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警察老Dan （完）

去年冬末初春的一天，是老Dan盼望的開心的一天。這一天，他終於離開這個世界，去天國與他心愛的獨生子Ken相聚在一起。

過了八十歲，獨立生活的老Dan雖覺得平常的日子已沒有什麽大意思，但他仍然是頭腦清晰，思維敏捷，關心各種時事。常會開車出去辦事，雖然已不再開長途車回田納西農場，但常常開著帶著頂蓬的拖拉機去離住處不遠的出租房屋打理草坪。老Dan偶爾也會開著拖拉機來看看我的花園和菜園，聊聊每年回到我家後院的兩隻野鴨還有他常常喂的跛腳淙熊。日子就這麽按步就班平平淡淡的過著。

老Dan曾有三段婚姻，他與在世的前妻的關係仍然友好。第一位前妻即是獨生子Ken的媽媽，住在老Dan的出租房裏，仍經常出入老Dan的家(隊友倒是遠遠看見她就繞道而走）。第二位妻子是老Dan的最愛，可惜過早病逝。老Dan每天穿的一件衛衣，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衣服上還有不少破洞。那是這位妻子到密執根北部Mackinac 島度假時為老Dan買的。每日穿著這件衛衣，這段珍貴的感情仿佛仍在日常生活裏流淌，日久彌新，仍然給老Dan帶來許多的溫暖。第三位妻子是老Dan在田納西州高中的甜心，高中許多年的人生風雨後，兩人最後拾起舊情，續寫前緣。隻可惜年輕少不更事時的愛情，一段老年人婚姻的深沉，扺抗不了密執根州苦寒漫長的冬天。她最終放棄，離婚回到炎熱的南方老家。但近些年她仍常常給老Dan打電話，訴說老年生活的孤獨和思念，後悔離開密執根。老Dan在這邊電話裏隻能歎息，逝去的時光也帶走了情感，再已無力無能尋找回來。

疫情前老Dan得過一次肺炎，加上慢性心衰，他體能下降很快。他和住在同一院子另外一幢房子已離婚的獨子Ken 相互扶持，相依為命，也一起打理一個經營了三十幾年的修車鋪。

誰料到2021 年夏天，Ken突然病故，老Dan失去他最好的朋友和最心愛的兒子，正當他沉浸在悲痛之中時，幾個月後一位孫女意外離世。白發人送黑發人，送了一位又一位。任何安慰的語言這個時候都是那麽蒼白。老Dan一遍又一遍的說，為什麽我還在這個世界上。這詢問跌進那遙不可知的命運的黑暗深淵，沒有半點回響。

老Dan強打精神，打理自己和Ken的事情。他很快將出租房以低於市場價賣掉。然後將修車鋪賣給旁邊一直想收購這修車鋪的大車行(dealer), 給在修車鋪幹了三十幾年的夥計發放高額遣散費。而南方的農場，有鄰居願以高價購買，老Dan將賣出意願和價錢寫入遺囑，隻等將來執行。這些煩雜還有涉及的燒腦的稅務的事情，老Dan一步步安排好，因為他知道他的兩位孫女沒有任何能力處理這些事情和錢財，隻有他才能掌管好這個家。

老Dan人緣極好，自己有不少朋友，又繼承了Ken的許多朋友，自此他孤獨清冷的家，常常是人來人往，各種職業，三教九流（老Dan還給我們介紹了幾位好的handymen)。隻要他需要什麽，一呼總有各種回應。他的社會支持網（social support network), 是我見過老人中最強大的。但深夜裏，老Dan一夜又一夜無眠，無法停止對逝去兒子的思念。他天天坐在車庫裏，坐在一輛拖拉機上，披著那件舊衛衣，在雪茄煙霧裏，聽聽廣播。他曾幾次哽咽的對隊友說，沒有人能理解他失去兒子的痛苦。說時他的頭低垂著，那無法????受的痛苦沉重得讓老年人抬不起頭，悲痛讓慢性心衰的老人變得更衰弱。

那一個聖誕節，幸虧有老Dan的繼女（第二位妻子帶來的女兒）以及我們的陪伴，老Dan沒有拿起槍對著自己（他後來告訴隊友）。（老Dan一位孫女後來搬回Ken的房子居住，這也給老Dan一個心理安慰）。

老Dan的生活簡單簡樸，他的繼女每個星期替他采買日常用品，並做好一個星期的飯菜。老Dan隻需要熱一下就可以食用。老人的飯量很小，我曾經做過的菜，老Dan分兩頓才吃完，但對我的廚藝大加稱讚，隊友在旁邊再吹捧一番。知道自己廚藝的實際水平，但我也樂得收割各種誇張的誇獎。

每天隊友都會去街對麵替老Dan取信，然後到車庫和老Dan呆一個多小時。老Dan知道隊友對煙霧過敏，他會估摸隊友到達時間，將門打開，讓雪茄煙消散在寒冷的空氣裏。在車庫裏，隊友和兩位退休警察Dave 和Andy 常常見麵，聽到不少警察的故事。隊友還見到老Dan其他的朋友。大家一起砍大山，隨著各種話題展開，老Dan也跟著活躍起來。

也是在車庫裏，老Dan常常提起死亡，說對他來說，最幸福最開心的時刻就是離開這個世界，去見他死去的兒子。死亡的話題，如果不是每日一講，差不多就是每周一講。每次老Dan一提起死亡的話題，其他人或者沉默或者開些玩笑，讓氣氛輕鬆一點。隊友剛開始還勸勸，說你好胳膊好腿，醫院都極少去，比那些重病在身殘疾的年紀還輕的人好太多，為什麽老提死呢？有時隊友生氣起身就走，回來對我說，我老爸90歲比Dan身體差很多，仍有頑強的求生欲望。我拍拍隊友，因為老Dan在這世上已經沒有可依戀的人了。

一次在車庫裏，隊友說到年輕時做過一些荒唐事，老Dan拍拍他說，沒關係，我在天堂替你占個位置。我要等你幾年呢，三十年夠不夠？隊友說，差不多吧。老Dan接著問, 那阿邕呢，要等幾年？隊友一揮手，早著呢，她能活到100 歲的。

老Dan八十八歲生日那天，我過去祝老人生日快樂。然後說，中國人啊，喜歡這八十八數字，本來想說八八，發發。又一想老Dan不再在乎錢了。就對老Dan說八八是個幸運數字。老Dan趕緊問，是不是這一年我可以死了？被老Dan冷不防的一問，我的笑容凍在臉上，隻能打哈哈，反正八八是個好數字。

有一天老Dan提到近兩天咳嗽沒有力氣，隊友勸老Dan第二天去看醫生，又給他些Mucinex 止咳藥。第二天一大早一輛救護車停在老Dan門口。隊友趕緊跑過去，老Dan正被抬進救護車。看到隊友過來，老Dan說，別了，我的好朋友（so long, my good friend)。看老Dan 還好的氣色，隊友揮揮手，老家夥，你還會回來的。可誰能知道，那個時刻老Dan 去意已決。

老Dan是雙肺感染肺炎，經過近兩個星期治療，病情穩定，老Dan很快會出院轉去康複中心。我們去醫院看他，一進門，老Dan手指天上，告訴我，“我要去見我兒子和孫女了”。看見老Dan氣不順的樣子，隊友去護士站問護士，護士說病人聽說病好要出院去康複中心，很不高興。臨走出門時我回頭看老Dan, 他正坐在床上在小本子上寫著什麽。

在康複中心，老Dan要求關停他配帶的心髒起搏器並停止一切藥物治療。最後醫生和家人根據他的身體狀況同意他的要求，並將他送去臨終關懷病房。聽到消息我們很震驚和不舍但也不覺得意外，以老Dan的身體狀況，如果堅持治療他可以多活一些日子，可他的心早已想離開這個世界上。

去看老Dan, 隊友對老Dan說，我同意你走了（you have my permission to go)。老Dan 微笑著說，你的話對我很重要，謝謝你告訴我。然後還詢問隊友最近的工作情況，尤如他們坐在車庫聊天的時候。那一天老Dan狀態看起來挺好，看樣子大概還能堅持一陣子。老Dan的家人後來也短信隊友告訴我們老Dan見到隊友後很開心，精神狀態很不錯。

兩天後在家人陪伴中老Dan平靜的去世，終年八十八歲。88，真是老Dan的幸運數字。

老年人的生命，如油將枯竭的油燈，已沒有年輕時的熊熊的火焰，隻有脆弱的火苗，隨時熄滅。風中飄搖裏，老Dan主動將燈油撤去，期待那燈滅之後的黑暗。穿過這一片沉沉未可知的黑暗，老Dan就可以奔向那處亮光之地，與Ken匯合。

五月末，老Dan家人在院子裏開個燒烤聚會，慶祝老Dan的生命。老Dan的朋友們包括剛從亞利桑那州回來的Dave, 大家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就如以前坐在車庫和老Dan 聊天一樣。院子一角，停有三台大小不一的拖拉機。生活簡樸的老Dan, 買了好幾台John Deer 拖拉機。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多的拖拉機，“因為我喜歡”，曾經的農民霸氣任性的回答。

那台曾停在車庫老Dan每天當椅子坐的綠色拖拉機座椅上，放著老Dan的骨灰盒。盒子上刻著他曾經的警察編號以及警察局名稱。椅背上搭放著他生前不曾離身已經穿得破爛的舊衛衣。旁邊另一拖拉機上放置著Ken的骨灰盒。遵老Dan的遺囑，老Dan將與Ken合葬一起，從此以後不再分離。第三台小拖拉機上放置的是老Dan三十歲出頭孫女K（因用藥過量離世）的骨灰盒。看著眼前的三代人，靜靜的停在這五月裏。人生無常，而生命又是那麽脆弱。一種巨大的悲哀和沉重突然襲來，初夏明媚陽光下綠色的草坪，在眼前失去了碧綠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