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菖蒲葬

打印 (被閱讀 次)

2017年台灣某出版社引進了日本作家連城三紀彥的最具影響力的短篇推理小說集《殉情回歸河》(戻り川心中),中文譯本取名《一朵桔梗花》,裏麵收錄了五個短篇,包括《藤の香》、《桔梗の宿》、《桐の棺》、《白蓮の寺》、《戻り川心中》,中文翻譯分別是《一串白藤花》、《一朵桔梗花》、《桐棺》、《白蓮寺》、《菖蒲之舟》。

小說集的中文名字為《一朵桔梗花》,其中最富盛名的短篇《殉情回歸河》改名為《菖蒲之舟》,恐怕是出版商的一種營銷策略。首先,這部小說集是連城三紀彥的花葬係列,每一篇故事都與一種花卉相連,帶有物哀意向,把《殉情回歸河》翻譯成《菖蒲之舟》,每篇小說的標題都包含一朵花,風格和諧統一。其次,這五種花卉中,桔梗花大概是最為台灣讀者熟知的,故書商將中文書名換成《一朵桔梗花》,宣稱此書乃“日本推理史上最美麗婀娜的‘名花’ ”。

我在閱讀《菖蒲之舟》時,發現台灣翻譯家將位於日本水鄉千代浦的“回歸河”(戻り川)翻譯成“水返腳”,不由拍案叫絕。 台北有一個汐止區,在日治時代叫“汐止街”。“汐止”在清朝台灣方誌中記載為“水返腳”,台語發音為“水轉跤”(tsuí-tńg-kha),指的是基隆河受海水潮汐影響,漲潮至此。日本千代浦的“回歸河”也有一個很有趣的自然現象,連城在小說中寫道,“水鄉的周邊是平地,一般情形,河流在此會是湖麵,水是不再流動的,隻有下雨時,會流動。加上支流與較寬廣的本流複雜地糾纏在一起,因而水流會形成奇異的環流,例如船從某一個地點駛出任其漂流,最後還會回到原地。” 將“回歸河”(戻り川)翻譯成“水返腳”,很容易引起台灣讀者的共鳴。

故事的主人公苑田嶽葉是大正時代的天才和歌詩人,他與風塵女朱子殉情時,就是從水返腳的起點乘船出發,漂流幾個小時後又回到起點,被農人發現。他獲救後寫了五十六首和歌,記錄了殉情的經過,結成《複蘇》集,其中一句“初來之鄉”,被讀者認定苑田對這種河流一無所知,偶然地泛舟其上,結果撿回了一條命。殉情未遂後的第三天,苑田在旅館裏割喉自戕,小說中的“我”為這位曠世奇才寫傳記,無意中從雜誌社的工作人員那裏收到詩人早期的舊筆記本,發現了一首風格稚嫩的和歌,“世路多歧一來一去/去了又來來了又去/流水終究無法反擾/水返腳”  。這首和歌證明“苑田在很年輕時,不僅知道這河流的存在而已,連它特殊的構造,也都知之甚稔。年輕時,他醉心於芭蕉和西序(芭蕉和西序均為日本古代詩人),有一段期間到處流浪。是不是那個時候來過水鄉呢?苑田泛舟環流,不是巧合,而是有意的安排?” 傳記作家起了疑心,開始調查苑田兩次殉情未遂的真相。作家一度以為詩人真正暗戀的對象是離婚後出家為尼的師母,詩人故意和別的女人鬧了兩次殉情未遂的大新聞,就是逼著心如止水的師母出來與他相見,卻最終未能如願。 

讓結局出現大翻轉的,是苑田去世前下榻的千代浦的中州屋旅店裏的菖蒲花。苑田第二次殉情未遂被送回來,“恢複意識後,表示昨晚的房間比較好,又搬過去了”。他在三天的時間裏寫下《複蘇》五十六首,第三天傍晚時分,他把寫好的《複蘇》整本詩稿交給老板,請求代寄東京。“就在這一天晚上,“他用花器的破片割斷了喉嚨。兩枝菖蒲花掉落在房間一角,其中一枝白色的,濺上了血花。苑田的手伸向它,彷佛向它跪拜謝罪似地斷氣。”兩年後的六月末,在苑田的忌日,傳記作者再次前往千代浦的中州屋旅店祭奠詩人,被引進同一個房間,又看到一枝菖蒲花插在那裏。作家與老板閑聊時,老板若無其事地說了一件關於花的奇事:“那個房間裏的菖蒲花,我記得是紫色的那一枝,明明隻有兩個花蕾的,可是女傭人卻說開了三次,所以她很是驚奇……那兩位來到時,剛好第二朵快謝了,所以女傭人準備換掉。男子知道了這個意思,便和女傭人說不必換。後來,男的恢複了意識的時候,女傭人發現到花還開著,所以她覺得很奇怪。”

作家一晚沒睡好,在東方露出微白的時候,聯想到《複蘇》中的一首“明天就會再枯萎的/仍在這一瞬即逝的/朝陽裏欣欣綻放的/菖蒲之花”,終於明白了真相。原來兩年前苑田和朱子投宿的房間裏插著一白一紫兩枝菖蒲花,每一枝莖上都有兩個花蕾,通常第一朵枯萎後,第二朵便接著綻放。他們下榻的時候,第二朵花很快就要枯萎了,詩人卻不讓女傭人換上新花。詩人趁大家不注意,偷偷換了另一枝第二朵就要開的紫色菖蒲,他希望自己複蘇過來時,使那朵花也恢複生命。也就是說,所有的殉情與複蘇的每一個步驟,都是他事先布置好的。他光憑自己的想象,創造出了與兩個女人的殉情案的作品 - 《情歌》百首與《複蘇》五十六首。然後他塗改自己的個性,放浪形骸,和庸俗的太太感情淡漠,卻幻想著與美麗的師娘來一場曠世不倫之戀。他以自己的作品為藍本去鋪排一場真實的大戲,分別與兩個女人上演了兩場殉情未遂,讓他的作品廣受世人矚目。完成了《複蘇》後,詩人領悟到“做為歌人的生命,已經在這五十六首裏燃燒淨盡了。對於和歌,他不再糾纏眷戀。做為一個歌人,完成了傑作《複蘇》,已經可以滿意了,剩下的是為了給菖蒲殉情案更多的現實感,同時也為了使自己的名字以一個悲劇歌人流傳後代,他毫不猶豫地選揮了死,做為結束。” 一朵菖蒲花的生命隻有三天,詩人存心仿照花的生命,使自己的死更富於戲劇性,所以“殉情未遂後,他還需要三天生命,讓人們相信《複蘇》確實是殉情事件後寫成的,他必須讓大家看到他一連三天,著了魔一般地苦吟苦寫……實際上他在那三天裏什麽事也沒做。”  說穿了,他短暫的三十四年生命中,最愛的是自己。

隻是詩人萬萬沒想到,為和歌犧牲的女人們的情卻是真實的。朱子服下“毒藥”後醒來,發現一旁昏睡的詩人,以為他死了,於是割腕自殺。同一個晚上,一年前與詩人在京都附近殉情未遂的女學生文緒也在家中自殺了。她們如飄浮於河流之上的紫色、白色的菖蒲花,風吹雨打中悲哀地凋零。

那麽,牽動文中萬古愁的菖蒲花到底長什麽樣呢?《複蘇》五十六首之中,有十一首歌詠到菖蒲花,因而苑田最後的歌集也被稱為《菖蒲歌集》,事件也因之而被稱做“菖蒲殉情事件”。從連城三紀彥的描述中,我知道菖蒲是一種挺水植物,盛花期在六月初或中,花色以紫、白為主。在詩人自殺的六月末,“那顏色雖然濃豔欲滴,而顯然季節已過,令人感覺到一抹殘花凋零的寂寞。” 詩人與朱子泛舟河上,用朱子的剃刀割下一枝,“用花,把兩人的手綁在一塊。花莖被強加折扭,幾乎斷了,但是苑田的生命的殘片,通過花莖,流進朱子手腕上色彩鮮明的花朵上。” 然後苑田用另一隻手從胸懷裏拿出藥包,兩人各服一包後並排躺在小舟上。

文中的菖蒲顯然不是唐朝時隨著端午節一起傳入日本的菖蒲科菖蒲屬的菖蒲(學名Acorus calamus)。此種菖蒲又稱“石菖蒲”或“草菖蒲”,日文發音為Shobu, 與日語“尚武”同音,葉片從基部向上生長,似朝天劍,中肋在兩麵明顯凸起。草菖蒲的小花是黃綠色的,圓柱形的肉穗花序看起來像男人的生殖器,一點也不美。不過草菖蒲全身都很香,揉碎一片葉子,就能聞到檸檬味的清香,根部的氣味更加芬芳。

 

(從中國傳入日本的草菖蒲)

我查了一下,在日本還有一種在五月開花的玉蟬花(hanashobu,日語名“花菖蒲”),是鳶尾科鳶尾屬的,因葉形與菖蒲相似,故而得名。古代日本有三種花園栽培或野生的鳶尾花:花菖蒲 (hanashobu,學名Iris ensata)、燕子花(kakitsubata ,學名Iris laevigata,日語名“杜若”) 和溪蓀( ayame ,學名Iris sanguinea,日語名“菖蒲”、“文目”)。花菖蒲通常長在濕地,燕子花長在半濕地,溪蓀則常見於高山草甸。這些日本鳶尾的花瓣上沒有須毛或雞冠狀的附屬物,與帶有須毛或“雞冠”附屬物的歐洲鳶尾很容易區別開來。花菖蒲的垂瓣中脈有黃色的斑紋,斑紋較寬,燕子花的垂瓣中脈的斑紋是白色的,溪蓀的垂瓣中脈有網狀圖案,佛焰苞(spathes)外表呈紫紅色,拉丁名“血色鳶尾”(Iris sanguinea)由此而來。

(垂瓣中脈帶有須毛的歐洲鳶尾)

(垂瓣中脈帶有冠狀附屬物的鳶尾)

(日本花菖蒲,垂瓣無須毛和“雞冠”附屬物,中脈有黃色的較粗的斑紋)

  

(日本燕子花,垂瓣無須毛和“雞冠”附屬物,中脈有白色斑紋)

 

(日本溪蓀,垂瓣無須毛或“雞冠”附屬物,中脈網狀圖案,佛焰苞表皮血色)

這三種日本鳶尾花中,花菖蒲的園藝種植麵積最廣、花型最大(直徑十幾厘米)、形態最優雅,葉子如利劍向上伸展,深受日本武士的喜愛,花開的時候正值日本六月雨季的開始。19世紀中期花菖蒲被引入西方,與許多新品種進行了密集雜交,培植出了大花、顏色多樣的鳶尾。

日本人非常喜愛鳶尾花,每年五六月間,各地都有舉辦花菖蒲節或燕子花節。 花菖蒲(hanashobu)、燕子花(Kakitsubata)與溪蓀(Amaye)也是日本文人自古以來頻繁入詩入畫的花卉,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在《四季的心》中以詩意的語言寫道:“菖蒲因尚武而具有男性的陽剛之氣,菖蒲花其紫色、如同蘭花花瓣的迷亂、花容的那種雜亂和纖弱,則又嫵媚豔麗,兼秉女性的陰柔之美。這種劍葉以其濃鬱綠色,在設法與五月的青空凜凜抗衡,然而花苞雖悄然無聲卻仍然妖豔無比。遵從自古以來的習慣,我特意將菖蒲(ayame)和菖蒲(shyobu)混同後而言它。”

《伊勢物語》中,詩人原成平以Ka-kit-su-ba-ta(日語;かきつばた)為每行詩句的開頭,創作出膾炙人口的思念遠方的妻子的詩歌。江戶時代的畫家緒方光琳(1657-1716)僅用群青和藍綠色顏料,在貼滿金箔的屏風上描繪出鬱鬱蔥蔥的燕子花簇,《燕子花圖屏風》被譽為日本的國寶。出生於和服世家的緒方光琳把和服中大量重複使用相同圖案的設計理念搬到畫藝裏,引發了新的潮流。Kakitsubata在日語裏是“杜若”,此杜若不是當今中國南方的鴨蹠草科植物杜若(Pollia japonica),也非中國古代詩歌裏的山薑屬的香草杜若。

(日本國寶燕子花屏風)

 

(中國的杜若)

根據以上植物學和人文知識,我斷定小說中的植物是花菖蒲。我在網站上找不到日文版的《菖蒲之舟》全文,無法知道文中的菖蒲的日語名。但我找到日文紙質版的《菖蒲之舟》的封麵,上麵畫了幾朵鳶尾花,有紫色和白色的,垂瓣上的斑紋是黃色的,一看就知道是花菖蒲,這算是一個有力的佐證吧。

(日文小說《菖蒲之舟》封麵,畫麵上的花菖蒲)

我嚴重懷疑小說中的詩人苑田是以作家太宰治(1909—1948)為原型的。相貌俊秀的太宰治浪蕩放縱,有著不俗的女人緣,短暫的一生至少有五次嚐試自殺的經曆,每次自殺都與女人有關。他的每一次自殺都轟動一時,獲救後,他主動把自殺未遂的經曆化作文學創作的題材。1948年6月13日, 太宰治與情婦山崎富榮投水殉情,一星期後(6月19日)屍體才被發現,兩人的遺體用繩子綁在一起,這一天正好是他的生日。他的祭日就是“櫻桃祭”(出自他的作品《櫻桃》)。他和情婦一起自殺,寫給妻子的遺書卻是“我最愛的是你”。《菖蒲之舟》中的苑田“容貌端正,白得像戲劇海報上的人物,從年輕時即以桃色新聞不斷聞名,婚後更放蕩不羈。為了逃開惡妻,濫交異性,人格方麵染上了荒誕習氣。”他的相貌性情與太宰治很相像。太宰治與情婦用繩子綁在一起投水,據傳從他的屍身判斷,他起初有掙紮過的痕跡,估計是被心意決絕的情婦用手狠狠拖住溺死的。如果傳聞是真的,他的第五次自殺原本隻算一場作秀,一不小心,把自己給作死了。太宰治死於六月中旬,苑田自戕於六月底,六月是櫻桃成熟的季節,也是花菖蒲的花季。

值得一提的是,日本的名作家自殺率似乎特別高。世界知名的20世紀日本文豪中,芥川龍之介、太宰治、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四人均為自殺,他們視自殺為人生的一種美學。日本整個社會對這些自殺的作家十分尊敬,每逢他們的忌日都有很多粉絲祭拜。川端康成的忌日被稱為“康成忌”,芥川龍之介的忌日又稱“河童忌”。仿佛通過自殺,作家的聲譽便達到了頂峰,他們的作品可以流傳千古了 —  這讓我們這些無論如何艱難困苦都要拚命活下來的中國文學青年們情何以堪!更何況當今的國人都很現實,既然靠炒作自殺未遂獲得了那麽高的流量,就應該馬上直播帶貨掙大錢啊!

連城三紀彥還通過《菖蒲之舟》含蓄地提出了如何看待文學作品的問題。小說裏有一段話,“如果啄木隻憑想象來歌詠赤貧生活;如果芭蕉沒有實際去旅行便產生俳句;又如果茂吉未遭逢喪母之痛而靠想象歌詠出‘吾母逝矣’,則後世的評價必與現今所見者不同。”也就是說,文學作品若缺乏真實的體驗與真摯的情感,便不能稱為優秀之作。”苑田的初期作品被讀者認為過於重技巧而流於表麵,因此他為事先寫好的《情歌》與《複蘇》精心鋪排了真實事件,好讓大眾相信他的和歌都是真情流露。我個人以為,他的早期作品是因為水平不夠才無法引起讀者的共鳴的。到了後期,他的技巧與想象力都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寫出來的東西繪聲繪色,讀起來身臨其境,已是大家手筆了,根本不需要靠兩次殉情事件來檢驗作品的含金量。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