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45)宇文之死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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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來的路(45)宇文之死

從1966年開始的紅色恐怖越來越烈,在我回上海前不久,1968年4月17日,上海文化廣場召開「萬人公判大會」,上海交響樂團的指揮家陸洪恩, 被判處死刑,「罪名」是「猖狂反對毛主席」,為了「防擴散」,陸洪恩的聲帶事先被割開,宣判後立即押赴刑場處決。兩天後,關押在提籃橋監獄的林昭,在病床上被拖到龍華機場槍決。陸洪恩遇害時四十九嵗,林昭才三十六嵗。這種極度野蠻血腥的「無產階級專政」,是架在每一個自由心靈上的絞架。

世人永遠記得中華聖女林昭的基督受難者情懷《海鷗》:

隻要我的血像瀝青一樣,鋪平自由來到人間的道路,我不惜把一切能夠獻出的東西,完完全全地獻作她自由的牲羊。

我們永遠記住自由和藝術殉道者陸洪恩的獄中遺言:

我想活,但不願這樣行屍走肉般地活下去。不自由,毋寧死!文革是暴虐,是浩劫,是災難。我不願在暴虐、浩劫、災難下茍且偷生!

當我聽到這些暴行,心頭像被絞索緊勒,被尖刀刺穿,這一切,隨時可能發生在我們自己身上,「猖狂反對毛主席」也是我的「罪名」。

  

毛共暴政受難者林昭、陸洪恩

這樣對平民的暴虐也發生在我身邊,我中學同班同學蔣宇文,在校就是活躍份子,成績優秀,能說會道。1964年9月宇文和我同一列火車到新疆,他在徐匯區中隊,65年由農七師幹校分配到奎屯發電廠財務科當出納。他思念中學同班一個短髮姑娘,卻一直猶豫不敢給她寫信。文革初起,他是個辯論好手,積極投入。他出生在美國波士頓,父母是浙江大學教授,這些都是他洗不清的深重罪孽。

1968年﹐文革進入第二階段「清理階級隊伍」,全國陷入一片腥風血雨,據文革後官方統計,一年中被揪鬥三千多萬人,被殺自殺超過五十萬。我因病得以逃離新疆,而宇文卻自投羅網,從上海返回奎屯,一下車就被造反派揪住。

批鬥會後,幾個造反派頭子把他拖到倉庫裡毒打,逼他說出美國特務組織的名單和暗藏的收發報機。這些事在今天聽來是笑話,但在當時,緊跟毛主席階級鬥爭路線的造反派是認真的,出生在美國,當然是美國特務。革命戰士牢記毛主席老人家的教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麼溫良恭謙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宇文在他們眼裡﹐絕對是一個萬惡的美帝特務。對這樣頑固的敵人,心懷朝陽的革命戰士決不心慈手軟,他們把他綁在板凳上,用四寸長的鐵釘,釘進他的雙膝,然後把痛昏過去的宇文丟入了地窖。

西北地區冬季漫長,一冬的菜都放在地窖裡,10月的夜,已經零下。三天後,造反派想起了他,但他已經僵硬了,沒人知道他死在哪天,沒人知道他如何熬過生命的最後時刻。

領頭毒打宇文致死的頭目,1970年成為他單位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林彪事件後,各地處理了一批所謂「打砸搶份子」,我參加了在奎屯露天電影院舉行的宣判大會,那個殺人兇手因宇文案被判刑三年﹐一條生命的代價﹐區區三年而已!

今日我們每個人的福祉與希望,背後有千百萬無辜受難者的付出和犧牲,其中就包括我們身邊的同伴。宇文的死,五十多年了,屍骨無存﹐沉冤未雪。

我不知是否還有人記得這樣一個普通的青年,記得這樣一個平凡的生命。許多年來,我心底始終無法排遣一個念頭,在那寒夜,如果宇文曾在劇痛中醒來,他會想些什麼?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望著地窖口的夜空,是否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師友、想起了心儀的短髮姑娘?但這一切,已經永遠、永遠、永遠沒人知道了。

現在我們自己都做了父母,我的兒子也到了當年宇文的年紀,這念頭愈加像鐵鉗一樣鉗著我的心。我的良心無法麵對一個無辜的青年,遠離家鄉,遠離親人,在這滿天星鬥的寒夜,孤獨地死去。

格利 發表評論於
黑夜使人想起苦難。
聲麵 發表評論於
“現在我們自己都做了父母,我的兒子也到了當年宇文的年紀,這念頭愈加像鐵鉗一樣鉗著我的心。我的良心無法麵對一個無辜的青年,遠離家鄉,遠離親人,在這滿天星鬥的寒夜,孤獨地死去。”
讀到這裏,我的心也難過地收緊。願逝者安息,靈魂自由向生。
cwang28 發表評論於
不少文革中殘忍的劊子手小將們都能問心無愧的在養老? 希望他們將來都去地獄受地獄之災!
xuemei-ky 發表評論於
史料詳實。一直跟讀,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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