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哪個朝代最鬱悶?
作者:鬼今
2010-02-28
一 日友人聚會,忽有人出了個選擇題:你最喜歡生活在哪個年代?一一問將下去,答案雖稍顯紛紜,卻最終集中在了先秦、唐代這兩個時段。理由簡單得近乎惡俗,先 秦被喜歡是因為這個時代出思想家,據說那時的人就已把咱中國人的智慧都發明得差不多了,唐代則可以用個順口溜概括:“想浪漫,找李白”,“想訴苦,找杜 甫”,用現在時髦的話說是“自由派”的灑脫和“新左派”的憂鬱全讓它給占了,以至於一提“大唐”兩字我們這些俗人就最好啥也別說,隻有豔羨的份兒。等輪到 我時,我悶聲說:“晚明”,大家始驚訝而默然,終有些激憤地開始質問。搞得我一度極不自信地左遮右擋,終於沒有提出什麽有說服力的理由來,於是現場氣氛怪 怪的有些異樣,那情景多半以為我是在搞惡作劇。因為晚明的奢靡與空談,早已定性為亡國的恥跡,晚明士人和先秦大唐優容大氣的思想巨匠比,也如矮人一般地卑 瑣而缺乏光彩。當我麵紅耳赤地急急爭辯而又不得要領時,似乎也覺得自己比周圍境界高大的友人矮掉了半截。
不過事後想來,何必辯解呢?這個選擇題的答案其實沒有對錯之分,而純在乎個人的某種經驗,餘生也晚矣,對生活在哪個朝代最幸福確實沒有切身經曆,我給出的 答案完全出於閱讀清代曆史的那點經曆,現在我很痛恨這個經驗,因為這是一種讓人變得老成世故的經驗,很快墮落成了世人側目的老憤青。麵對異樣的目光,我開 始後悔,抱怨在此之前怎麽沒人告訴我讀清史會使人落得個如此不合群不可愛的下場!最可恨的是,你如果不抱著一顆誓把自己變得狡猾的心幾乎就讀不懂這段可憎 的曆史,可讀懂的後果是當你幾欲掙紮出來假裝恢複清純的模樣時都會覺得別扭做作,以至那一晚當我咬牙切齒地說出喜歡 “晚明”時,那惡狠狠的表情也許恰是心情被壓抑太久之後釋放出的報複。
餘英時先生曾感歎明代王陽明這樣的大儒都有被扒下褲子光著屁股挨板子的經曆,與宋代王安石和宋神宗勾肩搭背地共治天下的美事簡直沒法比。可是再看看清朝,你就會覺得公開脫褲子挨板子已是一種幸福,這就是我讀清史覺得倍感鬱悶的一個理由。
近翻《魯迅全集》,猛然發現魯迅先生早就感受了類似的鬱悶,魯迅當年講了一個文字獄的故事,說是有一個山西汾縣的傻冒書生叫馮起炎,等皇上出巡時攔駕,呈 上自己的經書,非嚷嚷著要讓乾隆爺披閱,如此犯混也就罷了,可隨文還有段話卻太離譜,說是自己看中了親戚家的兩個漂亮姑娘,這家夥追妞有點底氣不足,怕人 家看不上他,卻又貪婪得兩個都想要,這回可找到皇爺給撐腰了,於是很自信地說,如果乾隆爺您差個幹員,派個快馬和地方官知會一聲,這事不就全齊了嗎?那話 透著股肉麻的親近勁,好像乾隆爺就是他老爸。可結局卻出人意料,按魯迅的話說這傻冒不過是中了才子佳人小說的毒,總想著天子做媒,表妹入懷的大夢。傻是傻 到家了,可人家的初衷不壞,起碼是視皇如父,對老爸撒撒嬌總是可以的吧,這在前朝可有的是先例,明代的皇上恐怕還巴不得臣子如此獻媚呢。可這次嬌卻撒錯了 地方,這才子的結局是被他的皇帝“老子”發配出關去了。因此,我以為,清朝比前代更惡劣的地方在於,前代想做奴才主子會高興,至少不至於打板子,在清代做 奴才還得排隊等候,想隨便插隊就得挨揍!罵人當然要殺頭,吹捧也得看場合,這“思不出其位”的火候實在是太難掌握了!一旦修煉到家這人非成神經病不可。魯 迅給出的例子是,如果您對乾隆爺說這龍袍舊了,咱還是補補吧!進言者以為是盡忠,在皇上眼裏卻以為是大罪!那補袍子的話輪得著你說嗎?於是輕則流放,重則 砍頭!
沒錯,和明代比,清代獲得了“大一統”的地盤和擁有維係這個局麵的超級能量,也正因此,清代皇家為了維係這個放出的大煙花不會盡早地破滅,也使清朝變成了 一個千方百計地讓人活的難受的一個朝代,難受到什麽程度?不是一般的打殺和廷杖,而是用無窮盡的心理暗示杖殺你的心靈,過程猶如慢工出細活般地小火慢熬, 最後煎出的是一個個精神藥渣。乾隆這個心理大師有些話不會明說,也不打算明說,讓你自己琢磨,等你琢磨錯了,他才出來扇你一個嘴巴,你甚至來不及揉揉痛處 又得巴巴地繼續琢磨,直到嘴巴抽多了,臉頰紅腫得要命才知道那線該踩在哪裏!這番操練的化境就是嘴巴不用他來抽,自己就會知道什麽時候該自己抽自己,或是 該抽那個部位,那作踐臉頰的習慣一旦養成,就幾乎到了每天不抽嘴巴就不舒服甚至活不下去的地步。
自己抽嘴巴的例子仍然發生在文字獄密集的乾隆時代。《四庫全書》的編修進度和殺人文網的編織幾乎同步進行已不是什麽秘密,《四庫》的書收得全,毀得更狠。 可最初這同步奏鳴曲隻是乾隆爺一人腦子裏譜出來的,如何變成官員士人的混聲合唱難度就太大,據說當初查書的阻力就來自地方官這些奴才,因為在他們的眼裏實 在不知什麽應該叫做禁書,故常常草草交上幾部搜出來的書就想蒙混過關,此時乾隆爺的巴掌會呼呼生風地扇將過去,等奴才們臉上泛出紅手印時皇上就會發現收繳 上來的書變得越來越多。其實搜繳的數目還在其次,重要的是嗅覺的培養和態度的規訓。果然幾個巴掌扇過去,聰明的人腦筋轉的就是快,一個叫海成的江西巡撫出 主意說,光注意大庭廣眾的地方還不夠,說不定那些文盲白丁的家裏還藏著違礙書籍,恰是個搜查盲點,乾隆爺心裏想這奴才開始會扇自己嘴巴了,於是大大獎賞, 其它人一看明白了,得趕緊跟上,於是蜂擁而上出起了更餿的主意,有人說,應該派些閑散人員挨家挨戶地搜,大有挖地三尺的意思,乾隆爺這次雖覺這辦法有些過 於混蛋可還是忍不住的高興。可是讓乾隆爺有些為難尷尬的是,扇自己耳光得表揚的那廝海成卻得好賣乖,這天出了一個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餿的主意說,天下所有 的讀書人在寫完書後應一律交到地方官那裏去接受審查,拒絕交出者就按私寫反動言論論處。這作踐自己的事搞得太過頭了,怪不得乾隆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於是 一個嘴巴又扇過去,把那走火入魔的海成打回了原形。其實乾隆私下裏當然還是高興,矯枉過正的結果畢竟訓練出了奴才們如何避免多挨耳光的嗅覺。
魯迅曾說過,大家向來的意見總以為文字成了禍害是起於笑罵了清朝,其實事情沒那麽簡單,文字成禍往往起於“隔膜”,這確是妙論。敢直接笑罵皇家的終是少 數,但僅因“隔膜”而掉了腦袋才真真叫人恐怖。而我以為,最恐怖的莫過於有意識地用精神自宮的方式去抹平“隔膜”的那種人,如海成之類。這廝知道了消除與 皇上“隔膜”的方法猶如獲得了做官的“武林秘笈”,但代價是必須摘淨殘存在身上的那點血性,宮裏的太監隻是去了男根,而奴才們的“去勢”做的狠了,自己已 變態麻木的頗感怡然,百姓可就沒法活下去了。
我們總有個錯覺,覺得清朝“大一統”有功,盡管是用一種極其惡劣的手段達成的,但總算把什麽“北狄南蠻”統統給攢和到了一塊,至於人是否在裏麵活得窩囊好 像已無所謂,最大的理由是不要“因小失大”,那些個體血淚的犧牲彷佛都是應該的。可我以為,人的尊嚴不應以任何廉價或高尚的替代品的出現而遭隨意取締,否 則我們將會永遠生活在乾隆的陰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