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知青故事-I a

藝術之生活、生活之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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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知青故事-1


甘一飛

鄉下牛棚前的稻田 (2004年夏)

 

2016年秋得半年學術休假,回國後,平時東奔西跑之外,大部分待在我成都的工作室,在那裏做了些作品,策劃了幾個大中型展覽,弄岀些不大不小的動靜。

11月16日從自貢返蓉途中,因有高速公路開通的便利,忽發奇想,決定驅車順路去一趟原來當知青時下鄉的農村看看。在此之前,我曾回過生產隊兩次,第一次是在國內大學畢業的1983年,第二次是2004年從國外回國休假,也是學術假。前兩次都是夏天,這次是冬天。好在我原來下鄉的生產隊離成自瀘高速路口不算太遠,從寶飛鎮下高速後僅需一個小時左右車程。

汽車在寶飛鎮一下高速,迎麵撲來的是運礦卡車掀起的滾滾粉塵,仿佛又回到八十年代的中國,那時整個國家像一個正在建設中的大工地,今天似亦然。通往鄉下的公路雖已是混凝土修成,但經過超重運礦大車不停息的輾壓,大部分路麵巳殘破不堪。一路顛簸,這滾滾的粉塵將我帶回到闊別近四十年的下鄉之地,追憶往昔的思緒也在這粉塵的霧靄中展開。

這個一待就是六年的“仁壽縣禾嘉公社新華七隊”,是一個四川盆地內典型的丘陵地帶。剛下鄉時覺得無比生猛巍峨的山勢,現在看來不過是一座座土包似的小山丘。估計是剛到此地時,年僅十六歲、營養不足的我,個子小、見識也不廣,隻覺得天大地大,自己非常的渺小。這對後來走南闖北,遍遊世界的我,眼前之山,巳然成丘。足見境隨心移,見山不是山了。看來“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確能改變人生,更能拓展胸襟,開闊眼界。

村裏人告訴我,隨改革開放的政策變化,我這個曾經待過六年之久(1971-1976)的禾嘉區禾嘉公社新華七隊,現巳更名為仁壽縣禾嘉鎮迴龍村,舊有的“人民公社”、“生產大隊”、“生產隊小隊”類似軍事單位的建製已被掃進了曆史的塵埃,社會的確有了很大的進步。

這是進入生產隊的路口,這條橫穿生產隊的小公路曾被我暗自稱之為“流放之路”(攝於1983年夏)

 

1983年大學畢業後,首次回鄉時拍下了這兩張故居照。照片中草棚左側即是我曾經住過的牛棚,相比原來的破茅棚,照片中的這款已舊貌新顏,失去了原來破落的感覺。

此草棚正房是生產隊的牛棚,有大門出入,還配有窗戶。我和我的知青室友住左側偏房,開小門,無窗。牛是隊裏主要勞動力,比人精貴,住正房似是理所當然。隻是在夏秋時節,這正房裏的戶主們很不安分,赤身裸體的它們引來成群的蚊蟲,叮牛又叮人,時常向隔壁的人類鄰居發起輪番進攻,讓人苦不堪言。我下鄉的六年中,很多時候就由隔壁牛魔王們蹭擦牛欄搔癢的“哐當”聲,和蚊蟲們雷鳴般嗡嗡聲中入眠。

我們隊裏有三位插隊知青。本來應該是四位,成都兩位,自貢兩位。其中一位成都知青巳在我們抵達前被招工,回了城裏。二位成都知青都姓王,村裏人依年齡下小分別叫他們“大王”和“二王”。餘下的這位是大王,叫王希雲。他老爹是省城裏的一個小資本家,文革前就被整得很慘,家財散盡之外,還背了一個出身不好的名頭。怕影響兒子的前程,把他過繼給了自家兄弟、大王的伯父。王希雲因此出身成份有了升級,由原來資本家出身改為他伯父家的職員成份,結果仍沒有占到什麽便宜,中學畢業後,一樣如同90%的城裏畢業的中學生,被趕出成都,“上山下鄉”落戶到了我們這個村。大王可能與我有著相同的家庭背景,因而一見如故,有不少的共同語言。他是老三屆的中學生,比我大好幾歲。我們到達村裏時,大王已在此地待過了近兩年時間。作為大城市裏人,大王不僅見識較廣,還喜歡讀書和思考。在生產隊的幾年間,我們倆在一起有過無數次“談文論武,指點江山、煮酒(茶)論英雄”的時光,當然對時勢不滿的發泄一直是主要的節目。因他見我喜歡畫畫,曾專程把他家傳的“芥子園畫譜”從成都家裏帶來給我,真算是雪中送炭,為我的藝術夢想加了一把大火。與王希雲老哥如此的時光和友誼至今不敢忘記。他比我早一年多返城頂替了他伯父的工作,後來在成都開了一家中型發廊,成功晉升為中產階級,赴了他老爹後塵。在我離開中國前,我們一直保持著聯係。

而與我同時插隊的室友,雖然他曾是我母親的學生,但總仗著他工人家庭出身,政治成份比我“優秀”,年齡比我大,以及不知何來的優越感,總以居高臨下的態勢對我。他的這種優越感也常常體現出他對政治狂熱,整天就想著如何向組織靠攏,成為先進分子的一員,不時見他在煤油燈下,埋頭撰寫他的入黨申請,一副有誌青年壯誌淩雲的模樣。因此,同他近兩年多的同室相處,全然沒有滋養出什麽患難之交的情誼,相互的關係顯得十分微妙、不太和諧。

所幸的是他有個妹妹,連同另外兩位女生也同時下鄉在相鄰的第八生產隊,三位女知青也都曾是我母親的學生。自下鄉之始,這三位老姐一直待我親如兄弟。也因此,我與這位室友的關係不至弄得太劍拔弩張,表麵關係還算過得去。室友後來參軍入伍去了西藏,實現了他的革命理想,至於是否入黨做官,我無從得知。不過,他的離開,我終於可以獨占這間經常被夏雨秋風所破的茅屋,有了自己個人的天地。

這幀王希雲與我在禾嘉鎮 在1975年拍的合影照十分珍貴。那年他已頂替伯父招工回了成都,趁工休假期專程回來探望我和村裏的人。

 

老農張國忠
1983年首次回鄉,我在地裏與生產隊老農張國忠夫婦重逢。這個迴龍村以張姓家族為主,張國忠雖在村裏輩份很高,但因性情耿直,不太受村裏人待見。他卻喜歡與我們知青交往,時常送我們些蔬果表達他們的關切,透出的那種當地農民憨厚淳樸的善良,十分讓人感動。

張國忠還曾有恩於我。一次我在公社修水庫體力不支,餓暈,他見狀後毫不猶豫地掏出他隨身帶的幹糧,一大隻玉米餅給我救急,讓我緩了過來,算是救命之恩。後來他兒子張星上學時,我也剛滿十八歲,正好當上了民辦老師,教的第一個一年級班裏就有這小家夥。我因此應該算是他的啟蒙老師。因他老爸的原因,我曾格外關照這小子,但這娃兒生性頑皮,不愛學習,成績在班裏不上不下,不算出眾。當然,責任也在我這個無證上崗的老師,教學經驗不足也應該是一大原因。據說張星成年後長年在外打工,成了典型的農民工一族。
遺憾的是,這次回村沒能見到張國忠夫婦。據說他們都去兒女家幫忙帶孫娃兒了。

與依稀記得原來的地貌相比,村裏時下已麵目全非,建了不少新的房子。我原來住過的茅屋牛棚早被拆除,原來房前屋後的幾株大樹和竹林蕩然無存,隻剩得我隔壁的楊師家的老瓦房還殘留舊址,在初冬的陽光下,孤寂地屹立原地。

這位隔壁鄰居的楊師是村裏外姓人中較受尊敬的長者。好像曾經在鎮裏開過裁縫鋪子,算是村裏見過世麵的人物,或又因他好為人師,於是村裏人就叫他“楊師”,直到我離開村裏時也不得知他的全名。剛到村裏時,不知為何,發現老楊師對我們兩位知青鄰居保持著高度的提防。後來才發現因為他這老瓦房前有幾棵他們家的大李子果樹,結的李子苦中帶甜,味道不錯。每到初夏時節,樹上果滿枝頭,秀色可餐,難免誘人犯錯,特別像我們這些整日饑腸轆轆的餓鬼。楊師對我們的高度警惕也就不難理解了。
楊師因年輕時出遠門跑過不少碼頭,有不少葷素的故事,時常在地裏歇息之時,在人群中繪聲繪色地擺開了龍門陣。記得他經常告誡我們這些年輕人:“找婆娘一定不要找乖的,粗碗細碗都一樣幹酒吃飯,油燈一吹,全都一個樣……,乖的婆娘容易招蜂引蝶、找野男人,麻煩哦、麻煩……”,他的這番告誡,算是他好為人師的注腳。當人們見到楊師的老婆,才相信他此言不虛,因為這位楊師母可真是一位世間難得一見的醜婦。不過,她人雖麵相難看,但心地善良,每年李子成熟時,她都會背著楊師送我們一小竹筐。看來,“相由心生”之說對於楊師母,顯然失靈。

如今這幾棵大李子果樹連同楊師都已作古,楊師的龍門陣也早已隨風飄散。現在暗自慶幸,幸好沒有遵循楊師的教誨,不然找個不對眼的醜婦過一生,怎麽對得起自己。

 

見到現在的健康食品紅薯,在當年曾是大半年的主糧。如今一見此物就很容易勾起對過去痛苦經曆的回憶。當年天天吃紅薯,任憑如何製作,那東西讓胃酸分泌過多,經常引起胃部不適,見到就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這一桶作為豬飼料的紅薯,在過去饑餓的歲月裏足以救命,讓人多活幾日。

我在村裏當知青的年代,每年在青黃不接的春天,村裏人都有近兩個月缺糧時段,當地人稱之為“過荒月”,(又叫“春荒”月)。一到每年早春,村裏人雖個個麵帶菜色,饑餓成了主要問題。但他們不像北方人出遠門討飯,僅在附近覓食,能入口果腹者,絕不放過。野菜、草根、天上飛的鳥兒、地上竄的耗子、田裏偶見的泥鰍、黃鱔均成入口寶物。地裏有時冒出的紅薯苗更是救命的好東西,這些幼苗暗示土裏有年前餘下的紅薯殘莖,或許還有整支“漏網之薯”。

依現在照片中這桶飼料紅薯狀況,可見村裏農民在改開後,真的擺脫了饑餓貧困的人民公社時代,不再過荒月。記得八三年我第一次返鄉時,張國忠感概地告訴我:“真日媽搞不懂,過去起早食黑地幹活路,還吃不飽飯,現在包產到戶後,幹活不如以前那麽累,缸裏還有餘糧…..。” 

我也納悶,曾經每天出工時舉著紅旗、呼著如“農業學大寨”的革命口號,全村人卻幾乎家家都赤貧如洗。看來,過去烏托邦的理想、或主義,除了將人整成一個勞動機器的零部件外,還將人們忽悠在通往奴役的大道上狂奔。

 



劉家灣
村裏離公路較遠的一個山凹處,叫劉家壪。灣裏有幾家農戶,一座大院。曾經有一劉姓鄉坤世代居於此地,其家人知禮識文,算是當地詩書傳家的文化人,劉家主人曾効力國民政府,估計抗戰前線戰功卓著,得過蔣委員長親賜佩劍,劍身鐫刻“蔣中正贈”四字。劉家老爺子卻因此在1949年土改時掉了腦袋,一家人被劃為地主家庭成分,從此貶入人間地獄,成了村裏人人可欺負的下等人。

剛下鄉時就有村裏人告誡我要與劉家人保持距離、劃清階級界限。但幾經接觸,發現其母容貌端莊,待人友善,幾兄妹也個個長相出眾,智商奇高。劉家人在村裏雖地位卑微,但骨子裏透出的為人謙和、耕讀世家的風範依然。特別對我這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有過惺惺相惜之誼,經常暗中助我。

劉家有二男三女。估計是基因作用,據說女兒們個個都長得如花似玉,大女兒和二女兒早已嫁去它鄉,我沒見過,但小女兒肯定是一個農村中少見的美少女。或許是受了楊師的盎惑,也或許是營養不良引起的青春發育遲緩,我對這乖妹子從未有過半點非份之念,隻把她當成一枚掩入蓬蒿的璞玉、一件養眼的藝術品。

這三個女娃中,二女兒命運最為悲慛,在文革高峰時,因其地主出身的背景,姿色出眾的她,全然沒有任何自我保護的能力,無端地被村裏幾位貧農造反派把她抓進地裏給強暴了,人差點被整瘋。幸好後來她嫁人遠走他鄉。這幫壞人如此的犯罪行為,不但沒有受到處罰,他們還不時向人們津津樂道地炫耀他們當時幹壞事的情景,當成黃色故事到處講。

這群人渣裏的一位是隊裏張姓家族的一位入贅女婿。此人心地極度陰暗邪惡,從裏到外都透頂的壞。對我們知青也不知那來的仇恨,時常給我們使絆。最可笑的是,他這個文盲,也有入黨做官之念,但寫入黨申請書成了問題。這廝明明知道我不待見他,卻也厚著臉皮來求我幫他。我這人從小就疾惡如仇,善惡分明,雖然體弱個小,但內心強大。我一方麵對這渣人過往的惡行有無比的憎惡,二來怕這貨有了黨員的名號,更會肆無忌憚地禍害鄉鄰,就絕意不幫他。於是左推右擋,就不動筆。最後他找了我的知青室友替他寫了申請。據說幾年後居然還光榮地成了組織的人,為他的不少惡行更添了助力。不過,壞人終不得好報,這一遠近聞名的惡棍也沒活多久。當我八三年回村時,沒有見到他,好奇一打聽,才知這廝N年前就得了癌症,見他馬克思大爺去了。

估計被村裏人對劉家妖魔化蠱惑的影響,或許是那裏迷漫著的深重冤氣,當年出工時,每到劉家灣,就會有一種神秘陰森的感覺所籠罩,這種感覺似乎至今揮之不去。聽村裏人講,劉氏兄妹在改開之後,都巳遠走高飛,據說幾兄弟在縣城做生意發了財,成了大款,再也沒有回過村裏。

時光如梭,幾十年的光陰轉瞬即逝。
我以前住過的牛棚連同這裏發生過的曆曆往事,早已飛灰煙滅。這條以前天天踏過的田埂小路現正在被拓寬,修成省級大道,讓成都市的紅星路南延線直通此地,一切都在不停地改變。

我經常自我發問:在這裏付出的青春年華、磋砣歲月、留給我的,究競是人生曆練的財富,還是無法彌補的青春損失?這或許是一個將困撓我終身的難解之問。

公路上飄來的漫天粉塵,讓我對往昔追憶的思緒更加迷茫。彌漫開來的惆悵,像那荒垠上的秋草,在冬日的殘陽中,隨風搖曳。


2016.12 於馬州月桂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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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既是人生曆練的財富,也有無法彌補的青春損失。這種辯證的、看似矛盾的事情,人生中隨處可見,取決於哪個角度。文中所述,似曾相識。
PingJiangLi 發表評論於
謝謝分享,難以忘記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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