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公寓的梁婆婆

                                                         潘文鳴
  
     2019年3月8日深夜，我和老伴在陰雨綿綿中回到貴陽，由於原來的住處已經拆遷，我和老伴入住到市內一家老年公寓。在這家老年公寓，我們結識了梁婆婆（化名）。

     梁婆婆入住老年公寓已經多年，公寓裏人們背後稱她是“高幹夫人”，因為她老公生前是貴陽市工建交的一把手，但不幸的是，她老公在四人幫倒台前幾天，剛五十多歲，便患癌症去世，當時梁婆婆年僅四十二歲，正是壯年，成了一個年輕的寡婦。有好心人勸她再嫁，她說，當時她有一男兩女三個未成年的孩子，為了兒女，她就沒有再考慮找伴侶。在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她除了上班辦公，一心放在孩子的讀書和就業方麵。

    梁婆婆現在已經八十五歲，看起來精神狀態很好，圓臉盤，大眼睛，給人的印象是精明能幹，隻是由於右腿受傷，動過手術，行動不便，乘電梯上下樓，進餐廳用餐，都是坐在電動輪椅上。她告訴我，她行動不便以後，為了不給兒女添麻煩，是自己主動要求到老年公寓的，說明梁婆婆在家庭生活中，很知道輕重和自尊。
     梁婆婆住的這家老年公寓，在貴陽算是檔次比較高的養老院。該公寓類似一家大賓館，一樓一進門就是服務大廳，寬敞的大廳裏有服務台，有電視，有沙發，往裏走是大小飯廳，可以容納百多人就餐。從二樓到八樓有大小兩部電梯上下。而且二樓的大衛生室裏有專職醫護人員，裏麵有十五六張床位，安排需要日夜守護的老年患者。由於老年公寓條件比較好，入住價格也較高。大樓屬於雲岩區政府主管，政府出租給私人經營，辦成了這家老年公寓。
     梁婆婆剛來這家老年公寓，是和另外一個老太太住在一個雙人間，共用一個衛生間。相處時間一長，她發現兩個人脾氣性格和生活習慣不同，彼此生活在一個空間裏，有點不方便，特別是她發現對方有時用她的洗臉巾擦腳，用抽水馬桶不經常擦洗等等，她便決定自己住單人間。說是單人間，其實仍然是兩張床，無非是雙人間一個人住而已。自然，住宿費就由原來的近三千，變成近五千。由於她是政府機關的公務員，退休金高，經濟上倒不存在什麽問題。
      有服務員講，住在七樓的梁婆婆有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其實據我看，她在政府工作多年，幹的是人事工作，由於職業關係，在為人處世上有些職業特點。我經常推著坐輪椅的老伴上下樓，她很快對我老伴產生好感，常常笑臉和她交流。我老伴偏癱失語，與人交流困難，我便從中當翻譯。這樣一來二去，我和梁婆婆便漸漸熟悉，變得可以隨便閑聊幾句。
      最初，我們是從她的腿如何受傷談起。她告訴我，十多年前，她感到右腿的大腿根部疼痛，到醫院去看，醫生建議打封閉，經常疼，經常打封閉，結果造成大腿根部的骨頭壞死，動了手術。手術後本來恢複得不錯，但有一次她登著小方凳換燈泡，不小心打倒，大腿再次受傷，隻好坐上輪椅。按她的說法，長期打封閉，會導致骨頭壞死。究竟是不是這種情況？我缺乏醫學專業知識，隻能存疑。老年公寓裏另有一位山東大漢，他原來是貴州六盤水礦區的救護隊長，據他說，他之所以柱雙拐，是因為眼病服用激素造成大腿根部的骨頭壞死，導致雙腿行動不便，屬於醫療事故……看來，人們對中國醫生的醫術，往往沒有信心。
       梁婆婆也談她的個人經曆。她說她是東北人，小時候隨父母來到貴陽。五十年代初期，她還不滿十八歲，一位部隊下來的幹部看上她。通過組織，找她談話，說是某領導喜歡她，希望她嫁給他。她當時正在讀書，還不想結婚，但組織領導說，這位老革命已經到了結婚年齡，你既然熱愛黨，追求進步，和這位老革命結婚，對你的前途豈不是更好？總之，一共找她談了五次，她無法拒絕，就結婚了。說著自己笑起來，她說結婚那天晚上，自己什麽都不懂，由於害怕，就跑回自己住的女生集體宿舍去住……
梁婆婆說，她這一輩子沒有談過戀愛，感到很遺憾。另外，老公比她大十多歲，走得又太早，這自然是她心中的有一個遺憾。不過，談起她老公，作為一個領導幹部，他雖然讀書不多，但肯學習，工作能力強，文革期間，造反派給他羅織不少罪狀，由於他幹的每一項工作，筆記本上都有詳細記錄，所以，他能夠一條一條進行反駁。
      老公去世以後，她通過各種關係，把在集體所有製的子女安排到國營單位，或受到高等教育。對兒女的事，她如何找關係，如何辦手續，講起來記憶猶新。然而，當三個兒女陸續成家立業後，真正經常想著她的，隻有二女兒，但二女兒退休後又隨自己的外孫女移民到新西蘭，相隔上萬裏。梁婆婆曾經去新西蘭探望過二女兒一家，現在隻能用微信通話方式和女兒交流。但老年公寓裏，隻能在一樓服務台附近才能上網，所以梁婆婆經常一早坐輪椅乘電梯從樓上下來，湊在服務台附近，用手機中的微信和女兒視頻通話，聊上幾句。我想，梁婆婆中年守寡，飽嚐喪偶的孤獨，內心的隱痛，不知兒女是否能夠體會和理解？
     一次，她對我說，兒子和三女兒幾個月沒來看望她，她想買一隻叫牙醫生牌子的牙膏，也隻有麻煩服務員了。麻煩人家一次兩次沒問題，多次麻煩，人家不嫌煩？
      還有一次，她說兒媳婦來電話，說兒子胸口痛，到貴陽一家大醫院，去了就要給他上支架，她電話中問，做檢查沒有？怎麽沒做檢查，就決定上支架？後來到另一家大醫院去，經過檢查，醫生說，可以不上支架，通過服藥來治療。
      看來，梁婆婆自己雖然年邁身殘，但頭腦仍然管用，而心裏想的都是兒女……。
      離開老年公寓，在返回多倫多的飛機上，想到將近半年的老年公寓生活，想到那裏住的一百多老年人，以及幾十名管理人員和服務人員，想到梁婆婆的晚年處境，心中不免有許多感慨。看來，傳統社會的養兒防老，四世同堂的模式已經逐漸消失，更多的老人要進入各類養老院，過集體生活。在那裏，盡管不需要自己再操心柴米油鹽，不需要買菜做飯，不需要親自打掃衛生，但卻失去了家庭的氣氛，失去了和親人在一起的安全感，也失去了個性化的飯菜，在熙熙攘攘的老年集體生活中，像梁婆婆一樣，在無所事事中感到孤獨，感到無奈，甚至帶著不少人生遺憾，默默走向人生的終點……這種人生結局，我們恐怕都要麵對。
                                                                                           2019/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