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單耳傾聽》第29章 - 寄出的春天

河之號 (2025-11-02 16:32:37) 評論 (0)
貓妹坐在特製的輪椅上,身體被束縛帶仔細固定著,臉色卻比林若溪預想的要紅潤許多。一見到她,貓妹渾濁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嘴唇費力地蠕動著,含糊卻清晰地吐出幾個字:"若……溪……想……你。"

這三個字像暖流瞬間湧進林若溪的心田。她快步上前,緊緊握住貓妹那雙已經能微微活動的手:"貓妹,快點好起來,我等著和你一起去周遊世界呢。"

"生……氣……"貓妹的嘴癟了癟,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好……不了……"

"為什麽生氣呀?"

"他……"貓妹努力抬起手指向一旁的沈墨,"欺……負……我……"

林若溪疑惑地看向沈墨。這個一向木訥的男人瞬間漲紅了臉,手足無措地擺著手:"別聽她瞎說!我……我就是……就是……"他囁嚅著,終究沒能說出口。

看著沈墨窘迫得幾乎要鑽地縫的模樣,再瞧瞧貓妹那混合著天真與委屈的神情,林若溪忽然明白了這“欺負”背後不堪言說的真相。她俯下身,像哄孩子一樣柔聲說:"他不是欺負你,他是你丈夫,在跟你玩遊戲呢。"

"遊……戲?"

"對呀,兩個人一起玩,很好玩的。"

"哦……好……"貓妹似懂非懂,但情緒似乎平穩了些。

這時,女護工走過來禮貌地說:"抱歉,林小姐,沈先生,我帶她去清理一下,換衣服。"說著便將貓妹推向了裏間。

林若溪轉向沈墨,由衷地說:"她恢複得很好。隻是辛苦你了,白天還要上班。"

"嗯,不過秋天我打算開始讀研究生了。"沈墨搓著手,語氣裏終於有了點盼頭。

"經濟上沒問題了吧?"

"多虧你幫忙,保險都落實了。我和貓妹,真不知道該怎麽謝你。"沈墨的眼圈有些發紅。

"別說這些。讀書比上班熬人,你吃得消嗎?"

"我知道辛苦,但……我很快會有個幫手了,從國內來。"沈墨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說起來,這事做得有點……不體麵。"

"那就別說了。"林若溪體貼地打斷。

"跟你說說無妨。"沈墨像是急需傾訴,"貓妹老家有個遠房親戚,在鄉下。家裏有個十五歲的姑娘,沒爹沒媽了。家裏人就跟她說:'你媽在加拿大,病了,需要你去照顧,你願意嗎?'孩子說願意。簽證……已經下來了,我正在買機票,安排行程。"

林若溪聽完,先是愕然,隨即忍不住詼諧地笑了起來:"貓妹十五歲就生了個私生女?這……簽證官信了?"

沈墨苦笑道:"律師說,按加拿大的思維……甚至十二三歲,也可能就有孩子。"

***

天黑透時,林若溪才回到住處。遠遠看見毛妹住過的一單元亮著燈,裏麵有人影晃動。她正疑惑,裏麵走出一個中年白人婦女,主動自我介紹:"我叫瑪麗。你呢?"

"我叫若溪,您不好發音的話,叫我Rosie就行。"

"Rosie,聽我說,"瑪麗壓低聲音,神色嚴肅,"今天下午我們這兒進賊了!一個亞裔男人闖進我家,被我撞個正著。我問他幹什麽,他說是房東派來查房的。我正要給房東打電話,他扭頭就跑了!你一個姑娘,可得小心點!"

林若溪心裏咯噔一下,立刻猜到了是誰,不禁暗自苦笑:這家夥,惹上麻煩了。她麵上不動聲色,問:"他想對您不軌嗎?"

"那倒不像……可能就是想偷點值錢東西。不過我還是報警了,希望警察能抓住他。"

瑪麗的話提醒了林若溪——幾個星期過去了,方舟借的那八千加幣還沒影兒。那筆錢是她下一學年的費用,沒了它,書就沒法念了。

她感到事態嚴重,立刻給沈星瑤打了電話。

"星瑤姐,你最近見到方舟了嗎?"

"沒有。前不久他給我打過一次電話。"

"給你電話?"林若溪心裏一沉。

"嗯,聽說我老公去美國開會了,就想來撩騷我。"沈星瑤語氣鄙夷。

那不正是他和自己……林若溪心裏泛起一股惡心,強壓著情緒問:"他怎麽撩騷你的?"

"我沒給他機會。直接告訴他,春天還沒到呢,貓別亂叫。他就識趣了。"沈星瑤頓了頓,反問道,"你怎麽突然問起他?是不是跟他扯上什麽瓜葛了?"

林若溪握著話筒,沉默著,難言之隱哽在喉頭。

"難道是真的?"沈星瑤的聲音嚴肅起來。

"他總在你們麵前晃……我以為他再壞也有限……"林若溪喃喃自語,聲音裏帶著懊悔,"可他居然……"

"你是不是跟他上床了?"沈星瑤一針見血。

林若溪沒有回答,壓抑的嗚咽聲卻泄露了出來。

"嚴重嗎?你……懷上了?"沈星瑤急了。

“他……他上了我的床,轉頭就騙了我下一年的生活費!”這句話像淬了毒的匕首,終於捅破了她強撐的鎮定。委屈、羞恥、憤怒和對未來的恐懼瞬間決堤,讓她在電話這頭痛哭失聲。

"都怪我!自己有點煩心事,就忽略了你這個妹妹!"沈星瑤又氣又急,"若溪你別慌,我們想辦法找他!"

她們聯係了學生會主席王惠,得到的消息更糟:王惠也沒有方舟的音訊,而且透露,警察確實在追查他,似乎還涉及別的案子。

***

期末如約而至。方舟如同人間蒸發,八千加幣血本無歸。而《消費者心理學》那個刺眼的C,徹底斷送了她申請下學年獎學金的希望。丟失的巨款,恰恰是下一年的吃住開銷!

她不敢有絲毫懈怠。除了繼續在酒店做清潔,還開始瘋狂地搜尋各種招聘廣告。送外賣、洗車、幫人遛狗——隻要是零工,無論多辛苦、時薪多低,她都願意嚐試。

這天從酒店下班,頭發黏在額角,工裝散發著消毒水的氣味。為了省下車錢,她選擇穿過一段僻靜的公園小徑。沒想到,自以為是的"禦姐"竟等在那裏,像一隻精心布置好陷阱的蜘蛛。

"喲,這不是我們的處長夫人嗎?"禦姐上下打量著她,目光像冰冷的解剖刀,"還天天刷馬桶呢?一天得伺候多少個啊?"

林若溪挺直酸痛的腰杆:"跟你有關係嗎?"

"我先生是威爾遜製藥公司在上海的常駐代表。"禦姐故作姿態地撫了撫衣領,"他心疼我,說要出錢給我請個兼職保姆。我想了想,這活兒可以給你嘛!我家就兩個馬桶,可比酒店輕鬆多了。"

怒火在胸腔裏翻湧,林若溪直視著她:"我跟你無冤無仇,為什麽總盯著我不放?"

"你怎麽不問問你自己?"禦姐嗤笑一聲,"從第一天見麵,你那副清高的樣子就讓人作嘔!我隻是提醒你,認清自己是誰!"

"靠踐踏別人來獲取優越感,並不會讓你變得更高貴。"林若溪的聲音冷得像冰,"我不信你沒有哭的那一天!"

她掏出耳機塞進耳朵,用搖滾樂隔絕了這個世界,大步流星地離開。身後那些未出口的惡毒話語,像毒蛇般在空氣中扭曲、消散。

回到冰冷的宿舍,她煮了一碗清湯掛麵。禦姐那副嘴臉在腦中揮之不去——並非容貌多醜,而是那心地的齷齪令人作嘔。有個出色的丈夫值得欣慰,但若拿來作為炫耀的資本,便是病態!

如果真要比起丈夫......顧辰難道不更出色嗎?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她就開始嘲笑自己:怎麽受了點委屈,也變得和禦姐一樣庸俗了?女人的立身之本,唯有自強。

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她拿起聽筒,裏麵傳來滋滋的電流雜音。

"Hello?"她習慣性地用英文應答。

對方一片沉默。

"誰呀?請講話。"她換成了中文。

"若溪嗎?"一個熟悉又遙遠的聲音傳來,"是我,顧辰。"

她愣住了。早就給過他電話號碼,但他從未主動打來過。

"是我......"她脫口而出,差點習慣性地喊出"老公",卻硬生生改成了,"我是若溪。"

"你開口那句英文,嚇了我一跳。"他的聲音似乎放鬆了些。

"大處長膽子變小啦?"她努力讓語氣輕鬆起來,"這麽早打電話,有事?"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顧辰的聲音變得異常認真:"若溪,我問你,我們......還算夫妻嗎?"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像一塊石頭投入本已平靜的心湖。她握著聽筒,指尖微微發涼。

"應該是的。你說呢?"話音落下,方才那點微小的驚喜,迅速被複雜的沮喪取代。

"我想到你那兒去。"他的聲音透著下定決心的果斷,"聽說配偶陪讀的簽證,比較容易辦。"

"什麽?"她震驚得幾乎失語,"你那點英文水平,出來能做什麽?我建議你老老實實在國內發展!"

"是......不方便辦我了嗎?"他追問,語氣裏透著一絲急切。

"你聽著,"她盡量讓自己的理由聽起來客觀,"以我現在的英文能力,課餘時間也隻能找到打掃清潔的活兒,包括洗馬桶。我辦你出來,是害你。"

"我可以洗馬桶。"顧辰打斷她,聲音低沉卻斬釘截鐵,"我來洗,你就不用洗了。"

這句話像一記悶雷,在她心湖裏炸開。那個曾經連自家的馬桶都很少沾手的處長丈夫,如今竟說出這樣的話來。

酸楚夾雜著難以言喻的震動湧上來。

"你這麽固執地要來,是不是......僅僅為了把我們這段婚姻維係下去?如果隻是為了這個,我勸你三思。"

"我當然想維係下去,"他承認得很快,但隨即話鋒一轉,"但我不逼你。我來,有別的原因。十分火急的原因。"

"到底什麽原因?你不能在電話裏說清楚嗎?"她追問,心裏充滿疑惑和不安。

"電話裏不方便。盡快把資料寄來。"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帶著罕見的焦灼。說完,竟不等她再問,便掛斷了電話。

聽筒裏的忙音嘟嘟作響,像敲在她的心上。

要不要辦他過來?這個問題的答案幾乎是瞬間清晰的——辦!必須辦!

可是,辦過來之後呢?像貓妹對待沈墨那樣,將他安置在遠郊的小旅館?她做不出來。平心而論,除去那次可怕的爆發,他平日裏待她,堪稱體貼入微。他內心深處,無疑是深愛著她的。

那麽,這一次突如其來的團聚,會不會是老天爺給他們的最後一次機會?隔著遙遠的時空重新審視,那些尖銳的恨意竟被磨鈍了棱角,沉澱下來的,是一種混雜著理解、責任與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她想起他的童年,缺失父母的關愛,造就了他性格中那塊無法言說的缺陷。

無論如何,先讓他過來。她對自己說。

第二天,她就去準備了所有需要的材料,用最快的快遞寄了出去。

寄出資料後,一種奇異的動力驅使著她。她開始尋找合適的房子,那種溫馨的、適合小夫妻居住的一室一廳公寓。她甚至特意選擇離校區遠一點的地方,潛意識裏想避開校園裏可能的是非口舌。

在家居店,她鬼使神差地利用打折機會買下了一套被褥和枕頭。當她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時,不禁愣在了原地。原來在內心深處,她竟然已經在期待他的到來了。這種期待,混雜著不安、疑惑,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深究的、死灰複燃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