是我的,可也還有其他股東……”譚諫嚴從陸鄭棋的辦公室出來,唇邊笑容就隱沒了,直到有人叫住他。
  “譚先生?”“蘇小姐。”真巧!他笑著看向秘書身邊的女子,陸鄭棋的外甥女。今天蘇韻宸穿了一身白色連衣裙,倒像是水裏開出的嬌豔百合。
  “我知道你的醫院在哪兒,我和你同路,想要你送我一程,譚先生不介意吧?”他唇邊有隱約的笑意,“自然不介意。”蘇韻宸坐在副駕駛座上,打量身旁開車的譚諫嚴,思緒輾轉,“譚先生是醫科大畢業的?”“嗯。”“我從小就害怕進醫院看病打針。”他輕笑道:“是嗎?”蘇韻宸彎起眼睛收回打量的視線,輕輕地說道:“你怎麽知道我姓蘇?”她心裏很好奇,莫非譚諫嚴已經打聽過她了?
  這個男人真不簡單,笑容蠱惑人不說,眼神也會造假,定是經過長期訓練的。
  她正想著,下一刻果然譚諫嚴臉上就布滿更真誠的笑意,“蘇小姐這樣漂亮,我怎麽會不認識呢?”蘇韻宸內心有絲絲欣喜,“譚先生要找我舅舅談什麽生意,或許我可以幫忙。”她當然可以幫忙,因為她的加入就是整個合作案的關鍵。
  譚諫嚴聞聲嘴角的笑紋擴散開來,這樣好看的男人,笑起來更是風度翩翩。他笑而不答,隻問:“蘇小姐,你要去的是什麽地方?前麵就是十字路口了。”她也不介意他轉移話題,微笑著說:“就在前麵的十字路口放我下來吧。這一帶是商業街,其實我隻是想搭順風車去逛商場!”她唇邊夾帶著一點兒促狹,表情天真,且不做作。
  車子停在路口,她輕快地道謝。
  “不客氣。”車門關上,譚諫嚴白色的寶馬很快也融入了車流中。
  蘇韻宸拎著包朝附近的大廈走去。舅舅挑中了譚家合作,詢問她的意思,她能有什麽意見?譚諫嚴條件不錯,和他結婚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
  譚諫嚴回到醫院,走進電梯才拿出了手機。手機上有一條未讀消息,是半夏發的。他打開來,上麵顯示出一行字:“親愛的,我又被拉去做瑜伽,不能陪你吃晚飯了。”末尾還配了一個小人做鬼臉的表情。
  他會心一笑,回複道:“說話不算話,該罰。”很快孔半夏的回信就到了:“嗯哼!罰什麽?”他飛快地回道:“討打!”電梯門開了,他把手機放進西褲口袋。他才跨步走出電梯,秘書已經迎了上來。他再一次感歎,賺錢真是不易。
  蘇韻宸和蘇繡月是兩姐妹,同父不同母,不過自小一起長大,感情也算和睦。這天,蘇韻宸去她那兒串門。
  “姐夫去實驗室了?”“嗯。”蘇繡月輕鬆地呷了一口茶,笑著問:“你和譚諫嚴進展得怎麽樣?”方家的客廳很氣派。家裏有專門的人打掃做飯,她每天不用做什麽,偶爾打個麻將,或是照料孩子。
  蘇家姐妹對這樣的生活都很習以為常。蘇韻宸自己也有工作,可她並不是女強人類型的,她更願意嫁個好老公,生活既輕鬆又寬裕。
  “他有女朋友,我插手不會很順利的。”蘇繡月沉默了一會兒。其實她並不讚成妹妹做這樣的事,即使舅舅一直以來都很照顧她們家。
  “你不一定要聽舅舅的。你和我不一樣,我是真心想要嫁給他,有兩家人的撮合我才能夠如願。”蘇韻宸不做聲,蘇繡月出嫁多時,不大清楚家裏的事。這一次舅舅打定了主意,養她多年,終於到了要用的時候。而且譚諫嚴的英俊瀟灑也很吸引她,嫁給譚諫嚴的好處多多,她沒道理拒絕。
  她隻苦惱要用什麽方法誘魚上鉤,譚諫嚴那個人似乎很難把握。
  孔半夏去健身中心,自然又是和董華一起。健身中心為每個人配備了專門的健身教練。半夏的教練是一名二十來歲的女孩,笑容很甜。
  “健身之後就是不一樣,孔小姐臉色比第一次見到時紅潤多了!”“是嗎?”半夏不怎麽相信。
  那女孩還真拿鏡子到她麵前一照,“不信您看?”果然鏡子裏的女子麵色隱隱泛紅,精神也很好。
  教練又說:“你這還是沒有好好配合的,以後要是積極配合,一定收效更好。”半夏聽到她這句配合,不由得想到那些高難度動作,心裏直發抖,卻仍然笑嗬嗬地一一應承道:“今後一定配合。”董華也樂著說:“這得感謝我!聽說最近還流行一種香薰理療,趕明兒咱也去試試。”半夏欣然同意。運動出來,董華告訴半夏:“阿遠說來接我們,再等一等。”果然不消片刻,江遠的奔馳就出現在他們麵前。
  董華走過去,半夏跟在後頭問她:“又去吃?每次一運動完就立刻補充進去,剛剛不是白受罪流那麽多汗了嗎?”董華笑嘻嘻地說:“要保持平衡才是最好的嘛。”半夏覺得董華一定是喜歡江遠,又不好意思,才每次都拉自己一起。她借機在她耳邊暗示道:“你這樣每次都帶著我,怎麽和他發展?”董華很是歡快,一句話就把她堵住了:“人家害羞嘛。”半夏要暈了,這年頭還有這樣羞澀的女性,怕是要成絕版動物了。董華從來都是很大膽的,怎麽在感情方麵會這樣?
  半夏坐在位置上,麵對一桌子的食物神色懨懨。江遠看見了,詢問:“怎麽,火鍋不合胃口?”他記得她以前無辣不歡。
  半夏笑笑,說:“我不餓,你們別管我,好好吃!”江遠於是也放下筷子和她聊天:“你們科的梁煜華最近好像在追我們科的一個小護士。”半夏睜大眼睛,不曾想江遠這樣溫文爾雅的人也會聊八卦。她眯著眼睛,說:“是吧,他一直抱怨我們科沒有美女。好不容易醫院新分來兩個護士,又全去了你們科,他當然隻好追隨著去了。”江遠說:“他還提議要兩個科的醫生護士搞個聯誼,昨天一直鼓動我去申請經費。”半夏無語,她那個師兄怎麽竟想得出這麽老套的節目?
  江遠倒是笑了笑,說:“我和院長說了,他老人家好像沒什麽意見。”半夏經常和梁煜華鬥嘴,自然挺不滿意,“那家夥臉皮厚嘴缺德,你何必幫他!”江遠麵色如玉,即使坐在嘈雜的火鍋店裏,他也仿佛纖塵不染,徐徐白霧繚繞。他眼神很清幽,聲音輕淡,“他年紀也不小了,成全他也是成全了我自己。”這時董華剛巧抬起頭來吆喝再要一盤涮羊肉,轉移了半夏的注意。等她再回過頭來,隻笑嗬嗬地說:“也是,他貌似比我大四歲,確實老大不小了!”這世間總有很多錯過,一不小心,她錯過了江遠好不容易說出口的一句意義深遠的話。
  江遠苦笑,卻是極迅速地便又換上了溫文爾雅的笑容。
  他真的就沒有機會嗎?他竟然有一點兒不甘心。
  程潛要結婚了,請半夏幫忙參謀婚紗。半夏一聽他說話,怔了一怔,當即想到杜煬,“你告訴她你要結婚的事了嗎?”程潛濃眉一蹙,說:“別跟我提那個不識好歹的丫頭。”他想起幾日前在酒吧裏看到她和一個地痞混在一起,他上去拉她走,她還嚷著叫他不要管他。他心裏那個氣,打定主意以後不管她了。
  孔半夏看著他,目光掃他的眼睛,看著他蹙眉的表情,她忽然說:“你知道的,是不是?”程潛一怔,“知道什麽?”他的心裏卻有一種怪異的情緒湧過。他是知道的,知道杜煬喜歡他,可是他一直裝不知道。他並不認為自己喜歡杜煬,他覺得要喜歡早喜歡了,他喜歡的人是曹莞,杜煬隻是他的朋友,他對杜煬沒有其他的心思。
  半夏見他不答,拿出手機撥了杜煬的號碼,“程潛這家夥說要結婚,一起來選婚紗吧!”電話裏一片平靜,程潛也在一旁聽著。不知為什麽,他凝神關注著電話裏的聲息。
  好一會兒,那頭才終於傳來杜煬的聲音,仿佛有氣無力。半夏心裏一軟,知道她終於支撐不下去了。杜煬聲音很淡地說:“他終於要結婚了?替我恭喜他!”她說完就掛了電話。
  半夏放下電話,看向程潛,程潛正皺著眉頭,眉間攏出一道很顯眼的川。
  “那家夥怎麽這種語氣!”程潛有點不滿。
  孔半夏“哼”了一聲,笑了,“你還希望她是什麽語氣?”程潛看向半夏,說:“你怎麽也陰陽怪氣的!”孔半夏平靜地回視他。他心裏突然很煩躁,手在西裝口袋裏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摸出一盒煙,又開始翻找打火機。
  終於他拋下煙,也放棄找打火機,陰鬱地道:“我還有事,今天先不去看婚紗了!”程潛回去後,始終不能平靜。他看著床頭的手機,終於翻找到一個電話號碼。這個電話明明應該滾瓜爛熟的,可他就是記不住。因為每回都等不到他打電話,這個電話的主人已經唧唧喳喳地打來了。
  他按下綠色鍵,綿長的嘟嘟聲傳來,卻很快被掛斷了。
  他聽著手機裏傳出的“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沒來由的更加心浮氣躁。
  他不過是決定結婚了。他年紀不小了,父母對他都有期盼,他娶的人是他一直喜歡的,他了了多年的夙願,他還浮躁什麽?!
  可他就是坐不住。他把車開到杜煬家樓下,一麵上樓一麵想:我肯定是瘋了。
  他敲她家的大門,砰砰的一聲接一聲,很用力,仿佛怕沒有人來開門。終於拖鞋拍打地板的啪噠聲由遠及近,門被打開了。他收回手掌,掌心通紅一片。
  杜煬看著他,唇邊帶著笑,問:“怎麽了?程總這麽晚來我這裏幹什麽?”程潛也不知道自己來幹什麽的。杜煬看著他,漸漸地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他們僵持了很久,杜煬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了,過了今天,就再也沒有機會。她在心底死命地給自己打著氣,終於鼓起勇氣開口:“程潛,我喜歡你。我告訴了你之後,情況會不會有所改變?”他的無名指上帶著訂婚戒指,高大的身軀有些僵硬,“我昨天向莞莞求婚了。我們要結婚了。”他有些詞不達意地說著,說了什麽自己都不太清楚。杜煬哀怨地低下頭。是的,她從來都知道無論說與不說,都會是這樣的結果!他叫莞莞叫得多親切,而他從來隻叫她杜煬。她提起精神,說:“哎,那你快回去休息呀!大半夜跑到我家來敲門,存心叫我誤會啊?”她不等他反應過來就關了門。
  第二天杜煬就離開了,連孔半夏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程潛的婚禮並沒有因此無疾而終。和曹莞結婚是他多少年來的執著追求。程潛的婚禮半夏最終還是去了,覺得曹莞穿著婚紗很漂亮。在化妝間,曹莞突然把其他人請出去,隻留下了半夏,“你還喜不喜歡方懋揚?”半夏沒有回答她。曹莞的眼神有些怪,喃喃道:“愛情,愛情不過就是這樣,你和他以前那麽好,最後他還不是另結新歡?更何況他從來沒有看過我一眼,我這樣的叫什麽愛情呢?”半夏聽到她的話,內心一陣發涼。她很想知道曹莞到底愛不愛程潛。可這時候程潛敲門進來了,一臉笑,心滿意足的樣子。
  半夏吞回差一點兒問出口的問題,有些事,還是朦朧一些的好。
  程潛條件好,所以曹莞在愛情沒有結果時,最後還是選擇了和程潛在一起。那她呢?譚諫嚴的條件比程潛更好,她經曆了這麽久最後答應和他在一起,是不是也是同樣原因?以前她喜歡方懋揚是傾盡所有。毫無保留地愛,現在她愛譚諫嚴的呢?
  她手腳冰冷,這些年她一直怕,怕自己不能愛。不懂愛了。
  半夏去新華書店買書。那是一家規模很大的書店,她要去的地方在四樓。半夏到了四樓的拐角,迎麵走過來一個男人,手裏拿著本書。
  她先看到他的書,深奧卻熟悉的研究領域,然後才看到那拿著書的男子。對方停下腳步,她也頓住,男人的眉眼出眾,額頭飽滿,一看就是學富五車。才高八鬥的人。
  當年的張揚已經隱藏在沉澱後的目光下。他現在西裝革履,當年他卻很少穿西裝的,總是一件休閑衫。一條運動褲。有一次,係裏讓他去迎新晚會上致辭。一大早,他穿了一身西裝,一直站在鏡子前麵照,還一麵係著領帶一麵問她:“是不是沒穿好?怎麽感覺這麽怪異?”見他這副樣子,她湊到他麵前,在他頰上響亮一吻,“我的男朋友很好看。”他咧起嘴,露出雪白的牙齒,竟然有一點兒傻氣。
  隻有在她麵前。她眼裏,他才會偶爾露出這麽一點兒傻氣。
  迎新晚會他給她在安排台下第一排的位置。那是大學生活裏他第一次當眾演講,自然盛情邀請她出席。
  她坐在下麵,聽著他響亮的聲音從話筒裏傳出來,擴散到整個禮堂。她旁邊的新生代表在小聲地說話:“那個男生長得真好看,名字也好聽,方懋揚,是哪個'm?o'?”她很想回答是“予懋乃德,嘉乃丕績”的那個懋。可是畢竟人生地不熟,她不好意思太囂張,隻得安靜地坐在那裏,聽周圍的人議論他。
  那時候她多自豪,為了他的成就而自豪。他的出色仿佛就是她的榮耀,再沒有比這更值得她高興的事情了。她從來都覺得那是無上光榮。
  她看著他在台上的一舉一動,真是優秀呀,哪個學校裏的男生還有她的方懋揚那麽耀眼呢?他站在台上意氣風發,聲情並茂地演講,隻有她看得出他細微處的小動作。隻有她知道,他懶得連條內褲都不願意自己洗;隻有她知道,他就是喜歡這樣壓榨她,壓榨她的一切,而她也願意被他壓榨。
  從她的角度看過去,正好可以看到他放在台下握成拳的手。
  她嘴角揚起笑,等著他致辭後走下來坐在她的身邊。
  身邊一直在議論的兩個女生突然沒了聲音。他當然不會知道這樣的小事,他隻看著她。
  “半夏,我剛剛講得好不好?這西裝估計是買小了,緊緊的,不合身。”“很好呀。”她仰起臉,臉上笑容明媚。
  他的西裝明明合適,穿在他身上很好看,他不過是不習慣罷了。
  可是那些美好已經離她很遠了。她眼前的這個人,是另外一個方懋揚,瀟灑地穿著西裝,反倒是休閑衫會讓他不自在吧?
  她凝神想得有些久了,久到他的麵色也微微變得抑鬱。
  這是她希望看到的神色呀。如果他能坦然麵對她,那不是太叫人傷心了?
  “一起去喝一杯咖啡?”她收回思緒,為了表示讓他等待的歉意,她提出邀請。結了婚的是他,不是她,她完全可以隨心所欲。
  他點頭,“你可以先買書。”是了,她是來買書的。她走向醫學區,細長的高跟鞋襯托著她的身姿更為窈窕。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走路的姿勢也變得風姿綽約。
  方懋揚跟在她後頭,隻相差一步。在旁人眼中,這完全是兩個氣質出眾。外形相配的男女啊。可惜他們不過是兩個沒有多大關係的人,舊歡不如陌路!
  她很快找到要買的書。他非常有風度地接過去,替她排隊買單。她感慨道:“現在的書都不便宜。”他聞聲輕笑,從皮夾內抽出銀行卡付賬。兩人腦裏卻不約而同地想到以前兩個人讀書的時候,她什麽都嫌貴,看到喜歡的東西,先不拿起來看,而是似模似樣地問價錢。無論對方開價多少,好像都無法得到她的認同。“這簡直是天價!”“好貴,我們再看看好不好?”咖啡廳裏很明亮,輕柔舒緩的音樂慢慢流淌,溫暖的光線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她沒有看他,而看著窗子外麵人來人往的大街。
  他們都有千言萬語想說,那些哽咽在喉嚨裏的問候太多了,所以無從說起。
  沒有我你能幸福嗎?你已經是父親了,知道嗎?如果我們的孩子生下來,都應該上小學了。
  窗子外有北方常見的老槐樹。孔半夏緩緩開口:“國槐,學名SophorajaponicaLinn——性耐寒,喜陽光,稍耐陰,不耐陰濕而抗旱,在低窪積水處生長不良,深根,對土壤要求不嚴,較耐瘠薄,在石灰及輕度鹽堿地上也能正常生長。但在濕潤。肥沃。深厚。排水良好的沙質土壤上生長最佳。耐煙塵,能適應城市街道環境。病蟲害不多,壽命長。”她一一列舉國槐的好處,仿佛是在上高中的生物課。
  方懋揚耐心地聽著。她說完,笑問他:“你有什麽想補充的沒有?”他的嘴角已有淡淡的紋路。他閉上眼睛,眼皮跳動,喉嚨微澀。
  她的聲音緩緩衝擊著他的耳膜,帶著熟悉的語調。
  他全身無法抑製地震顫。這樣的震顫很輕微,她沒發現。最後他說:“沒有,我生物學得不好,你知道的。”她笑,當然知道。
  生物好的是她,記憶力好的也是她。
  “我喜歡生物,以後可以做什麽?”“可以做的很多呀,營養。製藥。生態。環境。醫學……”他為她指明了未來的道路,激勵她奮發向上。她其實有很多應該感激他的地方,可是她也恨他。
  “我還有事情,不能久坐。”她倉皇站起來道別,不敢再坐下去了。她怕再坐下去,就會忍不住,忍不住犯錯誤。她輕聲和他說再見。他已經笑不出來了,連再見都說不出來。看著她漸漸地走遠,他眸色一淡,她胖了,氣色也比上次見到的時候好了許多。
  他總覺得眼裏有什麽要湧出來,但卻澀澀發幹。
  他想到了幾年前的婚禮,他的妻子白紗覆麵,他也一身白色西裝,像電影裏的王子。
  他站在洗手間裏發怔。他的朋友找到他,說:“阿揚,婚禮就要開始了,快一點兒去準備。”準備什麽?他即將舉行婚禮了嗎?他幾乎要拂手逃離!
  但他還是踏上了紅地毯,接過了新娘的手,那一雙手也很纖細。他把戒指套進去的時候,拿著戒指的手竟然有一點兒顫抖。
  他曾經把一生許給另一個女人。那些回憶在婚禮上猛地灼燒了他的神經,他有一瞬間恍惚。
  她結婚了嗎?他甚至都不敢想。
  他吻上妻子的那一瞬,回憶蜂擁而至,追魂奪命。他竟然覺得他想要告訴神父他愛的不是新娘而是她——孔半夏!
  譚諫嚴再一次見到蘇韻宸,是在一間酒吧裏。他不怎麽喜歡來這種地方,每次都出於逼不得已的原因。辦完事情,他就看見蘇韻宸坐在吧台笑得花枝亂顫。她身邊圍坐著的兩個男人,看樣子都是來者不善。他猶豫了一下,終於走過去解救她。
  他一把攬上蘇韻宸的腰,勾起唇對她說:“親愛的,對不起,我來晚了。”蘇韻宸已經喝得九分醉了,根本分不清來者是誰。隻見她拋了一個媚眼,朱唇輕啟,也靠上來在他耳邊嬌笑道:“呀,親愛的!”他的笑意加深,每一個動作都充滿魅力。他的嘴唇抿起來,看向兩個意圖不軌的男人。
  誰都知道這樣衣著光鮮。麵容冷峻的男子必定不好對付。這兩人自知討不到好處,訕訕離去。
  譚諫嚴回過頭看著蘇韻宸,放開了扶住她的手,“蘇小姐,一個女人這麽晚了還喝酒到底不好。”蘇韻宸櫻唇輕啟問他是誰。譚諫嚴蹙眉,連人都不認識了,看來是醉了。他報了自己的名字,然後聽到她驚笑道:“啊,原來是你。”她依舊半醉,“生意場上很難見到像你這樣長得這麽好的男人了,英俊多金,風度迷人,而且盡忠職守,不太出桃色新聞。在這裏碰到你,真是難得!”她嗬嗬地笑著,人又偎貼到他身上,嚴絲合縫,若有似無的香水隨著呼吸飄入兩個人的鼻腔。
  他稍稍推開她,正經道:“多謝蘇小姐誇獎,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去了。”她仰起頭,迷茫地看了看他,目光迷離地表示她聽見了但是沒有聽懂。
  譚諫嚴索性不管她,拿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又對服務生交代了兩句,轉身離去。
  不久他的司機找到酒吧裏,把喝得爛醉的妖嬈女子扶上車,送她回了陸家。
  第二天,陸鄭棋打電話來道謝:“我這外甥女年紀小,不懂事。昨晚要不是諫嚴你出手相助,真不知道會鬧出什麽事情來!”陸鄭棋這番謝意頗為真誠。譚諫嚴隻是輕笑道:“舉手之勞。”“不能這麽說,謝就是謝。譚老有你這麽一個正直的外孫,應該滿足了。”譚諫嚴心底譏誚,說出來的話卻依然客套:“陸總過獎了。”掛上電話,他冷哼一聲,這老狐狸,一口一句謝,卻對合作的事情絕口不談。
  這些天他多次研究合同,覺得對陸家來說這已經是再好不過的條件了,同市絕沒有哪家公司能給出這樣的利潤。他蹙著眉,思索著陸鄭棋到底有什麽謀算。
  譚諫嚴從外麵回來,就看見半夏蜷在大床的一角,脊背弓成弧狀。這種睡姿讓他聯想到睡在母親腹中的嬰兒,縮成一點點,時常不安穩地動一動。
  他不知道她何時起養成了這樣極其保護自己的睡姿。壁燈昏黃,他脫下西裝,安靜地看著她睡夢中的臉。
  他的眼睛此時帶著從來沒有過的溫柔。他斜斜地靠在床頭,修長的手指一挑,一縷貼在她唇邊的頭發就輕輕地又回落到她的耳後。
  他輕輕彎下腰,薄唇微勾著。
  他離她的臉越來越近。在鼻頭即將相碰的距離,他停了下來,目光聚焦在她的臉上。那是一種深長幽遠的眼神,他看她的眼神很特殊。眼睛微眯起來,他看到她臉上有一層半透明的汗毛,皮膚也日漸白皙。
  他情不自禁地想去親吻她纖長睫毛籠罩下的陰影。
  “懋揚。”她的聲音很細,可他還是聽到了。他動作僵住,快要吻上的唇驟然閉緊。
  他抬起頭站直,褐如深潭的眸底閃過一抹冷意,任誰都能看出來。
  可惜此時屋子裏除了熟睡的孔半夏,沒有別人。
  譚諫嚴關上燈走出臥室。客廳裏漆黑一片。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他繞過了茶幾,站在了餐桌旁邊。
  他拉開一個抽屜,找出打火機。打火機幽藍的光躥起來,隨後煙草味嗆滿喉嚨,帶著辛辣。
  譚諫嚴是在大學時代迷上了抽煙。那時候他煙癮很重,胡嵐時常嘟著嘴撒嬌說:“諫嚴,這樣抽下去,你的肺還怎麽要啊?”譚諫嚴那時總喜歡笑,笑得沒心沒肺。蠱惑人心,“煙能讓我暫時忘了疼痛。”似假還真的一句話,讓她懷疑地追問他:“你哪裏疼?”他咧嘴,煙癮重的人即使不吸煙口腔裏也有一股濃鬱的煙草味。他的眸子似笑非笑。她不知道,他的心髒裏有個部位從懂事起就時不時地疼痛,像是得了嗜痛症,很少有真正暢快的時候。
  煙圈在房子裏很快彌漫,一層一層,升騰起來,又慢慢散去。
  他伸出手,五指猛地聚攏,像是想要握緊什麽。可手中是空的,煙圈都從他的指縫裏躥了出去,他什麽也沒有抓住。
  他大學畢業後就戒了煙,快十年了,哪曾重犯過?!
  很快要燃盡的煙在將要燙到手時被熄滅。窗子開著,風刮進來,將煙霧吹散。
  他抽完煙後回到書房,關上了門。門裏麵一點兒響動也沒有,隻有一點兒微光從門縫裏透出。
  他什麽時候開始在書房睡的?
  因為她睡眠極淺,他深夜回來時總是一不小心就吵醒她,他很心疼,於是索性將就著在書房裏睡。
  譚諫嚴整晚沒睡。第二天一大早,有快遞送到譚家。他開門簽收了郵件,打開一看,赫然是幾張照片。
  照片抓拍得非常好。照片的背景是咖啡廳,看起來照片裏的男女都鬱鬱但滿含深情。
  他猛地想起一句絕唱:“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他駭笑,笑自己的悲情主義,笑自己也成了這種酸腐的男人!
  他毫不猶豫地走進廚房,擰開煤氣灶,照片燃燒起來。那幾張被人費盡心機送來的照片在大火裏一下子化成了灰,紛紛揚揚,一晃便灰飛煙滅。
  他思索著是誰送來的照片。他眯起眼,一點光從狹長的鳳眼裏閃現,顯得冷酷。
  孔半夏醒來的時候在房子裏晃蕩了一圈,最後在廚房找到譚諫嚴。她見他站在那兒,笑嘻嘻地問他:“在做什麽?”譚諫嚴在忙碌中轉過頭回以一笑,說:“熬銀耳蓮子粥,你喜不喜歡?”半夏很想嚐嚐他的手藝,自然高興道:“這麽大的人了,哪有什麽喜歡不喜歡的,喜不喜歡那也要看是誰做的了!”譚諫嚴忽然微微含笑問:“誰做的你喜歡?”他這回眸一笑,不知怎的,竟讓她的心髒漏跳了一拍,像是被縛住了一般。半夏看著他一怔,為了他那英俊的眉目。她憤憤,這男人怎麽就生得這麽好看?一顰一笑簡直像要禍害人間。
  他正加著糖。她鼓起腮,故意說:“哎,你加這麽多糖,當心太甜膩死我。”她的話讓他的手不自覺地抖了一下,又有些許糖從他手中的湯匙裏飄落到滾滾的湯裏,白白的一片,像是落雪。
  半夏沒有看出來,嘴角還染著笑。
  譚諫嚴背對著她,把湯匙放回罐子裏,用勺子盛了一點兒湯水,自己喝了一口,是有些甜……甜得都發苦了。
  糖融化得很快,要再挑出來已經不可能了。譚諫嚴又往裏頭加了些水做補救,可是到最後,一缽粥還是變成了不倫不類的樣子。
  他站到一邊,對自己忙活了半天的成果並不滿意,眉頭緊蹙。半夏看他垂著手,蹙著眉,心裏想,他不至於一鍋粥沒煮好就這樣子吧?下次可千萬不能讓他下廚了,不然一氣之下極有可能把廚房砸了。
  半夏腦子轉了一轉,走上去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張嘴喝掉。她抿抿唇,從櫥櫃裏取出兩隻碗,盛滿粥。
  她印象裏每次爸爸把媽媽做的菜吃完,媽媽都會很快樂。於是她把粥端上桌,拉著他坐下來,一起喝粥。見他不合作,她幹脆一個人把它們喝完。
  她覺得譚諫嚴可能是麵子上有些過不去,竟然端起報紙坐在一旁看。她心想:自己吃得這麽賣力,這個人怎麽還這麽冷冰冰的?
  她這個早上表現了難得的胃大,那麽一缽子粥,當真都被她裝進肚子裏。她看著碗,自己都有些不相信。放下筷子的那一刻,她覺得胃撐得要爆了。
  她伸手動了動他的報紙。他終於放下報紙,看到桌上的情形,俊容一怔,隨即看向她的眼睛裏有一點兒慌張。
  “你肚子沒事?”“沒事啊。”她笑嗬嗬地攤開手心,心裏卻想:有事的是我的胃和味蕾。
  討好人這門功夫真不容易,她還要經過千錘百煉。
  譚諫嚴心下自然是高興的,平時吃一點兒就要放筷子的孔半夏,很給他麵子地喝了一鍋粥,他焉能不樂?昨天的陰霾仿佛消散了一點兒,無法形容的酸甜苦澀在心田輾轉,似折磨又似愉悅。
  半夏一到醫院就先偷偷灌了兩大杯水。此時一個小護士走進來看見她,笑嘻嘻地問她:“孔醫生,吃不吃巧克力?我家親戚前兩天從法國帶回來的。”半夏聽到“巧克力”三個字,喉嚨裏又甜了起來,湧上一股嘔吐的欲望。巧在梁煜華正好經過,半夏連忙說:“小月,梁醫生最愛吃這個。”這句話頂有暗示意味。醫院裏沒結婚的男醫生可不多,梁煜華可算是吃香貨。
  梁煜華這人也不客氣,曖昧地朝著人家一笑,就此收了一盒法國巧克力。
  小月羞紅了臉走了。梁煜華仿佛記起來什麽,提醒她說:“有你的快遞。”半夏這才走回辦公桌,果然一個郵封擺在桌上。
  她拆開來,麵色逐漸蒼白。
  梁煜華好奇地湊過腦袋去,幾張照片躍入他的眼底。他思維一滯,很快想起來照片裏的男人他見過。這幾張照片怕是不簡單,角度明顯是偷拍。他瞥一眼那信封,郵寄人地址姓名處果然為空。
  把這樣的照片寄給當事人,可怕,真可怕。他阻止自己繼續想下去,回了座位。
  半夏手裏拿著照片,那是她和方懋揚在咖啡廳的照片。從照片看上去,她與方懋揚異常親密,像戀人一樣談笑,眉目含情。那很像是一個握在她手裏的笑話,像是在笑話她,自從分手後,她孔半夏什麽時候跟方懋揚這麽親近了?!
  她咬住牙齒,腦袋裏迅速地思索著這是怎麽一回事,照片會是什麽人照的呢?為什麽要寄給她?是期望她做出什麽樣的舉動嗎?
  她在心底冷哼一聲。她孔半夏何德何能,要叫人請私家偵探拍攝下她的行蹤?
  她給程潛打了個電話,說:“你現在還在不在北京?有人調查我,還附贈我幾張精彩照片。”“哈哈,半夏,你總是會讓我意想不到。我在辦公室,你什麽時候有空把照片拿我辦公室來就成。”電話裏的人笑得格外爽朗,像是聽到什麽新的花邊新聞,很是幸災樂禍。她“呸”了一聲,掛了電話。手裏還是那幾張照片,她看了又看,身體卻忍不住發抖。她不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她不過是個正經鑽營技術的醫生,這樣的手段讓她感到恐懼。
  半夏請假去了程潛的辦公室,把相片交給程潛,包括那個信封。程潛在北京有許多門道,半夏以前聽說他有朋友在北京開偵探社,且小有名氣,才想到找他幫忙。
  程潛接過東西,隨便瞥一眼信封,就拿著那幾張照片端詳來端詳去,眼角眯著笑誇讚道:“拍得真不錯!”孔半夏看他皺起眉,聽到他說:“不過任何一個專業的偷拍者,都不會在這種東西上麵留下痕跡。”他特意叫她拿來,隻不過是湊湊熱鬧,好奇到底是什麽樣的照片,“半夏,隻是我沒想你會請假送來。我以為你會下班後來找我……”“前兩天阿煬給我寄來了明信片,我還以為有人會想看。可如今看來,也沒必要了……”程潛一怔,問:“你知道她現在在哪裏?”那丫頭不聲不響地走了,他還是有些於心不安。一個女孩子,獨自跑到外麵闖蕩,也不知道錢帶夠了沒有,有沒有遇到危險……
  “程潛,我最討厭你這種人。明明知道她喜歡你,你不回避,裝不知道,還一如既往地對她那麽好,讓她徘徊在對你的迷戀裏不能自拔,你很開心嗎?”程潛一震,竟然說不出話來。他瞪大眼睛,仿佛無法消化半夏的指責。
  他看著孔半夏轉身走出了自己的辦公室,不禁喃喃自語,聲音極低,“我真的是這樣想的嗎?不,我隻是不想失去她這個朋友,我對她的好並沒有超過朋友的界限。你為什麽要這樣惡毒地指責我……”他真的沒有做錯嗎?如果他一早就拒絕阿煬,還會耽誤她那麽多的大好青春嗎?
  可這個問題誰又知道呢?那麽多年了,杜煬明明知道程潛喜歡的是別人,還要一如既往地喜歡他。
  也許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無法克製,不由自主,感情由心支配,不由理智。杜煬才是真正瀟灑勇敢的人,半夏嗟歎。
  杜煬的明信片上寫著:“半夏,對不起,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卻對你隱瞞了我最炙烈的感情。
  “我想你一定已經猜到了吧,我喜歡程潛,偷偷地喜歡他,連我自己都不記得是什麽時候喜歡上的,又到底喜歡他什麽。
  “他終於和他愛的人結婚,修成正果。他比我幸運。我好恨,好嫉妒,好難過,可我竟然還有點兒高興,也許是鬆了口氣吧,也許是我喜歡的人幸福就好吧。
  “他幸福了,可我的幸福卻一下子化成了泡影。我喜歡的人一生也不可能喜歡我了,這多讓人絕望!我已經不可救藥了。我喜歡了他這麽多年,喜歡他已經成了我生命裏的習慣,我不知道怎麽樣能不喜歡他。
  “我忍受不了了,然後去認識新的人,和陌生的麵孔相親。他們打量的目光和做廣告一樣的吹噓都讓我覺得感情是那麽遙不可及。
  “他結婚了,我連詛咒一下他的婚姻都不敢,可是我也說不出'百年好合'的話,所以,原諒我的不告而別。
  “我不夠勇敢,無法出現在他的婚禮上,見證他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給另一個人。我隻能躲起來,也許這樣我就能忘了我的感情。”杜煬此刻在北方某個小城裏,聽著陌生的口音,和陌生的人說話。她沒有缺胳膊少腿,她努力地養活自己,努力地淡忘心裏的那份感情,那裏麵有最青澀的心跳。最恬淡的微笑和最無所顧忌的堅持。
  時光如同白駒過隙,一下子,那些浮在雲裏頭的歡笑都已經偃旗息鼓,彷徨如隔世。
  半夏下了班,譚諫嚴也難得地早下班回來了,正坐在沙發上看文件。見她進門,他放下了文件,笑盈盈地看著她。
  “今天怎麽這麽早下班?”他一本正經地看著她,看到她把手裏剛從超市買回來的新鮮蔬菜放到一邊。
  在他的目光下,她想到白天裏的照片,就有一點點的緊張。
  她在心裏揣測,要是那人也寄給他一份同樣的照片,眼前這個笑盈盈的男人會怎麽想?會是怎樣一副表情?
  想著想著,她有點兒走神。半晌,她才赫然聽到他說:“我都多少天沒有好好看看你了。我們這樣的相處模式有問題,你是我女朋友,怎麽都不會要求和我做一些戀愛中的人該做的事?”半夏臉一紅,看著他的唇一張一翕,竟然不純潔地想到,該做的事他們都做了呀……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們不是都很親密……
  她暗想自己的思想都成了什麽樣子了,滿是顏色。
  都是被這個人帶壞的!
  譚諫嚴看到半夏的臉莫名其妙地微紅發燙,眼睛一眯,突然麵露狡色。是不是他沒有照顧好他女朋友的需求?
  他很深刻地做著自我檢討,曖昧地靠近她,說:“寶貝,我說得很正經,你不要蓄意想歪我的話。當然了,如果你強烈要求歪著來的話,我也不介意為了你打亂計劃。”孔半夏這下臉紅得像被火烤了。自從她過了愛害羞的年齡起,還沒有被人羞成這樣過。
  她虎起臉,抵死不承認,嬌嗔道:“我什麽時候想歪了?譚諫嚴,你少血口噴人誣蔑我!”她這樣說絲毫不覺得理虧,反而是理直氣壯的。
  譚諫嚴怎麽突然想到要改變他們的相處方式?還有那幾張照片,到底是誰拍的?真相一天不查出來她就一天不能安下心來。
  好在不久程潛就告訴半夏事情有頭緒了,過不了多久,真相就能水落石出。半夏“嗯”了一聲。她卻並不知道,這件事程潛自認他路子不夠寬,搞不定,所以去向江遠求助了。
  江遠很欣然地答應了,盡管他看起來非常忙碌。程潛想:孔半夏其實很奇怪,江遠明明在北京很有麵子,她卻舍近求遠,找錯了人。北京的關係網盤根錯節,程潛都不知道自己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梳理得過來。
  江遠再一次站在健身中心的門外等待裏麵的人出來。城市裏霓虹閃爍,燈火斑斕。這一刻他看著這座華麗的城市,心裏有一種滿足。那幾張半夏和方懋揚的照片讓他憂心,到底是什麽人在跟蹤她?他要是查出來,不會放過那些人。
  這時有輛車停下來,車燈熄滅,車上的人優雅地走出來。
  江遠和譚諫嚴見到對方都是一怔,隨即相互打了招呼。他們交情不深,剛客套了幾句,譚諫嚴就看到孔半夏和一個麵生的女人走出來。
  孔半夏顯然也看到了他,麵帶微笑地朝他這裏走,目光不偏不倚地盯著他,這讓譚諫嚴微微滿意。
  “來了?”譚諫嚴的聲音充滿溫柔,“席散得早。”半夏聞了聞,他身上確實還有煙酒混雜的氣息。這時候旁邊的董華拉了拉她的衣角,她這才意會過來,輕笑著介紹:“這是我男朋友譚諫嚴。”董華“噢”了一聲,意味深長。半夏笑笑,她看向江遠,說:“你們認識得比我還早,不用我介紹吧?”譚諫嚴手摟在孔半夏腰間,禮貌而疏離地客套說:“可要一起去吃夜宵?”舉止風度翩翩。
  他的眼睛在江遠身上一頓,摟在半夏腰間的小指微微蠕動了一毫米。他敏銳地察覺了江遠的心意,擱在半夏腰間的手占有意味十足。
  感情不是一朝一夕收獲的,可是聚沙成塔,他沒有辦法讓她立刻愛上他,但他總有辦法讓她逐漸愛上他,直至離不開他!
  譚諫嚴是來接她一起去聽演唱會的。半夏在腦海裏設想:談戀愛應該是什麽樣子的呢?記憶裏的戀愛是手拉手走在校園的幽深小道上,有躁動的風。蟲蛾縈繞。汗流浹背和嘭嘭亂顫的心跳。
  那時任何一個親密動作都會讓人為之顫抖。現在她跟譚諫嚴已經非常親密了,他們各有各的工作,各自在自己的崗位上努力,隻共同分享不多的業餘時間,同時還要強調和保衛自己的私人空間。
  一天不過二十四小時,擠得太滿。心也不過是方寸之地,卻有各種問題和壓力充斥。而感情當真是疲憊的調味劑時,再沒有誰把它看成是重於生命的。
  戀愛這種東西,各有各的談法。譚諫嚴像是知道孔半夏的想法和她心底的輕籲,神色深沉幽暗,無聲輕歎:“半夏,我比你還要早踏入社會好幾年,我早就不記得那樣的生活了,我不可能帶著你去學校操場散步,不可能陪你去圖書館裏體會那些青澀的學生情調,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我隻能後悔沒有早一點兒認識你,但是我要帶你去見證的,絕對不遜色於你心底的那些殘餘的感情。”可不是,他們早就不再是清貧的苦學生了,那些青澀的學生情調現在重操起來也太過矯情。
  他們駕車出遊,譚諫嚴帶她去農家樂。入眼全是糧田,遠處零星豎著幾幢房子,都是兩三層的矮樓。
  半夏曉得的,這樣的休閑度假有個流行的名字,叫做——返璞歸真。
  他們才下車,就有人迎了上來,領著他們向農田那邊的房子走去。田間泥濘,半夏的高跟鞋偶爾陷進泥巴裏,譚諫嚴都在後麵及時托住她,雙臂用力,扶著她站好。
  她低頭看去,白色的小牛皮鞋已經染成了土黃色,麵目全非。
  譚諫嚴提著行李。半夏倒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準備的行李,反正他思維縝密,那行李裏應該少不了她的東西。
  他神情輕鬆,哼著歌,一看就是心情不錯,外貌和風度都很出眾,走在田間也絲毫不損他的光華。譚諫嚴是來展示自己的,自然準備充分,半夏隻能坐在一旁看他怎麽揮灑自如。
  他臉上蓋著一張報紙,坐在湖邊垂釣。一有魚上鉤他總能精準地感應,拉線收鉤,動作嫻熟利落。他喃喃地對著上鉤的肥魚說:“你比她好對付多了。”他眉眼熠熠,拎著魚回到院子裏。
  半夏正在打掃屋子。他蹲在外麵的水池邊,借了把刀,利落地把魚的肚皮割開,弄得一手血淋淋的,他也不介意。
  半夏靠在門口往外看,魚的腥味彌漫著整個院子。那個男人蹲在鄉下的院子裏,像一個農夫一樣宰魚。刀剁下去的聲音悶鈍。這並不是一幅富有美感的畫麵,也許剛才走過泥巴地他還能保持高雅,可絕對沒有人在破魚肚子。清理魚內髒時還能好看得起來。她的耳邊又回蕩著他的話:“我比你要早踏入社會好幾年。我早就不記得那樣的生活,也不可能陪你去領略那些學生情調。”他不願意陪她去校園漫步,可是他帶她來這裏,不計較形象地賣力表現。她明白他的用意,不是不感動,這一刻她能讀懂他的心。
  一陣微風吹來,吹落了一地的柳絮。
  半夏的腦子裏蹦出《詩經》裏的一個句子:“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它就像是一幅畫,把一個出門在外的遊人的心情表達得淋漓盡致:出門時還是春天,楊柳依依飄揚,而回來時卻已經是雨雪交加的冬天了。
  在這四季交替的一年當中,遊人經曆了什麽都已經盡在不言中,是不是以後的人生隻能有纏綿的秋雨陪伴了呢?
  他站起身來,挺了挺不舒服的背脊,轉過身來說:“魚還要醃一醃才能入味,我剛剛去借了一輛自行車,隻要修好輪胎就能用了。”他的眸底含著笑,眼角暴露他心底的秘密,甚至不計後果地爬出一兩條魚尾紋。
  “想不想吃完飯我載著你出去遛遛?”“你會修輪胎?”在她質疑的眼神裏,他當真走向不遠處的大樹底下扛來自行車,車身老舊,輪胎是癟的。他拆下外胎,把裏胎打上氣之後,浸在水裏一處一處耐心地檢查。
  這樣涼爽的天氣,他卻出了一點兒汗。
  他是一個冷靜的人,她很少見他流汗的模樣,此刻他頰邊卻掛著幾顆晶瑩的汗珠。“以前在國外,我一個人什麽都要學,烹飪,怎麽維修一輛自行車,受了寒在房子裏自己熬薑湯……”他對著一個沒有踏出過國門的人繪聲繪色地描述生活中的各種酸甜苦辣。她曾經極其迫切地想要知道另一個男人的那一段生活,那個人沒有讓她如願,現在眼前這個男人卻正積極地把她領入他的生活。
  吃完飯,他特意做了一個舞會裏“請”的姿勢,勾起唇說:“這位小姐,可願意隨在下騎單車親近大自然?”她伸手覆到他掌中,掌心溫熱。她會心地一笑,“榮幸之至。”他們開車回到城市的時候,她對他有了一種全新的認識。她知道,這種感覺裏有一種名為信任的東西在增長。
  這樣的愛情像一場拉力戰,對方多使一分力,她便也多投入一些。
  這樣小心翼翼叫自己不要再吃了暗虧,她卻不知道,一個餓了很久的孩子,突然發現原來還有人願意這樣大方地接濟她,她怎麽會隻是“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甘李”?她分明願意用比甘李更昂貴的東西來回報他的饋贈!

  第七章 乍暖還寒
  空氣中吹來隱約有春天味道的暖風,樹間的冰雪融化後綻放出美麗的愛情的花。哎,原來我們愛情的種子早已經不知不覺發了芽。
  他們從遠郊回來,生活依然忙碌。這天,半夏接到程潛的電話,說照片的事情有眉目了。
  “半夏,或許這個消息你不願意知道。”電話的那一頭,程潛的聲音透著一分謹慎。
  “噢?”她單調地發出一個疑問。那邊緩了一下,接著說:“或許是一個姓蘇的女人要調查你。”“蘇”?這個姓氏讓孔半夏一怔。很快,孔半夏彎起嘴角,“是她?”“可能是,這隻是我們初步的猜測。”那個人有什麽必要警告自己遠離她的丈夫嗎?她有一點兒吃驚,想不到他的妻子會有這樣的舉動。“程潛,先這樣吧,別查了。”半夏沒想到蘇繡月這麽不放心她,要用這樣的手段給她警告。她垂下眼,她覺得那是一種勝利者的睥睨。她好恨,方懋揚不僅是先結婚了,還要讓他的妻子這樣羞辱她!
  孔半夏走進了江遠的公司,這是她第一次來。江遠可能事先打過招呼,前台的小姐直接領著她進了他的辦公室。公司裏有十來個員工埋頭苦幹,看上去很忙碌。
  “我想找你要方懋揚家的電話。”是的,她是來要電話的,她要去會一會那個女人。孔半夏是吃素的嗎?豈會任她那樣愚弄!
  江遠看著她,目光裏有些擔憂,“半夏,我能問問是什麽事情嗎?”孔半夏勾起唇,說:“你放心,我隻是找她談一談,並不打算影響誰的生活。”她能影響誰的生活呢?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有那麽大的影響力,或許,她隻是想請別人放過她!
  江遠在紙上刷刷地寫了一串號碼遞給她。她唇一勾準備離開,江遠突然出聲:“以後你有什麽事情,可以直接來找我。半夏,我會不遺餘力地幫助你。”孔半夏一怔,並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她收回目光,手裏拿著電話號碼,打趣道:“謝謝你啊,阿遠。你的時間金貴,我哪敢隨便打擾你!”江遠和半夏一起走出來。本來忙碌的員工都偷偷地打量他們,幾個女職員眼裏還含著一點兒豔羨的表情。
  半夏看到了,悄悄靠近江遠耳邊,說:“你這樣英俊有錢的老板在公司肯定很受歡迎。我看有幾個MM長得不錯,你也睜大眼睛好好看看啊。”他順著她意有所指的眼神看過去,那隻是公司裏他並不太認識的員工。於是他收回目光,並沒有說什麽。
  半夏在停車場上了車,朝他擺擺手,說:“你上去吧。都這麽熟了還這樣送我,搞得我多不好意思!”江遠揚唇一笑,“再見。”也不多耽擱,他轉身走回辦公大樓,離去的背影很是瀟灑。
  孔半夏暗歎,江遠這樣的人真是太好了。長得好看又有錢的男人她見多了,男女關係多半混亂,就是譚諫嚴,和她在一起之前還指不定是個怎麽樣的風流浪子呢。可是江遠,隻想出太好這麽一個詞。她惡搞地想了一想,覺得他要不是方懋揚的好兄弟,她把他占為己有也算是個良策!
  蘇繡月接到孔半夏的電話時有一點兒意外,她詢問:“有什麽事情嗎?”“你有時間嗎?我想和你談一談。”孔半夏回答得直接明了。蘇繡月一怔,心裏略微有了一點兒底,“什麽時間,在哪裏?”半夏說了個時間,地點就是上次她和方懋揚喝咖啡的地方。
  蘇繡月掛了電話,心裏訝異,這個孔半夏隻是個醫生,怎麽能這麽快就查出端倪?!
  兩個人到得都比約定的時間早,半夏指了指上次自己坐的位置,請她坐下。兩人入座,侍者上來點單後就退到了一旁。
  半夏看著對麵嘴角掛著笑容的女人,說:“做醫生的人說話都比較直,一會兒我要是說了什麽讓你不高興的話,你也千萬不要介意。”蘇繡月也笑,她人長得漂亮,笑起來更好看,落落大方,隻是不知在想些什麽,眼波流轉。
  “是什麽事?”孔半夏自然是明人麵前不說暗話,大家時間都寶貴,索性單刀直入道:“前陣子方懋揚請我喝咖啡,也不是什麽大事,隻是你若介意,我絕不再見他。他方懋揚就是再好也已經是別人的丈夫了。好男人一大把,我孔半夏何必去糾纏他?隻是請人跟蹤我這樣的事,太沒有必要。方家有錢,可這麽花在我身上多冤枉!”這個時候咖啡端上來,孔半夏依然看著她,雙眼漸生淩厲。
  這樣的目光蘇繡月看著眼熟。是了,她丈夫生氣的時候也這副模樣。隻是方懋揚不常生氣,頂多冷冷地注視她一會兒,讓她自己生出悔意來。
  蘇繡月幽幽地喝一口咖啡,“孔小姐,我很抱歉。”這算是一個了結,蘇繡月痛快地承認下來。照片是韻宸請人拍的,她不過是知情不報之罪,可讓半夏以為是她做的,這也未嚐不可。她沒有想到韻宸有這樣的心思,一份寄去譚諫嚴那兒,一份寄給了孔半夏。她略略蹙眉,韻宸這一步走得不好,她踩到孔半夏的痛腳,孔半夏真發起狂來,倒黴的人是她韻宸。她幽幽地望了一眼窗外。懋揚是個好丈夫,待她也好,隻是他心底有這麽一段感情,讓她總覺得自己不是他的唯一。可誰不是這樣呢?要找個沒有過往的男人談何容易?這樣一個花花世界,要找一個純潔的心,怕是要從幼兒園開始培養了。
  一杯咖啡喝完,蘇繡月向孔半夏道別。她輕輕地站起來,優雅地走出咖啡廳。大家立場不同,她和韻宸的立場也不同。她希望孔半夏過得好,這樣才不會來幹擾她的幸福生活。可韻宸的希望和她蘇繡月的不同,韻宸玩這樣的心機,她要警告警告她才是!
  車緩緩駛進車流,孔半夏把頭伏在方向盤上,看起來非常的疲憊。話總是能說得瀟灑,隻有她心裏知道,那是一道傷口,容不得旁人觸碰。
  譚墨剛讓辦公室裏的下屬全出去,就見譚諫嚴走進來。
  “藥監局的批文還沒有下來?”譚墨問他。
  “一直被擱置。”他蹙眉,無可奈何。
  譚墨眉眼不動,沉默了半晌。“和陸家的合作有沒有進展?”“還是老樣子。”譚墨按了按太陽穴。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諫嚴,陸家的意思你應該知道的。”陸鄭棋前幾天還打電話給他,有意無意提到了他弟弟譚諫嚴與自己的外甥女“談得來”。
  譚諫嚴不會不知道整件事情的核心所在,他隻不過是在拖延。“拖泥帶水不是個好習慣。”譚墨看著譚諫嚴,給出可以讓所有問題迎刃而解的建議,“蘇家的背景你是知道的,如果你娶蘇韻宸,有利無弊。”譚墨知道譚諫嚴有女朋友。他想那位孔小姐,雖然是個引人入勝的女子,隻是這年頭哪個不把利益放在前頭?沒有了錢,那些女人也不一定會喜歡上他們。他當年娶了現在的妻子,在譚家站穩腳跟,也算受益匪淺。現在他仍然覺得那時候的決定非常的正確。
  “如果合作不成,那批藥的進口批文又拿不到,你知道會有什麽後果嗎?”流轉資金總是有限的,他們的大部分資金均由銀行貸款而來,哪一步耽誤導致資金不能正常運作的話,都有可能使一個企業翹辮子,這一點就連遠光這樣實力雄厚的企業也不例外。再說,得罪陸家也是不智之舉,多一個敵人就多一分風險,尤其在商場上,多樹一個敵人何止是一分風險?
  “諫嚴,你好好想一下。”譚墨也不再多說。聰明的人都知道,有時候話說得多了,反而會有相反的效果。
  譚諫嚴從譚墨的辦公室出來,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們的辦公室在同一幢樓上。他麵無表情地推開辦公室的雕花大門,她的秘書向他點頭致意他也沒有注意。
  他有一絲絲的煩躁,坐到椅子上,也不想看擺在一邊等著他簽署的文件。他心裏沒底,這件事情本來隻是一件單純的私事,不,也許從一開始就不隻是一件私事,也許在他涉入之前,兩家就有什麽協議。
  他想起他第一次去陸鄭棋的辦公室時,蘇韻宸就忽然闖進來,他唇邊浮出一絲譏諷的笑,笑這場精心安排的戲碼。
  他的辦公室寬敞舒適,全真皮的柔軟的沙發椅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腥香。茶幾上陳放著一套歐洲運回來的燙金茶具,一看就價值不菲。
  他三十多歲,有才有財,正是一個男人最耀眼的時候,想不到他也要麵臨這樣的困擾!
  “蘇韻宸嗎?”他垂了垂眼,默默念著這個名字。好像他對她沒有一絲好感。
  “譚先生,你下午有沒有空?”電話裏女人的聲音甜而不膩,把握得恰到好處。
  譚諫嚴露齒一笑,“怕是有一些事情要處理。”蘇韻宸也不在意,“那正好。譚墨向我要東西,我給他帶去,順便去探望一下你這位戰鬥在第一線的同誌。”“噢?譚墨讓你帶什麽?”“一套書,他老婆想要的,我剛好有全套。”譚諫嚴“嗯”了一聲,掛掉了電話。
  蘇韻宸果真在下午時分來了。譚墨的秘書特意把這個消息告訴他,他悠悠地回答:“她既然是譚墨的客人,譚墨自然會把她招呼妥當。”譚墨處事一向心思縝密。譚諫嚴繼續看報,晚一點兒他還有一個手術,此刻坐在沙發上略歇。
  時間到了,他準時踏入手術室。漫長的手術後再出來,天已經黑了。他給半夏打了一個電話,半夏此時正在醫學院實驗室裏忙活,匆匆說了兩句就掛了。
  譚諫嚴脫掉手術袍,換回自己的衣服。回到辦公室時,他的秘書笑嘻嘻地把他攔下來,“譚先生,有你的東西!”“什麽東西?”他詫異。
  “一盒月餅,剛剛有位姓蘇的小姐說是她從香港帶回來的,請你吃。”“那位小姐呢?”“已經走了。”他點點頭,就朝辦公室裏走去。秘書急忙叫住他,手裏還拿著那盒月餅,“譚先生,你的月餅!”譚諫嚴笑得溫文爾雅,說:“這種東西我一個大男人也不愛吃,你拿回去吧。”這樣好的月餅自然女孩子都喜歡,秘書笑嘻嘻地謝過他。
  晚上回家,半夏也說要去買月餅,顯然是快到中秋了。譚諫嚴笑了笑,問:“你喜歡吃什麽餡的?”半夏正好在翻雜誌,看到介紹,興衝衝地指著上麵的照片說:“看到這些月餅沒有?玲瓏小巧的,可惜隻有香港有賣,還是每天限量的,害得我沒有口福吃到!”譚諫嚴順著她指的照片看了一眼,嗬,眼熟,蘇韻宸下午送來的那一盒正出自此家。
  他問她:“你喜歡吃這些?”“女人對漂亮的食物都沒有抵抗力。”半夏這樣說,卻恍然想起以前。這家百年老字號糕點鋪的月餅她在讀大學的時候吃過。她吃的是綠豆餡的月餅。她第一次知道了還有綠豆餡的月餅,不大不小的一個,雕刻得很精致。那天月亮真圓,學生們都坐在學校操場的草地上賞月。她坐在草地上,露水沾濕了她的毛呢白連衣裙。有人向她嘴邊遞了一小塊切好的月餅,說:“我最喜歡這一家做的綠豆餡月餅。你嚐嚐是不是和以前吃的不一樣。”她張嘴,那人就笑嘻嘻地把月餅送進她嘴裏,末了還附上一個吻。他的唇在她唇上輕輕地一啄。她嘴裏的月餅真細膩,簡直是入口即化,而且不甜不膩。不知道是月餅,還是那個十分明亮的中秋夜,讓她一直記憶猶新。
  後來她找遍了整座城市,再也沒有吃到那樣的月餅。再後來,她在雜誌上看到,才駭然,原來一個小小的月餅在這邊已經沒有賣的了,不是誰都能輕易吃到!
  譚諫嚴抱著半夏,細聲問她:“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喜歡什麽餡的,我好買回來投你所好。”“綠豆餡。”她脫口而出。
  他看著她,目光灼灼,唇邊染笑,聲音滿是寵溺地說:“女孩子不都喜歡榛子。冰淇淋,或者草莓慕斯一類的嗎?怎麽就你是怪胎,喜歡這樣樸素的味道?”她笑著解釋道:“那一家綠豆餡最出名,吃就要吃經典的嘛。”她的纖指點著雜誌上的大幅綠豆餡廣告,“瞧,占了一半的版麵,可見就這種最有特色。”他的手一直貼在她的腰上,緊緊地,氣息也越靠越近,“寶貝,月餅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要有你陪我賞月。”譚諫嚴四處亂動的手叫她全身一軟。她直接抬眼瞪他,“你是老板,我是打工的,時間還不都是由你說了算!”譚諫嚴熄了燈,房間裏一片黑暗。他的聲音在黑暗裏膩得化不開:“親愛的,你是老板的老板。”情正濃,愛正好,他對她,也是最好的。
  孔半夏接到程潛的電話,他問她:“你這照片還要不要,不要我替你收起來?”“要。”話語隻是脫口而出,為什麽要?她垂眸,自己也不知道。
  程潛笑了一聲,說:“孔半夏,你小心著了魔。好好珍惜眼前,不然將來你後悔都來不及!”她著什麽魔?方懋揚的魔?方懋揚怕不是早在她心底腐爛了,連著她的血肉一起,揭開就是皮開肉裂,哪裏還有什麽著魔一說?
  著魔不過是最淺的等級,她孔半夏早已經是不可救藥!
  後來孔半夏去取回照片,放進包裏。轉身時她又停住,從手提袋裏拿出杜煬的那張明信片。燙了金的明信片在陽光底下閃著光,那是一片向日葵的花海,刺痛了程潛的眼睛。
  程潛看著上麵的字句,隻覺得眼前一花。他仰起臉來,輕笑,“她連你也不敢告訴地址?”可不是,她害怕再和他接觸,一輩子逃不出來。所有暗戀的人都是這樣的卑微和無力。
  程潛眼裏有影影綽綽的霧氣,在陽光折射下像是戴了隱形眼鏡一樣。
  他仰起頭,太陽光線很強,很快,霧氣就散去了。
  杜煬的感情隻是讓程潛的心髒陣痛了一下,那陣痛很快消失,雨收雲散,那隻是一個很愛很愛他的女孩,卻不是他愛的女孩!
  這輩子,程潛最愛的人是曹莞。可這個世界上,最愛程潛的人一直是杜煬。
  公平嗎?真不公平。愛情為什麽就這麽不公平!
  她嗟歎一聲。不同的痛,卻有著相同的無奈。
  她的車一下子躥進車海中,在都市蜂擁的車流裏,那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抹灰白色。
  太陽熠熠發光。可有些人的願望卻仿佛是永遠照不到光的死角,沒有被陽光垂青的一天。
  半夏把車開到了醫院的停車場。停車場很大,滿是車,卻沒有人。她拿出包裏的照片,那個男人的眉眼,微突的喉結,一個略帶笑容的眼神,都讓她熟悉和心痛。
  照片裏的男人看著她笑,是那種發自心底的微笑,仿佛和多年前如出一轍,時間並沒有使他看她的目光起變化。
  程潛說,終有一天你後悔都來不及!
  她趴到方向盤上,疲憊地抬不起頭來。數十年來,她都經曆了什麽,竟然讓她覺得生無可戀。
  她好怕,好恨,恨不能一心一意去愛譚諫嚴。
  她為什麽要那麽早遇見方懋揚,又為什麽不能和他在一起?
  她徘徊在過去,可是他們有沒有想過,她又情何以堪!
  梁煜華見孔半夏走進辦公室,抬起頭笑嘻嘻地問她:“喂,這一批去山西的醫療小組你報不報名?”半夏自然曉得他說的是去山西山區駐當地的醫療隊又開始報名了。醫院每年都會派醫生去,為期兩個月,補貼也很高。回來後這段經曆對評職稱什麽的都有幫助。她以前參加過去內蒙古的醫療小組,環境確實很艱苦,不過也真的很考驗人。
  那是一種磨煉。那個時候她剛進醫院,滿心滿眼的幹勁,被派到那種苦兮兮的地方也會認為是領導給她的機會,書上不都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嗎!
  醫療工作,尤其是臨床醫學注重學術專業知識的紮實性以及實際操作實踐上的熟練性,下鄉實習是很有必要的。
  可她今年是有目標的,所以不能走。她笑一笑,說:“我手上有幾個病人,走不了。你呢?”梁煜華扔了兩顆花生到自己嘴裏,“我報名了,主任親自找我說,我這種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同誌最適合參加這種支援項目。”半夏撲哧一聲笑出來,問:“什麽時候出發?”“下個月初。”半夏手上確實有幾個病人,都來頭不小。她的老師年紀大了,慢慢要退下來。她是老師大力栽培的得意門生,加之上一次高難度手術的成功,那些來頭不小的人也開始信賴她,願意把病曆交到她手上。
  “半夏啊,這一回你要把目光放遠一點兒。”老師這樣說。半夏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她剛被破格提升為主任醫師,徐主任又下去了,看來老師也屬意她而不是別人。隻是其他的關係還需要跑跑。
  這晚她老師擺宴,學生們一個個敬酒,她跟在後頭。輪到她,她舉杯幹了滿滿一杯子的五糧液,才笑嘻嘻地對著老師說:“您老身體不好,就隨意吧。您可千萬別喝多了,回去師母要怪罪我們的。”她話說得動聽,一旁老師的朋友們都嗬嗬地淡笑著。她的老師是醫學界的泰鬥,已經年過六旬,此刻頭發灰白裏夾著幾抹黑,真是歲月不饒人。
  老師用手拍她的肩,說:“你這孩子跟在我手下讀書的時候就有一股狠勁兒,那時候我就看出你是可以培養的苗子,果然不出所料。”老先生很是有點兒得意,喝得有點兒多了,轉頭對身邊的人說道:“怎麽樣,這就是孔半夏,近期還有兩篇文章被EI刊登了,不得了啊,將來能成大氣!”半夏知道老師說的是她原先向他下跪要回保研名額的事情。她沒有想到那竟然是讓這位泰鬥看中她的原因。
  她本不和老師們一桌,此刻把頭抬起來,眼光一掠,這才發現坐在老師身邊的人赫然是院長。
  李院長眼神熠熠,看著她問:“你就是上次主刀成功做冠狀動脈搭橋手術的孔半夏?”半夏與李院長接觸不多,院長自然對她不熟悉。
  她點頭。李院長看了她好一會兒,才轉頭去對老師說:“後生可畏啊,我們倆都老了,還是商量商量什麽時候去釣魚的好……”接下來是一片笑聲。這樣的笑聲裏麵,半夏感覺院長對她也頗為賞識。
  半夏第二次見到李院長,是在他的辦公室。“我有個朋友前陣子還在我麵前提起過你,大為讚賞。他的眼光向來不錯,我很放心提拔你。年輕人,要好好幹!”他話裏有話。半夏很想問他這個人是誰,可最後隻是笑得很真誠懇切地感謝院長的賞識和提拔。
  沒幾天,院裏研究的名單頒布出來,她的名字果然列在上麵。她已經是這所三級甲等大醫院裏最年輕有為的主任醫師了。
  半夏在廚房裏炒菜,油在鍋裏直冒煙。她把菜扔到鍋裏,各種嘈雜的聲音混在一起一股腦兒地從廚房裏飄出來,有一股子家的味道。
  譚諫嚴的筆沒了墨,他走出書房,揚聲問了她一句:“你的筆在哪兒?給我用一用。”“你到我包裏找找看。”半夏悶頭揮著鍋鏟子,隨口回答他。
  他走進臥室,找到她的包。那是一款軟羊皮的白色皮包,是他今年年初送給她的禮物。他特意從法國帶回來的,據說限量生產,國內隻此一個。
  他拉開包,翻找了一下,就看見了安靜地躺在裏麵的幾張照片。他手一滯,停在那裏。
  這個時候半夏在廚房裏突然像是有了感應,猛然想起那幾張一直放在包裏的照片。她趕忙熄了火,想要衝出去挽救,可又想可能已經來不及了。
  她再次把火打著,火光呼地一下躥出來,鍋裏的油嗞嗞叫著,爐灶嗡嗡地喘著。大熱天廚房裏真是熱,熱得她隻這麽片刻就出了一頭的汗,汗珠一個勁兒地往下滴。
  她想起小時候她做壞事被大人逮到,也是這麽一個勁兒地心虛,虛得手腳都發軟,悶著頭流汗,可以流到衣服全濕。
  她一直炫耀自己是熱血青年,隨便一動就喜歡流汗的那種。這會兒汗滴下來,她依然熱烘烘的,一股子熱騰騰的氣不曉得從哪裏躥出來,把她包裹得嚴嚴實實。
  她突然有一種天塌下來的感覺,怔怔地看著鍋裏綠綠的油麥菜。
  臥室裏,譚諫嚴怔了一會兒,就又開始在包裏翻找半夏的鋼筆。不一會兒他從一個小口袋裏找到了那隻橫躺著的銀色鋼筆,他把筆拿起來,沉甸甸的。
  他細細地用指腹摸著鋼筆,白色的筆身上有凹凸的紋路。那紋路很明顯是一個三個字的名字,名字的筆跡和他的如出一轍。
  那是一支特製的鋼筆,他托了人找了許多關係,才從廠家訂製出這麽一支筆,價格自然不菲。
  他有錢。雖然他的財產在眾多有錢人裏麵並算不得最厚實的,可他送給她的禮物從來都是最好。最花心思的!
  譚諫嚴的心猛一抽搐,孔半夏為什麽要留著這些照片,還要放在自己的包裏?
  猜測的答案讓他攥緊了拳,胸口開始莫名其妙地疼痛。他抑製住自己的思緒,把包放回原處。
  臥室的門被關上,白色的門板慢慢收攏,他像是迫不及待地想把一個可怕的夢魘關在裏麵。
  他加快腳步。他腳下的拖鞋是她買回來的,穿起來柔軟舒適。她的身體也是柔軟的,他總是想把她抱在自己懷裏,讓她坐在他腿上,隨便看電視或是看書都行,反正隻要是她坐在他的腿上就行。
  他不介意她的重量,甚至嫌她太輕。他要抱著她,一輩子,永遠。
  他咧開嘴露出了笑容,不禁問了自己一個很傻的問題:“她到底愛不愛我?”他才把這樣的問題問出來,就開始不由得嘲笑起自己。
  他走進廚房,站到她身旁。他俯身在她頰邊偷了一個吻。
  他向來敏感的眼睛發現她微微地瑟縮了一下。
  他笑著說:“筆我找到了。你在炒什麽?好香!”半夏回過頭去看譚諫嚴的表情。譚諫嚴的臉上有微微的笑意,他的眼睛在心情不錯的時候是輕輕上挑著的,可是此時眼角卻有些微下垂。他的五官都長得很好看,像是被精心雕琢過,她常會看得入迷,這次也不例外。
  她的目光再次掠過他的臉,看到他確實上挑著的眉眼後,心裏悄悄地鬆了一口氣。是沒有被發現吧!
  譚諫嚴長得俊美。她和他第一次相親,就知道這樣一個相貌好又有學識。工作體麵的男人根本不需要相親。
  第二次見麵他莫名其妙地說她像刺蝟,那是第一次有人這麽說她。
  第三次見麵,她躲在角落裏哭得稀裏糊塗,根本沒有想到他會出現在她麵前。他笑話她什麽來著?笑她是在“自我減壓”!
  再後來他偶爾約她出去,她都覺得無所謂。生活太單調乏味,被一個優秀的男士追求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可轉眼他們竟然如此親密,除了方懋揚,她沒有想過會和哪個男人有親密關係。她相親見過那麽多的男人,隻有他能走入她的生活,可見她還是覺得他是不同的。
  但為什麽他們的感情仍像是霧裏看花。水中撈月?她這個當事人仍沒有太多入戲的感覺!
  窗外夜闌人靜,有影影綽綽的幾點光從對麵的公寓樓內透出來。她嘴裏應著他:“炒油麥菜。”這不是什麽好菜,她做菜隨便,圖簡捷,隻是苦了他這麽個日進鬥金的老板跟著她吃這些個家常便飯。她知道這裏原來有鍾點工按時來做飯的,可是她搬進來後鍾點工就莫名其妙地不見了。她提議過:“我們請個人來料理三餐吧,我炒的菜其實不好吃。”他堅決反對,可憐兮兮地賴著她,要吃她親手煮的菜。
  他裝起可憐來她也不禁心軟。女人的心總是太軟,這句話很對。不然為什麽他這麽個英俊的男人一裝可憐,她就潰不成軍,甘願為他洗手做羹湯了呢?
  她看著菜,眼裏有一點兒霧光。她一個勁兒低垂著頭,不敢去看譚諫嚴的神色。
  譚諫嚴的聲音從她頭頂上飄下來:“半夏,你要是哪天想嫁給我了,告訴我,我一定風風光光地把你娶回來。”這是他第二次求婚。他每一次求婚都求得不倫不類,不是直接要她嫁給他,而是說她什麽時候想嫁了,他就娶。
  他這樣的貼心讓她的眼睛微微一澀。不知道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裏該是怎樣的感受。他這麽一個看似銅牆鐵壁的冷峻的大男人,心也是肉長的呀。
  孔半夏其實待他也很好,隻是把心事都藏在心裏頭。但是譚諫嚴太敏銳。要是譚諫嚴眼拙一點兒,看不出來,那他們真是一對璧人。可是譚諫嚴偏偏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想要她的真心,想要她全部的愛。
  這要怎麽辦?她要怎麽回答他呢?
  她努力揚笑回應他:“你要怎麽風風光光地娶我?不夠風光我一定不嫁。”可她嘴上說的和心裏想的是不一樣的。她沒有想過婚禮一定要是什麽樣子的,就是赤手空拳去民政局領一個紅本子她也是樂意的。她唯一要的是名正言順,要的是她嫁得理直氣壯,要的是她嫁給她愛的人。
  “寶馬奔馳,你想要幾輛我就找幾輛,保證都是好車型。酒席就定在人民大會堂,你想要多少桌?五十桌估計不夠坐,應該要一百桌以上,而且絕對不收禮,還每人派送一打玫瑰,以示我們的愛很廣博。都吃什麽菜?不好的咱不吃,一輩子就結一次婚,結婚咱就吃最好的!”“我要讓全天下都知道我娶了你……”譚諫嚴的聲音陸續飄進她的耳朵裏,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尖上。
  她覺得她的心有點兒被他的話灌醉了。
  他還似真似假地說著,越說越沒有譜。
  她仿佛已經沒有了之前的緊迫,漸漸變得輕鬆起來。
  半夏到底還是沒有和譚諫嚴一起過中秋節。中秋節前的時候,孔媽媽打電話來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半夏,今天一早隔壁鄰居家的孩子出嫁了,放了一早上的爆竹,我難得沒有覺得吵,反而覺得熱鬧。家裏冷冷清清的,你什麽時候結了婚,生個小孩子讓我帶也是好的。我好多同事都養了狗,可是養狗有什麽意思?人和狗做伴,不是更孤單嗎?”半夏聽出媽媽聲音裏的低落和撒嬌,笑著說:“媽,中秋節我回去看你們吧。”“不用上班?”“請假。你女兒成日裏衣不解帶的,積了不少假。”她媽媽高興得不得了。中國人到底不像外國那樣,老覺得孩子就是命根子。中秋這樣的節日,誰家老人不想著子女回去團聚呢?她媽媽打這一個電話,就是因為和老伴兩人已思女成疾。
  半夏答應完,才想起譚諫嚴前幾日說想要和她一起過節。可是到底父母重要,爸媽辛勞撫養她長大,如今她隻覺得怎麽報答父母都不過。
  她打電話給譚諫嚴。他當時正在開會,看是她的電話接起來壓低了聲音走到會議室外頭。半夏一聽那氣氛,就猜道:“你在開會?嘿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是有要事要向你負荊請罪,不然一定不敢這個時候打擾你。”譚諫嚴嗬嗬地笑,“寶貝,是什麽事讓你要負荊請罪?”“我爸媽太想我這個好女兒了,想讓我回家去過節。”譚諫嚴本來笑著的表情一黯,心裏淌過一股淡淡的失落。半夏看不到他的表情,可到底猜到他肯定不高興,軟言細語地哀求。他劍眉掃視著窗外,目光終於又變得柔軟。他手指搭在醫院的白牆上彈跳著,問她:“你回去幾天?”他到底還是不舍。
  “嗯嗯,很快,就兩三天。我一年到頭都陪著你,你大人有大量,這兩三天就讓我自己自由支配吧。”譚諫嚴輕笑一聲。這女人,搞得像是他有多霸道似的。她的時間他什麽時候敢多占過?她大半時間都在醫院和實驗室,分給他的微乎其微。他等她掛了電話,才關掉手機,放進褲袋裏,轉身走回會議室。
  會議室裏坐滿了股東,都是熟人,湊到一塊兒氣氛還挺融洽。他們正討論著下一年的利益怎麽分配。股東們對他這個現任董事長相當滿意。他順水推舟,把計劃中的幾個重大方案提出來,也沒有遭到什麽反對意見。他不禁想起幾年前剛上任時的艱難慘狀,嘴角浮出一抹自信的笑。什麽難題都會有解決的方法!
  會議結束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太陽高懸在空中,陽光透過醫院走廊上的玻璃窗射進來,整個走廊都很明亮。
  譚諫嚴緩步走出會議室。秘書迎了上來,輕柔的聲音送進他的耳朵裏:“譚董,上次您交代買的月餅送到了。”他下顎一點,開口詢問:“放在我的桌上了?”“是的,譚董。”他走進辦公室,果然看到桌子上擺著一個淺綠色的正方形紙盒,圖畫淡雅,有蕾絲花邊裝點著。他看了一眼那一盒精致的東西,搖了搖頭,唇角翹了起來。她喜歡吃的東西,他看了也覺得親切。
  晚上,譚諫嚴拎著月餅進門的時候,孔半夏正好在換鞋,火急火燎地說了句:“有急診,我回醫院。”她已經拿著車鑰匙衝出門去了。
  救死扶傷的好醫生啊!他在心底喃喃道。他找了一個這麽有責任感。這麽有幹勁的女人,也不知是好是壞。
  他低頭瞥一眼自己手中的禮物,順手把它放到門邊的櫃子上。
  孔半夏從手術室裏出來已經是幾個小時以後的事了。天還沒有亮,她摸黑回到公寓,倒頭就睡。身邊人的一隻手搭上她的腰她也沒發覺,睡得死沉沉的。她再次醒來已到了要往飛機場趕的時間。
  在登機口她匆匆給譚諫嚴打了一個電話後就關了機,在飛機上睡了一路,直到飛機降落。譚諫嚴買回來的那一盒綠豆餡月餅,她到底沒有吃上。
  半夏拎著行李走出下機通道,父母都來接機,一路上說說笑笑。母親說起譚諫嚴,頗為含蓄地試探她:“他工作忙吧?年紀輕輕就要管理一家大醫院。你們談了也有半年了,有什麽打算嗎?”她媽媽問得委婉,半夏隻覺得頭大。這可是她最怕媽媽問的問題,一問她就恨不得鑽進地縫裏,避得遠遠的。
  回到家裏,卸了妝,半夏換上了留在家的舊衣服,淡藍色短袖T恤,到膝蓋的白色棉布裙子,頭發都梳起來紮成一個馬尾巴,清湯掛麵的,自己站在鏡子前麵照一照,還真像是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她剛笑嘻嘻地走進廚房,就被母親奴役去買醬油。
  半夏從錢包裏拿好了零錢,乖乖地下樓跑腿。一棟棟老舊的單元樓,遠看真像是火柴盒。九月中旬的天氣還有點熱,她走到街對麵的小店裏買醬油。原來看雜貨店的阿伯不在了,看店的改成了他的兒媳婦。半夏買好醬油,被老街坊拉住閑侃,“還是北京好啊,工資高。哪裏像我們這裏,一個月辛辛苦苦才賺一千多塊。”“嗬嗬,以後叫孩子考到北京去呀。”半夏看著店裏到處摸爬的小孩,搭著話。她想起老媽還等著她的醬油,訕笑道:“我媽還在等我的醬油,改天聊。”她才轉過身,一個熟悉的身影躍入眼簾。來人顯然也看到孔半夏,眼角眯起來,琢磨地看著她,說:“你怎麽也回來了?咱倆很久不見了。”“中秋佳節,大家都回去了,我也就回來了。”半夏臉上掛著笑,憑著她和他的“老交情”,自然難以相談甚歡。
  倒是吳縃對眼前的孔半夏有點另眼相看了,這女人女大十八變,和以前大不相同呢。
  他哈哈一笑,熱絡地說:“我的店就在前麵,我做東,咱去聚聚?”半夏晃一晃手裏的醬油瓶,拒絕道:“我下來買醬油的。家裏還等著醬油炒菜呢。”“孔半夏,這麽多年不見了你脾氣一點兒都沒改。為了一瓶醬油至於嗎?這樣的緣分,老朋友碰麵都不聚聚,太說不過去!”他也很執著。
  半夏推諉道:“改天吧,今天我剛回來……”她話沒說完,醬油已經被他搶過去。
  吳縃全身上下隻怕無一不是頂級名牌,長著一雙勾人的桃花眼,笑得春光燦爛。
  半夏見他滿懷期待,也就不再忸怩。
  吳縃經營的是酒店,正值吃飯時間,客人很多。這家店半夏以前就聽母親說起過,算是新起之秀,頗有口碑,隻是沒有想到幕後老板竟然是吳縃.老板自然有老板的好處,明明客滿,偏能找出一個包廂把他們安置進去。服務員拿著菜單遞到他麵前。他卻笑著指了指半夏,說:“先把菜單遞給女士。”隨後笑得一臉風情,“想吃什麽隨意點,千萬不要客氣。”半夏自然不客氣,什麽貴點什麽。她把菜單遞還給服務員,再去看吳縃,他倒真是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點得好,十道菜有九道我愛吃。哈哈,知我心者孔半夏也。”半夏嘴角顫了一下,沒答話。他又說:“我還真看不出來你會當醫生。碰上你這麽悶不吭聲。無聊的醫生,病人都怎麽忍受?有沒有人投訴?”“我們醫院的病人都比較正常。”他一笑,“病人的情緒也很重要,要我住院,不是美女醫生決不就診。”菜很快上來,半夏開始吃,他卻坐在一旁興致很高。半夏正剝著蝦,他突然說:“阿揚結婚了,你知道嗎?”“你還不如直接說他孩子都半歲了。”吳縃來了八卦的興趣,“你們見麵了?”“北京說小不小,說大不大。”蝦殼去了後,蝦肉在燈下呈晶瑩剔透的色澤,由此可見廚師水平不錯。半夏沾了一點兒醬,放到了嘴裏,好像有一絲辛辣。
  吳縃道:“他妻子我也見過,老實說,覺得比你好。”半夏等著鼻腔裏的辛辣緩過去,才開口說:“是呀,人家是大家閨秀,我一個工薪階層,哪裏敢攀比?”吳縃的笑容收了一下,“我可真不是這個意思。你要是工薪階層,那咱中國人的生活水平可以直攀歐美了。來來來,喝酒。”他把杯子舉起來,輕輕在桌上一碰。
  半夏瞅了眼杯子裏的透明液體,也喝下去半杯。
  喝完了服務員要替她斟上,吳縃一擺手,揮退了房間裏的服務員,親自替她倒上。半夏就聽到吳縃慢慢地說:“想不想知道他們倆是怎麽認識的?”半夏不自覺地呼吸一滯。
  “那年冬天阿揚從美國回來。他在國外一待就是幾年,沒有回來過一次,也沒有打電話回來。他媽媽算是被氣瘋了,最厲害的那一陣是天天要到醫院去,得的什麽病我就不清楚了。那年他回來還是因為老太太腦溢血。然後就是那回事了,我們這種家庭,老人多半喜歡找借口逼婚,子孫多半要盡孝。哎,還好我家老太太活蹦亂跳的,不然真遭罪。”吳縃說完舉杯看向半夏,眉一聳,“咦,你的杯子怎麽又空了?”他拿起酒瓶,倒滿酒,酒香四溢。半夏舉起杯子,好像已經有點兒醉了。
  吳縃又說:“懋揚也回來了,可惜今天沒能把他叫上。”“這酒是好酒吧?”她突然出聲。吳縃一愣,“十五年的五糧液你還嫌不夠好?”“有點兒苦。”她喃喃道。他沒有聽清楚她的話。
  吳縃從前不喜歡孔半夏,以前她和阿揚在一起他就不看好。後來在阿揚的婚禮上,他不禁想:看吧,你的妻子果然不是她。
  今天見麵,他滿以為可以欺負她兩下子,於是句句話都像是要刺激她。他不過是生活太悠閑,所以一腳踩上她的痛處,本來隻是想刺激一下她。談戀愛嘛,這麽多年都過去了,他以為她不過隻是心底還留著一點兒昔日的餘溫,他沒有想到這個女人竟然還這麽在意。
  吳縃扶著半醉的孔半夏走出酒店包廂。一旁的服務員早已見怪不怪,他們老板花心也不是一兩天了,不過這次的這位小姐看上去怪清純的,怎麽也和風流花心的老板黏糊在一起了?
  半夏今天這身打扮,倒確實像退回到了二十歲的模樣,醉了酒的眼似含秋波,氤氳的濕氣飄上眼睫,無法形容的嫵媚。
  “你家住哪兒?孔半夏,你不說我可要把你送到我家裏去了。”孔半夏沒有出聲。吳縃蹙眉,看她全身上下沒有口袋,也沒有背包,連個手機都找不出來,聯係她的家人是不行了。
  吳縃是可以把她丟到哪家酒店住一晚的,可是他眼珠兒一轉,撥了一個電話。
  “什麽事?”電話那頭的人沉聲問。
  “我這裏有一個喝醉了酒找不到家的女人。”他大大咧咧地說。
  “嗯?”方懋揚發問,覺得莫名其妙。
  吳縃也不理他,低頭對著半夏嚷了句:“孔半夏,喂,你要不要和阿揚講兩句,敘敘舊?”電話裏隻有女人的呢喃。吳縃重新把電話放回耳邊,方懋揚問他:“你們在哪兒?”“南平路,我的店裏。”電話隨即傳來嘟嘟聲。吳縃就這麽拉著懷裏的女人,坐在包廂外的沙發上等著某人大駕光臨。
  他低頭瞟一眼孔半夏,自語道:“看來你寶刀未老,對阿揚還挺有影響力的嘛。”他隻是想看看,把這兩人再弄到一起會是什麽樣的場景。他好奇極了,當初愛得死去活來的兩個人,如今怎麽就可以冷漠地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裏?或許他是唯恐天下不亂。但是這樣的事情算不得什麽,他把已婚的兄弟拉出去喝花酒玩小姐都是常有的事,這回也不過是讓他們老情人見見麵。他怔怔地等著看好戲。果然,方懋揚不一會兒就出現了。
  方懋揚看見了坐在沙發上的兩個人。孔半夏的頭仰著,搭在吳縃的肩上,身子歪斜地倚著,清湯掛麵的打扮讓他有一點兒恍惚,竟然像是她二十歲的模樣。
  孔半夏顯然是醉了,閉著眼竟然完全不知道麵前多出了一個人。方懋揚神情很冷。吳縃覺得自己這次玩得有些過了。
  “你來了,她可就交給你了。”吳縃推推懷裏的女人,推不醒,依舊倒在他身上。他有點兒出汗,抬起頭來訕笑道:“阿揚,她看來是醉了,你來扶一把。”他心想糟了,指不定以後被方懋揚怎麽整呢。
  方懋揚走過來,一把拉起醉得像是沒有骨頭的身體,冷冷地瞟了吳縃一眼,“你這是幹什麽?你很閑也不用去招惹她吧?”說話間他已經托起孔半夏,帶著她往樓下走。孔半夏一碰到他的胸,就像是找到家似的立刻安靜了下來,任由他抱著。他的身體微僵,怔了幾秒鍾,才一用力把她背到背上走出酒店。她的身體沉沉的,癱軟在他的背上,胸部柔軟地擠壓著他,氣息噴在他的脖子上。
  他的車就停在門口。他好不容易才打開車門,把她塞進去,擺弄她坐好,自己才轉身繞到另一邊打開駕駛座的門。
  方懋揚坐下來,籲出一口氣,剛才冷冷的神色已經全不見了蹤影。
  他看著她,眼睛深沉不見底。
  蒙矓中孔半夏感覺有人在盯著她看,可是眼皮太沉,怎麽用力也睜不開。
  是誰?那感覺很熟悉,是不是譚諫嚴?
  她模模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他仍不做聲。好半晌,那人才開口,聲音低沉:“我送你回去,你是現在回家還是等酒醒了再回去?”車裏開了冷氣,開得很足,凍得人起了雞皮疙瘩。汽車裏有的真皮味道,混雜著淡淡的煙味,這樣的味道和她聞習慣的不同。譚諫嚴的車上沒有煙味,卻有一股淡淡的Tiffany香水的味道,十分撩撥人心。
  她閉著眼想著這個熟悉的聲音問她的問題。
  回家去嗎?她這麽一副模樣回家去,媽媽還不得被她驚得傻了眼?
  他把車子靜靜地靠在路邊。
  窗外燈火闌珊,車廂裏橙色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帶上微許暖意。
  許多年前,半夏也有一次和吳縃阿遠一起喝醉了。她酒量不好,他一下子沒管住,幾杯後她就倒在了桌上。他背著她,走在路燈昏暗的街道上。
  涼爽的夏夜,有什麽蟲子咬了他一下。蟲子的毒性估計不小,他腿上紅紅的一大片,又癢又痛,可僅有的兩隻手都縛在了背後固定她。
  她睡得很安穩。他卻疼癢難耐,背著她走了一路。走得久了,他的姿勢就變得有些怪異,走得有些吃力。
  那些往事現在想起來都帶著濕氣,就像夜裏的海風,一直吹到人心坎兒裏最軟的地方。半夏,半夏,這個他曾經一聲聲念著的名字在他心底有著最特殊的意義。
  啪的一聲,幽藍的火光躥出來,照亮他身前的一角。他點燃一支煙,眉峰微微斂著,吞雲吐霧。回憶好像模模糊糊,卻又清清楚楚,那些微澀的酸甜苦辣,在這一刻如千萬發絲,一齊繞上心頭,根本理不清。
  她替他洗衣服,他的母親都沒有親手替他洗過衣服,她卻蹲在他們狹小的廁所裏給他洗衣服,地上擱著搓衣板。洗衣盆。她使勁搓洗那些衣服,幾乎都是他的,好些都是名牌。他以前都扔在洗衣機裏攪,可是她知道了,偏說那樣是糟蹋衣服,她心疼,不讓他那樣洗。她願意替他洗他自然更高興。她蹲著,他就靠著牆壁看她生動的動作。肥皂泡一個一個的都透明,發著光,輕輕地飄起來,再落到地上,融入到萬千的肥皂泡中。
  忽然間,他心滿意足,竟不再介意有沒有錢。能不能出名,隻要在這麽一間房子裏,有她幫他洗著衣服,有她生火做飯,有他和她一輩子,就夠了。
  他許了這個女人一輩子的,可是他沒有做到。他垂下眼,終於掙脫回憶,回到現實當中。
  他對她心存愧疚,可能不隻是愧疚吧。他愛她,曾經那樣深愛著,不過他們這輩子已經再沒有可能了。
  她迷糊了好一陣子,癱在椅子上,已經隱約地覺察出身旁的人是誰。
  他身上的氣味她是熟悉的。她一開始嗅不出來,可這麽長的一段沉默後,她就是再遲鈍也隱隱約約地知道了。
  她閉著眼,身體微微地顫動,是幾不可見的顫動。煙味混合著她身上的酒氣,這車廂裏更顯得烏煙瘴氣。她素來討厭這樣的烏煙瘴氣,可此時卻渾然不覺,隻是默默地閉著眼睛,心底有一絲絲的痛襲來。
  他很快抽完了一支煙,撚滅煙頭,將它丟在車上的透明煙灰缸內。一縷輕煙最後在空中晃蕩了下,消失得幹幹淨淨。
  他清了清嗓子,說:“很晚了,再不回去你父母怕是要擔心了。”哈!他真是正人君子。他怎麽一轉眼就成了正人君子,對她這麽彬彬有禮了?
  當初,那個纏著她。多晚都舍不得讓她回去的人是誰?死纏爛打。無賴,把她當保姆使喚也心安理得的人是誰?
  “半夏。”他低低沉沉地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輕聲地。小心翼翼地念出口。“半夏”兩個字從他的唇齒間流出來,仿佛是世間最美好的韻律。
  她悲戚地聽著,暗罵自己:“孔半夏,你怎麽這麽不爭氣?你不是已經忘了他了嗎?他不過是念你的名字,怎麽就變成這麽沒用的樣子了?”她沒用,她真是沒用。從她以前愛上他起,她就一步一步地敗退,退去一道道防線,沒有半點兒抵禦他的力氣。
  她的第一次,她痛得幾乎要昏了過去,可看到他滿是激情的眼睛,仍然心動了。
  她的身體在手術台上被冰冷的機器穿過,體內的小東西被冰冷的利器毫不留情地刮出的時候,她多恨他!恨他的同時卻更加把他刻在了心裏,那些糾纏的恨和愛連她自己都分不清了。
  後來同事們閑暇時談起自己生孩子的經曆,她都無法抑製地慘白了臉。她緊緊地咬著嘴唇,用了十足的力氣!
  她們提起這樣的痛楚。那樣的痛楚,卻通常都要以滿懷欣慰作為結尾。那她呢?為什麽她受了那麽多的苦,卻一點兒回報都沒有!
  她們最後的那一句“那小子生下來就是折磨我的”,對她有莫大的殺傷力!
  這樣的傷口怎麽能完全平複?那是要抽筋斷骨,才可以徹底解脫的枷鎖。
  她趁著酒氣放肆地任眼淚橫流,讓淚水崩堤。她此刻在這個男人麵前哭出了這麽多年的壓抑,竟然有一種壓抑被釋放的快感。
  他給她的傷痛,她要用自己的眼淚來洗刷,她流過的眼淚怕早都匯成了湖泊,總有一次要叫他看到了,叫他痛到。
  “方懋揚,你為什麽要結婚?”她咬著牙問出口。
  終於還是問出了口,無須任何的含蓄。
  “繡月是我在美國的同學,我們相愛結婚。”這世上有兩種愛,他愛繡月的感受和愛半夏不同,可那確實是他結婚的原因。
  繡月,他叫得多親切!這世上,他不再隻親切地叫孔半夏一個女人了。她突然管不住自己的眼淚,怎麽哭,怎麽哭都不夠啊!
  相愛結婚?她心裏的一根弦,因為他的這一句話,戛然斷了。
  車廂裏寂靜下來,他發動了車子,汽車像箭一樣向前衝去。
  在她家門口,車子停了。她咬牙坐起來,踉蹌地下了車。連再見也不用說,何必還要再見!
  她爬上樓梯,坐在樓梯口便再無力氣,昏昏沉沉,渾渾噩噩,坐得身子都僵了,竟然就這麽睡著了。
  第二天,下樓的鄰居發現在樓道裏睡得沉沉的她,嚷道:“哎,老孔,你閨女怎麽坐在樓梯口睡覺啊?”鄰居大媽尖銳地叫聲戳穿了她的神經,把她從夢寐中驚醒。她的父母急匆匆地跑出來,看到她都睜大了眼,覺得很不可思議。
  她眼角還有風幹的淚痕,非常狼狽,笑卻從唇邊躍出。她利落地站起來,小腿有點發麻,站起來的刹那仿佛有萬箭從腳底板穿刺過去。
  “半夏啊,怎麽坐在外麵睡呢?爸媽都擔心死了。你手機昨晚一直響,好像是你男朋友打來的。”她怔怔聽著,竟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她在家裏膩了兩天,吃母親做的飯菜,陪父親釣魚散步。媽媽好奇地問她:“半夏,怎麽都不見你打電話呢?”“媽,我和他講情話還能當著你的麵講不成!”孔媽媽正在曬衣服,聞言笑嗬嗬地說:“你那晚沒回家,睡在了樓梯口,我擔心你有什麽心事。半夏,女孩子不要太執著。太要強。”她笑一笑。母親又開始曬衣服,她跟在媽媽身後,媽媽移動一步,她也移動一步,活像是粘在媽媽身後的尾巴。
  她從小就喜歡這樣跟在父母的屁股後麵。如今長大了,她還這樣站在母親身後,雖然此時她已經比母親高出半個頭,可是那種感覺仍沒有變。
  中秋節晚上,譚諫嚴打電話來,他那邊聲音很嘈雜,怕是有一大家子人。她沒有留心聽,隻俯身趴在自家的陽台上。陽台下麵,路燈連成了一條綿延的細線,一直通到城市的繁華地帶。從樓上望下去,路燈隻有昏黃的一點兒光,在茫茫夜色裏顯得很微弱。
  譚諫嚴的聲音從電話裏傳進她的耳朵:“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等你回來了我們一起去賞最圓的月亮。”“去哪裏賞?”她隨口問道。
  “咱家陽台上啊。”他說得理所當然。
  她卻覺得有一股子酸意直衝腦門兒,說:“我下了飛機還要給你做菜?你也太會奴役我了。”他正經道:“你真小氣,這麽計較。那好吧,明天組織放你假,由我來下廚,隻是你不要介意我的手藝。”他的手藝其實比她好,隻是男人有那麽一點兒手藝都喜歡藏著掖著,不知道物盡其用,把它發揚光大。
  她點菜,“我要吃魚香藕夾。清蒸鯽魚。陽澄湖的大閘蟹……”他說:“你慢些。”半夏聽到沙沙聲,顯然是在用筆記錄。過了一會兒他讓她繼續念,她又加了好幾道菜,他突然插聲:“你不是要減肥嗎?怎麽胃口這麽大!”他明知故問,她笑容燦爛,“有大師下廚,當然要抓住好機會。再說,吃不完剩下也沒關係,反正每樣我都想嚐一嚐。”半夏下了飛機,馬不停蹄地回醫院銷假,忙到傍晚才有機會喘口氣。
  她開車回家,打開門就聽到鍋碗瓢盆的聲音從廚房裏傳出來。她放下包走過去,譚諫嚴果然在廚房。他圍了她平時圍的圍裙,站在油鍋前,抽油煙機嗡嗡地響著。
  他轉頭對著她勾唇一笑,“怎麽比我預計的早了點兒?菜還沒好,你需要等一下。”她“嗯”了一聲,靠在門邊欣賞他的每一個動作。男人下廚的姿勢都很耐看,也許是那份心意讓人感動。她看著,心底流過汩汩暖意。
  許久,菜都起鍋了,譚諫嚴端著盤子出來,笑著說:“你不會是看我看傻了吧?”她回答:“我發現你越來越帥了,怎麽辦?看得我臉紅心跳。”他放下盤子,突然躥到了她的跟前。她一驚,他的腦袋已經擱在她的心口上。她低頭隻看到他黝黑的頭發,圓滾滾的腦袋在胸前聳動。
  “你幹什麽?”她愕然問他。
  譚諫嚴偏著頭在她胸前蹭來蹭去的。她本來沒有心跳加速,可他突然湊得這麽近,她臉皮薄,心跳一下子加速。
  譚諫嚴略為滿意,大掌環上她的腰,直起身子看著她,目光深幽。
  “孔半夏,鑒定完畢。對於本人對你造成的影響,非常滿意。”嗬,他還滿意了?她被他逗得哭笑不得。
  他好一會兒才放開她,端起擺了幾盤菜的托盤,兩手穩穩地端著托盤,腰上還係著圍裙。回頭見她還站在原地,他的眉峰微微一擰,“怎麽回去一趟變得傻乎乎的了?陽台上賞月去呀!”她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可不要和腰上係了圍裙的男人一起賞月,太沒有美感了!”他橫眉豎目,“不和我賞月和誰賞月?笑什麽笑?就知道傻笑。”隨即他怒瞪她,“還不來幫我解了?”她笑了,走過去,環過他的腰替他解下圍裙。他身上香水的香味早已經慘遭油煙荼毒,要香不香,要臭不臭,反正沒有了那種纖塵不染的氣質。
  這是一個滿身油煙。居家過日子的男人。
  她深深嗅了兩下。他的臉逐漸變成黑色,“小姐,不會和你吃頓飯還要讓我齋戒沐浴吧?”那自然是不用的,她嘿嘿地笑,笑容訕訕的。她隨著他爬上陽台。陽台上擺著一張小桌子,桌子上的花瓶裏插著鮮豔的菊花,盤子裏的幾隻大閘蟹肥肥的,可不正是“菊黃蟹肥”嗎?
  兩人剝著蟹殼,品著頂級的法國葡萄酒,上一刻酒杯裏冰塊撞擊杯沿的聲音還沒有斷,這一刻他已經開始製造曖昧的氣氛。
  他親她仿佛是上了癮的,她唇間仿若有叫他著迷的毒素,他的唇齒和她的膩在一起,竟然是怎麽樣也不滿足。
  他的手也不停歇,在她的身上掀起陣陣波瀾。
  她憑空一個機靈,他的手已經明目張膽。攻城略地地從她的衣下探了進去。
  她推了推,沒推開,然後就癱倒在他的身上。
  她的腳尖像是踩在雲端上,心裏像是有隻貓,貓爪子在撩撥著她的心髒。她恍惚間聽著他近在耳邊的呼吸,也同她一樣急促,她心滿意足。
  過了好一會兒,“流氓!”她罵他。他也不否認,還笑嘻嘻的,嘴角的笑富有怎樣的魅力!
  他低低沉沉地問她:“這麽久沒見我,有沒有想我?我可好想你……想得很。”那句“想得很”是他含著她耳廓說的,溫熱的濡濕一下子燙得她顫抖了。
  他低啞魅惑的嗓音奇異地勾緊她心底的一根弦,繃直著。
  十六的月亮真的比十五的要圓,隻可惜這樣明媚的月光下,美其名曰賞月的兩個人卻都沒有了多少心思。人間情侶,都是小別勝新婚。
  第二天中午半夏才幽幽醒轉,然後猛然想起下午還要到醫學院上課。她坐起來,狠狠咒了一聲:“男人禍水!”可當她低頭想起昨夜,到底有一些甜蜜在心間。
  她在下課後又跟著幾個學生一邊討論實驗進度,一邊走向辦公室。
  這個時候包裏的手機響起來。她起初沒有聽到,還是身邊的一個學生笑嘻嘻地提醒道:“孔老師,您手機響了哦。”她這才恍然察覺,拿出手機接通,對方的聲音十分陌生,“是孔小姐?”“是,我是。”“我是諫嚴的外公。想請你抽出一點時間,和我見上一麵。”半夏隻覺得頭暈目眩,有預感襲上來,或許幾年前的曆史馬上就要重演了。
  一旁已經有學生發現她的臉色不對,關切地問她:“老師,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們明天再說這個?”她頷首,學生都離開了她的辦公室。她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裏,都不知道自己涔涔地落著冷汗。她和他約好了時間。
  半夏調整好自己的姿態,推開厚重的酒店門走進了約定的地點。門打開的一瞬間,她看清楚了這是怎樣一間富麗堂皇的殿堂。金燦燦的裝潢主色調閃得人眼花繚亂,飾以龍飛鳳舞。祥雲翻騰,這樣的裝潢一點兒不顯俗氣反而高貴盎然,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半夏想著,莫不是這樣的經曆她還要遭遇第二次?她垂下眸子,眼波幽暗。
  譚墨也在,西裝筆挺,招呼道:“孔小姐。”哈,他也來了,看來她要麵對的不止一個人,而是一個家庭。
  半夏終於抬起目光,也笑道:“不知譚老先生找我什麽事?”她不動聲色地看著麵前的茶具。茶具晶瑩剔透,光澤度相當好。她跟著譚諫嚴有些日子了,吃喝享受學得精湛,自然知道這幾個杯碗市價決不會低於萬元。
  這酒店她亦沒有來過,她知道,這就是譚家的排場。
  譚諫嚴的外公輕咳了一聲,低聲對譚墨說:“阿墨,你先出去吧。”譚墨站起來,不忘對半夏禮貌地一笑,才邁步出去。
  偌大的包廂內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半夏等著他的話,等著那些她幾乎可以料想到大致意思的話。
  “孔小姐年輕有為,聽說這麽年輕已經是主任醫師了。諫嚴那孩子的眼光向來不錯,我對孔小姐本來也沒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這樣的話自然還有下文,他多麽客氣,句句都在誇獎她,最後還不是要叫她難堪?!
  如果真對她滿意斷不會這樣直接撇開譚諫嚴聯係她!她的一顆心早沉到穀底,態度卻極力地鎮定自若。
  “這幾年外商湧入,遠光的效益並不算好。國內醫藥企業轉型是大趨勢,遠光也在找強勁的合夥人。孔小姐在遠光工作,一定知道遠光內部競爭很激烈。這一次的融資合作案相當重要,兩方企業都需要一個更可靠的保障。我讓諫嚴來負責,是因為他是我唯一還沒有結婚的孫子,這樣大的權力不能落到其他股東手裏,不然……”不然就要一起在遠光的決策層中退居二線?!
  半夏突然有些想不通,既然一個個最後都看不上她,何必一開始要來招惹她?
  她有一點兒累,疲於應付這樣的對話。
  告辭出來,半夏選擇開車回自己家。家裏有一陣子沒住人了,桌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灰。牆上掛著的畫是一幅溫馨的喜鵲圖案,色彩很豔麗,和整間房子的裝修風格不太相符,可是她很喜歡。“喜鵲報喜”,她已經買了它好幾年了,是希望生活中有一點兒意外的驚喜。可是劇本總是沒有改變,她又落到相同的境地。她甚至都可以想到後續情節的發展,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可以模擬出大概的構架。譚諫嚴的堅持與否不在範圍之列,就是他能堅持下來,她怕她自己也堅持不下來。
  她走進臥室倒在自己的大床上。躺在柔軟的席夢思上,她的眼睛很快閉起來。她仿佛聽到譚諫嚴對她的質問聲。她在心底說:“不是我對你沒信心,是敵人太強大了!”被子撫觸著她的臉,有一股淡淡的幽香環繞著,是她聞慣了的香水味。她本來還擔心她會睡不著的,可隻不過是過了一會兒,她就睡著了。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孔半夏迷糊中在床上摸了摸。等她摸到,電話已經掛了。她正要放下,手機卻又鬧騰地開始響。她眯起眼來看來電顯示,是譚諫嚴。
  她接通電話,細聲“喂”了一句。
  “你在哪裏?”他劈頭蓋臉就問。
  孔半夏瞅了眼四周,幽暗的房間隱約可見家具擺設。她依舊輕聲地說:“在我家。”他語氣裏隱約有些憤怒,“你回家怎麽不先通知我?”她眼眉跳了跳,“何必呢?”“孔半夏,你說什麽?”他聲音沉下來,想必臉也沉下來了。
  “我說何必呢。你外公今天找過我,我哪裏還用得著回你那裏去?”她聲音平靜。
  她的平靜叫他陡生出一股怒意,終於怒不可遏,“他找你是他的事,你回不回來是我們倆的事,你倒是真會混為一談!”不是她要混為一談,是本來就密不可分啊。她低聲,說得有氣無力:“你很清楚的,我們最後也不過是分手。”“我不清楚。”啪的一聲,電話被他掛斷了。哈,這個男人也是很有脾氣的,還不小呢。他以前不發怒,是真的對她好吧。
  她躺在床上,試圖閉上眼睡覺,可是閉上眼睛腦袋卻很清醒。她怎麽睡得著?怎麽還能睡得著!
  後半夜,她家的門突然被人拍得震天響。
  她從床上坐起來,開了燈走到門口。她打開門,果然是譚諫嚴站在門外麵。他眼角眉梢都含著怒,襯衣微皺,渾身一股子酒氣,不曉得是從哪裏來的。
  “孔半夏,你給我說清楚。”她還有什麽地方說得不清楚?
  譚諫嚴站在門口,目光直直地盯著她的臉,眼神像是要吃人。
  她垂著眉,用微弱的聲音說:“這麽晚,你不要吵到鄰居。”他狹長的眸子裏出現一縷笑,那一縷笑叫人看得心驚。“孔半夏,你對誰都仁慈,你怎麽就不對我好一點兒?我是你的男朋友,你就是這麽對我的?你就不肯給我一點兒機會?”他醉了酒的眼神駭人,如果他是豹子,肯定已經撲上來撕裂她。她看著他不說話,默默地。其實沉默並不代表冷漠。可是譚諫嚴看在眼裏,這隻讓他眉峰皺得更緊,一顆心沉到了穀底。
  他真恨這個女人厚此薄彼。是了,他喝醉了,喝得越醉就越恨,最後抵不過心裏的暴怒。他譚諫嚴什麽時候做過這樣沒有風度的事?也隻有她會這樣逼他!
  他唇畔浮出一絲冷笑,“你以前不是很堅強嗎?為什麽換成我你就當上了縮頭烏龜?孔半夏,我真不甘心!”孔半夏隻覺得腦袋裏放出一道白光,她不知道原來譚諫嚴還知道那些往事!她怔怔的,一時沒有了反應,突然腦袋裏蹦出一個念頭,讓她覺得害怕。
  她冷冷地對上了他的眼睛,看著他問:“從認識我的那天起你就什麽都知道了吧?”“略知一二!”好!好!她在心底叫出來。那是惱羞成怒,仿佛以為自己明明穿好了衣服,其實整個人卻赤裸裸地站在他麵前,被他品評著,而她還蒙在鼓裏。她覺得天地都在搖晃了,不禁怒從中來,“你回去吧!”她顫巍巍地指著門外。她很少有怒氣衝天的時候。
  和他交往太可怕,原本以為想得周到。瞞天過海,而他分明是從裏到外都知道她是怎樣的一個人,把她的那點兒秘密看得透徹,外表還裝得滴水不漏。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她找不出形容詞形容!
  譚諫嚴看到眼前的女人也突然變成一臉怒意,手居然惡狠狠地指向門外。這個女人當真是翻臉無情,對他沒有一絲眷戀嗎?
  他不懂,隻覺得心底某個地方細細地抽痛著,像是肉一點點地被人掐起來,狠狠蹂躪。他垂眼,知道這樣的局麵再多說隻會造成負麵影響。他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略微平靜下來。
  “我不會放棄。你聽好了,你也別想放棄!”他走之前甩下這麽一句話,信誓旦旦。
  孔半夏緘默不語。樓道已經空了,她還怔怔地盯著門口沒有收回目光。他不放棄?他不放棄什麽?他是不會知道敵人的可怕的。她收回目光,關上門。
  這是她的房子。她花錢置辦的,是她的窩。房子裝修簡約,雖不富麗堂皇,卻也幹淨整齊,讓人願意流連。她不是輸不起,她如今已不是當初那個一無所有的女孩。隻是,活了這把年紀,誰不曉得自保?又不是那個一無所有卻願意為愛投入一切的傻兮兮的丫頭。她不是沒有其他的選擇,她也要衡量得失才行。
  她沒有那麽勇敢,她的愛也沒有那麽無私,她總要為自己想一想。她還能回頭的時候為什麽不回頭?她也會害怕,害怕受到傷害,害怕以後回不了頭!
  風險和利益,總會有個係數比。這一次的風險太高,猛一遇到,她隻想到要規避。
  孔半夏躲人很有一招。和男人分手,她經曆了,頗有點兒得心應手。最近她申請的基金項目已經到了驗收階段,自然忙碌,整理實驗結果,邀請有關專家鑒定,請客吃飯,想忙裏偷閑都不成。
  她把譚諫嚴的手機號拉進了黑名單,所以原來的手機仍然用著。譚諫嚴起初來過醫院兩三次,她都避而不見。他也不是悠閑的人,自然慢慢就來得少了。對於這樣的結果她看似很滿意,可是心裏,也有寂寥。
  這天,她陪同基金組的幾個專家一起去市中心的飯店吃飯。她早訂好了包廂,由服務員領著他們一行人上到三樓。她正坐在包廂內點菜,為首的張主任笑嗬嗬地接了一個電話:“小譚啊……我在外麵吃飯……是那個項目……嗬嗬,正在緣華吃飯……什麽?你也在這兒?那好,那好,我們在三樓的蘭海廳。”孔半夏凝神一聽,心裏就是一動。
  這是什麽情況?從張主任嘴裏蹦出的“小譚”兩個字,讓她有一種黑壓壓烏雲罩頂的感覺。主任說的小譚不會就是譚諫嚴吧?他就那麽無孔不入?
  她穩住紛亂的思緒,低頭翻看著菜單,腦海裏思索著一會兒的場麵該要如何應對。
  她點了幾個菜。不一會兒包廂的門被輕輕敲了兩下,服務員走過去開了門。她稍稍坐直了一點兒,輕笑著對身邊的服務員說:“先上這些菜,再上瓶這個酒。”服務員笑著出去。孔半夏才抬起頭就看見譚諫嚴已經走了進來。不等她去招呼,已經有人搶先說:“諫嚴哪,你怎麽也來了?”“嗬嗬,我剛好在樓上的包廂吃飯,給張主任打電話才知道你們都在這兒。”他說話時黑幽幽的眼睛有意無意地瞟向半夏。孔半夏自然是看到了,隻是看到了也裝沒看到,仍然落落大方地客氣招呼:“譚先生也來了?不如就留在這裏坐坐。”她這麽說是因為料定了他樓上還有飯局,怎可能當真就座。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譚諫嚴四平八穩地坐下來,位置就在她正對麵,還是那位張主任熱情招呼他坐過去的。
  半夏垂著眉,就不明白這些領導怎麽就這麽待見他呢!
  譚諫嚴坐好後,看了孔半夏一眼,見她半垂著頭似在想心思的模樣,唇角不禁稍稍勾了起來。他收回目光,一門心思與身旁的專家們客套,“我那個項目,還得勞煩您老替我跑跑。”“哪裏哪裏,你這次申請的項目算是國內首創,我們幾個早商議過了,覺得應該大力栽培,不用跑也能通過的……”另一個老專家也看過那項目的申請書,於是也附和進來。大夥都誇獎著,就差把他捧到天上去了。
  孔半夏在一邊咬牙聽著,隻覺得話題怎麽漸漸就被扯遠了,有違她請客的初衷,她這頓飯可不是為譚諫嚴的事情請的!
  她抬起頭來,也笑嘻嘻地看向那位張主任,說:“張主任,您瞧我這項目可以功成身退了吧?”那主任抬起頭來回應她:“不錯不錯,你們這一代年輕人都成就驚人。”半夏聽了喜不自勝,牙也不咬了,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在座這些人都是她的重要關係人,對他們可馬虎不得。這一次項目結束了,明年馬上又要申請,半夏對這些人每回都是格外殷勤。
  菜陸續上來,她示意服務員替每個人斟上酒。她是主人,自然先端起酒杯,敬向在座諸位,“領導們百忙中還要抽出時間,真是過意不去,我就先幹為敬了!”酒桌上最忌諱不幹脆。她一杯酒下肚,晃了晃手裏的酒杯,那可是一滴不剩。
  大家喝完了,她又揚起笑容,笑嘻嘻地再敬了幾位大領導。眾人隻差拍手叫好了,“想不到孔小姐能力強,酒量也厲害。好,好,就該這樣。”她臉頰微紅,坐下來才覺得腦袋有點暈,但仍舊笑容燦爛。那一臉的笑,誰看了不覺得喜歡?這樣的女子夠豪爽,在座的這些北方男人都是頂欣賞這樣的人的。
  半夏的笑眼無意間對上譚諫嚴深邃的眼睛,她一怔,看見他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她暗暗有點兒惱,冷冷地轉開了視線,可譚諫嚴的聲音還是飄進她耳朵裏:“張主任,您上回可是沒有喝過我,這一次孔小姐請客,咱們放開了再拚一拚如何?”別看這些學問做得頂級好的老專家平日裏都很嚴肅,但到了飯桌上誰不是隻酒蟲?此時有人說這話,自然所有的酒興都被挑了起來。
  於是半夏反而被晾在一旁,看著一桌子人敬來敬去,多是譚諫嚴起敬,那些人應接不暇。
  偶爾也有人還會想到她的,酒杯伸到她的麵前,要敬她,她也笑著回應。酒氣更甚,她的頭開始有些迷糊,迷迷糊糊中卻發現那人也被拉入了譚諫嚴的戰圈。
  她迷糊中想:這男人是在幫自己擋酒嗎?她出神地思考著這個問題。不一會兒,譚諫嚴的手機響了起來,手機裏隱約傳出聲音:“你這趟廁所也太久了吧?快來快來,今天我過生日,怎麽也不可以這樣不給麵子放我鴿子!”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嬌嬌軟軟的。她一怔,電話裏的女人是不是就是他的結婚對象呢?
  這麽一想,她方才的蒙矓又清醒了幾分,內心的漣漪也平靜下來。
  並沒有什麽好沉醉的,就算他不願意,他家庭的力量也早晚會讓他投降,不是嗎?這些日子她離開他,也不覺得生活當真就少了什麽,她胸口微澀地想。隻是那一點兒澀,難道就不是少了的?如果有他,她胸口漲滿的應該是一縷一縷的甜。
  她一出神,譚諫嚴說了什麽她並沒聽到。等她回神,譚諫嚴正要告辭離去。
  “去吧去吧,原來是有朋友過生日,怎麽不早一點兒說?早說我們也不會拉著你,做了不知情識趣的人。”這話說得頗曖昧,他亦曖昧地笑一笑。他走了,剩下的人差不多也都喝高了,於是吃飯變成了單純的吃飯,倒也其樂融融。
  半夏心裏不是不感激譚諫嚴。她酒量不好,以前赴宴回去總是要死不活的,要吐不吐,所以這一回他擋在她的身前,解了她的圍。她嗟歎一聲,這樣的舉動哪個女人能無動於衷呢?
  等到結賬走人,半夏分別叫了車送專家們回去,自己站在飯店外的大樹底下醒酒,任晚風拂過麵頰。她一麵等著車,一麵出神地凝視城市的霓虹夜色。她已經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十多年。她來的時候除了愛一窮二白,現在十多年過去,卻是除了愛她什麽都心滿意足。
  飯店的玻璃門開合後,幾個人出來,其中一個女子叫了聲:“諫嚴,你沒事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聲音依舊軟軟的,煞是動聽。
  孔半夏聽到了,卻沒有回頭,隻煩惱此時的出租車不好叫。
  譚諫嚴笑著,笑聲裏透出魅惑,“男人哪有勞煩女士送的?你們先回去,我自己打車。”聽著腳步聲朝自己這邊來了,半夏隱隱有一點兒急切,好在這時終於有一輛空車停在她麵前。她喜極,拉開車門正要上去,就聽到身後傳來譚諫嚴微冷的聲音。
  “我喝醉了,你就不送我一程?”她心頭一怔,隻得訕訕地轉回頭,用他剛才的話回激他:“一個男士勞煩女人送,怕不太好,會影響你的形象吧。”譚諫嚴的目光停在她的身上,凝神兩秒鍾,目光從她的襟口躍到她的臉頰上,“我在你麵前還要什麽形象?再說現在車不好打,我有點兒不舒服,你送我回去……要不,你把車讓給我,你再等一輛。”他的臉色確實顯得青白,一句話說完,語氣似微微輕歎,眼神暗沉地看著她。
  半夏打量著他的神色,終於還是動容,他酒量好,如若不是替她擋酒,也不至於醉成這樣。她頷首,就見譚諫嚴朝她這邊走來。她急忙走到副駕駛門邊坐進去,譚諫嚴拉開車門的手一頓。過了一會兒,半夏才聽到後麵的開門關門聲。
  她向司機報了他家的地址。車開動了,後座靜悄悄,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她用眼角的餘光從後視鏡裏瞄過去,就看見譚諫嚴歪斜地倒在坐椅裏,閉著眼,麵露倦怠。
  車裏很靜,司機突然打開廣播,嚇了她一跳。她把視線轉向窗外,好像是看著車窗外閃過的建築,卻又好像什麽都沒有看進眼裏。
  過了一會兒,車停在譚諫嚴的公寓外頭。孔半夏轉頭要和他道別,卻見那人頭靠在車窗上,顯然是睡著了。
  她連叫了幾遍也不見他有反應,車廂裏有很重的酒氣。這時,司機說:“小姐,我看他是醉了,自己也不能上去,你認識他就把他扶回去吧。”她沉默了片刻,從包裏取出錢付了賬,下了車走到後座拉開了後車廂的門。門一開,譚諫嚴的身體順著往外開的門朝下一溜,他這才終於有了反應,模糊問了她一句:“到了?”她“嗯”了一聲。譚諫嚴略略坐起來,任由她伸手扶他下車。車開走了,她扶他上樓,他也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攙扶。半夏有些吃力,可他怏怏的神色和發青的臉,還是讓她有一點兒心疼。這個男人,怎麽不聲不響地把自己當酒桶?逞什麽英雄呢?她明明都要跟他劃清界限了呀,何必還這樣護著她!
  她扶著他,垂眼,視線落在電梯門上。終於,“叮”的一聲,電梯門彈開來,他移動了下腳步,她也趕緊配合著他走出去。站在屋門口,她在他口袋裏翻找鑰匙,許久,才終於把門打開,扶他進去。
  一進門譚諫嚴就倒在了沙發上。半夏到廚房裏倒水,聽到客廳裏有響動。她急急地端著水走出去,一股濃重的異味撲鼻而來,隻見譚諫嚴癱在那裏,腳下吐了好大一攤白白黃黃的東西。
  她忙走過去把水遞到他的唇邊,他張開嘴。她又稍稍斜了杯子,水徐徐滑進他的嘴裏。
  她看差不多了才把水杯拿開。她又把他扶起來,支撐著他一步步往房間裏挪。
  她不是沒有照顧過喝醉酒的人,可是像他這麽合作安靜的,還是第一回見到。她不禁有些動容,這個男人醉了也知道要跟她合作嗎?
  讓他在床上躺好,蓋上被子,她已熱出了一頭的汗。譚諫嚴比她高許多,就是他再合作,她依然費了不少力氣。
  半夏走出臥室,看著客廳裏譚諫嚴方才製造的那一團汙物,她沒有走,而是去廚房裏找了掃帚,默默地清理現場。
  等到她都忙完,噴上了空氣清新劑,都不知道是幾點了。
  半夏把鑰匙放在茶幾上,關門離開。她回到家,澡也沒洗,倒頭就睡下了。在她合上眼的那一瞬,眼前全是譚諫嚴的身影。
  她心底在掙紮著,她該想他嗎?不,她不要重溫舊夢。
  她的這一番掙紮還未完,卻已經睡熟。
  譚諫嚴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陽光明媚。他看了眼周圍的環境,是在他自己家裏,然後隱約想起孔半夏把他送回家的情景。他薄唇勾起來,可是隻一會兒,他身上的味道就讓他難以忍受地皺了眉。那個女人太吝嗇了,也不肯替他換上睡衣再走!
  他起身洗澡,刮胡子。他走出房間,客廳是孔半夏收拾過後的整潔幹淨,他的眼光微微一閃,有一點兒暖意。她是一個好女人,溫柔,容易心軟,她有那麽多的好,可是偏偏不愛他!
  他心裏竟然有一點兒悲哀。他告訴自己,愛情需要耐心,比長時間複雜的手術需要更多幾倍的耐心,終有一天,他會在她的心裏生根發芽。
  譚諫嚴剛走進辦公室就接到譚老爺子的電話,許久沒有回家的他受到老爺子的點名召見。下了班,他開車回到譚家,老爺子已經坐在飯桌前等他了。
  想不到是二人世界!他在心底噓了一聲,唇畔微譏,瀟灑自如地坐到飯桌前,自然有傭人幫他盛好飯。
  他把脫去的外衣交給傭人,挽了挽襯衫的袖口,抬起含笑的雙眸看向桌子另外一端的長輩。
  “醫院裏有手術,所以來晚了。”“你和蘇小姐進展得怎麽樣了?”譚諫嚴的外公開口詢問,聲音蒼勁有力,略略帶著威嚴和冷淡。
  “沒什麽進展。”他淺笑,眸子裏的笑意不減,不甚在意的口氣讓老人蹙眉。
  “和陸家合作,其實就是錢生錢,生意人都會打這把算盤。這樣的道理你怎麽不懂?”他唇邊還是有一絲若有似無。玩世不恭的笑,他怎麽會不懂?
  “你以前和胡嵐在一起不是拿了不少好處嗎?如果沒有她,醫院也不會是你的。為什麽這次就這麽猶猶豫豫的?是不是覺得分給你的好處還不夠?你有什麽不滿可以跟外公說出來,外公從小看著你長大的,知道你是什麽樣的孩子。”他垂著頭,仿佛凝神細聽老人語重心長的教導,眼色變了變,冷漠瞬間代替了笑意。
  譚家的大廳富麗堂皇,高懸的水晶燈光芒四射,人的臉在映照之下都像是蒙上了一層金,金燦燦,但是冷漠又無情。
  他在心底輕笑,利益。婚姻。愛情,這三者之間怎麽就有這樣千絲萬縷的聯係,讓人愁苦!老頭子後來說了許多,最後連他死了的母親都抬出來,臨走時還不忘交給他一個檔案袋。
  “是什麽?”他敏銳地問。
  “那位孔小姐的資料。”老人仿佛勝算在握。他斜一眼那遝檔案,幽幽地笑了笑,“您花了不少工夫,怕是找人跟蹤她許久了。可惜,沒有這個必要。”他輕輕一拋,把檔案袋啪的一聲拋在桌子上,沒有再看一眼,甩袖離去。
  孔半夏是什麽樣的人,他已經很清楚了。正是因為清楚,才會感到不可名狀的悲愴!
  這天蘇韻宸來醫院找譚諫嚴,恰巧被孔半夏碰到。半夏站在樓道口略略掃了他們一眼,當時蘇韻宸正站在譚諫嚴的身邊,神態親昵地說著話,兩人男才女貌,也算是一對璧人。
  孔半夏垂眸,要從他身邊走過去,譚諫嚴卻張口叫住她。他的眼光在她身上一瞟,瞥見她冷冷的神色,便毫不猶豫地張口把她攔了下來。
  她想要平靜的生活,他便偏不叫她如意!仗著美人在側,他總是想要刺激她一下。
  譚諫嚴停下的腳步令蘇韻宸也跟著停下來,她看了眼譚諫嚴的表情,然後開始小心翼翼地打量麵前的女人。
  孔半夏穿著白大褂,下身是麻質長褲,小腿細瘦,頭發隨意散落著,看似溫柔,可眼底深處的神態是冷淡的。
  這樣的表情誰還看不出門道?蘇韻宸收回視線,聽到譚諫嚴和她打招呼。
  孔半夏沒有想到譚諫嚴有美女做陪還會突然襲擊,和她來這麽一招。她心下惱怒,麵子上卻佯裝歡笑回應他:“你們要出去?”譚諫嚴回答她:“去吃飯,你吃了沒有?沒有吃可以和我們一起。”一起吃飯未免難度太高,他一句話出口,身旁的兩個女人都這樣想。
  孔半夏暗道一聲無聊,他和美女出去吃飯叫上她做什麽?她感覺到他身旁美女投來的視線,已經渾身不自在。
  她怎麽會不知道譚諫嚴這樣的舉動是什麽意思。她一笑,真誠愉悅地恭維道:“你身旁的小姐這樣漂亮,明明是有美女作陪,還拉我做什麽燈泡啊?嗬嗬,你們吃好喝好,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見她轉身離去,譚諫嚴微眯眼,也沒有阻攔她,攜蘇韻宸從另一側走出醫院。
  孔半夏嘴甜,很討院裏各位領導的夫人喜歡。她們聽說她和男朋友分手了,這一陣子給她介紹對象的人接連不斷。
  “小孔,這位江先生絕對是極品。自己經營公司,前一陣子還在我們醫院裏掛了職,最近工作忙辭了醫院裏的工作。他家裏條件也好,人長得那叫一個帥,連師母看了也心動的。”半夏越聽越不對勁,隻覺得她形容的這個人她很熟悉。她嘴角含笑問道:“師母,這人叫什麽?”賈夫人嗬嗬地笑起來,以為半夏終於對她介紹的對象起了興趣。她介紹這一遭也不容易,阿遠可是親自找上她,請她牽線的。她一口答應下來,人老了就特別愛看人家都成雙成對的。
  賈夫人笑答:“江遠。”嗬,還真的是他,半夏嗬嗬直笑,“師母,我認識他許久了,要發生什麽早就發生了。”這還真是歪打正著,師母怎麽會把他們兩個介紹到一塊兒?不知道江遠知道了會怎麽想!
  半夏失笑,就聽到師母說:“不妨事,不妨事,沒準兒以前沒看清楚呢。也就是年輕人在一起吃一頓便飯嘛,你不要急著推辭!阿遠他媽也是急得跳牆,才四處托人給自己兒子介紹對象。我看她也是真的著急,現在不是正流行什麽斷背嗎?她就差懷疑自己兒子也是了。”半夏一聽差點兒笑岔了氣,敢情江遠同誌在旁人眼裏還有這種性取向危機。
  師母又說:“阿遠的母親和我是老朋友,我把你的條件一說她就同意了。我跟你說,江家可不是尋常人家,是萬裏挑一的好對象,你要好好把握,錯過了多可惜。”和江遠一起吃飯半夏確實無所謂,而且師母的麵子也不能駁,她笑嘻嘻地謝過師母,事情就算這麽定下來了。
  賈夫人一走她不忘打電話給江遠,笑容滿麵,“江總,不得了了,你相親都相到我這裏來了!”她一副欷歔的口吻。江遠正在辦公室裏辦公,接到她的電話,已經猜到了是什麽事。他嘴角輕揚,笑著把事情往自己母親身上一推,說:“我媽年紀大了,喜歡折騰這些,你不要介意。”半夏笑嗬嗬地說:“我當然不介意,有帥哥請客,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江遠聞聲唇角也溢出笑,從心底湧起一抹愉悅,“那明天晚上見。”第二天,孔半夏走進餐廳時,江遠已經坐在位置上了。她把包一放,嘴角咧開,“初次見麵,請多多關照。”江遠抬起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接著聽她又說:“江先生看上去一表人才,為什麽快三十歲了還沒有結婚?”她一副以往相親時的樣子。江遠意會,笑開來,很是配合地回答:“從前忙著工作,錯過了機會。”一來二去,兩人都神色輕快,看在外人眼裏,倒真是一對男才女貌,其樂融融的景象。
  偏巧這一幕也落入譚諫嚴的眼中。他請客戶來此吃飯,孔半夏一走進來他就看到了,隨後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瞥向他們那一桌。
  她還真是迫不及待,才和他分手就和別的男人約會!譚諫嚴心裏不是滋味。終於席散了,他撇開秘書朝他們走過去。
  他們也正好吃完飯。半夏看見譚諫嚴,眉一蹙,心底閃過的是上一次譚諫嚴美人在側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麽,她竟然牢牢地記住了那一幕。
  她笑著和江遠揮別,江遠也看到朝這邊走來的譚諫嚴,隱約明白她的意思。江遠對譚諫嚴沒有好感,他略略擔心地看向半夏。可是孔半夏沒有看他,隻是凝視著走過去的譚諫嚴。
  江遠心下一澀,和她道別離去。
  餐廳門外夜涼如水,寂靜無聲。
  譚諫嚴眼裏有薄怒,“孔半夏,你不是很忙嗎?怎麽有空和男人吃飯?”孔半夏的唇角揚起一縷笑,為著這樣的惡人先告狀。他難道就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她低低地說:“分手就應該幹幹脆脆。譚諫嚴,我們倆都已經分手了,你何必還要這麽一副模樣!以你譚諫嚴的條件,多少人等著填補我的位置,何必這麽糾纏不清呢?別擺出一副情聖的麵孔,這樣的年代,哪裏還有情聖!以我對你的了解,你也絕不是情聖的人物。”譚諫嚴本來隻是想用話激一激她,可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他許久沒有回答。這樣的沉默讓孔半夏抬起頭來,不期然看到一張煞白的臉。
  她心下一怔,就聽到他陰鬱地開口:“分手就應該幹幹脆脆的?你是對我太不上心才這麽幹脆吧!孔半夏,你摸一摸自己的良心,你和姓方的分手時有沒有這麽幹脆!”她沒有想到他會提起方懋揚。她孔半夏究竟上輩子做了什麽喪盡天良的壞事,這輩子要受兩次這樣的懲罰!她轉身要走,被他一把拉住。
  她拚了命地要掙脫他,他就是不放。
  他的手固若銅牆鐵壁,好像就要這樣糾纏她,讓她一輩子都掙脫不開。
  她眼角忽然一濕,霧氣漫上來。
  譚諫嚴也看到了那一抹霧氣,頹然地放開她的手,手在半空中攥緊成拳,眼睛猩紅充血。
  半夏終於抽回手,抬起頭來直視他。她像隻受了驚的獸,肆無忌憚地反撲想要傷害她的人。
  “你何必這麽激動?你以前和那些女朋友分手時不是都這樣?何必要給我特殊的待遇呢?”她小心地一步一步為自己打算有什麽錯?這個男人現在這樣一副深情的模樣,到頭來天曉得會是什麽樣的結局!那些可是白花花的銀子,什麽樣的感情真能和那些實在的東西比?什麽樣的感情可以和他的親人相抗衡?
  誰說錢多了就隻是數字?那真是笑話。他這樣三十而立的年紀,哪個男人不是挖空了心思想要賺錢?!
  他譚諫嚴是有前科的,他和胡嵐的那一段江遠說的時候她就信了,她可以選擇漠視。但現在輪到她自己被擺在天平的兩端,等著他去衡量了,她又何必把自己弄得那樣狼狽!
  譚諫嚴一直沉默。她卻輕笑,繼續說:“你也摸一摸自己的良心,那些金錢和利益在你心裏就真的不重要?”他沒有說話,隻是瞪眼看著她。她轉身離去,腳步那樣穩健,像是踏在他心上。
  她說的那些話真狠,分明是在他的傷口上撒了一大把鹽。她怎麽能這麽毫不留情地傷害他?她都沒有心嗎?不會痛嗎?
  他隻覺得自己的胸口不可抑製地痛,難以喘息。平時那樣一個如山的男人,竟然在瑟瑟地顫抖!

  第八章 豪賭
  每一個選擇都是一場賭博,她賭贏了嗎?
  蘇韻宸約譚諫嚴一起吃飯,他竟然沒有拒絕。蘇韻宸一喜,精心打扮後赴約。
  和蘇韻宸一起吃飯其實不是難事。蘇韻宸也算是見聞廣博。優雅風趣的女子,不僅能對當前的政治局勢。經濟發展侃侃而談,也能講一些花邊新聞,且語言詼諧幽默。
  這樣的女子沒有哪一個男人會覺得她不好,如果沒有孔半夏,他或許會毫不猶豫地與眼前人在一起,結婚生子。
  他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個男人都會經曆這樣的掙紮。
  他是私生子,從小就寄人籬下,多年來都沒有歸屬感。他從小就有理想有目標,不然不會那麽早就懂得要付出比別人多幾倍的努力。他的這些努力當然也包括不擇手段,他不在意他要通過什麽途徑達成目的,生活給他的教育從來都是手段不重要,重要的隻有結果。
  “譚先生在想什麽?”蘇韻宸出聲喚回眼前出神男人的思緒。他有些黯然,這樣一種黯然竟讓她的心頭微澀。她戲謔,女人總是容易認真,瞧,她已經認真上了,可是眼前的男人仍在衡量。
  蘇韻宸眨了眨眼,笑道:“唉,和我吃飯你竟然會走神,讓我覺得自己很沒有魅力!”譚諫嚴被她說得有些歉意,溫聲道歉。
  她問他:“譚先生好像特別喜歡來這家店吃飯,是這裏東西特別好吃嗎?”譚諫嚴勾起唇,“這裏的烤什錦腹脊牛肉不錯。”他看了一眼門口,複又收回視線,修長的手指拿刀切盤子裏的牛排,姿勢非常優雅。其實他也執著於一道菜。
  孔半夏近來的生活可算是如魚得水,相親的對象個個都優秀,且文質彬彬,很投她的喜好,工作上也意氣風發。那日,她問譚諫嚴:“那些金錢利益在你心裏真的就不重要?”其實她很希望聽到他的回答,可是他沉默了,那樣的沉默讓她疼痛並且得以保持清醒。
  她嘲笑自己,笑什麽她自己也不知道!
  晚上她去酒吧。他們這樣高收入的人,同事朋友多喜歡涉足這樣的場所。半夏本來是不想去的,卻經不住董華的百般糾纏,隻得陪她來走一遭。
  董華是個懂得生活的人。相比之下,半夏就成了隻曉得工作的工作狂。
  “你怎麽可以忍受這樣的生活!要我隔天不出來放鬆放鬆,在辦公室都坐不住。”董華喝著酒精飲料,興致勃勃地拉開了話匣子。
  半夏隻是笑,“我哪裏有你好命,生出來就是大小姐。”這話並不全對,她這樣說,無非是讓董華聽著高興。
  她喜歡工作,工作可以帶給她快樂和安全感。當然她不能把這樣的心裏話說出來,即使是真心的,說出來也未免顯得太矯情。與其惹人厭惡,倒不如恭維人家來得好。
  董華笑嘻嘻地說:“錢哪裏是賺得完的,生活才是第一位。我現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找到一個我喜歡的人,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這樣說話,顯然是沒有經曆過轟轟烈烈的愛情的。
  半夏垂眸,經曆過那樣轟轟烈烈的愛情的人,多是沒有再想經曆的欲望的。
  她低頭喝了一口微澀的飲料,怔怔地一笑,問:“什麽樣的愛情才算得上是轟轟烈烈的?”“我可以為他飛蛾撲火,他也可以為我不顧一切。”半夏眼神幽暗,半晌才抬起頭。
  她神色稍稍曖昧,故意意有所指,“那是不是已經有人選了?”女人聚在一起就要八卦,雖然她並不好奇,但這樣的八卦卻少不了,不然不僅掃了人家的興,也是掃了自己的興。
  董華本來嫵媚的笑容微微一變,苦兮兮故做淒涼狀,“我這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不是都說女追男隔層紗嗎?何況還是你這麽一個明豔豔的大美女。”“你說話總是這麽好聽,難怪我這麽喜歡和你在一起。”董華說道。工作單位本來就難有知己,這個孔半夏,卻是看過去生冷不忌,最最無害的模樣。董華看到她第一眼就喜歡上她,再憑借自己纏人的功夫,才終於和她混得這樣熟,能拉她晚上出來陪自己逛夜店。
  半夏聽了她的話微微一笑。這些年來,她磨平了自己所有的棱角,就是希望能討大家喜歡。為此她小心翼翼地學做人,學做事,都學得有模有樣。她從來都是好學生,此刻獲得人家的認同,也有豐收的喜悅。
  她靠在椅子上,手裏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是一個陌生號碼,她接通電話。
  她沒想到是譚諫嚴打來的,她明知故問:“你什麽時候換手機號了?也不通知一聲。”譚諫嚴在電話裏笑,“孔半夏,我要是提前告訴你,這會兒還能打進來嗎?”孔半夏狠狠咬了一下牙,不做聲。周圍歌舞嘈雜,連這沉默也是鬧哄哄的。
  對方沒有給她多少時間沉默,開口說:“我看見你的車了。”“你看錯了。”她想也不想便說。天下那麽大,憑什麽他們兩個老撞在一起?
  譚諫嚴繞到車後麵,肩上搭著西裝外套。他眯眼看了看那幾個字,報出來:“55876,一字不差,不是你的?”說完,他還再加了一句,“你的車牌化成灰我都記得。”“那真是巧。”“是巧!”譚諫嚴不再和她打太極,“你在上麵幾樓?”孔半夏的車停在娛樂場外。譚諫嚴知道這個娛樂場所是綜合性的,兼營KTV.酒吧。舞廳。夜總會,總共七層。
  半夏在五樓,可她自然不會告訴譚諫嚴。
  譚諫嚴也不在意,掛了電話。
  不久董華發現一位帥哥朝她們這邊走來,風姿綽約。
  她使勁捅一捅半夏,“你男朋友!”“是前男友。”說話間,譚諫嚴已經走到她們麵前。他的襯衫領口的兩顆扣子敞開著,領帶鬆垮。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一共不過七層樓,你真以為我找不到你?”她看著他,好半晌才淡聲問:“你還找我幹什麽?”她沒有忘記上次他們鬧成什麽樣子,她以為他再也不會找上她的。
  周圍不少人都在看他們。譚諫嚴的外表出眾,站在群魔亂舞的一團人中間,可以說鶴立雞群。
  他看著孔半夏,語氣不慍不火地說:“做不成戀人也可以做朋友。孔半夏你何必和我搞得這樣僵?”孔半夏冷下來,慢慢放下防備。“你真換了手機號?”她試探地問,打算回去就毫不猶豫地把那號碼拉進黑名單。
  譚諫嚴在口袋裏摸了摸,不一會兒拿出兩部手機在她眼前一晃,勾起唇,笑得甚是得意。
  孔半夏咬牙。
  他說:“我可是特意為你準備了兩部手機,一部還是原先的號碼,這一部新手機隻用來給你打電話。你把我拖進黑名單也不要緊,我已經買好了幾十張卡。半夏,你盡管拉我進黑名單吧!”他說得不痛不癢。孔半夏聽著卻是一怔,為他的執著。
  一旁的董華神情怪異地任目光在他們兩個之間徘徊。
  這兩個人明明說話說得這麽曖昧,卻怎麽好像有刀光劍影不時從眼前閃過?
  還有這位譚先生,連她都看得出他對半夏是有感情的,怎麽兩個人的關係還會搞得這麽僵?
  她不理解。在她的觀念裏,她覺得有這樣一個愛自己的好男人,是應該同樣不遺餘力地付出自己的愛的。
  她年紀也不小了,一心想著再不體會體會那種飛蛾撲火的愛情以後就沒有多少機會了。
  殊不知,飛蛾撲火後,命都沒有了,哪裏還有機會享受愛情?
  孔半夏看向董華,說:“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吧。”董華從震驚中回神,愣愣地“嗯”了一聲。半夏已經站起身來往外麵走去。她經過譚諫嚴的時候,目光掠過他,竟然發現他在微微顫抖。
  她喉頭一澀,卻已經與他擦身而過。
  董華呆呆地立起身才要追上去,就發現譚諫嚴突然有了動作。隻見他大步趕上半夏,拽住她的胳膊,大力將她拉向門外。孔半夏掙紮了兩下,最後也隻得跟著他走。
  董華看得目瞪口呆,卻不禁在心底拍手叫好。
  爭吵,遲疑,猶豫,痛苦,掙紮,堅持,糾纏,妥協,這兩個人之間的曲折,分明是愛吧。
  她想著,撩了撩垂下來的發絲,覺得還是不要去湊那個熱鬧了,自己再坐下來玩一會兒吧。
  孔半夏被譚諫嚴拖拽到樓梯口。她掙紮著,大聲喊:“譚諫嚴,你放開我!”她的肩膀在哆嗦,不停地哆嗦。可她眼睛裏的水汽,化成一片迷迷蒙蒙的霧。
  譚諫嚴停下來,鬆開了手。他看著她的臉。她的眼睛。他的唇抿著,可他的眼睛是生動的,像承載了千言萬語。
  孔半夏直視他的眼睛,那雙眼睛裏的真摯感情讓她動容,嘴裏又苦又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她心底糾結,延伸。她忽然覺得,她對他的愛並不是那麽淺薄,她愛他。她垂了垂眸,原來要到這個地步,她才能體會到自己是愛她的。
  這時譚諫嚴又一把拉住她。她一驚,卻沒有繼續掙紮。
  拉著她的手如同鉗子一般,蘊藏著驚人的力量。她被他拉著走,竟像是一輩子也掙脫不開。
  他箭步如飛,一晃把她拉進電梯裏。狹小的方形盒子裏,隻有他們兩個人。他們交握的手心沁出了汗。他和她的掌心緊緊地貼著,那股熱氣仿佛是透過掌心湧進了她的心裏。
  她放棄了掙紮,隻是安安靜靜地跟著他走。他們上了車,一晃已經到了他的公寓。
  她不知道自己是走到這裏的。他推開大門,拉她進去。熟悉的沙發和茶幾映入她的眼簾,回憶也在此刻一起襲上她的心頭:她吃光他親手煮的粥,他替她洗碗;她蜷在他的懷裏看電視,他抱著她看文件;他替她買月餅,他帶她賞月;他叫她寶貝,他等著她嫁給他。這是多好的一個人,連她爸爸都很少幫著她母親做家務的,他卻願意幫她洗碗。倒垃圾。所有的髒活累活隻要她一句話,他從來沒有嫌棄就去做了。
  他耍賴,用盡了千般手段,也隻是為了吃一頓她親手做的菜。他一直珍惜她為他做的每一件小事,不會把她的付出當成是理所應當。他不會覺得她活該就要做牛做馬,她付出的時候他也在不遺餘力地付出。
  她的眼淚落了下來,從來不知道原來這裏的一桌一椅。一個花瓶一幅畫都能叫她覺得溫馨。
  她忽然想起以前他抱著她,頭枕在她的頸窩裏說的話:“我是私生子,我媽媽也走得很早,我都快要不記得親人的擁抱了。”他說話時雙手緊緊箍在她的腰上,那麽的用力。她早應該明白,那時候他就已經把她當成自己的親人了。
  她突然心疼,她不應該那樣猜疑他,傷害他。
  大門關上,她恍惚著就被他抵在門板上。她的耳邊響起他低沉的,略帶幾分性感。幾絲急促。痛苦和壓抑的聲音:“半夏,為什麽不愛我?我要你愛我!”那是痛苦得近乎哽咽的聲音,從他嘴裏出來,竟然像是在乞討她的愛。
  她想起剛認識他時他的模樣。那時候的譚諫嚴嘴唇輕揚,勾著一抹放蕩不羈卻又風流倜儻的微笑,渾身上下洋溢著一種自信,很少有男人可以英俊到這個樣子的。他看人的目光總是幽深的,讓人不由自主地想,這個人有著怎樣的閱曆。
  有閱曆的男人都是富有魅力的。他隻穿一件風衣站在人群中,就可以是鶴立雞群,讓看到他的人眼前一亮。
  他是這樣有魅力的一個人,現在卻在她麵前露出這樣一副萎靡的神色,卑微乞求的神態讓她的一顆心像是被拋在火上烤了。
  她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胸膛上,眼睛溫熱一片。眼裏的淚溢出來,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衣服上,她不要愛她的人這麽痛苦,她不要她愛的人這樣卑微。
  她不要他的愛這樣的卑微,她愛的人應該是幸福的,應該是桀驁的。
  手攬上他的肩,她輕輕地仰起頭。他的唇如密雨一樣覆蓋上她。兩個人喉間都異常苦澀,她與他唇舌糾纏,親密纏綿。
  她還要什麽呢?她這麽辛苦,也隻不過是想要找一個這樣的胸膛棲息。她隻是要找一個可以給她幸福的人,她找到了啊!她強忍著心底的酸澀,她告訴自己,隻要愛了,即使現實殘酷又怎麽樣呢?她不應該那麽自私,她應該相信他的,幸福總會來臨,她已經為此等候了一生很久。
  那一夜就像是煙花開了一樹,絢麗璀璨,層層疊疊,每一根樹枝上開出的花朵都有這世界上最奢華的美麗。
  看,她不是不能愛,她的愛再一次燃燒起來,富於激情和魅力。
  醫院有個會議要去雲南開,半夏本來並不打算去。譚諫嚴看到秘書送上來的名單,即刻對她進行了一通思想教育。
  “這種會的意義不大。”半夏抿抿嘴,眼睛看著他。這一次去的專家又不多,又不是什麽重要的會議,她為什麽要千裏迢迢跑過去?
  “可是我要去。”譚諫嚴是該醫學協會會長,自己推托不掉,此刻更是挖空心思把她帶去,不然旅途寂寞,多麽無聊。
  半夏有一點兒為難,雲南她也想去的,“隻是要抽四天的時間,太長了。”譚諫嚴蹙起眉頭,頗為怪異地看著她,“你怎麽這麽不知好歹,一點兒都不曉得夫唱婦隨!”她被人罵了不知好歹,終於曉得要反省錯誤,當即知錯則改,訕訕地修正態度,“那我去還不成嗎?不給誰麵子也不能駁了你的麵子不是?”譚諫嚴總算是滿意了,當即訂好了機票,兩人飛去了雲南。
  說是會議倒不如說是旅遊。這樣的會議多半是在某幾星級賓館的會議室裏,一夥來自全國各地的同道中人抽出一到兩天時間,交流自己最新的研究方向。會議結束後主辦方會聯係旅行社提供旅遊服務,組織與會人員遊覽當地名勝景區,願意留下的可報名參加,不願意的即刻便能打道回府。
  譚諫嚴千裏迢迢地把孔半夏拐帶來,自然不可能隻是為了開會。這樣的會議多半是作秀性質,要是沒有什麽大牌人物來,便真是毫無意義。
  正如半夏說的,這次這個會他倆算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一夥人托襯著,他倒是坦然接受,由著人家一聲一聲地叫專家。他是生意人,比起這群愣頭愣腦的醫生,當然是精明得多。
  半夏也在那群愣頭愣腦的人裏麵。倒不是說她不精明,隻是被人吹得天花亂墜,像陷在泥潭裏,渾身都不自在。
  譚諫嚴見她不自在,似笑非笑地站在一邊。果然第二天中午,孔半夏忍受不了了,開口問他:“咱們不在這兒待著了吧?我們自己去玩玩,這條路下來,石林。民族村之類的,應該都不錯。”譚諫嚴勾唇一笑,心神蕩漾。這麽多天,他等的可就是這句話啊。
  “寶貝,能陪你遊覽祖國大好河山是我的榮幸。”她拿起電話,“那趕緊打電話報名。”譚諫嚴按住她的手,放下電話,“和那些人一起玩有什麽意思?我有個朋友在這裏,我打個電話給他,讓他給我們安排輛車,咱自助遊。”孔半夏早知道他朋友多,又回想起以前在家鄉有幸乘坐的那輛高級軍車,覺得譚諫嚴的交遊實在廣泛,而且每個朋友都不簡單。
  眼前這衣冠楚楚。氣質不俗的帥哥讓半夏眼前一亮。她盯著他打量的時候,這人吹起一聲響亮的口哨,“這就是你的家眷?”“可不是!”譚諫嚴勾一勾唇,笑聲爽朗,露出他那一口白牙。倒是半夏被他稱呼得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與那人打招呼。
  他微微眯眼向她自我介紹道:“我叫鄧翰中,諫嚴的發小。前年被充軍發配到這裏來支援祖國邊疆建設的。”孔半夏聞言笑了。這下輪到譚諫嚴不滿意了,他伸手攬過半夏的腰,巨掌貼在她腰上,占有性十足地說:“去去去,這是我家屬。你這公孔雀在這兒亂開什麽屏,真以為自己長得漂亮啊!車鑰匙呢?交出來趕緊走人!”鄧翰中從口袋裏摸出一串鑰匙交給他,不忘叮囑:“您老開的時候悠著點兒,我這車上的可是軍照,你亂開有損我們這些人民公仆的形象。”譚諫嚴瞥他一眼,拉了半夏上車。嘭的一聲關上車門,他從車窗裏探出頭說:“你回吧,走好!”鄧翰中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嚷嚷:“喂,你好歹把我送回市區啊!”譚諫嚴不理他,隻是勾起薄唇一笑,笑得好不狠毒,“讓你叫司機送車來,你偏偏好管閑事自己來,這回熱鬧得夠不夠勁?夠了就自個兒解決怎麽回去吧,兄弟我就不照顧你了!”說完他踩了油門,車子一溜煙兒飛馳出去,惹得站在原地的鄧翰中吹胡子瞪眼,把“重色輕友”幾個字翻來覆去不知道在嘴邊罵了幾遍!
  有車好辦事。等到他們下車的時候,半夏看到的竟然是聶耳墓。
  半夏不由得驚奇,“聶耳是雲南人?”譚諫嚴勾了一下她的鼻子,嗟歎兩聲,“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死讀書!”“你又知道什麽?”孔半夏不太相信。
  他朗口背誦,似模似樣:“聶耳原名聶守信,祖籍雲南玉溪。1912年生於昆明,1930年為躲避雲南反動政府的搜捕來到了上海。在上海迅速成長為一名用音樂來打擊敵人。團結人民的先鋒戰士。作曲有《大路歌》《畢業歌》《義勇軍進行曲》等。不幸的是他英年早逝,去蘇聯的途中在日本溺水而亡。”半夏驚歎道:“你的記憶力這麽好!”“我這是重視英雄,每周升旗的時候不都要唱國歌嗎?你唱了這麽些年,怎麽一點兒都不了解!”他一臉孺子不可教的表情。她從覺得好笑到哭笑不得。恐怕能像他一樣把這麽一大段聶耳先生的生平記得清清楚楚的人隻是少數,隻有他是這樣的異類吧!其實她不知道,譚諫嚴小時候有一陣對音樂特著迷,想當音樂家,學校裏發的那幾本音樂書,早被他背得滾瓜爛熟。
  他們兩個人向山上走去,沿途樹木茂密,花草繁盛,古樹參天。半夏走在譚諫嚴身邊,兩人都氣質出眾,常引得路人側目觀望,尤其譚諫嚴,生得英俊不說,嘴角還時不時撩起笑來勾人魂魄。
  他要勾的不是別人,自然是孔半夏這個大美女。在這樣美好的大自然中,她被他這樣看著,隻覺得暈暈乎乎,一句話悄然飄進她的腦袋裏——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她嗟歎,怎麽以前沒有覺得他這麽迷人呢?
  山上有古時候修的棧道,風呼嘯著吹過,刮起半夏額前的發。她領先他幾步,站在一處險地上,朝他招手,她的背後就是懸崖萬丈。
  他緊蹙著眉頭,朝她嚷著:“孔半夏,你站回來一點兒。”可這樣的風景,這樣狂嘯的風,她都是第一次領略,神采飛揚,“你給我照張相,不然你特意帶來的相機不是浪費了?”譚諫嚴根本不采納她的提議,板起臉,“照相你也給我站回來一點兒,你這樣我怎麽照?”她第一次覺得這個人婆婆媽媽的,看著他笑著威脅道:“你到底拍不拍?不拍一會兒可不準再把你的鏡頭對上我!”譚諫嚴無奈,皺著的眉仍然有擔憂,卻已經妥協了,“我拍。你乖,注意安全,不準再往後退了!”看著他緊張的模樣,她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揚起來,笑靨如花。
  譚諫嚴調了調焦距,一切都清晰成像在鏡頭上。他喊了一聲準備,隨著哢嚓一聲,閃光燈閃了一下,如花美顏就此封存在了他這攝影發燒友的昂貴精密的相機裏。
  他拍完照一個箭步跨過來,一把將不老實的她拉離懸崖,連素來愛護的相機都沒顧上關鏡頭,裝回包裏。他的頭發隨風飄逸飛揚,但他俊眉擰緊,眉心鼓成一座小山丘,手在她腰間一拍,“和你出來怎麽這麽提心吊膽的?還好我沒有心髒病,不然難保不會發病。我說你平時也不像是這麽不老實的人哪,怎麽一出來就大變樣了……”半夏嗬嗬地笑,他越說她越跟吃了蜜似的!他說到最後也不說了,褐色的眼珠直直地盯著她看,那眼神像是要透過她的眼睛,看進她的心裏。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就不說話了,轉頭看著他,眼裏還洋溢著笑容。許久,他似乎歎了一聲,若有似無的,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她仔細觀察他的表情,竟然在他眼底看到一點兒隱痛。
  她實在有點兒窘迫,心疼得不得了。她才想說點兒什麽,就聽到他開口:“我擔驚受怕,你還笑。唉,我早知道你這麽沒有良心,是我自己傻……”她一愣,不知道他怎麽突然說出這種話來。可他這話卻是飄進了她的心裏,在她心裏掀起滔天波瀾。
  她現在最怕聽他說她沒有良心,他一說,她就心疼。愧疚。
  她是有良心的,隻是以前分給他的稍稍少了點兒。可她從來是知錯能改的好孩子,她要把那欠他的都一點一點地補上,但凡她欠他的,她都補給他。
  窗外芭蕉窗裏燈,她想起以前喜歡的詩,詩裏有溫柔婉約的愛和點點滴滴的憂傷。
  她的心裏一直激蕩著,為著這樣細微處的柔情蜜意,為著自己這樣深刻的領悟。
  她覺得真甜!以前被忽略看不見的,現在重新品味起來,也是甜,甜得可以膩死人。
  她手不自覺地緊緊抓著他胸前的衣服,把他精致的襯衫抓出褶皺也渾然不覺,隻是抓著他。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總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是一條風雨中飄搖不定的船,總是找不到可以停泊的地方。她隻能一直不停地。不停地在海麵上漂,任憑風吹雨打。即使夜裏睡著了她也會害怕地咬緊牙,這牙一直咬著,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鬆開,咬得太緊了,成了習慣,到最後反而是自己不肯鬆開來。
  她倉皇的模樣讓譚諫嚴一怔,隨即他不停地說話哄她,安慰她。
  他渾不在意胸口被捏皺了的襯衫,反而溫柔地摟住她,“你怎麽一副小媳婦的模樣?當心讓人家以為我怎麽欺負你了……”他長她幾歲,這時候哄著她如哄小孩子似的。他的話衝刷掉她的彷徨,叫她的臉頰紅如天邊的晚霞。這樣蕩著水光的溫柔,美不勝收。
  譚諫嚴的心猛地一悸,一陣心疼。
  他低下頭,覆住她的唇,將所有的一切都融化在彼此交纏的唇間。
  風乍起,吹皺了他們腳下那一池的水。水波粼粼,映著流雲和山巒的影子。她的笑像是夏天裏迎著風盛開的花,不不,分明比花還嬌豔。
  在廣袤的天空下,其實總有幸福的影子。
  後來,她的一顰一笑都盡收他的眼底。她安然地靠在他寬闊的懷裏,耳邊是他溫柔的聲音。她想:現在就是最致命的毒藥也能讓自己甘之如飴了。
  暮靄沉沉裏,他們可以俯瞰遠處的整座城市。夜幕裏的城市燈火闌珊,而眼前的這一切卻是最漂亮的。
  回到賓館裏,兩個人的興致都很高。他居然翻找出麗江的地圖,說是要開車帶她去聞名遐邇的麗江古鎮。她也不舍得打擊他的積極性,當真硬著頭皮給自己放起大假,拋開諸多公事,索性連手機都關了,一趟旅行就此開始。
  他們在古鎮的酒吧外共飲啤酒,一夥小孩子糾纏上來,拉著她的衣袖叫阿姨,她沒法避開。他卻在這個時候慷慨解囊救她,從皮夾裏掏出幾張大鈔散給他們。小孩子們終於一哄而散,讓他英雄救美成功。
  她笑嘻嘻,“啊,出手真大方。”他也隨著她的笑容笑了一笑,目光柔柔,“難得和你來一回,我在你麵前什麽時候小氣吝嗇過?”她吐一下舌。周圍桌的客人都看見了這一對甜蜜的情侶,投來豔羨的目光。
  他們在漫天的紅霞裏享受燭光晚餐,請了專門的樂隊為他們演奏。旋律悠揚,主唱是個外國人,唱的是一首法文老歌。聽著據說是這世界上最浪漫的語言,看著偶爾從籬笆外走過去的兩三個路人,半夏第一次感覺生活原來可以這麽愜意。
  半夏小心翼翼地想:這樣的奢侈生活,過一輩子,會不會折壽?偏偏這樣的奢侈像是一場夢,她輕而易舉地迷醉了,期望永遠不要醒過來。
  一路上,譚諫嚴請了專職的導遊單獨給他們倆講解。他們去看了湍急險峻的虎跳峽,欣賞了那個被叫做香格裏拉的美麗的地方。一路上導遊小姐都在誇他:“譚先生真體貼溫柔,孔小姐你真叫人羨慕,能找到這麽好的另一半!”半夏低著頭笑,好什麽好,花了大把的鈔票就叫好?譚諫嚴不心疼,她都肉痛!這樣揮金如土,以後不用過日子了!過日子這個詞叫半夏感到甜蜜。
  他們在當地包了豪華套間。晚上睡在巨大的粉紅色床幔圍成的水床裏,他摟著她,手在她腰間收緊,身體緊緊地貼著她。她卻睡不著。床對麵就是窗子,點點月光灑進來,在木地板上留下樹木細碎的影子。
  她轉過頭去看他。他睡著了,神情難得的安詳,還帶著點點溫柔。
  窗外夜幕一望無際。她貼上他,安然入夢。
  後來他們還去攀爬了雪山。坐在索道上,兩個人都凍得瑟瑟發抖。他們從來不知道雪山上還能有花海,並且花兒開得比別的地方都豔,那是一種沒有被汙染過的繁華。
  他們去看蒼山洱海,領略下關的風,上關的花,看少數民族女孩子頭帕上的長穗迎著風飄蕩。
  許多遊客都買了一頂那樣的帽子戴起來,入鄉隨俗。導遊小姐建議半夏買的時候,譚諫嚴笑著插嘴:“戴什麽帽子,我們家半夏的頭發飄起來就很動人。”半夏笑著作勢要打他,導遊小姐也因為譚諫嚴的話笑了。
  一個星期之後,他們才回北京。
  譚諫嚴想起孔半夏曾經問他的話:“你有多少錢,夠這樣大手大腳地花?”半夏也有錢,卻絕不這樣揮霍。可能是她小時候養成了勤儉的習慣,一直保持著節儉的生活。
  餐廳裏燈光搖曳,外麵夕陽已經隻剩下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眼前盤碟精巧,食物精致。她細細咀嚼一小口,確實是美味!她不自覺地又多送了幾口到嘴裏,再小酌一杯頗有年份的紅酒,當真是美妙的享受。
  譚諫嚴想起那時候他是怎麽回答她的,他回答她:“我喜歡花錢,所以拚命地賺錢。我要過最好的生活。”他說的是真話,他不騙她。他是私生子,不知道誰說過這樣一句話:“不完整的家庭走出來的孩子,總是有某種這樣或是那樣的偏激。”看來,說這句話的人是洞察了這一點。
  譚諫嚴拉過孔半夏的手,孔半夏的手也回拉上他的,然後兩隻手緊緊地勾在一起。他們看似親密,可是,當真從此就是你心似我心?
  譚諫嚴遠赴雲南的這一個星期,蘇韻宸可算是急紅眼了,為什麽眼前的情形又開始急轉直下了呢?孔半夏和譚諫嚴怎麽又如此如膠似漆了?為什麽這一切又開始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她坐在舅舅的辦公室裏。她的舅舅陸鄭棋對著他一向頗為疼愛的寶貝外甥女皺了眉頭,“宸宸,你真的喜歡他?你決定好了要嫁給他?哼,譚家明明有意向,現在可好,以為能騎在我頭上?笑話!宸宸你不要難過,舅舅一定幫你實現願望……”陸鄭棋的話讓蘇韻宸低下頭。陸鄭棋是她除了母親之外最親近的人了。什麽是家人?什麽是血緣至親?家人會在一個人最痛苦的時候成為他身邊一棵強壯的樹,為他擋風遮雨,甚至撥開雲霧。
  蘇韻宸平日裏巧舌如簧,此時卻說不出話來。她心裏悶悶的,有一種苦澀占據了她的心。她投入得太多,甚至把自己的全部感情都投了進去。她真怕她是這場戰爭裏的輸家,她輸不起,她已經是真心愛著那個男人了。
  她焦慮不安。那是她想托付終身的人,她找到了,她要得到他,走歪門邪道又怎麽樣?這個世界是有各種各樣的製勝之道的,走的哪一條路沒有人會在意,重要的永遠都隻是結果。
  陸鄭棋拍拍蘇韻宸的肩膀。縱橫商場這麽多年,他一眼就能看出這個小丫頭的心思。他像是安慰自己女兒一樣安慰著眼前的孩子。他早就看中了譚家,最適合合作的企業,他怎麽會放過!
  很快陸鄭棋和譚家通了電話,說了些什麽不言而喻。陸鄭棋在北京的關係。在業界舉足輕重的地位,都讓譚家不得不謹慎。兩家結親本來就是一步險棋,當初譚老爺子願意這麽走也是摸清了譚諫嚴的脾氣,誰知道短短時間內,外孫譚諫嚴竟然像是性情大變。
  陸鄭棋怒氣衝天,也是真的急了。他已經投入太多的人力物力,合作不成的話損失巨大。為此,他向譚諫嚴開出了更好的條件。
  譚諫嚴依舊和半夏甜甜蜜蜜,每日下班一起回家,上班一起出門,兩人好得像是一個人。
  醫院裏的小護士都開半夏的玩笑:“孔醫生,您幹脆拿根繩子把我們董事長拴在身上得了。”半夏也笑問他:“你這麽黏我,我拿根繩子把你拴起來好不好?”譚諫嚴看著她,笑得一日比一日溫柔,“好,你拿根繩子把我拴起來吧。”可是她終於沒有把他拴起來,因為她相信他。她是因為相信他才愛上他的,又因為愛上了他,所以加倍地相信他。
  譚諫嚴不再與蘇韻宸糾纏了,每每都推辭掉有她的應酬,早早回家,陪半夏一起享受家庭生活。
  “原來你對這樣的生活樂此不疲。”在辦公室裏譚墨忍不住打趣他。譚墨並沒有顯得為與陸家合作的事有多擔心,仍然輕鬆地調笑。
  對於譚諫嚴的選擇,他無權置喙。如果讓他給建議,他當然建議譚諫嚴放棄孔半夏而改娶蘇小姐。不是連女人都承認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嗎,那他們又何必一定要跟所愛的人結婚?
  他可以先娶蘇小姐,再與孔半夏藕斷絲連,這不是很正常嗎?男人有了錢有了事業,哪裏會怕沒有女人,沒有愛情?總是有大把的女孩子願意為他們奉獻滿腔的熱情和愛,不是有句話叫天涯何處無芳草嗎?隻是芳草萋萋,是不是總有那麽一棵草。一朵花,是不一樣的呢?
  譚墨想:即使退一萬步,諫嚴隻愛孔半夏,那麽他沒有變心,仍然對愛情忠貞不渝,孔半夏看著也是知情識趣的人,兩情相悅,何必要計較那些名分?名分這樣的東西,對普通人來說或許是保障,可那位孔小姐如果擔心沒有保障,大可以叫諫嚴存幾千萬到她戶頭,即使將來兩人不能長久,勞燕分飛,她拿著那麽一大筆錢,如何會沒有保障?如何還會有顧慮?
  有錢,就有了好好活著的條件。
  譚諫嚴沒有反駁譚墨,卻笑了笑。這笑裏有隱約的痛。
  “你對現在的生活滿不滿意?”譚墨目光掠過自家兄弟。他唇邊的笑容也是意氣風發的,襯上濃眉大眼,足以讓女孩子為他心旌搖曳。
  他這麽多年都是這麽意氣風發地笑過來的,他的事業一帆風順,他舉手投足都是光彩照人。這麽優秀的男人,即使結婚時沒有感情基礎,日久天長,他的妻子也會漸漸深愛他。
  “愛情隻是生活的一部分,要學會享受工作和財富帶給我們的巨大滿足。你嫂嫂是個好妻子,我不認為和她過一輩子是個錯誤的選擇。阿嚴,你覺得我們過得不幸福嗎?”不,怎麽會有人認為譚墨過得不幸福呢?過得不幸的也隻是他身邊的人。誰都看得出來譚墨是過得如魚得水的。譚墨並不打算隻是和他的妻子這麽一個女人共度一輩子。譚墨在外有私宅,他的女人不斷,也有一位特別喜歡的俏佳人,被他鑄造金屋小心收藏起來了。
  他給予妻子最大的尊重就是讓她蒙在鼓裏,讓她幸福地每日一心一意地等待他,教養他們的孩子長大成人。他對妻子很溫柔,很大方,從不和她吵架,即使吵起來,他也不會做出什麽不合適的舉動。他不回家時也都不會忘記編造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對她也有感情,豪門深巷,這樣的生活稀鬆平常。
  這天晚上是每周一次譚諫嚴回譚宅吃飯的時間。桌上的菜很豐盛,都是由譚墨的妻子張羅的,味美色香。席間譚墨拐到飯廳外去接一個電話,是他的秘書打來的。譚墨的妻子在他起身出去時,手裏的筷子與桌上的碟子發出一聲清脆的撞擊。然而整桌人都正專注於用餐,譚家小妹還不時講一兩個笑話,大家開懷大笑,歡聲笑語不斷。那一聲清脆的盤碟撞擊聲融入到滿室的歡笑裏,那麽微弱,連譚墨的妻子自己也很快嘴角含笑,表情平和了。
  上天賦予女人的第六感總是敏銳的。譚墨以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實際上漏洞百出。隻是因為愛他,她沒有舍得把這一層薄紙捅破。
  半夏聞到他襯衣上的香水味,使勁嗅了兩下。他看著她,笑了笑,把她摟進懷裏,“談生意去的地方還不都是烏煙瘴氣的?”說完他抱住她,低頭一吻。他的吻很貪婪,動作很急切。她有點兒透不過氣來,在密不透風的擁吻下,有一股熟悉的愉悅漸漸在體內升騰。
  好半晌他才放開她。她站好,暈暈乎乎的,猛然想到廚房裏還有湯怕是要燒過了火。她的臉紅著,趕忙一把推開他,火燒火燎地衝向廚房。
  她愛他,才為他烹調美味佳肴,讓油煙沾滿了自己的手和臉,逐漸被廚房裏的柴米油鹽吞噬。她如果知道了滿腔的愛被他擲在地上,是不是會很疼?
  她從來都是好學生,謹記生命裏最初時長輩的諄諄教誨——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甘李。這是多美好的感情,怎麽偏有人舍得放棄!
  譚諫嚴看著半夏的背影,怔怔出神。他自己也知道紙包不住火,終於有一天,這把火會熊熊地燃燒,狼煙滾滾,熏得人眼睛發澀,頭腦發暈。恐怕怎麽也難以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吧!
  譚諫嚴的手裏握著一份合同。這份合同譚墨過目後都禁不住瞠目結舌,他不由得對譚諫嚴刮目相看了。
  “阿嚴,原來我們都料錯了你。你這一招走得真狠,陸鄭棋這一次可是在你這兒栽了一個大跟頭。這樣的合約,怕是他簽下去的時候手都要發抖。”譚諫嚴掂量著手中的合同,合同很輕,幾乎沒有分量,但卻暗示著巨大的利潤,和難以預期的收益。這甚至不是譚家的利潤,而將歸他譚諫嚴一人所有。
  買賣怎樣做才能合算?他似乎詮釋得淋漓盡致了。
  隻是他做得真狠,真的狠,連自己的感情都毫不猶豫地算計了進去。就連譚墨,都禁不住要同情。憐惜那位孔小姐。譚墨搖搖頭,“你進賬幾個億的同時,隻怕還扔出了一把刀。”譚諫嚴看著他,默不做聲。誰也不知道他心裏此時在想些什麽,這樣的人大抵是可怕的。
  譚諫嚴要訂婚的消息在遠光不算是秘密。他的訂婚宴很盛大,那個蘇韻宸,需要一個風光奢華的儀式來證明自己的勝利。
  訂婚宴上,男主角表情平靜,眸光內斂。他禮數周到地招待各方來客,女主角站在他身邊,也舉止得宜,進退有度。
  “我喜歡花錢,所以拚命賺錢,我要過最好的生活。”孔半夏想,這是多麽強烈的一句暗示,自己當初怎麽就沒有聽懂呢?
  嗬,他要訂婚了,新娘不是她!
  半夏是在桌上發現合約書的。他沒有半點兒隱瞞她,把事實赤裸裸地在她麵前揭開,血淋淋得讓她無處可避。這到底是仁慈還是殘忍?!他不是說過“半夏,你要是哪天想嫁給我了,告訴我,我一定風風光光地把你娶回來”嗎?
  她握緊了拳,狠狠地掐著手心,怔怔地站在他的書桌前,覺得周圍的景致都在搖晃。
  她努力地站穩自己的腳跟。她的腳上穿的是一雙尖頭細跟珍珠色皮鞋,鞋跟很細,很時髦,襯著筆挺的寬腳褲,很漂亮。然而這樣一雙鞋美則美矣,誰都知道走起路來並不舒服。
  身後響起細細的腳步聲,有人停下來站在她身後。她回過頭去,一眼看到那個男人。一個念頭猛然躥出來,連自己都倏然一驚——如果這時候發生地震。海嘯,天崩地裂,那他們會不會是一對淒美共赴死亡的愛侶?
  此時她願意和他生同寢,死同穴,她很願意啊!
  譚諫嚴蠕動嘴唇,眼裏沒有一點兒笑意。
  他還在說什麽呢?可他們之間還有什麽好說的?
  她忽然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周遭的景物都擺正了,原來搖晃隻是她自己憑空捏造出來的,地球還是照常運轉。
  上帝沒有給她一個和他共赴死亡的機會,他們都還好好地活著,都還有未完成的人生等待著他們。
  嗬,可是他活得多風光!
  “譚諫嚴,我恨你啊,恨不得你五雷轟頂,不得好死!”她在心裏咒罵。
  她惡狠狠地在心裏詛咒著,臉上卻笑了起來,這笑是如此的冷!
  堅強向來是孔半夏的拿手絕活,還有什麽可以打倒她?她孔半夏這種時候不會哭!
  她搖晃了兩下,覺得疲憊萬分,卻咬牙強打起精神,說:“你是不是算準了我不愛你,所以才這樣對我的?嗬,譚諫嚴,你知道我不會為你傷心所以才這樣做的嗎?你怎麽能這麽了解我?!我從來也沒覺得過我們可以過到一塊兒去,這下好了,我們兩個居然有這樣的共識!可是就算我不在乎你,你也不能這樣對我呀!譚諫嚴,你做得這麽絕,也不怕一輩子都得不到你想要的!”譚諫嚴的身子猛地一顫,孔半夏的話讓他沒來由地心浮氣躁。他看著她的每一個表情,很想讓她的嘴巴閉起來,防止再有什麽駭人的聲音從裏麵蹦出來,刺傷他的神經。
  他真想讓這個女人恨他,哪怕為他流一滴眼淚也是好的!他握緊了拳,心頭空落落的。茫然中有什麽東西是他覺得萬分重要想要抓住的,可是一念之間,他已經錯過了。
  他想要的是什麽呢?他突然覺得自己並不是十分清楚。很多東西,隻一念之間,就已經從天堂跌落到地獄。
  譚諫嚴覺得一股血衝上腦袋,嗡嗡作響。等他回過神時,孔半夏已經收起表情,狠狠地說:“我不想再看到你!”那是怎樣決絕的一句話!譚諫嚴忽然心慌到了極點。可是,他又覺得這樣好過了一點兒。
  他暗罵一聲,自己是患上了自虐症吧!
  他轉身,沒有看到孔半夏在他的身後站立不穩的樣子。
  這就是男人嗎?他到底是怎麽想的?這就是他的愛情嗎!
  她覺得痛,像渾身骨頭被人捏碎了似的疼痛,除了痛還是痛。千絲萬縷的痛一齊湧上來,沒有放過她渾身上下任何一處。
  譚諫嚴走了。孔半夏關上門,緊緊地靠在門板上,喉頭腥澀,想哭,可是哭不出來。
  五雷轟頂是什麽?這是什麽人想出來的笑話呢?
  她順著門滑下去,眼淚橫飛。
  她終於喘過來一口氣,淚水流過臉龐,像斷了線的珍珠,仿佛眼淚能帶走她的悲傷。
  “孔小姐,請一定要賞臉來出席我們的訂婚宴。”蘇韻宸親自送上請帖。譚諫嚴站在她身邊,一張臉看不出什麽表情,隻是雙眼看向她。
  半夏想:他是陪著蘇韻宸來見證這一幕的嗎?
  蘇韻宸來這裏送帖子半夏並不奇怪。她怎麽能不來送請帖呢?這是顯示她勝利的戰旗,她要親手將它插在半夏的心上。
  她手裏的戰旗削尖了根底,插進半夏的心裏去也許會遇到一星半點兒羸弱的阻力,可是那阻力微乎其微,隻要稍稍用力,人心肉長,到底不會堅硬似銅牆鐵壁。
  捅進去難嗎?蘇韻宸插進去了,甚至覺得有一點兒軟綿綿的,像是踩踏在柔軟的長毛地毯上,靜悄悄毫無聲響。她有快感嗎?不不,她隻覺得如釋重負,是倉皇間鬆了一口氣。
  孔半夏含笑收下請帖,勾唇,一句“恭喜”從她嘴裏說出來,字正腔圓,表情平淡。
  譚諫嚴的目光一震,看向半夏。半夏沒有回視他的目光,對他的未婚妻卻由始至終的客氣。
  她是真的不在意嗎?他不自覺地握緊了拳。
  訂婚宴上,他談笑著,眼角餘光卻不時瞟向入口處。這是一個盛大的筵席,人來得很多,卻並沒有那個人的身影。他是想見到她嗎?他自己都不知道。
  席間譚諫嚴借口去洗手間,跨進洗手間剛關上門,門就被推開來,走進來的人是身著襯衫。西褲的方懋揚。
  他笑了,這個人是他未來的姐夫呢。
  方懋揚撲上來,狠狠地就是一拳,他頭一偏,卻沒有躲過。那一拳勁道很大,譚諫嚴眯起眸,舔了一舔嘴角。
  他的身手當然也毫不遜色,很快他開始以牙還牙。兩個人打開了,廝扭在一起。
  “你有什麽資格為她出氣?”譚諫嚴看著他,語氣裏有一種輕屑。男人心裏也會長刺,方懋揚就是他心裏的一根刺。
  方懋揚吐一口血,咬緊牙,“你想得太多了,我就是想揍你!”說完又撲上去補上一頓拳頭。他幼時就是張揚慣了的人,打架鬥毆,什麽事情沒幹過!多年來有所收斂,可在這一刻,所有的收斂都爆發出來。他從來不怕任何人,被父母捧在手心裏養大的孩子,本來就有些肆無忌憚。他自私慣了,此時動手揍人,也毫不含糊。他揍譚諫嚴,是要讓這個有眼無珠的家夥知道,他沒有資格欺騙半夏的感情。那可是最純粹最善良的女孩子,那是活在他心底的女孩子,怎麽可以輪到他來欺騙?他有什麽資格通過傷害她來牟取自己的暴利!
  血腥在屋子裏漫延。洗手間外麵仍然是一個光鮮的世界,衣香鬢影,誰也不知道這裏上演了一場這麽不體麵的近身肉搏,還是今晚訂婚宴的男主角和男主角的準姐夫!
  洗手間外又傳來開門聲,兩個人都猛地一震。門推開來,進來的人見到他們兩人,目露驚愕,“阿揚,諫嚴,你們怎麽在這裏打上了?”這傳出去便是大新聞了。還好他們一貫是兄弟,知道要保守秘密,很有默契。那人尷尬地一笑,旁若無人地洗了個手又走了出去。
  空氣讓人窒息,兩個人都有點兒喘不過氣的感覺。
  方懋揚和譚諫嚴從洗手間裏走出去,仍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蘇韻宸尤其尷尬。她握緊了拳,張了張嘴,想問,卻又看到譚諫嚴一臉不欲多談的樣子,終於沒有問出口,隻是將指甲死死地掐進肉裏。
  譚諫嚴的眼神竟然有幾分寂寥。空洞和疼痛。
  “孔醫生,您沒有事吧?”孔半夏正半彎著腰站在飲水機前倒水,聞言她揚起笑容,很和藹地看向那個小護士。
  “可是您的手一直在抖?”護士仍然很關心地問她。
  噢,是嗎?她自己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再抬起眼來笑著解釋,“嗬嗬,可能是太累了。昨天連夜做了個手術,到這一會兒才有喘口氣的機會。”這雙手可是她吃飯的工具,每次手術都要萬無一失。為了保持手指的靈活,她訓練了很久。這麽多年來,她每天都要削十幾個水果,快速地,果皮可以成長長的一條線而不斷開,還要做各種指法遊戲。要當一名優秀的醫生,真是含辛茹苦。台下十年功,她不知花了多少工夫,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她把別人喝茶閑聊。玩電腦。看電影。逛商場的時間都用來拚搏她的未來了。是什麽給了她這樣的勇氣?是什麽一直在鞭策著她這樣勇往直前?
  她怔怔地看著杯裏的水,水紋一圈一圈地蕩開來,在一個小小的水杯裏來回跌宕。
  心痛是什麽感覺?就是瞬間天地都搖晃了一下,然後五髒六腑陣陣痙攣。她低頭看到地上有一攤積水,微含歉意。她走到桌前放下水杯,不好意思地詢問那個年輕的護士:“拖把都放在哪裏了?”那護士聽她這麽問,已經趕忙站了起來,有些火急火燎地回她的話:“孔醫生您坐著,這點兒事我來做就好了。您累了,要多注意休息!”說完不等她反應,那護士已經開始拖地,邊拖地還邊和她說話:“我媽媽說女人要注意進補。我在家裏是每天都喝湯的,我媽媽熬的湯可鮮了,街坊鄰裏都很出名的。您喜不喜歡喝湯?我明天帶些來給您嚐嚐吧。”她興致勃勃。半夏看著她,感覺她真有點兒像自己年輕的時候。
  那時孔半夏也是剛參加工作,在陌生的環境裏像受了驚的兔子,草木皆兵。沒有熟悉的關係,沒有旁人的幫助,什麽都要靠自己領會。領導說的話她通通都奉若神明,積極主動,力爭表現好,再苦再累都沒有蹙過一下眉頭。後來她領悟工作不隻是做事,還有做人,硬是從那個愣頭愣腦。毫無半點兒背景的實習醫生,變成了最懂得察人心思。看人眼色。會說會做且從不臉紅覺得有半點兒違心的這個孔半夏。她就是吃幾個月饅頭稀飯,也要送主任夫人一套商場裏最高檔。最拿得出手的護膚品的那種倔孩子,那時候她瘦得跟幹柴一樣,還逢人就笑,那昂貴的化妝品拎在手裏,自己都覺得那是從自己身上挖掉的一大塊肉,疼到心坎裏。
  她沉默地看著小護士忙碌,有一點兒羞恥在心底盤旋。什麽是痛徹心扉?不不,對於她這種體會過底層艱辛的工人家庭的孩子來說,有華衣美食,生活就不算難熬。她要批改前幾天醫學院學生交上來的作業,在包裏摸索了半天,才終於找出那一支銀白色鋼筆。寫字時筆一滑,指腹無意間在筆端摩挲過,她這才赫然發現上麵竟然刻有自己的姓名。這樣一個小秘密,她竟然剛剛發現!名字雕刻得很小,估計是怕影響整體美觀,筆跡卻剛毅淩厲,她知道這是誰的字跡,於是更加駭然。她把筆一拋,抬起頭來問辦公室裏的其他同誌:“小華,還有沒有筆?借給我一支。”對方殷勤地遞過來一支筆,普通尋常的一支派克鋼筆,拿在手裏並無方才的沉重金屬質感。她抿嘴不屑地一笑,低頭刷刷批改起作業。作業都批改好,她收拾東西走出辦公室時已經是黃昏了。她才走了不久,某位同事無意間瞥見她桌上隨意擱置一旁的昂貴鋼筆,驚愕道:“孔醫生怎麽這麽迷糊!這麽貴重的鋼筆怎麽可以隨意亂扔?這要是放丟了,可不知道要多心疼咯!”眾人聽了他的話都哈哈笑起來,“孔醫生不心疼,你還替她心疼呢!”“去去,我這是關心同事個人財產安全,你們這些人,笑什麽!”他知道這支鋼筆是法國限量發行的品牌,可不比一隻高檔勞力士手表便宜。當初半夏在醫院裏第一次拿出來用的時候還吸引了不少目光。他那時看著就覬覦得不得了,還腆著臉借去使用過。大家打著趣,最後他還是看不過去那樣價格不菲的鋼筆被主人輕慢對待,走過去把它放進半夏的抽屜裏。後來那支筆一直躺在孔半夏的抽屜裏麵,漸漸蒙塵。半夏隻當它丟了,每次丟了錢包。手機她都不曾期待過會有找回來的可能,何況是那樣一支昂貴的鋼筆!
  孔半夏的經曆稀鬆平常,擠在千軍萬馬裏頭過獨木橋,和別人一起競爭上崗,靠自己的艱辛和努力在異鄉站穩腳跟,除了失戀沒有經曆過什麽驚天動地的事,可是這一次,她真的是飛來橫禍。
  孔半夏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她不過是進了一家酒吧,要了一間包廂,唱了幾首歌,喝了幾口酒,為什麽就會有警察從門外闖進來,認認真真地收了幾包東西,然後耐心地講解給她聽,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是搖頭丸。迷幻藥,封在透明塑膠袋裏的跟麵粉沒太大區別的東西是分量足以叫數十人染上毒癮的白粉!
  毒品?這是一個什麽概念?她的腦子一時間有點轉不過來。半夏覺得最近真是點兒背,她是一個醫生,從來都是勸人戒煙戒酒的,這下可好,她自己和毒品扯上關係了。
  她打電話給程潛。這個時候她隻愣愣地想起或許他的那點兒關係可以幫上她一些忙。她這可是涉嫌藏毒哪,數量還不小!
  程潛接到半夏的電話的時候正要睡覺。他好半天沒回過神來,低低咕噥了幾句:雖然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交情,可你孔半夏也不能拿我當神用呀,我頂多就是一個小沙彌,你怎麽老是放著大佛不拜,找上我這麽個小人物!
  程潛開車去了江遠的豪宅。江遠在北京的房產很多,所以他先給江遠打了電話,才急忙趕過去的。
  車子停下來,程潛就看到別墅裏燈火通明,江遠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打電話。
  程潛走進去,就聽到江遠說:“曾叔叔,我這個朋友是個醫生,背景很單純,絕對沒有可能牽連上毒品交易的……曾叔叔是不是信不過我的人品……我知道公安部門一向狠打毒品案,可是這次絕對是有些誤會……我別的要求沒有,隻是希望能先把人放出來……嗯,謝了曾叔叔,改天我一定親自上門道謝……我一會兒會給楊阿姨打電話的。”程潛坐在一邊沒出聲。江遠的語氣很堅定,他怎麽就這麽相信半夏呢?沒準兒她真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幹著什麽勾當呢。那丫頭的性格,誰知道呀!
  程潛明明緊張得很,偏還要自己打趣。當他聽到曾泉。楊月蓮時,一連咂舌,更加拘謹起來。就是他這種消息不牢靠的,也知道那可都是難得一見的大人物!
  看來事情很嚴重呀,他原以為隻要找個小領導就可以搞定的。
  程潛坐在一旁,眉頭越皺越緊了。
  江遠又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說了很長時間,到後麵還和人家老幹部們閑話家常,什麽過幾天陪您打幾杆。改天帶一幅畫去一起品評……
  程潛看著他鎮定自若的樣子,也不由得鬆下一口氣來。
  不知過了多久,江遠終於不打電話了,看向程潛,露出了一個讓人放心的笑容,“半小時後我們去一趟分局,應該可以先把她領出來。”說完江遠就站了起來,要往外麵走。程潛也跟著他站起來,蹙緊眉,有點詫異,“不是說還要等半個小時嗎?”程潛一驚,怕還有什麽地方要打點吧。
  江遠隻是目光淡淡的,常年含笑的嘴角顯出一絲儒雅的笑紋,“半夏應該是遵紀守法從來沒有進過警局吧。我們先去見見她,我想她一個人在警局裏一定不自在。”確實,半夏那丫頭連老師辦公室都不常進,何況是警局?!讀書的時候她進趟班主任的辦公室都要忐忑半天。想到這裏他趕緊點頭,跟江遠一起朝外麵走。
  “譚先生知不知道這件事?”江遠頓了頓,顧慮著開口。
  程潛一怔,用憤憤的口氣說:“提他幹什麽!”江遠微頓,好一會兒才將目光定格在他身上,“發生什麽事了嗎?我這一陣一直在國外,昨天下午才回來。”程潛霎時覺得還真是險,他江少要是不在,孔半夏說不定還真要吃幾天牢飯呢!
  他一臉憤恨地解釋完,才覺得似乎自己有點兒長舌。
  江遠表情變了變。程潛來不及看清楚那表情的含義,江遠已經又開口,語氣很淡地說:“先走吧。”程潛一愣。上了車,江遠才像突然想起似的問他:“你明天還要上班吧?”程潛明天確實要接待一個重要的客戶。江遠點了點頭,“你先回去,我會把半夏接出來,送她回去。”程潛覺得江遠真是貼心,他不能理解為什麽做男人也能做到這樣的貼心。程潛連忙跳下了車,交代了幾句後,回到自己車裏,開車回家安穩睡大覺去了。
  程潛覺得江遠和半夏其實應該比他和江遠親近的,他倆怎麽會搞得這樣生分?有江遠去接孔半夏,他還有什麽好不放心的?
  江遠心潮澎湃,握在方向盤上的手看上去非常用勁。把車開到拘留孔半夏的分局外停下,他關上車門三步並做兩步往裏走。這個分局他有認識的人,隻是不知道今晚值不值班。
  剛巧有個人迎麵走出來,江遠頓時放心,喊了聲:“汪治國。”那人抬起頭,麵露喜色,“阿遠?你怎麽有興趣來這兒?該不是來找我喝酒的吧?”此人正是區公安分局刑偵大隊長汪治國。
  江遠平日很忙,很少有機會來找他們這幫舊友。江家在北京紮根很穩,江遠又在國外好幾年,他們這些朋友都是久沒有聯絡過的,但是交情還是在的。
  “我有個朋友被關進來了,我來領她出去,一會兒你們局長應該會來電話的。”江遠說著來意,手指頭在身側彈跳,眼神鄭重地看著汪治國,“你方便先領我去看看她嗎?”汪治國聽明白了大概,嘴角一下子咧起來,靈敏地嗅出一絲不尋常的意味。
  “你要先見見她?我看這個'她'一定是女字旁的……來來來,說說是何方神聖,勞你江公子這大半夜的匆匆趕來英雄救美,夠不夠分量?特殊吧?”江遠隻是笑了笑,也不掩飾,“你幫我這個忙,下回我回敬你。”汪治國隨即一文件夾拍在他肩上,笑起來,“這是什麽話?你上麵都打點好了,這點兒小忙不在話下!走,我也跟去瞧瞧。你這家夥也太低調了,不夠意思。找了女朋友還藏著掖著,不夠意思啊!”汪治國臉上擺著一副曖昧的笑意,打量著坐在椅子上縮著肩看著辦公警員。眼神茫然的女人。他個子高,塊頭大,一下子擋住了半夏一大半的視線。半夏以為又是來盤查的,渾身一凜,緊繃的神經幾經折磨,已經快要繃斷了。
  她看著這個一臉怪異笑容的警官,舔了舔幹澀的唇,隻怕今天就是磨破嘴皮子也無人肯相信她了。
  “警察同誌,我真的已經都交代了。請你們一定要相信我,我是良好公民,以前沒有一點兒不良記錄。”汪治國也不回應她,轉身問身後的江遠:“嘿,這就是你要領的人?”半夏這才順著光線看到江遠,瘦高的他站在製服警官的身後,穿一件灰色的毛線衫,黑色的麻質長褲,手上還搭著一件長外套,一身尊貴,纖塵不染。這樣的人真像是千裏迢迢來和她的這一身狼狽作對比的。可她毫不介意,她覺得她看到了救星,頓時沒了剛才的沮喪。
  雖然有一點兒尷尬,可她知道,江遠來了,能被保釋的可能性一定很大。
  江遠唇角躍出笑,隻是朝著她問:“冷不冷?我出門的時候特意帶了一件外套,秋天了晚上涼氣重。”江遠遞過來外套,他的語氣那樣溫暖,半夏不小心碰觸他的指尖,也帶著暖意。
  汪治國趁著這空檔上上下下把孔半夏打量了一遭兒,美是美,隻是和毒品牽扯上關係,怕不大好。
  他自然也不耽擱,撥了個電話開始辦正經事。頃刻,電話掛了,他朝孔半夏一笑,說:“孔小姐,真對不起,把你抓進來了。你怎麽也不先提提阿遠的名字?那我肯定會好吃好喝地照應你。這回搞得我多不好辦,把兄弟的'好朋友'抓進來,回頭得挨多少批鬥!”他嗓音略高,普通的國字臉,笑容很燦爛。半夏知道這汪治國在警局裏也算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平日裏肯定沒少打那些官腔。他這回對她真算是非常客氣的了。
  “你們可以走了。隻不過回去後還是要積極配合我們警方的工作才行,你這一陣子也不要離開北京了。我還有點兒事,就不送你們出去了。”汪治國走的時候還不忘手舉到耳邊,朝孔半夏一個敬禮,笑容燦爛,“孔小姐,回見!”他那樣的笑容亮得耀眼。
  他們是還要回見的。往後半夏每次來警局報到,他都很照顧,親自為她保駕護航不算,還做了不少好事。半夏知道他的身份後每次都很客氣,也不敢接受他太多的幫助。半夏隻是不明白汪治國這樣的大男人原來也有八卦的愛好,總愛從她嘴裏打探她和江遠的關係。
  “你和阿遠怎麽認識的?”“孔小姐是哪裏人?口音聽著耳熟。”“什麽時候和阿遠來找我,我帶你們參觀北京最有曆史的監獄!”……
  警局她還是第一回來。她仍然心有餘悸,想一想,仍覺得膽戰心驚。江遠打開車門,等她坐進去才繞回駕駛座。江遠開車開得不快,車窗半開著,陣陣風吹來,竟然很冷。
  她覺得冷,把車窗關上。可她坐在座位上,仍然不安穩。
  音箱裏流淌著悠揚的音樂。江遠偏愛輕音樂,車上隨帶了好幾張絕版CD.江遠開著車,隨意問她:“你平常就常去那家酒吧嗎?有沒有碰到過臨檢?”那是一家消費不低的酒吧,去的人大多金貴,但到底是娛樂場所,貓兒膩還是有的。
  她搖頭,“去過幾次。”播放的曲子半夏覺得很熟悉,卻想不出叫什麽名字。明明關了窗子,可風卻好像還能從玻璃窗的夾縫中滲進來,似乎無孔不入。
  她感到寒冷將她包圍了。這時江遠按了暖氣開關,暖氣機嗡嗡啟動。他的車隻怕價格不菲,隻開了一會兒暖氣車內的溫度就上去了。
  她稍稍放鬆了身體,憋在心裏的一口氣終於呼了出來。
  其實現在不過是十月天,哪裏是用暖氣的時候?才開了一會兒車,江遠就不自覺地拉了拉領口,似乎有些熱。
  江遠溫潤的聲音時不時傳來,很有安撫她紛亂心緒的作用,他具體說了些什麽她並沒有仔細聽,隻是和他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很快,她覺得困了。
  已經淩晨三點鍾了,整個城市都沒有了聲音。
  路上空蕩蕩的,隻有她和他兩個人。
  車外,橘色的路燈串成一條直線,一盞接著一盞,綿延著伸向未知的盡頭。
  她的眼皮越來越沉。江遠再次看向她時,她蜷著身子,已經靠在座椅上睡著了。
  車到了半夏家。江遠沒有叫醒半夏,而是鎖了車子,抱著她上樓。他從來沒有和她這麽貼近過。他抱著她的時候聞到了她身上的縷縷幽香,若有似無,可又那麽的真實。她的身體沉沉地壓在他的懷裏,頭枕在他的胸膛上。好在此時四下無人,樓道空空的,不然有個人下來,看到他們倆這樣,一定以為他們是情侶。
  江遠唇角露出一絲笑。她的頭發撩過他的頸窩。下巴,一絲一絲的,很柔軟的觸覺。好不容易走到門口,他從她的包裏找出鑰匙,單手吃力地抱住她,挪出另外一隻手打開房門時她也沒有被驚醒。
  江遠走進房內,把她放到大床上。他長出了一口氣,嗬,還真不輕!他呼吸急促,可站在床邊看著她的時候又是那樣的溫柔。她似乎睡得不安穩,可又分明很沉。
  怎麽能睡得那麽沉呢?連被他抱上來都不知道,警覺性這麽差的人,平日裏怎麽生活的?!
  可轉念,他知道她是真的嚇壞了,又覺得無比心疼。那些毒品到底是什麽人栽贓的,居然嚇壞她?他不會放過那些人!
  想到這兒他胸口還是一悸,那麽多毒品,可以對她造成很大的傷害,那是可以毀了她前途的凶器。如果不是那些叔叔伯伯肯買他的麵子,他不敢想象。
  他走時不忘留下一張字條,讓她安穩睡,他會幫她請假。
  半夏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她有點兒懵,抬眼查看自己身處何處。她最後的印象停留在江遠的車上。江遠將她送回來,她沒有醒,他是怎麽把她搬上樓。抬上這張床的她不知道。她看到床頭上江遠留下的字條,三魂七魄漸漸歸位。江遠說了幫她請一天假,鑰匙放在門邊的矮櫃上。
  她起床,刷牙洗臉,正坐在沙發上發怔,手邊的電話響起來,她接起來“喂”了一聲。
  “您好,請問您是孔小姐嗎?”“我是。”對方的聲音沙啞低沉,“我是譚諫嚴先生的律師。譚先生有一處房產改到了孔小姐您的名下,希望您能於近日內來簽字,辦理相關的手續。”“是哪裏的房子?”半晌,她清了清嗓子,才開口詢問。
  對方告訴她地址。小區的名字。她隻覺得正在胃酸一點一點地分泌出來,喉嚨裏都陣陣難受。掛了電話,她的胃又空又痛,連帶的胸口也窒悶酸澀,像是兩片粗糙的胃壁直接貼在一起摩擦,分泌出大量酸液。她一向健康,從沒有得過胃病,或許她隻是太久沒有吃東西了,餓了。
  她忍著陣陣灼痛,去廚房裏下了一大鍋餃子,一個人坐在飯桌前,一小口一小口地細細吞咽。
  她腦海裏思索著方才譚諫嚴律師的電話,想著那裏的房價,幾萬元一平米吧?她略略估計了一下,隻覺得數額驚人。
  他為什麽買那裏的房子送給她?他出手真闊綽。她該不該因此而覺得命“好”?分一次手而已,居然得到他饋贈的這樣巨額的分手費。
  可她隻覺得心裏猛一陣翻攪,像被人掏心挖肺了一樣,原本含在嘴裏細細嚼著的餃子再也吞不下去了。
  她不過是曾經說她很喜歡這樣的房子,花園別墅,用雕花的欄杆圍起來,美麗動人。北京的空氣不好,那一帶綠化卻很好,很像她的家鄉。
  她握緊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把餃子吐出來,仍然陣陣泛著惡心。
  他冷酷無情地捅了她一刀,這一會兒又來舔舐她的傷口,真賤!她閉上眼,眼皮顫抖。
  她從來沒有這樣罵過一個男人,可是這一次,她覺得這個詞太貼切了。她雙手扶著桌子,雙肩簌簌顫抖,無法抑製地抽搐讓整個身體都開始搖晃,昨夜的委屈和今天他的舉動一起在她心頭膨脹。
  她睜著幹澀的眼,稍眨一下眼皮都疼。終於,她直起身,力挽狂瀾一樣收拾心情。
  她開始一遍遍地清點她擁有的東西,像一個謹慎的會計,把這些年的支出收入。個人所得小心翼翼地列舉得清清楚楚,又像一個暴發戶,拚命向自己炫耀著她擁有的財富。她有房有車,有穩當的工作,有名牌服飾,有名有利,她還有什麽沒有呢?她是那麽努力地要讓自己幸福,所以幸福不會離她很遙遠的!
  她告訴自己:沒有什麽大不了的,窗外還有風景,而且景色宜人!
  譚諫嚴坐在律師樓裏,今天是他和孔半夏約好,在第三人麵前簽署財產過戶協議的時間。律師樓餘老板的辦公室采光設計十分不錯,玻璃窗反射著太陽的光芒。陽光照射進來,房子裏的人都微微眯了眼,斂著眉。
  秘書小姐給譚諫嚴倒了茶,極品碧螺春,霧氣騰騰,綠染杯底。他一眼看去,竟像是白雲翻滾,雪花飛舞。
  碧螺春最好的產地是蘇州太湖畔,半夏的家鄉就是這裏。那次他和她在那個南方小城相遇,他本是為了替老爺子找好茶葉,他沒有想到他們兩個有這樣的緣分。
  他見到她比他想象的還要高興些。她站在櫃台前試鞋。他遠遠就看到她將穿著絲襪的腳伸進鞋裏,腳趾繃著,勾出一個美妙的弧度。隻是這麽一個簡單的穿鞋動作,就讓他覺得猛然間一陣心悸。
  這個女人,連名字也是特殊的。半夏,半夏,是他以前看過的藥典裏的名字,聽人說起她的名字,他也能過耳不忘,哪裏像那些尋常的鶯鶯燕燕。他心裏就像是被加進了實驗裏最高效的催化劑,心潮洶湧澎湃。
  她的媽媽也在場,笑容十分和藹。他第一次為獲得長輩的認同而激動不已,他已經過了而立之年,這樣的興奮像是隻有毛頭小夥子才會有的。
  他特意問她們還有什麽要買的,他並不想就這麽走掉。她卻回答還要陪媽媽去買兩件男裝。他沒有見過這麽不待見他的女人,這個女人從一開始見麵就不待見他,他心裏竟然悵然若失。他仍然不想就此走開,於是笑著點頭,禮貌地問她媽媽,這時段不好打車,他陪她們逛,逛完了再送她們回去可好。
  他看到她臉色變了一變,可她媽媽自然是樂意的。他特意殷勤周全,在她母親麵前讓兩人的關係變得含糊不清。
  此後他心裏的感情一直在發酵孕育著。他很有心思,不怕追不來心儀的女孩子。可她到底沒有愛上他,這成了他心裏的一根刺。
  譚諫嚴和律師等了許久,牆上時鍾的分針一圈一圈地轉。最後他像是早已知曉了一般,站起來和餘律師握手,笑著說:“看來她不會來了,這份過戶協議和房子的鑰匙就放在你這裏吧。”譚諫嚴的臉色冷峻,顯得沒有一點兒生氣。這樣冷峻的臉色叫餘律師微微一怔,尤其他那雙鳳眼裏像是有些微的悵然和隱隱的痛楚。餘律師開始好奇那位孔小姐到底是什麽人。他是譚諫嚴新聘任的律師,對他的過去並不十分清楚。他隻知道他不久前訂婚,女方姓蘇,他在婚宴上還與未來的姐夫大打出手,鬧得滿城風雨。
  當然好奇也隻是好奇,身為有名的律師,他對這些有錢人私底下的情事通常閉口不提。來來回回也隻有那麽些事,他早就不好奇了。
  譚諫嚴的車經過半夏上班的醫院時,他盯著醫院的大門看了一會兒。醫院的玻璃門大開著,不時有人走出走進。
  半夏已經不去遠光上班了。她先違約的,被董事會提出來要追究法律責任。他二話不說替她擋下來,那些董事個個目瞪口呆,愣在那兒。
  他現在大權獨握,說一不二,他們不會輕易得罪他。
  車子停在路口等紅綠燈,斑馬線上人流湧動,城市還在井井有條地運轉。他正準備發動車子,猛地在人群中看到她高瘦的身影。她穿一件銀白色外套,長褲挺直飄逸,高跟鞋總是揀跟最細的穿,顯得幹練而且紮眼。
  他握在方向盤上的手一緊,竟然有一種推開車門跳下車去追她的衝動。
  終於還是看見她了,他向來覺得和她更有緣一些。
  可是追過去有什麽意思呢?後麵的車子喇叭震天響,此起彼伏。
  他收回看她的目光,發動車子。嶄新的黑色克萊斯勒飛馳過馬路,氣派而豪華。他永遠都是路人關注的焦點。
  汽車絕塵而去,他的心裏痛著,心底的某個角落開始潰爛。
  他曾經是真心希望和她過一輩子的,甚至願意忍受她心裏還有另外一個人的影子,他想那樣的一輩子一定是很幸福的。他們會有一個孩子,他的孩子會有最愛他的爸爸。
  他甚至想過孩子會像誰,可無論像誰,他都會愛孩子。然而他不能肯定,半夏的愛是不是一如他的。那曾經是他認定的最好的生活。最後他卻向利益投降了。
  他喜歡她,可為什麽他最後選擇的是利益?他眼睛定定地看向指間的鑽戒,兩克拉,璀璨晶瑩。淚水湧了上來,他不知所措地仰起頭,動作很倉皇。他都不知道自己還會掉眼淚。他唯一的親人去世的時候他也沒有像今天這樣流下過淚。他不知道,自己竟然是這樣難過的。
  痛苦似乎已經深入骨髓。他仰起頭,淚水仍然順著臉頰滑進衣領裏,在他的胸口燙出一塊永難愈合的疤。他駭笑,人活這一輩子,到底想要的是什麽!
  董華約半夏去K歌,“好半夏,你好不容易嗓子好了,當然要去一展歌喉,不練練,技術都生疏了。”
  兩人下了班去唱K,才進門去前台谘詢,服務生就告訴她們包廂已經滿了。也難怪,今天是周五,出來消遣的人確實多。
  這裏就是上次碰到譚諫嚴的那一家綜合性的娛樂場所,在北京很出名,服務周到,設備也好,一般都是座無虛席的。今天她們特意來得早,卻還是沒有位置。
  董華眼睛轉了轉,頃刻,情緒分外激昂起來,“半夏,不如我們去樓下!樓下的娛樂場所我早就想去了,可是一直找不到人陪著。”
  三樓是夜總會,是男人們歌舞笙簫的地方。半夏看著她,不明白她們兩個去那裏幹什麽,難道也找一兩個小姐,左擁右抱看“節目”?
  董華一看半夏眼底的神色,就知道她不知道行情,“哎喲,現在那裏的女老板可多了。夜總會早就不是隻有小姐了,還有帥哥。走走走,我聽我朋友說過,這裏有個很帥的帥哥,我們去見識見識嘛。”
  什麽樣的是很帥,半夏見識了。這樣的美男自然緊俏,所以他隻是到她們桌轉了一圈,人就不見了。董華一臉的惆悵若失。半夏也覺得心跳有些加速,這是許久沒有過的感覺。她不禁又想到譚諫嚴來。
  剛剛的那個人和譚諫嚴站在一起比一比的話,不知道誰勝誰負?這麽一個念頭跳進她的腦子裏,她倏然一驚。想他做什麽?隨即她笑了,譚諫嚴要是知道她把他和夜總會裏的男人相比較,不知會有何感想!
  還有兩個帥哥坐在一旁和她們聊天。董華一個勁地打探著那個王子的信息,那兩個男人也渾不介意,笑著一一回答。果然是花錢買來的服務很周到,難怪男人們都喜歡來這樣的地方。
  半夏正想著,忽然覺得頸後一陣涼意,仿佛有人注視著她。她略轉頭,就看到了一雙冷冷的眼。
  她一怔,垂眸,轉回了頭。
  她沒有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他。不過在這裏碰到他也並不奇怪,這裏是全城最好的娛樂場所,他這樣的老板怎麽能不來呢?
  半夏本來以為他們會擦肩而過,他走他的,她看她的。何況譚諫嚴身邊還有一個客戶模樣的人,他們被三三兩兩的鶯鶯燕燕環繞住,花團錦簇,自然走不開身。可是譚諫嚴卻交代了幾句後,朝這裏走來。
  不一會兒眼前出現了一雙烏亮的黑色皮鞋,半夏隻當沒看到繼續看節目。倒是一旁的董華愕然看過來,怎麽能這麽巧?她統共和半夏來了這兒沒幾次,但次次都能碰到他!
  他是不是天天守在這裏,等著她們一出現就立刻現身?
  孔半夏的漠然譚諫嚴絲毫不在意。他薄唇微張,眼裏漾起嘲諷:“孔半夏,我不知道你也喜歡來這樣的地方。我認識你這麽久,連你有這樣的愛好都沒看出來,看來我還真是不夠了解你!”
  半夏抬頭對上他的眼神,分毫沒有被他的話激怒,也許心裏有個地方像針紮一樣,可是臉上依然沉靜如水,“譚先生,請問你有什麽事?我們並不熟,我的喜好好像也需要你來品評。”
  譚諫嚴目光裏的嘲諷加深,“我們不熟?你和我都不熟,我想知道你還和誰比較熟------江遠嗎?”
  她聞言輕笑,“我和他是十幾年的老交情,確實比較熟。”
  譚諫嚴眼內的神色一黯,居高臨下地逡巡她平靜的臉。
  半夏被他看得心底生出一股煩躁,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隻是眼神十分銳利,銳利到她有點兒難受。多可笑,這個男人分明是背叛者,卻在她的麵前擺出一副被背叛的姿態!
  譚諫嚴沒有再多說一句話,他竟然坐下來,安穩地坐在一旁,兩腿交疊,手交握放在膝蓋上,輕鬆而愜意地開始看節目。
  半夏真怕這一刻的平靜在下一刻就要迸發出來,變成歇斯底裏。她咬緊了牙,隻差咯吱作響。她再也不能心平氣和了,胸腔裏暗潮湧動,臉上還要艱難地維持著渾不在意的表情。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裏像是被人潑了辣椒油,火辣辣的,有說不出來的滋味。
  半夏鼓足了力氣,終於站了起來。要她再和這個男人共坐在一起,真不好意思,她做不到!
  譚諫嚴問她:“你不看了?”他瞥一眼節目,似在感歎,“還挺精彩的!”
  其實他平日從此來來去去不知道多少回了,從來都是要一間包廂坐下來喝酒談生意,很少坐下來欣賞舞台上的節目。今天一看,他才知道這裏的節目的確熱辣、精彩!
  他的聲音帶著戲謔,已經不複方才的冷銳,仿佛還隱隱透著笑意。
  她一怔,醞釀了半天的憤恨突然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董華見她站起來,也急忙站起來,就聽到半夏說:“譚諫嚴,請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麵前,算是我求你了。放過我,也是放過你自己------”
  譚諫嚴的目光掠過她的臉,仿佛想要看破透什麽。他看著她的表情,忽然心猛地一跳。
  孔半夏走了。那個姑娘也跟在她身後急匆匆地走了,走之前不忘探究地望了他一眼。
  他抬頭盯著孔半夏背影消失的方向,眉頭一蹙。他站在隱匿的黑暗裏,隔著周圍的燈光,有什麽東西在他的心頭越來越亮。
  汪治國喜逢升遷,邀請眾人去酒店裏喝酒慶祝,汪治國曾經在警局裏對半夏照顧頗周,半夏雙手奉上一份大禮,汪治國樂的眉開眼笑。
  “半夏,你這可就客氣了,我哪裏好意思收。”說是不好意思,可是他收的很開心,他瞟一眼江遠,隱隱有些奇怪,他原以為這兩個人的關係很曖昧,可是經過一段時間仔細觀察,卻又不像。
  在洗手間裏,汪治國和江遠說起緝毒案的進展,“阿遠,那廝翻供,打死也不招認了,自己全抗了下來,估計是收了陸家的許多好處,也怕招了之後出去沒有活路,道上的人都講義氣,看來從這裏不容易查出端倪,當然可以從其他的地方下手,不難。”
  江遠一邊聽著,一邊洗著手,默不作聲。
  汪治國戲諧道:“江大少,你有什麽打算沒有?”
  “陸氏的企業!”他垂眸。隻是,他的進展緩慢,陸家到底是在北京有頭有臉的,就是他,行動起來也不容易。
  他們從洗手間裏出來,正好碰到迎麵走來的半夏。汪治國又一次仔細地打量她,美是美,笑起來也溫柔,隻是以他警察的直覺,她溫柔的有些空洞。
  半夏朝他們一頷首,走進了洗手間,汪治國八卦道:“阿遠,你究竟是怎麽愛上她的,怎麽就這麽無法自拔?我看這樣的佳人很難攻陷。”
  江遠不語,走進了包廂,包廂裏麵人聲鼎沸,非常熱鬧。
  晚上江遠送半夏回去,兩人還有說有笑的,半夏蹉歎道:“汪治國這麽年級輕輕的就當上了分局副局長,多好的位置,榮華富貴數都數不清。”
  江遠聞言笑起來,“人家可是正經的公務員,按月領錢,他的工資估計還沒有你高。”
  半夏“哎喲”了兩聲,“我當初就應該考公務員,也別當什麽醫生,端上鐵飯碗,再由你們這些貴族罩著我,生活的多安逸。”
  江遠的唇無法抑製的勾起來,為著她似無限羨慕的口氣,“你要是真願意,現在考也來得及,不說每年一次嗎?”
  其實她想要過安逸的生活,有很多選擇!可是孔半夏不是喜歡安逸的人,她隻是開玩笑,於是他也莞爾一笑。他倒是真願意她安逸下來,和他組成家庭。
  想到這兒,他的笑揚出一個美麗的弧度。就聽到似乎變得很有幽默感的孔半夏說:“那年底我就去參加考試,到時候你可得罩著我!”
  譚諫嚴在辦公室裏聽秘書匯報他的行程。秘書告訴他美國有個研討會邀請他參加,那個研討會甚少邀請華人醫生參與,這一次可以說是無上榮耀。可是研討會的時間與他的婚禮衝突了,秘書試探著問他:“譚先生,是否推掉會議?”
  譚諫嚴沉思了片刻,微一搖頭,“你幫我訂飛機票,婚期的事我會與韻宸商量延後。”
  秘書驚駭,沒有想到自家老板竟然是這樣的工作狂。那位蘇小姐該多傷心,終身大事比不得一個研討會!其實老板人帥多金又有能力又怎麽樣呢?女人在乎一個男人的不是他擁有多少,而是他願意付出多少。老板坐擁千萬資產,連一天時間也不肯花在自己的未婚妻身上,太冷酷無情了,還不如她那個在大學時期交往的、工作後一起同甘共苦的男朋友好。
  秘書退出去了,譚諫嚴低頭辦公,桌上的電話響起來的時候,他已不知道幾點了。最近一段時間由於兩家的合作緊鑼密鼓的進行,他相當的忙碌。
  “喂?”略冷的聲音打破靜謐的空氣。電話那頭傳來嬌笑。
  “諫嚴,你在幹什麽呢?晚上一起吃飯好不好?我的婚紗已經送來了,你來看我試穿吧。”
  他磁性的嗓音平靜的說道:“明天我要去明蘇達州開會,短期內難以回來,韻宸,我正要跟你說起這件事呢。”
  “你要去幾天?我們的婚禮怎麽辦?”蘇韻宸怔怔開口,仿佛霎時不能消化這樣的消息。
  “這個會議對我很重要,我希望婚禮能延期......”
  “我們的婚禮就不重要嗎?譚諫嚴,你到底是什麽意思?你希望延期到什麽時候?還是你根本就不想和我結婚!”
  女人已經歇斯底裏。譚諫嚴麵不改色,隻沉寂著一張臉,目光怔怔地注視桌上一張香格裏拉的照片。那隻是一張風景照,上麵並沒有人,除了譚諫嚴誰也不知道實在哪兒拍攝下來的,它不知何時被放在譚諫嚴的辦公桌上,偶爾接受譚諫嚴的注視,隻是沒有人知道那注視是何深意。
  看著這張照片的時候,他的思緒有一瞬間的抽離。他再回神,電話裏已全無聲音,他略帶歉意,說:“對不起,韻宸,我會補償你的。”
  說對不起有什麽意義呢?蘇韻宸閉上眼睛,告訴自己也許那個會議真的很重要。她見到的懶人都是以事業為重的,她看不起兒女情長的男人,
  不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她當初一眼就看中了譚諫嚴嗎?
  昔日的優點,如今自己為其所苦。
  轉瞬,她已經卸下怒意,軟下聲來,“你什麽時候走?我去送你。”到底她們沒有感情基礎,脆弱的關係不宜爭吵。
  “下午兩點。”
  第二天,譚諫嚴飛走了。男人總是用工作來當最堅固的盔甲,女人無法攻破。
  孔半夏二十九歲的生日是和江遠一起度過的。這天她從實驗室回來後,就沒有打算再出去。江遠的電話打來時,她正準備炒兩個小菜,自娛自樂一番。她擦幹淨手,接起電話。
  “在幹什麽?今天是你生日,你想要怎麽慶祝?”江遠打這個電話時正在她家樓下。他想著如果她有安排的話,他便回去,如果她沒有安排,他就陪她度過這個生日。所以當半夏笑說:“沒有什麽安排,正在考慮怎麽解決民生問題”幾分鍾,她家的門鈴響了。她打開了門,江遠站在門外,一臉溫暖的笑意。
  半夏感到詫異,這人動作總是神速,那次去她家拜年也是。
  他今天的穿著十分隨意。他本來也是個穿著隨意的人,如果不是什麽重要的場合,大多是穿黑色西裝褲,白色襯衫,冷的話就加毛衣,西裝外套,一般夏天他也都是這樣穿衣服的。半夏好像沒有見過他穿短袖,很多時候他是把襯衣的袖口挽起來,隨意而且瀟灑。半夏卻知道,他身上的隨便一件白襯衣都價格不菲。
  她笑著請江遠進來。水池裏的水還在流,她忙往廚房裏走,“我炒了幾個菜,我們一起吃個飯慶祝我生日,怎麽樣?”
  江遠給她一種溫暖的感覺,所以他加入她的生活,她沒有一點兒不適。
  隻是沒有想到江遠會自告奮勇地搶她這個大廚的工作,更沒有想到江遠會切到手指。看著他在廚房裏不甚熟練地操弄刀具,水濺濕他身上襯衣,她就應該想到的,這位是十指不沾水的大少爺,怎麽可以讓他為她操刀下廚?
  和譚諫嚴的相處,讓她不知不覺地以為男人能獨立生活到三十歲,必然懂廚藝。可她忘了,江遠和方懋楊一樣是從小被嬌寵著長大的公子少爺,畢竟與譚諫嚴不同。
  半夏微含歉意,“你要不要緊?我這裏有雲南白藥。”她轉身去找藥箱,自己是醫生,家裏的應急藥很全。她替他上藥,看著濃稠的血從傷口裏流出來。
  江遠還在笑。她抬起頭來看他一眼,有點恍惚。如果是以前的方懋楊,一定會嗷嗷大叫的。江遠有些地方讓她聯想到方懋楊,可他到底和方懋楊不一樣。他笑得毫不在意,“還有一個湯,先把水煮開再放雞蛋嗎?”
  她點頭,也是第一次有人問她這樣的問題。江遠下廚做出來的三菜一湯其實很簡單,簡單的原因是她家裏本來就沒有采買什麽材料。不過這一餐吃下來,半夏絲毫沒有感到簡單,反而覺得有點奢侈。
  真奢侈啊,她該不會是第一個品嚐他手藝的人吧!
  沒有觥籌交錯,沒有推推讓讓,兩個人坐在沙發上安靜地吃完了飯。江遠的手指上貼著創可貼,兩個人侃侃而談。她笑問:“阿遠,這麽多年你都沒有喜歡的人嗎?”
  “這樣的事情要隨緣。”江遠半靠在柔軟的沙發靠墊上,柔亮的燈光照在他的麵龐上,留下一半陰影。
  “是啊,強求不得。”她的目光有些幽遠,仿佛是想起了很遙遠的事情,“那個時候,你們怎麽能那麽熱衷於打籃球?害得我每天都要等,有時候都等到忍無可忍了,明明上了一天的課,卻還要留下來自習一兩個小時。回到家裏吃過飯,休息不了多久,我又要回房看書。有時候我想,如果不是因為和你們在一起,我的成績不會那麽突飛猛進的。”
  她似乎有點惆悵。不知道從何時起,提起方懋楊,她的情緒已經變成一種釋然的惆悵。也許是她許久沒有見到方懋楊,許久沒有聽說他的消息了,所以反而變得坦然。人有時候就是這麽經不起刺激,越刺激,越容易鑽進死角;越是想要放開,反而抓得越牢,仿佛就是要跟自己過不去。其實那都不過是一種機會執念,以為會一定怎麽樣,可最後隻是把自己逼迫得很慘。
  江遠那時候說對了,他們不過是在互相折磨,明明有那麽多美好的時光,何苦相互折磨?現在他已經是別人的丈夫了,她應該感到欣慰,因為他是幸福的。她看著他的幸福,覺得自己的也不會遙遠。
  那時候不明白,原來沉澱愛情的方式是開始一段新的愛情。隔著後來的感情去想他,似乎熟悉,卻又像是隔著萬水千山。他們最終也隻是曾經很熟悉的兩個陌生人,他和她確實已經沒有多大的牽連了。
  江遠想,原來她已經想通了,可惜讓她相通的那個人不是自己。
  他知道,她此時不是傷心,隻是想起了那段真摯的時光。那是一段特殊的時光,一生隻能有一次,即使再遇到也各不相同了。
  他理解她,他也不心急,因為沒有人能抹殺她小心翼翼地封存在心底的那段少年時的炙熱情愫。他見證過她的那一段莽撞感情。他有信心,成熟穩重的自己不比那時那個桀驁的少年好很多嗎?
  他願意等她。春風總是無聲而來,他想,總有一天會有一陣風能夠吹進她的心裏,在她的心田澆灌出一朵盛開的花。
  “那時候的生活真單純,現在的心境和當時不一樣。半夏,他用現在這顆心去看當時,隻會欷歔,感歎那時的美好。可是如果以當時那顆心來看現在的我們,又怎麽不是百般風情呢?”
  他看著她,幽黑的眼仿佛要看進她心底。她一怔,略略轉開眸子,看向窗外。她微微一笑,說:“你怎麽看得比我還透?我跌跌撞撞了這麽多年,你卻能人不動,心不動。你就是因為看得透,所以才會冷靜對待嗎?”
  江遠看得透嗎?少年青年的時候確實將什麽都看得淡淡的,從小見慣阿諛奉隨,父母聚少離多,為了政治前途各自奔波,他獨自在小城長大,自然不跟阿楊那樣跟隨在父親身邊長大的孩子一樣。
  江遠看得透嗎?少年青年的時候確實將什麽都看得淡淡的,從小見慣阿諛奉隨,父母聚少離多,為了政治前途各自奔波,他獨自在小城長大,自然不跟阿楊那樣跟隨在父親身邊長大的孩子一樣。
  那一點微弱的火苗,在心底被引燃成磅礴的大火,怕有很多緣由是因為主人的放之任之。
  時間周而複始的循環,此時已經是三月,柳絮飄飛,入眼皆是一片嫩綠,嬌柔的一小點一小點,分外脆弱的模樣。這樣一個季節是播種的季節,是孕育生命的季節。
  半夏走過街道,兩旁楊柳依依的情景讓她不自覺又回想起那棵城郊農家院子裏的垂柳。那時如花的柳絮飛落她的發間,粘在衣服上。譚諫嚴蹲在院子裏破魚,她仿佛還能看到他襯衣上的折皺,和他微斂的眉目。她仿佛還能記起站在農家的矮樓裏,從窗子裏望下去,看見他搬了椅子坐在塘邊,報紙覆麵,是再普通的一個平凡男人。陽光從枝葉茂林的間隙裏滲透,最終將他的整個人都圈進斑駁燦爛的光影子裏。
  她閉起眼,怎麽突然又想到這些,太不可思議。其實有什麽好不可思議呢,她是一個長情的人,七年時光,她能淡忘方懋楊,必然是真的愛上了譚諫嚴。可她陷入了怪圈。總是老死不相往來後才開始回憶以前的點點滴滴,讓那些點點滴滴在心裏釀成酒,自己一個人酸澀的體味那股辛香。
  她忽然很想去看曾經和他一起有過暢想的那片別墅區,這個念頭一蹦出來就再也抑製不住。乘上去那裏的地鐵,走出地鐵口,正是一陣清風拂麵而來。沿著寬闊的馬路走了好一陣,路兩旁的葉子綠油油,生機盎然。公路上很少車輛,她漫步走來,目光搜索四周景色。和上次來很不一樣,沒有炙烈的陽光,沒有悶熱的空氣,沒有聒噪的蟬聲。
  她看著街邊雕花欄杆裏的一幢幢紅頂房子,乳白色的牆,有鄉間純樸的氣息,閑散,幽靜。一條河蜿蜒穿過別墅群,大塊大塊的草坪讓人聯想到一望無際的草原。空氣中仿佛有一股茶的香氣,他們曾經在這裏暢想了一個共同的未來,生一兩個孩子在草坪上玩耍,他說的那樣誠摯真心,眸底閃著光,仿佛所有的幸福已經可以被預期。
  可是現在,他已經是別人的丈夫,她隻能獨自來領會這一片小區的寧靜。
  那時的他到底是不是真心?如果是虛情假意,又怎麽會在分手後,事業有成時,還處處表現不甘。
  她真想要明白,那一絲不甘心到底是什麽。
  她為什麽會突然到這裏來,突然走在垂柳間想起那些。也許真的是事情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像一張看不見的網,織出縝密的,無法預示的命運。也許女人的第六感在此時起了作用,也許一切隻是單純的胡思亂想。可是世事到底我們難以預先知曉,隻能勇敢地闖下去。
  也許每個故事都有留白,結局往往很難確定,因為她並不知道,什麽時候是真正的結束。他以為浪子回頭她就稀罕?他錯了,那樣的人,她怎麽會原諒他!
  譚諫嚴從美國回來,恰逢陰雨陣陣,春季總是多雨水,黏黏膩膩,就是使萬物生長,有時候也還是抑不住的煩悶。譚諫嚴回醫院有一大灘的事情等著他,忙得焦頭爛額,成日辦公室的燈光都到深夜才熄滅。蘇韻宸每次想要和他提婚期,都被他委婉地帶開話題。蘇韻宸到底鬥不過他,
  在他這樣的泰山北鬥麵前是,她不過是蹦不出五指山的孫猴子。
  繼上次的生日之後,半夏有一陣子沒有見到江遠,這日才發短信來說是出差回來,明天約了問樓南等人一起出來消遣。半夏正給他回短信,又一條訊息擠進來,她打開一看,不期然看到一竄熟悉的號碼,叫她出來一聚。
  半夏頓了頓,手指微僵,心跳還是有些變化。到底這個人在心底還是特殊的,恨也好,愛也好,和陌生人對她的影響力就是不一樣。
  上次和他不歡而散仿佛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她起初毫不猶豫地回了一個字,忙,可是才要按下發送鍵,思維百轉千回,又將那個忙字改成了好字。
  她出來赴約,見到譚諫嚴原來就會抽煙,隻不過後來戒了。那麽重煙癮的人,能下定決心戒煙,一戒就是十年,可見意誌力極強,可是如今舊病萌發,到底何解?
  譚諫嚴見她走來,把煙蒂熄滅,扔進路邊垃圾桶。他拉開車門,看她坐進去,才轉而繞過車頭,走進駕駛座。他身上有輕淡幹爽的香水味,和著淡的煙草味融入她的鼻息。這是她終於不能擁有的男子,有什麽好提起?
  她微垂睫,她為什麽來,她分明就是有目的而來的。想到這,她的呼吸微微一變,幾不可變地露出一絲難以承轉的艱難。
  車廂裏氣氛沉默,些微的名為緊張的分子在稀薄的空氣間慢慢的膨脹著。譚諫嚴心裏也不複平靜,隻是表情很堅硬,這樣的表情,其實很少男
  人會有。不經曆一些什麽,練就不出這樣的神態。就像江遠,不是心胸溫淡,便露不出那種溫柔和煦的目光。
  這樣的氣質是裝不出來的,可哪一樣吸引人?仿佛很難評定。
  譚諫嚴說出他想說的話,眸光在孔半夏的臉上流轉,仿佛她臉上有什麽是他迫切關注的。“我這陣子去參加明尼蘇達州Mayo Coinic的醫學研討會,碰到一位劍橋醫學院的教授,還向我提起你的研究,對你讚不絕口。”他聲音不疾不徐,說的時候麵容有稀微的放鬆。
  半夏一怔,原來他今日如此迫切來找她,是因為這件事。
  “Jellenaon yang?”
  譚諫嚴頷首,下巴上有新躥出的點點胡茬。“他說十分欣賞你,曾邀請過你去劍橋加入他的團隊。”他說完,雙目細細凝視過她的神色。雖然她的臉平靜一如出,可他狹長的眸子裏卻有奇異的光一閃而逝,“半夏,他是什麽時候邀請你的?你為什麽拒絕他?”
  他都能有資格參加Mayo Clinic的研討會,她戲謔的想,這樣的男人也還是想著一步登天,真要在心底狠狠一歎!
  他的這個問題很好回答,而他分明已經知道答案才會問的這麽誌得意滿。他終於心滿意足了,證明了他的能耐了吧,他終於是那個可以笑到最後的人。半夏眼角餘光沉默的打量他的神色。
  嗬,譚諫嚴的眸光極度複雜,深到她看不懂。他目光如一泓深潭,波瀾瀲灩。她指甲在他看不大的地方輕輕掐了自己一下,原本預備使得手段,此刻忽作煙雲般散去,心裏又淡了下來。
  那些恨又何必再計較?到底這個人已經是人家的丈夫,和他再糾纏,不是看低了自己!
  半夏牙咬得很緊,兩人再無話,她推開門走下他的車。手一闔,輕輕的“鐺”的車門落鎖聲將一切關在車裏。
  她略微恍惚的走著,那日在酒店的洗手間門口聽到汪治國和阿遠的談話又浮現腦中。
  她除了震顫,當時第一個在腦中閃現的念頭是什麽?其實她還是想一試,是他的反應。就像許多的女人一樣,總有那麽一瞬,這樣糟糕的無可救藥的想法會在腦中突現。可她最後也隻是在腦海裏想一想,她是成年人,不再是懵懂莽撞的年輕女孩,會企圖用自己的遭遇去喚醒別人的垂憐。她根本不能保證,譚諫嚴是否根本就知道這件事,譚諫嚴是否隻會平淡的對她說一聲道歉。
  就是再親密過,你也始終不能清楚另一個人下一刻的想法,因為那是連當事人自己都不知道的。世事變幻,也許上一秒的決定下一秒已經被推翻,不變的永遠隻有變化本身。
  她方才是想掀起萬般波瀾的,可是隻在一念之間,又被克製了。她善良嗎?不嗬,她好恨,那個女人,有機會她一定要加諸在她身上的痛苦還給她!
  譚諫嚴從後視鏡裏看著半夏漸漸走遠的背影,他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他太清楚,現在無論什麽舉動都不會獲得她的認同。他已經不願意再傷害她,竟然是一絲一毫都不願意了,他再也舍不得去傷害這個女人,他恨不得把她保護在懷裏。
  可他開始質疑,他的懷抱溫暖嗎,他到底是真的適合她嗎?他的心思陰暗,善猜忌,以後漫長的歲月裏,他竟然怕自己無法改變的性格會再給她造成傷害。
  可是放手嗎?又燃起了一支煙,煙熄滅時,車已經飛了出去。
  心底到底被怎樣一種悵然盈滿?可悵然的背後,又仿佛有喜悅如細絲,在心髒最敏感的一處撩撥。
  江遠問樓南.寧宴博等人和半夏在娛樂城的包廂裏碰頭。江少爺幾日不見,變化不大,隻是眼下有淡淡的烏青,證明連日的勞累,問樓南.寧宴博等倒仍然是一身光鮮的模樣,笑宴宴拿眼瞅她。
  “半夏,可是想死我了,這一晃多少個日月不見了,不行不行,怎麽著也得先唱一首讓我們聊以慰相思。”寧宴博說著已經做到電腦前,轉回頭來問她:“你想要唱什麽歌?”
  這陣勢,是不能不唱麽?被幾個英俊帥哥逼著唱歌,其實也沒有什麽。要唱歌,一時也想不出來歌名,寧宴博見狀,幾個鍵按下去,“得了得了,我給你點好了。”
  半夏一看屏幕上顯示的歌曲,眼一瞪,這歌不難唱,就是她覺得這樣的歌自己唱起來有點裝嫩。
  一個話筒被遞到自己手裏,過門,前奏開始,字幕排排閃現,她揚了揚音: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每一次就算很受傷也不閃淚光……我知道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不去想他們擁有美麗的太陽……我看見每天的夕陽也會有變化……
  唱完歌,一陣掌聲爆發出來,“唱得好,唱得真好。”寧宴博臉上開著花,“半夏,應該再來一首!”
  半夏眸子在寧宴博身上轉了轉,總覺得寧宴博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似笑非笑,偏偏點了這樣一首歌讓她唱。
  她可不信這樣的公子少爺真會喜歡這種歌,她回味著歌詞,笑說“我這破鑼嗓子就不丟人了,你們幾個一把金嗓子不好好現一現,那可真可惜。”
  寧宴博也不推辭,拉上問樓南與他合唱。兩個人一連點了幾首張國榮的老歌,長得很有聲有色。
  後來,寧晏博借著機會說“半夏,我家兄弟的好處上次也給你分析過了,你怎麽補瞅瞅參考參考?”一句話似假還真。一直在一旁沒有出聲的問樓南也參和道“冬吃蘿卜夏吃‘薑’,不用醫生開藥方。這薑可是治百病的,吃著絕無壞處。”
  半夏一笑,“阿遠這個朋友,確實值。”
  幾個人表情都變了變,沒有想到半夏會如此答。江家在北京的地位,誰會拒絕江家少爺?她真不同。
  可她對阿遠沒意思?沒意思又何必那麽親近?江遠從洗手間回來發現半夏和寧晏博的表情都有點古怪,溫聲笑問“你們倆怎麽不唱歌?晏博,當年咱們一起在美國,可是每回唱歌都非革命歌曲不唱的,別人不知道,還以為我們是當過兵的老戰友。你那時候還故意假模假樣敬一個軍禮,煞有其事稱自己以前是陸軍十三師八團的。現在回來了,反而沒有以前那種對祖國的愛喝想念了……”
  寧晏博被他這麽一說,又恢複了原先的表情,眼裏閃出一個笑幾乎顛倒眾生“你我家老爺子退下來以前都是軍區的,咱們小時候那些歌就唱得嘹亮,忽悠那些人還不是鬆鬆!”“來來來,咱來唱幾曲!樓南,你去幫咱點,我愛唱哪些歌你還記得吧?”
  半夏坐在一旁,看著問樓南走過去點了歌,果然是以前很熟悉的旋律,仿佛把人帶回從前的那段時光。
  三個人都站的很挺直,歌聲嘹亮,整齊一致。這樣的默契要多少年才有?這樣的場景真的是震撼,三個都是那麽優秀的男人,唱著大學軍訓時每個教官都會唱的歌。似乎隻有這樣的歌是不會過時的,任何時候唱起來,都帶著軍人的威儀和一種蕭然的敬意和動容。
  半夏此刻心下也輕輕的為這樣的場景震顫,江遠粘在離她最近的位置,側臉在變幻的燈光下俊逸非凡,氣質是經年積累下來的貴氣逼人。這樣的人她愛嗎?她能愛上嗎?寧晏博的問題不過是一個暗示,暗示她,女人不要太矜持,不要守的太緊,江遠是難得一遇的好男人,她不該浪費了。
  她垂睫,何嚐不知道這樣的道理,可是她到現在也沒有動心,隻是偶爾的會為他的優秀心折。這樣的感覺和愛相差太遠,她也想過要拒絕江遠,可是竟然拒絕不了。他每次的理由都太充分,他每次的表情都讓人覺得不該辜負。也許,她自己也有點不想,她總想借著這證明一點什麽,
  總想要抓住一點什麽!
  在無邊的黑暗裏,是這個人給了她光明,她貪戀這樣的光明!
  晚上江遠送她回去,一路上兩人間或聊一點什麽,晚風從車窗外卷進來,帶進絲絲涼意。江遠怡然自得的看著前方霓虹閃爍的路況,車流不息,都市的夜晚這樣妖嬈魅惑。
  她開口,“今天他們問我為什麽不考慮考慮你。”
  他半晌未答話,又開了百米多,紅燈預示著車速慢慢減緩,最終停下來。江遠終於側過頭來看她,雙目注視她,“你回答了他什麽?”
  “我們之間的友誼地久天長。”很不負責的一句話,卻確實用處強大,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或許自己也覺得站不住腳。
  江遠未置可否,平淡的笑了笑,“你讓我想起了魂斷藍橋,男女主演在蘇格蘭民歌友誼地久天長的華爾茲舞曲裏共舞,那是一個充滿遺憾的美麗故事。”他的話把話題拓寬,尷尬的氣氛消失了。半夏沒有看過那部電影,雖然聽過名字,可並不知道那一部電影講了什麽。她一直是缺乏浪漫思維的女人,不過此時聽了他這樣說,她想,他應該是明白她的意思的,所以才會這樣說。他應該不會再讓對她的感情盲目了!
  車開到,竟然比平時慢了二十幾分鍾。半夏上樓,覺得今晚真了結了一件大事。她微微的難受著,有難舍的情緒衝刺在心間,這個人是她走上社會後讓她覺得唯一一個沒有變的人。方懋揚變了,她變了,譚諫嚴也變化莫測,隻有江遠從來沒變過。她貪圖他的溫柔,卻又給不了自己的感情做回報,確實不應該再耽誤他。她這樣太卑鄙無恥,再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掩飾不了,人性的自私自利在這個時候體現了出來。
  此後半夏終於開始刻意的與江遠保持距離,江遠並非強人所難之人,隻是沒有想到這麽久的努力,竟然到頭來不起一點作用。
  其實並不是沒有作用的,也許在某個時刻,他們確實一起身處在某種曖昧的氛圍裏,可曖昧沒有能夠發展成愛情。
  公司裏的員工誰都發現了老板最近的不同尋常,以前自家老板都是晚上下班,然後深夜才開車回來加班的,可現在好像不用休息。雖然還是那個儒雅的男子,可眉眼間的低鬱滲透進文雅的吳冠中,偶爾會唇微張,那樣的唇形,像是一聲輕歎。可到底誰怎麽慘無人道,公司裏端茶的小
  妹汪玉和江遠的秘書聊天,憤憤不平。“江總這樣的男子都不待見,還想要找怎麽樣的!”
  秘書郭葙沒有想到汪玉這麽義憤填膺,奇笑道“汪玉,你不是暗戀咱們江總吧?”汪玉臉一紅,眼瞪大了,“誰說暗戀,我哪裏有暗戀!”眼睛四處轉,真怕被誰聽了去。可是沒有暗戀嗎?分明是很心痛很心痛的,江總那麽慊慊如玉的人,不應該被這樣對待。可她又算得了什麽呢,
  她心痛,可她能做的最大的努力也不過是每天在為江遠泡咖啡的時候花上全部的心力,讓他能喝起來覺得舒適。這又是一份微弱到塵埃中的愛慕,不能言,不會語。
  梁煜華仔實驗室裏嗟歎,“孔半夏,前一陣子你行情還挺好的,怎麽這一陣身邊連隻飛的蚊子都沒有,哎哎,你可別學我呀,你一個女人,孤家寡人可不是長久之計!”“那怎麽辦?我注定孤家寡人了,要不幹脆咱湊個對,也省得各自到處相親,麻煩人。”
  梁煜華差點跳起來,“你這丫頭怎麽知道我最近在相親?!”“怕什麽,相親還怕人知道?我可是身經百戰,相親的元老級人物。要不要向我取點經?”半夏笑嗬嗬的擠兌他。梁煜華橫眉豎目的嚷道“去去去,這種事要自己琢磨,旁的人教會得還有什麽意思,重在過程嘛,你不知道我現在多有眼福,他們看我條件不錯,給我介紹的姑娘都那叫一個漂亮,吃起飯來多香,多下飯……”
  兩人嘮來叨去,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幾年,新來的孔半夏對誰都笑嗬嗬,可就敢跟他這個師兄甩臉,拌嘴,仿佛看準了他人善易被欺!
  梁煜華其實很想問,江遠為什麽最近不來了。可他分明在醫院外看到過江大少爺的名車,還不止一次。
  江總坐在車裏抽煙的姿勢真帥到了極致,帶著那麽一股子憂鬱的寂寥,叫他心癢難耐,總想著抽抽試試。
  差不多是中午吃飯時間,梁煜華和半夏一同走出實驗室,準備去醫學院的食堂裏炒兩個小菜。誰知道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還是一個長的格外漂亮的程咬金。
  “孔小姐。”半夏止了步,抬頭看向眼前人。梁煜華也在一旁打量著眼前如花似玉的美麗女人,臉色有些蒼白,膚質看過去很好,隻是眼中有紅血絲,他這個火眼晶晶的醫生一看就知道是氣血虛,睡眠不好,很有可能是為情所困。
  半夏望了望蘇韻宸慘淡的一張臉,原先明晃晃的眸子此時黯然無神。她心下驚蟄,譚諫嚴婚後對她不好?轉而她有些失笑。蘇韻宸嫁了人過的不好,來找她做什麽?“有什麽事嗎?”她淡淡開口詢問。
  蘇韻宸一怔,不過也早預料到孔半夏會是這副口氣,雖然原先孔半夏對她一直都是維持著表麵的和樂,可到底現在她成功了,自然可以耀武揚威!她咬緊了牙,成王敗寇,也許自己不該一時意氣怒氣匆匆跑來自取其辱。"
  孔半夏原先沒有對她發作是因為她覺得怨有頭債有主,譚諫嚴才是她這輩子都不想看到的人,這個女人她雖然恨,可是說到底,錯在譚諫嚴身上。可當她知道自己如何被她陷害後,她發現,原來並不是所有人都和她一樣看得清事情的始末,找得見問題的症結。
  孔半夏這輩子都不會忘記蘇韻宸陰狠的陷害,如果可以,她是很希望以牙還牙的,可是到底有幾分讀書人的意氣,不屑於用如同她那樣肮髒的手段回擊。這是孔半夏的做氣!所以現在她冷臉示人,可看在蘇韻宸眼裏,那真是罪大惡極,那是勝利者的睥睨與不屑。
  “孔半夏,我沒有想到原來你也有這樣的手段!我錯估了你,才會輸的這麽一敗塗地!”
  半夏微怔,她有什麽手段?繞是不明白,此刻也不願意再與她多做糾纏。她雙眸徐徐視向她,張口道“對不起,我還要去吃飯。”
  見她要轉身,蘇韻宸震怒“你真精,知道男人心裏永遠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所以你在譚諫嚴麵前故意裝出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希望他對你放不下!孔半夏,你有點做女人的尊嚴沒有,他已經是我的未婚夫,你還與他拉拉扯扯,也不怕張揚出去,你沒有臉再做人!”
  孔半夏被她的話激的渾身打顫,克製許久,才終於冷哼出聲“你有能耐就請管好自己的男人,我感激不盡。”
  梁煜華拉著半夏走,怕再呆下去,在學校裏引起轟動就不好了。路上梁煜華驚奇道“想不到你還有情敵找上門的一天,孔半夏,我還以為你與這些俗事沾不上邊,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呢。”
  他和半夏認識許多年,可半夏這個人似乎天生冷漠,就是如此熟悉,他對她的過往也一概不知。除了公事,她的生活還真是一個謎。
  孔半夏甚至都不明白蘇韻宸今天來她麵前叫囂所為何?他們不是已經結婚?怎麽還以未婚夫相稱?今天這一鬧,著實覺得莫名其妙的可笑。
  好在這樣的情緒沒有長久的羈絆她,這兩天有個有錢的病患家屬,用飛機請了她和其他兩個醫生飛抵夏門就診。病人情況十分危險,且身體素質不好,不適宜做手術,可是不做手術,卻撐不過兩天血管就又可能由於不能負荷逐漸增大的負擔而爆裂。
  半夏和醫療小組的其他的成員通宵達旦的談論患者的手術方案,希望通過最精妙的手術將危害降至最低。
  將她從北京請回來的王先生也在一旁,整夜未眠。清晨的時候半夏覺得眼睛極幹,緩緩的伸縮著眼皮,希望分泌出一點眼淚來,那位王先生看過去也十分疲憊,聽了一整晚,半夏原以為她們說的話他並不能聽懂多少,沒想到她眨眼的幾秒鍾,他人已經走過來,詢問她“孔醫生,是不
  是最後決定在心髒不停跳的情況下,右前外胸部開一個10-15cm的切口,做心內直視手術?”
  孔半夏聽了一怔,沒有想到病人家屬似乎懂一些專業知識,她笑一笑,對上麵前人疲憊憔悴的神色,“你說的沒錯,這樣的手術是現在唯一能采取的最好的方案了,不僅保持心肌氧和能量代謝底物的供應,避免了心髒停後造成的心肌缺血和再灌注損傷,而且傷口不大,不會影響病人康複後外形的美觀。”
  王先生一愣,隨即終於唇角些微蠕動,露出半點笑容“孔醫生想的真周到。”
  半夏也笑,手術半小時後進行,她隻不過是想讓家屬和她都適當的放鬆心情。說完話,她看一眼牆上的時鍾,還有二十五分鍾,她拿出手機設好時間,見身邊人還沒有走,她抬起頭來,“對不起,王先生,我需要休息十五分鍾。”
  王先生反應過來,十分歉意的頷首,“您休息,我先出去了。”
  半夏點點頭,趴在桌上,不一會,鬧鈴驚響,她猛地醒過來,十五分鍾,卻像是睡了沉沉的一覺。精神已然好轉,她站起來,前往手術室做手術前的準備工作。穿著無菌手術衣走進手術室,麻醉師已經給病人注射好麻醉劑,一個同事正在切口,半夏神情專注留意機器儀表上顯示的名
  項指標。怎樣的聚精會神,蕭肅的氛圍,毫無其他噪響,脆弱的生命仿佛在指尖蠕動,她額上淌下汗液,立刻被身旁的護士盡責的拭去。
  數小時候後再出來,手術已經順利完成,接下來要看的就是病人的意誌與抵抗力。
  半夏乘翌日的飛機回北京,一進醫院,就聽到護士計論,“醫院高薪聘請了一個大醫生,聽說是院長親自挖角的……”
  “是啊,我昨天看見他來上班,好帥。”
  “對頭對頭,那麽有名,肯定有萬貫家財。昨日小李睢見他開的是那輛黑色車,小李說的口水都差點流出來,說是看著就貴氣,不知道是什麽牌子,以前沒怎麽見過。”
  看到半夏,其中一個護士忙揚聲問好,“孔醫生你回來了?我們樓新來了一個帥哥噢,七樓腦外科的胡醫生昨天五午就借故跑來三趟。哎,孔醫生,你比胡醫生好那麽多,可要為我們守住這個帥哥,別被人搶了去。”
  半夏哭笑不得,一回來倒有這麽光榮的任務等著她,“多帥呀,瞧你們這出息,要是覬覦人家,就不要羞澀嘛,人人都有機會。”
  她帶著笑,搖了搖頭走進辦公室,幾天沒回來,工作十分繁重,到了下班,天已經黑透了。半夏脫了白大褂準備下樓,樓梯口處站了一個人,
  像是等在那裏。背影相當的熟悉,熟悉到叫她一晃聯想到早上護士的討論。
  她停下腳步,那個人略轉過身子來,眼神那樣熟悉,卻又帶著陌生。是的,很久沒有看這樣略含笑的眸光。她警惕的看著他,無形中豎起防備,抿唇沉默著。
  譚諫言倒是笑了笑,道“見到我很奇怪?”
  奇怪,心底千奇百怪的想法都湧上來,她看著他,眸子裏帶著揣測和防範。她這樣的目光讓譚諫言一時說不出話來,原來真的有這樣一種愛,讓人頭腦發漲,悔不當初。他不知道這樣做是否為時已晚,心底有一絲一絲的澀,可這樣的澀太微不足道。
  他垂了垂眸,然後在抬起來,眸低一片光亮,“我放不下你!”他站在低她一級的台階,一張臉上的表情在樓道的昏暗光線裏有一種死皮賴臉的味道。
  孔半夏先是微怔,然後怒不可歇“譚諫言,你以為你是誰?你說要走就把人撇下,你說放不下就甩手回來?”
  被她這樣指著罵,他渾不在意,反而出聲問她“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麽時候做決定與陸氏聯姻的?”
  “我沒有興趣知道。”她心裏痛了痛,彷佛最脆弱的地方被他一腳踩上。
  這個男人還是不是人?竟然這樣平淡的語氣和她討論這些!
  “從你毫不猶豫的拋棄我,或者從我付出了那麽多你卻無動於衷開始。”
  他的聲音像一把刀,要剖開她的心。她一震,瞪大了眼,不可思議的盯住眼前人,腦子裏電光一閃,蘇韻宸的那幾句話在耳邊回放。
  豁然開朗,她一聲冷笑,“你現在是知道我是愛你的了,要浪子回頭?”
  他在美國參加會議,得知她曾經為了他拒絕國外優厚待遇的事,因而喜出望外?急急趕趕的想要回到她身邊?這樣的話講出來也要有人信!
  她信嗎?!
  他手從褲袋裏抽出來,移上前了一步,“我們是在折磨中相愛的,這一點不可否認,半夏,正如你說,你是愛我的!”
  她不能接受這樣的說辭,見了鬼的折磨中相愛。她狠狠轉過他要下樓,他伸手要縛住她,她死命一甩手,匆匆的往樓下走,身後仿佛有什麽洪水猛獸。
  譚諫言原要台步跟上她 ,可是到底還是站在原處,聽著樓梯下接連響起的腳步聲,步履淩亂,漸漸的遠了。他薄唇一抿,孔半夏真是死性不改,隻知道逃避。她可笑的一致懷抱著向往,向往童話裏的愛情?她以為現實中找得到,她隻不過是根本不懂愛情!這才是愛情真是的模樣,千瘡百孔,辛澀酸辣。
  沒有什麽感情是一如既往的美好的,所有的故事結局都是他們這樣。若即若離,掙紮翻鬥,兩個人不斷地比鬥著,到最後誰也放不開,這才是真實。他愛她,不可否認他的行為在她的心裏埋下了一根刺,叫她心不甘情不願再和他在一起,可她如何就不是在他心底也早早紮了一根針?叫他痛,叫他輾轉反側!
  他有一些酸澀的一笑,癡男怨女,他們倆當真是真真切切的做了一回。
  孔半夏火急火燎的開車衝出停車場,實在不明白那個人到底是怎麽回事。有沒有恐懼呢?她車開得有點瘋狂,紅綠燈路口,猛地刹住車,嘶的一聲輪胎和水泥地摩擦出的慘烈叫聲,彷佛她心底隱約盤踞的恐懼。
  她驟然的呼出一口氣,譚諫言說的話或許不無道理,可她無論如何親耳聽到,依然不能接受。
  想起譚諫言的話和蘇韻宸的指責,她惶惶,甚至真的覺得自己或許就是那種人,就是那麽卑鄙的。她或許真的隻是故作不在乎,挑起他的不甘,引得他放不下。她和江遠不清不楚,為的是什麽?是不是也有一點利用的意味?她倉惶的趴在方向盤上,陷入深深地自我懷疑當中。
  譚諫言說她愛他,所以他自信滿滿的回來了。見鬼的可笑,以前或許她有過這樣的想法,希望譚諫言不顧一切的又回到她的生活中,可他真的回來了,她沒有釋然,一點也沒有!反而心神不寧!!
  醫院裏其實很八卦,護士們白日裏閑著的時候什麽都聊,半夏幾乎可以天天聽到關於譚諫言的話題,他可算是才來幾天,就風生水起了。這天午休,又幾個護士的談論他的話題,梁煜華突然加入,插上一聲,“嘖嘖,你們這些喜新厭舊的女人,來了新的帥哥,就把我這個老帥哥拋諸腦後!”
  幾個護士嗬嗬的笑,“譚醫生可是大來頭!”
  “噢?”
  “聽說他以前是遠光的董事長,後來被董事會開除了,聽說是因為別的女人不顧家族利益和未婚妻悔婚。這樣的男人真是情聖,梁醫生,你做的到這樣嗎?”那護士不知為何,一臉神往,然後睥睨一問。
  梁煜華趕緊搖頭,“不愛江山愛美人……”幾個男人做得到?他怕是難以抉擇。
  半夏心底一聲冷笑,他譚諫言是情聖?多大的笑話啊!別人不了解譚諫言,她太了解了,他怎麽會是情聖呢,他吃人不吐骨頭而已。
  她起身走開,不願再聽。隻是她怎麽也想不到譚諫言會悔婚,這樣反複無常的男人,她嗟歎,真可怕!和他在一起,永遠也沒有保障。
  譚諫言不知道她是這麽想的,如果知道,不知會是怎樣一副表情。
  譚諫言時常出現的她麵前,借各種機會親近她。這一天他在一次尾隨她回家,停了車,她終於推開車門走到他的車前。偌大的停車場,此時人並不多。
  “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譚諫言也下了車,唇邊染著笑回視她,“我送你回家。”
  “我不需要,請你以後不要再有這樣無聊的舉動,我不知道你為什麽突然悔婚,但是我們不可能了,話我已經說的很清楚,我不會回頭去愛一個傷害過我的人!”
  譚諫言沒搭腔,黑眸盯著她許久,半響,才終於說“我不會放棄,我沒有傷害過你,你能把我記的這樣清楚?孔半夏,你自己想清楚,你就真的不愛我了?我不會相信的。”“孔半夏,你就是這樣的人,你自虐,你愛方懋揚那麽多年,才說了分手,然後你看他真的走了,所以你才開始後悔了。你左思右想,自虐的告訴自己其實你還愛他。孔半夏,你這樣又何必呢?你一直這樣,又怎麽可能幸福。”
  他說出最後半句像是感歎。
  半夏聽的怒急攻心,瞪著他的眼幾欲滲血。他的幾句話叫她渾身的血液沸騰,恨不得衝上去撕咬這個男人。這一刻,她真恨自己怎麽沒長獠牙,可以將眼前這張臉撕得粉碎!
  這個人總是有能力折磨她,幾句話可以刺激的她要吐血。言語毒辣,句句都刺在她心尖上。
  她冷靜了又冷靜,告訴自己不要讓他如願。她畢竟是人,也不能真的衝上去咬死他。
  胸腹起伏了幾下,她轉身,不再多說一句話。這樣的人,你不理他是最有效的。
  譚諫言看著孔半夏的背影,唇竟然微揚。這些日子他每天都“接、送”她上下班 ,雖然不是同乘一輛車,可也是接送不是!
  他回到車裏,啟程回住處,路上接了一個電話,他眸微張,一切都進展順利。他的眼裏躍出精光,陸氏有他提供的證據,怕是難以回天,可惜了遠光的股票估計不日也有跌停板的危險。
  他和江遠合作,也是一場賭博,從人性上來說,江遠到底不如他通透精刮。
  陸鄭棋因為行賄被警方起訴,謠言飄得紛紛揚揚,報紙上很大篇幅都是這宗經濟案件的相關報道。陸氏企業的內幕一樁接著一樁被揭發,企業的形象嚴重受損,股市大跌,銀行跳票,有關部門集中精力偵破這宗經濟案件。政府對這樣的不法商人,態度向來是嚴懲不貸的。
  遠光作為和陸氏合作親密無間的夥伴公司,也受到了牽連,股票大跌,幾日連續跌停之後,被勒令停牌。
  江遠這日剛從浴室洗完澡出來,他母親就來了。江夫人坐在沙發上看著他,他笑一笑,“媽,你怎麽來了。”
  “我聽說,你最近動靜很大?”江夫人眼裏帶著探尋,看著自己的兒子。這個兒子長這麽大,她卻從來不能清楚他的想法,這樣的母親,做的真有一點失敗。
  江遠笑道“媽,爸平日裏不是最恨手下的人行賄受賄,我給他提供這樣的一條線索,可是響應你們的教誨,積極舉報不法行為。”
  她母親哪裏理他這些哄人的話,她關心的自然不是這些,“你和那位孔小姐進展如何?”
  他的動機,自然不乏人向她這個母親匯報。她隻是覺得兒子做的事沒有一點技術含量,要追女孩子,可不是背地裏為她做盡一切就夠的。
  “媽,這樣的事不能強求。”
  江夫人看著兒子臉上有些落寞的笑,皺起眉,那位孔小姐怎麽連他們家也看不上,還是自己生的兒子太差勁,連追女孩子的技巧都不懂?!她正了正神色,提點一二,“阿遠,你這樣悶不吭聲的性格,小心以後賠了夫人又折兵。你和那個姓譚的合作,是步錯棋。”
  江遠麵上笑著,心裏有淡淡的苦澀。不和譚諫言合作,如何搬到陸家?陸鄭棋到底是老狐狸,能屹立不倒這麽些年,豈是輕易讓人抓到把柄的。
  譚諫言提供的這些資料,怕也來之不易。
  他自然曉得母親的意思,終於勸服他母親回去,他一個人坐在大廳的沙發上抽起煙。他向來是自信非凡的人,可是這次到底沒有把握。那又怎麽樣,能為她做的,不過是舉手之勞,他沒有辦法眼睜睜的看著可以為她做,卻不做。他是親眼見到她的痛苦的,他怎麽能不心疼。
  半夏照常出入醫院,上下班,隻除了譚諫言常出現在她麵前,讓她不甚其擾。醫院最近又在報名去泰國災區的救援隊,她考慮了一會,屹然報了名。
  譚諫言是從旁人嘴裏聽到孔半夏報名去了災區,眸突地一暗。
  “孔醫生要去災區?”
  “是啊 ,孔醫生真是思想好,我看報紙上的報道,是很可怕地,人間煉獄幾個字怕都不為過。”
  登記的同事看向譚諫言,這譚醫生是新來的,聽說以前很風光,醫院裏關於他的傳聞很多。她見譚諫言似乎在出神想些什麽,頓了頓,出聲詢問.
  “名單明天就要交了,譚醫生,你決定好沒有,去還是不去?”
  譚諫言看著她手上的表格,孔半夏龍飛鳳舞的簽名一瞬俘獲了他的注意。他唇高高的勾起來,“去。”
  修長的長指接過那張表格,唰唰幾秒鍾,簽下自己的大名。
  淩厲的字跡卻又好像帶上幾點溫存的味道,同事收回表格,看著名單上赫赫有名的兩個醫生的簽名,感歎,誰還敢說現在最沒有公德心道德感的行業裏醫療業首當其衝?瞧瞧他們院裏這兩個鎮院之寶,可是毫不猶豫的就奔赴到最需要的地方去了!
  這位同事此刻真是佩服的,這咱是人,又不是聖人,多少有點自掃門前雪的心理,那外國的海嘯,又不是咋們國家,捐點錢不就已經仁至義盡了嗎?怎麽也有人這麽積極。
  “孔醫生和譚醫生真是心腸頂好的人……”
  那樣的薄唇張開來,聲音清銳,“我們能夠做的其實不多,但是中國人的身影會出現在任何需要人道援助的地方。”
  同事被譚諫言這樣一番話震得好半天沒有再出聲,譚諫言的聲音聽在耳裏平淡隨意,可是很驚人。在一個月後他們回來時,這句話才無意的被輾轉入半夏耳中。
  “譚醫生這樣說?”“是呀,很感人呢,你不覺得嗎?”半夏那時候隻是一笑“嗯,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確實叫人感動。”
  臨行前一天,程潛替半夏餞行,在南苑,程潛和曹莞坐在一起,半夏抬眼看去,真是一對甜蜜的夫妻。不知怎地,她又想起杜煬來,心裏麵一個地方揪著疼。
  程潛笑說“孔半夏,好樣的,想不到這麽先進!我代表全國人民向你致敬。”程潛說話向來是這樣不著調的。半夏笑一笑,以茶代酒“明天還要早起,就不喝酒了。”
  曹莞在一旁歎問,“半夏,其實你何必到那裏去,要救人在哪裏不能救,你一個女人去那裏,到底太苦了。”
  半夏笑一笑,曹莞和他不一樣,也沒有她的別扭和堅持,所以最後她倒成了最幸福的一個。
  半夏隻是不知道第二天啟程同行的人裏還有譚諫言。
  她驚愕,看向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譚諫言咧唇一笑,“半夏,我現在已經一無所有了,你肯不肯重新來過?”
  他始終不相信,她不愛他了。他以前不敢相信她愛他,現在卻不願意相信,她不愛他,人真是這樣奇怪!
  他的一句一無所有是什麽意思呢,譚諫言自然不會讓自己落魄到一無所有的境地,他的計劃仍然周詳。遠光的股票大跌,他將會在跌入穀底的時候全線買入,成為遠光最大的股東,重新當上董事長一職。他有能力,遠光因為陸氏遭受的損失,幾年內他就能搬回來,可他的話向來真真
  假假,有時候男人都這樣,他真愛你,但不表示,他的每一句話你都能聽信。
  譚諫言和江遠約好了公平競爭,可他覺得,江遠會輸,他的手腕,江遠如何能及!他不是滋味的這樣想,看似信心非凡,其實說穿了,不過隻是因為嫉妒,呷醋。
  好不容易恢複了自由身的譚諫言殫精竭慮粘著孔半夏,他坐在半夏身邊的位置,不時與她答話。機上還有其他同事,見著他們這樣,都掩嘴偷笑。譚醫生這樣的舉動,其心可謂昭然若揭。
  旅途漫長,有同事忽然問“譚醫生和孔醫生以前就認識吧!”
  她一愕,抬起頭來,就聽到譚諫言和悅的聲音飄進耳朵裏,“哎,我也想呀,可惜最近才認識,真有點相逢恨晚……要早知道她,我肯定早就調來了,哪能等到現在,都半個老頭了,也不知道魅力還抵不抵得上當年……”
  一陣笑聲哄得爆發出來,飛機在萬尺的高空疾駛,窗外天很藍,一望無際。這樣的一段旅程,半夏問自己,漫漫人生,什麽時候才是個終點?
  抬頭再看向身邊的男人,眉目英俊,眼眸深邃,正微眯著眼看向機窗外掠過的白雲,濃眉微蹙著,彷佛有著什麽心事。他感應到它的目光,回過視線來,剛巧對上她。
  他帶著微微的澀的一笑蕩起她心底的漣漪,她不禁想起譚諫言那日激嗤她的那句話,“你一直這樣,又怎麽可能幸福……”
  那樣帶著歎息的一句疑問句又似陳訴鑽進她心裏來,十幾載的風風雨雨,何時才能修成正果?
  故事遠沒有完,半夏從來不是個主張浪子回頭還要青眼相待的人,她和譚諫言也許真的有孽緣,可會不會是破鏡重圓的結局,誰又知道呢。
  他們隨車前往受災當地,當地被海嘯破壞的相當嚴重,到處是斷壁殘垣,災民居無定所,醫藥物資也很緊張。有來自全球各地的醫療小組和遠渡重洋而來的,如他們這般的外國救援隊屢見不鮮。
  每個人都懷抱著悲憫沉重的心情看眼前幾乎傾滅的大大小小的城市和村落。醫生們每日都有繁重的工作,大批的傷患源源不斷的被送到臨時組建的衛生中心。
  挖掘的工作從來沒有停止人們都懷抱著對生的希望和期待,總希望能在下一秒,或許能從某一塊碎裂倒塌的牆壁下拯救出一條可貴堅強的生命。
  這是在大都市生活了幾十年的人所從來沒有經曆過的苦痛,每個人彷佛都被一股凝聚力牽引著,他們第一次體會到人力的渺小和麵對自然災害的無力。物質條件都很艱苦,每餐兩個不知名的大餅,配上一點菜幹。供電緊張,到了夜晚城市的繁華再不複見,四處是死寂一般的暗沉,衝刺著絕望的呼吸和腐臭。
  在這樣的環境裏,有一個人在身邊與自己同甘共苦,這樣一種感覺會是深入心髒和骨髓的回憶。
  “孔醫生,需要緊急止血,不然情況危急。”小李滿頭汗,推進來的病人被血跡和灰土沙石覆麵,甚至分辨不出原來的長相,唯有遊絲一般微弱的呻吟從他嘴裏滲出來,是唯一值得欣喜的事情。
  半夏表情未變,這樣的景象已經見多,再不複初來時的難受。她熟練地進行清理包紮,渾身像是一副張道極致的弓,若非毅力支持,很難耐住一天長達十六、七個小時的工作量。
  衛生站是少數有電的幾個地方之一,暈黃昏暗的燈光下都有一點恍惚。半夏才處理好一個傷患,衛生站的大門被推開來,一個高瘦的男人走了進來,背影在燈光下拉的很長,麵色疲憊,衣衫淩亂。他朝她走過來,看了眼她守著的病人,和有些遊離茫然的目光,輕聲說“你一直忙到現
  在還沒有休息過?”他眉微微斂了斂,在一旁堆放的木箱子上坐下來“你去休息,這裏我來守著,有什麽事我來處理就行了。”
  半夏略回神,對他的話有些懵懂,任是誰連續幾天如此高強度的緊繃下來,也會是如今這副木訥疲憊。
  男人怔了怔,再次開口“你去休息一下,我守著就行。”
  半夏這回明白過來,可是他如何不是在外麵奔波,隨挖掘機在現場急救。在外麵跑的,自然要比在衛生站裏的辛苦。她搖了搖頭,對他的態度已不複初來時的冷淡。
  譚諫言卻很堅持,“去休息,一會我再喊你換我就成。”
  他每回都是這樣說,可他自然不會叫醒熟睡中的半夏,此時又有傷患被送進來,譚諫言很自然地搶了她的工作,挽袖開始忙碌。背影看過去依然挺拔堅硬,這個男人是可以頂起一片天的男人,可惜,隔著那樣的恩怨,人總是有怨念的,很難做到一笑泯恩仇。
  傷患是個中國人,在泰國的中國人其實並不少。他哀哀痛哭,這樣的哭泣已經成為了生命的主旋律,半夏從夜裏聽到陽光出來,似乎炙烈的陽光也驅散不走這厚重的陰霾。這是一種心情的宣泄,有方式宣泄總好過毫無發泄渠道。“醫生,我還要回去救我妻子和孩子,他們還壓在碎石下麵……”
  譚諫言略顯沉鬱的聲音像是夜裏奏出的大提琴樂,“你先要把傷口處理好,才能回去救他們。”
  半夏看著那個委頓激動幾近歇斯底裏的男人,心底劃過淡涼的痛,這麽多天,其實誰都知道,希望渺茫。醫生本來就是與死神接觸親密的一項職業,生死離別,哀哭揮淚的場景見得太多。果然隻是簡單的處理好傷勢,男人就瘸拐著離去了。走到時候,譚諫言叫住他,拋遞給他一瓶飲用水。
  他轉頭,看到還坐著的半夏,眉頭再次動了動,“你怎麽還坐著,去睡吧,時間寶貴,一會天亮了會更忙。”
  他說的不錯,半夏也沒有推辭, 在他麵前,她似乎是真的有更多的理直氣壯的。他有那麽多的對不起她的地方,那麽她去休息,讓他在熬一夜,也算是拿回一點補償吧。
  可是轉身走進裏間臨時搭的簡易床鋪的時候,背接觸床褥,還是有些微的怪異和……感覺太怪,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譚諫言為什麽來她太清楚,他是獨善其身的人,能來,真不容易。
  江遠也來了,可是江遠與他們到底不同,這可以說是他們的工作,可江遠那麽大的公司,十天半月置之不理,在這異國他鄉無所顧忌的做自願
  者,到底不可能。
  他來了又走了 ,今天早晨走的。
  他來的時候是帶了大批的救援物資一起來的,走了之後,又捐贈巨額的賑災款。他走的時候多半是灰澀的,她到底對她做的有失公道。江遠問
  她:“你原諒他了嗎?”
  “沒有。”她搖頭。
  “那麽我還有希望嗎?”他看著她。
  她沒有回答,可是回看他的眼神或許已經說明一切。
  江遠並沒有覺得半夏虧欠自己,孔半夏對她並沒有任何曖昧親密的舉動,或許自己隻是抓住了她的弱點,才能與她保持關係友好。他甚至從來沒有向她表露過心意,就是怕她拒絕,從這一點來說,他也是狡猾的。隻是即使他一直聰明的不開口,他的朋友替他試探了,在他不知情的情
  況下,使得孔半夏退縮了,強硬的拒絕了他。
  其實他想,或許一切不挑明,再久一點,再親近一點,也許她能接受他。可也隻是也許,誰也不知道換一種情況到底是什麽模樣。他無能為力的痛苦著,覺得遺憾。
  無疑他是喜歡她的,可是他也許真如母親所說,追女孩的手段不高明,行動不積極,性子太溫,難討女孩子喜歡。但也許這一切隻是借口,說白了也隻能歸咎於一句話,孔半夏不喜歡他,對他江遠無意。
  他也會不自然地想,譚諫言的努力是否也會落空?可孔半夏對譚諫言的態度到底於對他的截然不同。她對譚諫言可以毫無顧忌的歇斯底裏,可是對他,似乎是一徑客氣的。
  也許關鍵就在這裏。
  江遠走了,飛回北京處理諸多煩瑣事物,人活在社會裏,到底不能隨心所欲,羈絆太多。
  孔半夏迷迷糊糊醒來,天已經蒙蒙亮,她爬起來走出去,譚諫言倚著牆,垂著腦袋斜著身子睡著了。她沒有搖醒他,能這樣睡一會也是金貴的。
  早上工作人員送飯來,譚諫言也醒了,早晨這一段時間居然難得沒有人,他們埋頭吃著飯。每日吃的東西都差不多,她吃著饅頭,譚諫言時不時的和她說話,說的都是渾話。譚諫言說“幾天沒有好好洗澡,怪不舒服。”
  她沉默著,他又說“其實一直這樣也挺好。”
  他吃飯挺快,一晃兩個餅已經下肚。“這樣的天氣真擔心,下雨的話情況會更槽糕。”
  半夏最後還是把剩下的一個餅給了譚諫言,她食量不大,也不能說是特意留下給他吃的。隻是他也算一夜沒睡,眼下烏青,瞳孔上爬滿鮮紅的血絲,他替她值了班,她也不是不近人情的。
  譚諫言明顯欣喜,啃著異國風味的大餅,似乎格外香。這樣的一個男人總是叫她迷茫,那個當初傷害她的男人是不是眼前人,怎麽感覺完全不同?怎麽有人可以變臉變得這麽快,彷佛一切並沒有發生過。她仍然覺得這樣的人有點可笑,厚顏無恥,可也許往往社會上,就是這樣的人吃得開。
  她轉身整理藥物,小李也起來了,從隔壁走進來,和她搭著話,譚諫言隨意扯了扯衫衣,站起來走出去。他的工作不在這個小小的衛生中心裏,他來這是真真隻為替她分擔工作量的。
  日光從窗戶外透進來,流光溢彩,她想,起碼今天不會下雨,天氣預報從來不準確,也許捎來的消息是錯誤的,已經悲慘至此,老天爺難道真的還要雪上加霜!
  可還是下雨了,在第二天中午,雨勢飄潑,每個人的臉上都愁雲慘淡。雨一下,腐爛的速度會加快,疾病會開始滋生傳播,或許還意味著可怕地瘟疫。
  譚諫言回來的時候一身幾乎沒有幹爽的地方,衣服一晾,赤膊上陣,半夏是看過他這樣的,可是當著那麽多人的麵這樣,半夏發現他是真不自在。
  他去洗衣服,隨帶攬上了半夏的。其實細微處,這個男人一直是體貼的,他是個細心慎密的人,要對人好都是關懷入微。一起來的同事並沒有分在一起,新認識的朋友偶爾也會開開玩笑“成就一對戰地情侶真不錯。”
  半夏否認了,她向來不習慣喧張自己的感情,可是她的否認顯然在別人眼中可信度不高。
  忙碌中不知不覺已經一個月,工作量減輕了,不少同來的人已經陸續準備撤離。
  “你打算什麽時候回?”
  小李在一旁問,小李是當地人,這麽些日子和半夏混熟悉了,很有些依依不舍。
  在這裏的一個月,每個人都瘦了一圈,人也黑了,不是因為日曬,可能是長時間休息不好導致的氣血不暢,皮下缺氧。這樣的半夏仿佛是打回了解放前,幾年來的悉心保養毀於一旦。譚諫嚴也黑瘦的往風裏一站像是骨架子,此時他進來,不意外聽到這句話。他精神似乎振了振,他是想回去的,可是如果她不走,他也不走。
  他也明白不知道此時為何如此堅決,隻是這輩子,再沒有哪個時候比這一段時間清楚明白。
  他聽到她細聲說“過幾天。”
  他眼珠轉了轉,臉色有些微的難看,這一個月來,日夜相處,可是她到走並沒有和他說一聲,他竟然功敗垂成。
  孔半夏真的心堅如鐵,他隱約能體會到她性子裏的決絕,沉默著走向一邊,氣氛有些凝滯。
  回到北京,是一個星期後,拖著皮箱,他想要幫她拎東西,可是遭到她拒絕。
  車將她們接回醫院,光榮而盛大的表彰大會後,孔半夏自和同事說笑,他怔怔站在遠處看著,疲憊一齊湧上來,險險將他擊潰。
  梁煜華說“半夏,你真的決定了?”
  半夏點點頭,“為期三年,又不是不回來。”
  說實話,真有點舍不得,不過我很佩服你,那的研究所不好進,尤其對華人有偏見,你能躋身進去,真叫人嫉妒。”
  她笑了笑,她走的消息特意要求院方保密,為的是什麽她也說不清楚,也許隻是想重新開始。兩日後她登上飛往美國南部的客機,舉目從窗上望下去,景物漸漸縮小,卻依然一望無際。她坐的是客機的頭等艙,由美國研究所的所長親自寄來,以表示對她的重視。這樣的殊榮,不是不激蕩。心底有成功占滿的喜悅,這個時候她方才想通了一個道理,她其實是個幸運的人,付出了很多,卻也收獲不薄。其實事業一直是她的重心,而非感情上,起伏跌宕的波瀾仿佛也是生活有滋有味的調劑,這樣的經曆在冷靜下來後,並沒有怨言,隻覺得碩果豐厚。
  很少人有她這樣的幸運和這樣的際遇。
  白雲掠過視線,她靠進椅背。
  美國的生活節奏步調很快,尤其還要一邊學習,不可否認,國內外還是存在很大差距的。美國的東西極難吃,好在超市裏麵食材豐富,才不至於被垃圾食品充滿身體。同在一個中心的研究學者都把半夏視作救星,這些出國的男男女女,很少有人能像她一樣燒的一手地道的中國菜的,更多的人,是在美國的大環境下,逼不得已的開始嚐試親手做中餐,於是學的馬馬虎虎,不倫不類。
  這天已經是傍晚,也有晚霞蔽天,幾個人走出科研中心,還在討論方才碰到的一個技術難題,就有人忽然說“春節快到了,去年半夏家裏吃的年夜飯我到現在還回味無窮,今年這項艱巨任務時不時也由能力出眾的孔半夏小姐擔任?”
  無人不附和,裏麵多半是白皮膚藍眼睛從來不過春節的美國人。
  半夏笑一笑,答應下來。
  回到公寓,脫下外套,身上涼氣漸漸被屋子裏的暖氣烘散,進廚房簡單的忙活了陣子,熱騰騰的食物就上了桌。門鈴響了起來,她躋著拖鞋朝門走去,打開門,撞入眼瞳的是完全意料外的身影。
  一時竟然找不出話來。
  譚諫嚴看著眼前的孔半夏,似乎又有了變化,沒有了國內的緊致妝容,此刻躋著鬆軟毛拖鞋的她有了一點美國人著裝的隨性。他注視著她,眸光熠閃,開口詢問:“不歡迎我來嗎?”
  她方才有了表情,說不上歡迎不歡迎,隻是訝異更多。
  “我來開會,順道看看你。”
  “噢,進來坐嗎?”
  他點點頭,他脫了鞋走進來,四目觀察屋裏的擺設。她給他倒了杯茶,坐在沙發另一側,兩人說了幾句話,半夏忽然說不下去了,因為譚諫嚴的眸光太亮,或者看著她的表情太專注。
  她微微皺了皺眉,說不上心底到底是什麽心情。
  譚諫嚴也意思到自己的目光太明目張膽,可是這麽久不見麵,他是真的忍耐的很辛苦,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是他的極限,他用過各種方法了,可是這個女人始終不願意原諒他,他不能保證超過了他的極限,他又會有怎樣極端的手段,可是他隱隱的害怕,時間一個月一個月的過去,轉眼已經是一年多,他怕這樣下去,就是地久天長。
  他身邊也有很多女性出沒,不乏美女,可是心底因為有了欲望,那些女人看在眼裏就都和她不一樣了,他知道她的身邊也由不少未婚男性,江遠也到現在仍未結婚,三十啷當不結婚的人太多,讓他焦迫。
  欲望這種東西,在得不到的時候,執念就會越來越深,仿佛濃的一輩子都化不開,放不掉。這樣被拖著,其實對於他本人,也是件萬分痛苦的事。
  終
  半夏晚上還要去研究中心,略聊了聊,她就站起身,又要送客的意思。譚諫嚴也跟著站了起來,半夏披了外套,他們一起走出去。
  美國不像國內,美國是車輪上的國家,還是十來歲的孩子就能擁有自己的汽車。半夏 去停車場取車,譚諫嚴同往。拉開車門,她才逼不得已問他“你要去哪?順路的話我可以載你一程。”
  當然順路,即使不順路,他也不會說出來。
  車廂裏很沉默,在一個路口她放他下來,他唇開合了下,終於低沉的說“我還在等你。”
  她一愣,目光焦在他身上半秒便劃開,車也開出去。
  那一句話像是帶著餘溫,心裏有一點暖意,可是並沒有答應。為什麽不答應?她垂哞半響,其實是心有不甘吧,那樣的人,怎能回頭呢。
  可是她不知道,愛真正的反麵其實是遺忘,她的不甘心隻能表示她與他到底沒有能幹脆的一刀兩斷。
  年三十的晚上,眾人圍坐電腦前看春晚,花花綠綠色彩頗具中國味的服裝和表演,以前在國內不見得欣賞,現在卻是很激昂。到底是中國人,
  在異國也還是中國人,骨子裏流著華夏民族的血,是優秀的,是精致的。
  過了除夕,才算是來年,回首兩年前許的心願,早就落了空。這樣想著不免又回憶起譚諫嚴找來的那個晚上,和他的那句還在等她的話。窗外黑漆漆的,這裏是和祖國隔了千山萬水的地方,這樣的一句話,隔著時空此刻在心底徘徊,千回百轉,有說不清的滋味。
  她希望能在國外的核心刊物上發表論文,這到底不是容易的事,很需要下苦功夫。她偶爾也瀏覽國內的網頁,有時在財經網站上看到江遠的消息,知道他的事業做得風生水起,已經是極具名氣的企業家。譚諫嚴的名字卻不常見到,她不禁想,他真的一蹶不振?可是他的才華和能力不
  至於這樣的,他有能力過引人注目的生活,難道真的是為了她?
  半夏自然不知道,國內新崛起的製藥企業幕後老板真是譚諫嚴,還有遠光醫院,也已是他囊中之物。
  隻是不知為何,他的作風一改從前的光華畢露,行事極為低調,教熟識的人均都好奇不已。
  這天迎來了入夏後的第一場雨,蕭蕭瑟瑟,外國不見中國的人口密集,路麵很寬,填回藍一片,她卻是滿懷喜悅。今日收到雜誌的文章收錄名單,她的論文題目赫然在列。這樣的殊榮,國際性的學術權威雜誌,貨真價實的驕傲。
  不久有一個去國內的交流會議,她借機也想回去看一看父母。晚上收發郵件的時候徘徊了很久,一封寫著她要回去的消息郵件群發給了許多親友,獨獨有一個郵箱地址,她想了又想,最後還是沒有勾上。
  飛機在北京機場降落,她告別了準備去賓館下榻的同事,乘計程車回了自己的房子。在北京逗留的三天,行程排得滿滿。晚上程潛吆喝著吃飯,杜煬也在。杜煬是一年前回的北京,她在外地闖出了一番天地,回北京是因為上調北京總公司。她和杜煬是在場唯二的單身貴族,這樣的頭銜最容易遭到質疑,好在許久沒有見麵,程潛難得的識相,沒有拿此做話題。
  晚上杜煬跟著半夏回了她家,兩個人窩在床上聊心事。其實也沒有多少心事好聊,兩人的生活領域畢竟差別太大。隻是多年的親厚關係,就是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也有一種溫馨的氛圍。
  "還是沒有喜歡的人?”
  “快了吧,起碼我現在看到程潛一家三口,心裏已經沒有不舒坦了。”
  半夏笑開,“那敢情好。”
  “你呢?”杜煬問她。
  她也不知道,對於感情,她走過彎路,所以養成了習慣,總是看不清方向。
  第二日她回了以前上班的醫院,心裏很是忐忑不安,有些新來的人她都不認識。梁煜華已經有了獨立的辦公室,醫生這種職業,越老越俏,梁大醫生今非昔比,很有一點排場架勢。
  半夏目光猶疑,話題拐了好幾個彎,才套出話來,“你走了沒多久他就辭職了,你和他到底什麽關係?”
  梁煜華揣摩的眼神叫她不舒服,從走進醫院那刻起心懷的那股忐忑因為他的話忽然消逝不見,剩下空蕩蕩的寂寥。
  仿佛是在心裏張著的迎風破著洞的蛛網,微微的蕭瑟。
  她忽然覺得世事渺茫,和譚諫嚴的聯係原來就這樣斷了。
  那是一直隱藏在心底的脆弱旋律,此刻終於嘎然而止。
  第三天,她把行李收拾了收拾,準備去機場,兩小時後就可以見到久違的父母。杜煬打電話來一連聲的抱怨,“無良的老板,吸血的資本家,大晚上的加班,半夏,我真想去送你。”
  杜煬好不容易拚搏到一個不錯的職位,她的學曆低,在公司要站住腳不容易,自然不能恣意。
  “我回頭還要回北京轉機的,你急什麽呢。”
  杜煬終於舒心了一些,又嘮叨了好些話才掛了電話。半夏提著行李下樓,公寓大樓外天已經昏昏暗暗,月色從大樓的背麵透過來,稍稍清冷幽亮。
  地上也灑了如霜的月光,她踏在細碎的月光上,公寓小區此時亮著萬家燈火,路上人反而不多。
  路燈站在水泥路兩旁直挺挺的,他突然眼微眯,路燈下分明還站了一個人影,身形也挺直高挑,三件式的套裝,最外麵的休閑西裝敞開來,別有風韻。
  她凝滯腳步,眼前的人相貌太清晰,她一時有些接受不了。男人看到她,也微愣,隨即眸裏爆出點點的星光。
  “我剛看到了孔小姐的文章,你關於人工培養血管的研究角度很新,這個方向國內研究幾乎沒有涉及……”
  她唇微張,卻不知道要發出什麽樣的音,這樣的相遇太意外,她有一點無措。
  他低斂的眉目認真仔細的盯視她的臉龐,“孔小姐一定是一個念舊的人。”
  “何以見得?”
  “我剛認識她那會,約她出來吃飯,她連續兩次點的都是同一道菜。”
  “隻是一道菜!”她反駁,對於這句話他曾說過的話似乎記憶猶新。
  “每個人的思維都有固定模式,她常吃同一道菜,證明她並不是一個容易接受新東西的人……既然不能接受新的東西,那何不放開心胸,再去嚐試一次?”
  尾音竟然帶了稀微的一點祈求的意味。
  她幹澀的開口“你怎知我沒有嚐試!”
  他微微的笑,“你也還沒有吃晚飯吧,我剛好知道這附近有家西餐廳的廚師是美國人,做的烤什錦腹脊牛肉很不錯,不知你可否願意陪我一起去吃頓便飯?”
  那是他們最初相見的地方,多年後舊地重去,幾乎幾近轉手,卻所幸它仍然是在經營西餐。
  優雅的樂聲從音箱裏四溢而出,玻璃窗外是霓虹街景,這真真是物是人非。
  半夏想,她以為已經斷了聯係的人,竟然默默站在她家樓下麵露惆悵。他那樣遙遙眺望的眼神終於忽然的叫她釋懷了,他是否經常站在她樓下麵露那樣的目光呢?還是隻是偶爾?可那麽湊巧,他們還是撞見了!
  她知道不管怎樣,這一次,她都不能再那樣淡然的走過他,與他錯開了。他說對了,他向來了解她,孔半夏是一個念舊的老實人,所以容易原諒。

  譚諫嚴番外:
  “譚諫嚴,你不過是想報複她,你知道她不愛你,你沒有辦法和她過一輩子,所以你用這樣的方法來讓她恨你。你真會自欺欺人了!你喜歡錢?你見鬼的喜歡錢!”
  蘇韻宸狠命的摔砸東西,眥目看眼前的男人。這一陣子譚諫嚴分明在和她裝蒜,讓她緊張,彷徨和不安。她不明白,譚諫嚴怎麽突然又擺出這樣一副曖昧的姿態,她甚至覺得他深褐的眸底盤踞著某種高深莫測的算計。
  哪一個女人能忍受這樣的對待呢?這樣的歇斯底裏仿佛證明了她窮途末日的窘境。愛而不得,竟然成了她真實的寫照。
  譚諫嚴不作聲,坐在沙發裏,斂著眉目看著她的歇斯底裏。他推遲婚期,一拖再拖,她歇斯底裏是完全正常的。他對她的舉動毫無微詞,隻是她的話太尖銳,叫他震了震。
  他的眸色沉下來,“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他有他的計劃,現在還不是顯山露水的時候。他一如常態,拎了拎褲腿,站起來,“時間也不早了,我這一陣子很忙,有什麽事明天再說,明天我來接你吃午飯。”
  他的平淡叫蘇韻宸的心頭火忽然無處發泄,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焦躁不安, 她其實並不想和他撕破臉皮。她一貫在這個男人麵前是形象完美的,她隱藏著自己的情緒。長久的壓抑下,連她自己都意識到自己心理日漸走向扭曲。
  她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院子裏響起車子發動的聲音,那麽熟悉,嗡的一聲,毫不留情的離去了。
  她頹然的坐倒進沙發裏。
  譚諫嚴開著車,車停在離孔半夏小區不遠處的路口上,熄了火,一個人坐在駕駛座裏吞雲吐霧。
  他看向窗外,這個角度越過小區的圍牆,他剛好能看到她的住處。高聳的大樓在月光下變成黑綽綽的影子,窗子口透出密密麻麻的燈光,他的神色幽暗,眼神卻灼灼膠在忽然透出光的那一個窗口。
  他不知道從何時起他的心理已經扭曲到這種地步,他胸口一陣一陣的發著痛,這疼痛他已經這樣熟悉,每個夜裏醒來,都伴有這樣微微的痛和空洞。
  他越來越常會有一瞬間的茫然,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他害怕一輩子就這樣過了,他與她永遠沒有了交集。
  他一直以為她是個容易心軟的女人,她最後對他的溫柔也是他低聲下氣祈求來的,他曾經想,他要那樣施舍的溫柔做什麽!還不如來的更真實一些,要麽愛,不愛那麽就算了。他情願讓她恨他,也不要一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女人,他的自尊和驕傲亦不允許他這樣做。
  所以他是對她狠了心,大把大把的利益麵前,他最後對她下了狠手。他們都以為這才是他的本性,他二十來歲的時候就已經做過這樣的事了,他現在不過是重蹈覆轍,秉性難移。
  這樣安靜的夜讓他覺得寂寞,他拿出手機,打電話給好友袁誌彬,“誌彬,出來喝一杯。”
  兩個男人坐在酒吧嘈雜的環境裏,舞池有人勁歌熱舞,袁誌彬抿了一口酒,看著眼前神色低鬱的男人笑道
  “你和蘇韻宸的婚還結不結了,為了參加你們的婚禮,我可是特意推了去巴黎的公幹,現在倒好,你一趟差回來,婚期都定不下來了?”
  譚諫嚴沒有說話,隻是專注盯著杯裏的褐色液體,袁誌彬和他是大學的室友,多年相交,多半是了解他的,譚諫嚴一個表情就讓他忽然問他“你想要回頭?”
  譚諫嚴抬起頭來,目光幽深。他說的不錯,他是想回頭。
  袁誌彬頗不讚同,“諫嚴,你應該知道好馬不吃回頭草的道理。你們間的嫌隙已深,何況還是你背叛她,你知道你回頭的機會基本等於零的。我若是那位孔小姐,你回頭我也不會接受你,即使接受你……” 袁誌彬頓了頓,才悠悠說出後麵的話“也多半是為了報複你!”
  譚諫嚴此刻又低著頭,視線看向低處,喝了不少的酒,“我們有太多的可能性不會在一起,如果她不愛我,如果我沒有選擇去美國出差,其中有任何一個如果是真的,我都絕無回頭的可能。與她陰差陽錯,其實隻在一念之間。”
  這句話說出的時候,有多麽的膽戰心驚。
  可是袁誌彬無法理解,“你既然這麽愛她,當初怎麽忍心背叛她,不要說她,如果不是認識你這麽久,我會覺得你現在是在說笑話。我們是兄弟,我對女人的經驗比你豐富,我可是以一個過來者的身份勸告你的,前路渺渺。”
  說是這樣說,可也知道,譚諫嚴出手,成功的幾率終是要比別人高一些的,他是個中高手,擅抓蛇七寸,輕易可以扳倒對手的。他想要回頭,有的是手段,可是任何人都知道,回頭不是不可以,隻不過那不是一個好選擇。
  他當然理解諫嚴當初的所作所為,是個男人,多半都是事業為重,這才是生活,才真實。就是女孩子,為了榮華富貴拋棄相戀男友的也比比皆是。
  兒女情長,那是少年時候的夢,哪個女孩子再懷著這樣的夢想期待男人,那無非是傻的可愛可憐。
  諫嚴這樣選擇後仍然掙紮在愛情與金錢的兩端他也見得多的,可是回頭到底不智,真會回頭的人也寥寥。
  “就我知道,孔小姐也已經另覓良人了,你怎麽好拋棄人家,現在又去阻撓人家開始新的生活。這樣未免太不仗義!”他換一個角度說服他。
  譚諫嚴這一回明顯的眼神深了深,突然間就帶上幾分決絕,“我不會放開,讓她去過新的生活!”
  他說到最後,他嘴角甚至浮上稍許邪冷的笑。
  袁誌彬突然就不勸慰了,眼前這一幕讓他知道,這個人想要,確實可以與人家糾纏一輩子,誰攤上他,隻能自認倒黴。
  他想,也許誰也不了解他,他認識譚諫嚴也十幾年了,仍然無法摸透他的想法。
  譚諫嚴又喝了一口酒,袁誌彬看著這樣悶頭喝酒的好友,突然想,這可就是所謂的自作自受?他傷害那個女人,有多少是反還在了他自己身上?哈哈,是一半?還是加倍?反正這連月來陰沉沉的一張臉,沒看出有多好過。
  他嘲諷的想了想,也許真的這就是人性了,好比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眼前這個人,也總是在被愛情折磨了後才知道她對他的重要,知道後果自己承受不了。
  平平淡淡的時候時候誰也不覺得愛情是個東西,以為早已經淡如水,對生活無多大影響,等到真的放手了,才來尋死覓活。
  “悔之已晚!”他似模似樣感歎,見到譚諫嚴抬起頭來眼盯住他,他嘻嘻笑笑嘲弄他“諫嚴,你有沒有覺得自己現在是‘自作孽,不可活’?”他們兄弟向來說話不顧及,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譚諫嚴眯眸,心情複雜。
  他隻知道,窮極天涯海角,他放不下。不管因為什麽原因離開,可是既然放不下,那麽也隻有任其宰割,束手就擒。
  當理智不再能阻止感情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再也逃脫不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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