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有關知青回憶, 略長, 但很樸實

 
 
 
 

1968年8月26日,這個日子,對於我來說是人生的一個轉折點,今天就要乘火車奔赴內蒙自治區哲裏木盟開魯縣插隊。

連日來,我一直處於莫名的興奮之中,我故意讓自己保持這個狀態,以免引起父母的傷心。

我們班有八位同學去了東北建設兵團,那些同學是班裏的紅衛兵,我沒有資格報名。而後又有去黑龍江莫裏達瓦插隊的消息,有些雖是紅衛兵,但家裏查出"有問題"的同學,以及一些"紅外圍"們去了。我因為文革初期被本班同學抄家的陰影,不願意與他們為伍,有意回避他們。此時天津的表哥倪祖鑫已經去內蒙古的大草原了。他來信告訴我說那裏地廣人稀,莊稼長得一眼望不到邊,他在那邊生活得很好,希望我也能去。

看到他的來信,我的心開始活動了。反正我們這些學生都要上山下鄉的,既然我不願意和本班的同學一起去,那和天津的同學在一起不是很好嗎?父母也同意我的想法,畢竟有表哥在一起也好有個照顧。我的小學同學蘇君硯知道我要去內蒙插隊,並且他也認識倪祖鑫,就提出要和我一起去,我當然很高興,不想我們的手續都辦完了,又殺出一位"程咬金"—蘇君硯的北京二中同學胡森,我們本來就認識,平時一起滑冰、遊泳、郊遊。此次他也要去,這又令我興奮不已。就這樣,我們三人決定去內蒙插隊。

這是我們三人在頤和園萬壽山前的留影。

這是臨插隊之前我們三人在天安門前合影留念。此前的一年多時間裏,我們騎著自行車遊遍了北京的山山水水,這次可是要遠行了。

我留下了下鄉之前的最後一張照片。

那時我的父親早已被從工作崗位撤下來,去了外交部設在北京郊區的"學習班",而我的七姑去了文化部在寶坻縣的"五七幹校"。

照片是下鄉前夕我全家與七姑母子的合影。時間1968年夏。

《走向草原深處》

 

出發的一天終於來到了。8月26日這天的天氣非常好,湛藍的天空飄著朵朵白雲,我們就要離開養我育我的家,離開首都北京了!七姑一早就來到我家送行,帶來了葡萄和蘋果。並且和我的父母一起把我送到北京站。七姑和七姑夫文革中一直沒斷薪水。七姑是文化部的翻譯,七姑夫是北京給排水研究所的高級工程師。收入不錯,所以就一直接濟其他的親戚,包括我家。這次我下鄉,家裏每人每月八塊錢的生活費,不夠臨行前置辦物品的費用,如衣服、洗臉盆、牙刷牙膏等。家裏把唯一還值幾個錢的英國"鳳頭"自行車賣了,又賣了幾件毛衣,我娘怕我冷,用家裏一些碎皮子拚起來給我做了頂皮帽子,就這樣,勉強收拾出一個皮箱的物品。七姑送我20塊錢,還送我一身卡其布的製服。她對我很好,挺舍不得讓我走的。

北京站已是鑼鼓喧天,彩旗飛揚,就像是歡慶什麽大喜的日子!我們1000多名即將遠行的學生每人胸前戴了一朵紅花。站台上是送行的學校領導、軍訓幹部,和無數的家長們。

我有幸與胡森、蘇君硯在站台前留下了這張寶貴的照片。

"嗚"一聲長笛,火車啟動了。車上、車下哭成一片。

不多久,我們三個男生就開始在火車上享受帶來的各種水果,還嘻嘻哈哈的說笑著,就像日本神勇突擊隊員們一樣,保持著"馬革裹屍"的風度,與其他人的哭聲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後來環顧四周,才發現敢情除了我們三人,其他人全是女生。一打聽都是朝陽區女四中的學生。

車裏的女生們漸漸恢複了平靜,在隊長的帶領下唱起了《到農村去,到邊疆去》:" 到農村去 , 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祖國,祖國,養育了我們的祖國,讓我們革命的理想迎來萬丈光芒。革命的青年有遠大的理想,革命的青年誌在四方,在四方......。"

車廂裏到處是甜甜尖尖的女生嗓音,我們參與其中,顯得很另類。因我們都是男校的學生,與女校的女生們坐在一塊兒還有點不自在。

我們就這樣告別了充斥著紅旗、紅袖章、標語和小報的瘋狂中的北京,乘著北上的列車,奔向了塞外的科爾沁草原。火車走了很長時間。窗外的景色從高樓大廈到低矮土屋,從房屋密布到大漠無垠,從油油綠色到漫漫黃色,我們的心也從喧囂浮華中漸漸靜了下來,湧出一股淡淡的淒涼。

在內蒙古哲裏木盟的首府通遼,火車停了下來。站台上有銅管樂隊加上少先隊的隊鼓在奏樂歡迎我們。領導致了一通歡迎詞後,我們開始坐大卡車繼續前進,沿著科爾沁大草原到達了開魯縣城。

在縣城,又是開歡迎會,又是聚餐,熱鬧了兩天後,開始分配知青了。我們被編成知青小組,分配給了各個公社,再由公社分配給大隊、小隊。那天我們駐地的外麵馬車排成了長隊,我們每個小組的成員,將自己的箱子、鋪蓋放到指定的大車上,我們又擠坐在行李上,浩浩蕩蕩的開向了農村。

我們集體戶共十三名同學,由十名北京女四中的同學、兩名男二中的同學與我這個25中的同學組成。除去女四中的五名初二同學外都是初三學生,也就是說有五名67屆學生和八名66屆學生。這是其中的十名同學在天安門前的合影。

我們的到來打破了這裏的平靜。科爾沁草原是大"糧倉",本來六十年代初的三年大饑荒都沒有影響到這裏,但席卷全國的文革惡浪卻還是衝刷到了他們。村民們早就聽說文革中無法無天的紅衛兵小將的造反,所以他們對我們的到來懷著既新奇又懼怕的心理。一方麵,他們從知青嘴裏知道了很多從前聞所未聞的新鮮事;一方麵又怕我們這些北京來的 " 紅衛兵"們來他們這裏" 造反",破壞他們早已習慣了的生活。 在來到營子最初的幾天裏,集體戶的組長(女四中指派的)陳彬帶領大家去田地勞動,打頭的還捧著鐵皮印製的毛主席像,其中幾位在左臂套上了紅衛兵袖章。最搞笑的是一早一晚還要"早請示晚匯報"。我們三位男生都是"被抄戶"的"狗崽子",來到這天涯海角的地方本來是想舒心一下的,這下添了幾分惡心。好在這樣的光景不長,幾天後女生由婦女隊長領去幹適合婦女幹的活兒,而我們男生則跟著隊長幹壯勞力的活兒。每天繁重的體力勞動一下子就把這些北京娃們帶來的"套路"全打發了。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們與女生的隔閡解除了,開始有敬有讓的過起了"知青"的日子。

我們插隊的那個營子,叫做宋家營子。成立人民公社後這裏叫大榆樹公社聯豐六隊。營子裏才100多口人,主要是宋、呂兩大戶人家,外加陸續來到的幾家外姓人家。說起來,這些村民都是來自內地的山東。他們闖關東,先是來到遼寧的朝陽一帶,然後再遷徙到了這裏,為的是這裏地廣人稀,人好養活,便於謀生。

這裏是半農半牧的地區,有著糧倉的美稱。但是由於在草原的深處,這裏還很落後,沒有電,沒有水泥磚瓦,沒有鋪柏油的公路,大部分村民不識字,沒見過樓房和汽車,不懂得電是怎麽一回事,住的是土坯房,喝的是土井的水,過的是自給自足的"原生態"日子。

剛到營子時我們的房子還沒有蓋好,十名女生就住在小隊部,而我們三名男生就住在隊院子外麵靠道邊的兩間小房。那真是孤零零的小房子,外屋是灶,通過在外屋燒柴,使裏屋的土炕熱起來。裏屋同外屋一樣大,也就僅六平米大小,靠南麵是土炕,上麵一領葦席,葦席上是三個鋪蓋。我睡在中間,左麵是胡森,右麵是蘇君硯。白天我們卷起鋪蓋,要來人就坐在炕沿子上麵嘮嗑。晚上再將鋪蓋拉下來,頭衝北睡覺。屋裏照亮就靠一隻油燈。

北麵靠牆老鄉用削尖的木樁砸入地麵後,架起幾塊寬窄不一的木板,上麵就放著我們三人的箱子,東麵一隻、北麵一隻、西麵一隻,呈U形擺放。因地方有限,每人僅有一隻箱子的地方,下麵土地上就放著我們的臉盆,木樁之間釘上釘子,拉起鐵絲,算是有了放毛巾的地方。這就是我們三人在聯豐小六隊的全部家當。

《崢嶸的歲月》

 

在農村的歲月,猶如昨日。我們這些十七八歲的"北京娃"們,團結戰鬥,克服著難以想象的困難,互相鼓勵著,在廣袤的大漠上,努力去適應著嶄新的生活。

剛到營子時,隊裏派了大師傅給我們做飯,第一天是牛肉燉茄子,第二天是茄子燉牛肉,到了第三天是燉茄子。後來我們才知道敢情哪有那麽好命天天吃肉。農村吃肉是在屠宰了牛羊之後才能吃到,我們前幾天能吃到牛肉,全賴隊裏為歡迎我們的到來現宰的牛,吃完了肉當然隻能吃菜了!

     可是我們太饞呀!肚子裏麵沒有油水了,就去想辦法。聽說營子裏麵家家都養雞,為的是下蛋。他們其實終年也見不到什麽錢,僅僅是年底分個工分錢,"工分工分社員的小命根兒"。每天的工分隻有十分,而婦女才八分,十分的工分在好年景才值一塊錢。所以買老鄉家的小雞用不了多少錢。老鄉們說,營子裏的雞隨便抓,公雞給兩毛錢,母雞給三毛錢就行。那天我們可高興了,滿營子的抓雞,一共抓了十幾隻。我們要仿效座山雕來個"百雞宴"。雞是抓來了,可誰會宰呀?這時我來顯身手了。我教其他人抓住雞後將兩隻翅膀往後疊起來,再將雞冠子也與翅膀疊在一起,用一隻手夾住,這樣雞脖子就拱了起來,再用另一隻手去拔雞脖子上的毛。大家按著我的要求去做,然後排好隊,等著我"開鍘"。我也顧不得要雞血了,接過小雞往案子上一磕,就事手起刀落,將雞頭斬下,再往牆角一仍,非常利索的結果了它們的生命。這頓"百雞宴"吃得我們回味了好長時間。

知青的糧食定量是規定了的,我們每天能吃到高粱米、小米或是玉米渣。但要吃細糧卻必須提前向小隊長申請。為了改善一次生活,我們需要從隊部扛糧食回來。我們沒有毛驢,有時借不來,就會自己到碾道去碾米。女生拿著簸箕,一點點往碾道中撒糧食,我們就像毛驢一樣一圈一圈地推著碾杠圍著碾滾轉。我最多時一次碾了五十圈。所謂細糧包括兩種:白麵和黃米麵。白麵用來烙餅,黃米麵用來做粘豆包。要是自己饞了就隻好到合作社買"小光頭"餅幹吃了。

這是我們剛成立集體戶時用的飯票,很快就不用了。

我的表哥倪祖鑫在開魯城東的北興公社北興大隊。本來他是想接我去他們大隊落戶的,沒想我們來了三個人,隊裏接待不了了,所以我們就按照北京對知青的安排進了大榆樹公社聯豐六隊。畢竟是兄弟情,倪祖鑫沿著沒有水的八一幹渠走四十裏路來看我了。特別巧,我們倆所在的小隊都挨著八一幹渠。他一來我就特高興。但是有兩個奇怪的事情:一是我們集體戶養的大黃狗,它平時對老鄉特凶,可見了我表哥特親,一點也不叫;二是我們一改善生活,他就會來,就好像循著味兒來似的。我們同學們也挺歡迎他的。他一來,我們男生就不出工了,在屋裏嘮嘮嗑,或到集上溜溜逛逛。

冬天到了,院子裏的秫秸快要用完了,為了過冬,我們就到荒漠上去撿牛糞餅當燃料。我們跟著牛車,經過南麵已經幹涸了的西遼河,在奈曼旗長滿了馬連草的沙地上撿牛糞。那裏有成群的牛群、羊群,還有小小的湖泊,當地人叫做"泡子",我們可以在那周圍見到一灘灘的牛糞,已經風幹了,很輕,一點味道也沒有。我們每看到一堆牛糞,都像見到了黃金一樣的雀躍歡呼。當然,我們還會趁人不注意,把別人已經聚成堆的牛糞據為己有。哈!太刺激了。滿載而歸時,我們這些男生還會求牛老板讓我們趕一會兒牛車,反正有車轍導引著,路不會走錯,我們就煞有介事的揮動著長鞭子,一會兒"達,達,達"的吆喝,一會兒"啪"地摔個響鞭,真帶勁兒!

我們在春天學會了刨茬子點種,夏天耪地看青、秋天割地打場、冬天刨糞積肥。還學會了和泥垛牆拖大坯,學會了挖河修渠,學會了趕大車、打機井,我漸漸感到自己成為了生活的強者,不再懼怕寒冷,懼怕沉重的勞動,懼怕寂寞孤獨。當然,我這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孩子還是缺乏大男子氣質,論個頭比一米八六的蘇君硯矮一截,論塊頭又比魁梧英碩的胡森小了一號,所以盡管很努力了,在女生麵前,我還是最弱的一個。

這是組內的兩名女生在用水泵灌溉大田的勞動中。

《大漠裏飄出的琴聲》

 

集體戶裏,蘇君硯喜歡和老鄉聊天,胡森喜歡拉胡琴和彈月琴。我則喜歡拉小提琴和吹口琴。夏天工餘飯後,我常常在宿舍裏拉我心愛的小提琴,把小夜曲的旋律撥向夜空。大地是這樣的靜寂,這裏沒有建築工地的噪音,沒有汽車喇叭的笛聲,沒有城市的喧囂,沒有收音機裏傳出的音響,即使地麵上的土坯房也隻是大自然中的土與禾的結合,難以看到現代文明,似乎100年前他們就是這樣生活。這裏的夜是那麽的清澈,銀河清晰地橫跨在夜空,繁星在閃爍,仿佛傾聽我如歌如訴的琴聲。

偶爾,我們幾個男生躺在炕上睡不著覺,就海闊天空地聊天,聊我們的學生時代,聊我們的家庭,聊我們共同的朋友,聊北京在文革中的風風雨雨,聊我們對未來的夢想。聊累了,就扭頭睡覺。聊得來了精神,就盤腿坐起來,用關東煙葉擰上一支"大炮"。

隔壁女生在唱歌,起先還唱一些學生歌曲,後來不知從哪個集體戶學來的,唱開了"插隊歌":"苦難,悲傷,告別了父母,告別了家鄉,我插隊到邊疆。吃的是紅高粱,住的是茅草房,這樣的苦,要有多長……"。聽得煩了,我們就使勁擂牆,叫她們別唱了,別看我們嘴裏挺"橫",其實是怕她們唱著唱著哭了,我們聽了心裏更難受!

漸漸地,我與營子裏的老鄉們混熟了,了解了他們的風俗習慣,熟悉了他們的語言。這裏的人既有東北漢子的粗曠耿直,又夾雜了當地蒙族風俗的影響。和他們交往一定要交心,要真誠,否則他們會覺得你心眼太多而不會和你交朋友。開始時,我實在不習慣他們粗野的謾罵和"朗朗上口"的葷段子,後來發現,他們大多其實很善良,對我們也挺友好。平時他們教我們在大灶做飯、騎馬、趕大車,都是誠心誠意的,即便隨口罵出的髒話,也絕無惡意,隻是屬於調謔性質。

這裏最有學問的是大車老板兒。他們走南闖北,聽得多、見得廣,回來就會帶來外麵的一些新鮮事情講給大家,而老鄉們總是會非常虔誠的聆聽著。當然,最為油滑的也算是這些大車老板子,他們講葷段子時,常常問對方一些跟性有關的"腦筋急轉彎"問題,經常在對方毫無準備的情況之下嘴上占了便宜。然後得意的怪笑。好像這是他們最拿手的把戲。

由於沒有電,大家的業餘生活挺枯燥,所以隻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我們的到來,吹拉彈唱的倒很吸引他們。原來這裏隻興唱二人轉和評戲,我們來到後,在我們的影響下,這裏也興唱京劇現代戲了。有空就擠在胡森旁邊聽他拉胡琴。胡森邊拉邊唱,有時女生也加進來唱個"紅燈記"中的李奶奶呀,"沙家浜"中的阿慶嫂呀什麽的,知青中尤以組長陳斌和趙曉萱唱得最好。老鄉們也會即興帶著評劇腔唱唱京劇段子,挺好玩的。

而老鄉們對我所拉的小提琴就更生疏了,管它叫做"歪脖拉"。一有空閑,就有幾個青年來我這,磨著叫我來幾段"歪脖拉"。拉洋曲子聽不懂,就給他們拉"我愛北京天安門"、"逛新城"之類的歌。後來有人拿來胡琴、笛子,和我一塊兒湊把熱鬧。

喧鬧過後,人漸散去。夕陽西下,落日餘暉,樺樹林邊一抹紅霞,沙坨子染成金黃,漸漸的,土坯房與大地融入到深邃的藍色,遠處是縷縷的炊煙,偶爾幾聲犬吠,幾聲馬嘶,幾聲豬嚎。和他們在一起,我很快樂,沒有壓力,常有一種返璞歸真的感覺。

《夏天看青中的"李大敢幹"》

 

夏天的看青和秋天的看場是我們知青最愜意的事情, 而隊長也非常願意派我們幹這個差事,因為我們與老鄉們無親無故,又認真,所以讓我們看青看場很放心。

夏天的看青,就是不讓豬進來偷吃莊稼,更不能讓小偷進來將已割好的高粱、玉米偷運走。隊裏有砂槍,是那種從槍口往裏麵填槍藥和鐵砂,後麵有砸炮的那種挺原始的槍,誰看青誰背著,我估摸著當年抗擊八國聯軍時清兵就是用的就是這種槍。呂隊長結巴著叮囑我說:"小、小李子,見到豬進莊稼地就給、給我狠狠地銷,都給它銷死。看誰家、家的豬還敢不圈著隨便跑!"。 我得了令,又背著槍,得意之外恨不得逮個機會立功。這知青一看青,果然大家都看好了自家的豬,再不讓它們偷吃莊稼了。但也有例外。這一天,我剛剛從莊稼地回來,準備吃飯,一個小嘎子急快的跑來報告:"小李子,快!有一群豬進地了,快去看看吧!"。我一聽,激動地手都哆嗦了,往槍裏灌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槍藥和鐵砂,提著槍就去了地裏。胡森聽說後,也趕忙拿著把鉄三齒叉跟上來了。

     地裏果然有一隻大豬和兩隻小豬在毫無防範的吃莊稼。我一點一點的盡量接近它們,在僅有四米多遠的地方開了槍。"轟"的一聲,比平常的槍聲響了很多,我的手一震,大豬哼的一聲倒下了,後麵胡森拿著三齒叉,又將那兩個受傷的小豬插死了。我們勝利而歸。

     可到了晚上就聽說知青"惹禍"了——知青將隊長舅舅家的一群豬都給打死了!我們嚇了一跳,躲在屋裏不敢出去。後來有人招呼去隊院子吃肉,每人交一元錢給一碗肉吃。我和胡森趕緊到隊院子,一看正是我打死的那頭豬被燉成了一大鍋豬肉,有人給大家盛肉。我們知道這是大家來湊份子彌補隊長舅舅家的損失。可呂隊長有話在先,知青把自家的豬打死了也不能再說什麽,隻能"啞巴吃黃蓮了"。我倆趕忙每人交了一塊錢,吃那"屈死鬼"的豬肉。有人在抱怨著:"這誰打的槍呀,鐵沙子全給銷上了,豬身上臉盆大的地界兒全是砂子!"另一位說:"大家小心點啊,肉裏有砂子,別蹦了牙!"。

    從此我獲得了個外號叫"李大敢幹"。

《難忘的開魯匯演》

 

由於公社知道我會拉小提琴,就推薦我參加了第一屆開魯縣文藝匯演。記得我的任務有兩個,一是為大榆樹公社的男舞蹈演員北京知青陳寶光配奏《蝶戀花》,還有就是給歌舞配樂(當然其他配樂都是胡琴笛子之類的民樂)。那是一個開魯縣從來沒有過的盛況。開魯縣有一千多名北京知青,有近三千名天津知青。其中天津知青裏,就有一批原來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隊員結伴而來,個個能歌善舞,身懷絕技,大都分在了三棵樹公社。這次匯演他們出足了風頭。我們其他公社的知青也都是匯演的主力,演出獲得了成功。 

這是大榆樹文宣隊成員在居住的縣黨校留影。我在後排左二。

這是在開魯縣文藝匯演後大榆樹文藝宣傳隊在烈士紀念碑前的合影。

在紀念碑基座石欄前的留影。

大家意猶未盡,又走到大白塔下表演起節目來。右一拉小提琴者是我。

我們幾位樂器演奏者交換樂器玩兒"擺拍",我在左一,拉著手風琴。

參加了縣裏的首屆文藝匯演後,回隊沒幾天,我又參加了開魯縣首屆文化工作會議。那次經曆可真叫 "一分錢難死英雄漢"了。因為我兜裏沒有錢,又不好意思向隊裏借,隻好空著手上縣城。到了城裏,先去董館長家以看望的名義"蹭"了一頓飯, 然後拿出僅有的五毛錢給我表哥倪祖鑫打長途電話(公社之間算長途),心裏在禱告千萬他要在呀!不然我就真沒有辦法了!幸虧他在,給我送來五塊錢和五斤糧票,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因為那是開魯縣召開的首屆文化工作會議。縣裏的主要領導全都參加了。還包括我很熟悉的文化館董館長。我是因為參加了首屆開魯縣的文藝匯演,又加上在公社協助學校老師畫宣傳畫,那是協助大榆樹中學的胡老師畫"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畫。所以被選上作為大榆樹公社的代表參加了會議。

《艱苦勞動中的苦與樂》

 

科爾沁的土地非常廣闊。因地處北方,一年隻出一季莊稼。由於人少地多,地裏的活計非常辛苦。最累人的可以說是秋收時節了,要抓緊時間割穀子、割高粱、割豆子,然後打場、揚場、入囤,交公糧,分口糧,活兒一茬接著一茬,好像幹也幹不完。 我最怕割穀子,割高粱時我可以跑到別人前頭,割穀子可慘了。我從小怕貓腰,而割穀子非貓腰不可。我割了一會兒,就被別人拉好遠。實在太累了,就四仰八叉在地上倒一會兒,爬起來再幹。打靿子時實在貓不下腰,就雙膝跪在穀堆上捆。

有一次,我們沿著河灘割穀子,好長好長的壟,好像總也割不到頭。驕陽在頭上頂著,曬得我口焦舌幹,渾身冒汗。前麵的人們已經漸行漸遠,我跌跌撞撞的跟著,也是越跟越遠。我的眼前金星在晃動,太陽周圍好像有一圈黑暈。當我正在恍恍惚惚之時,終於看到前麵有一個水窪,不顧一切地趴在地上喝起來。喝飽後才發現,那隻是牛蹄印子留下來的水窪,可我已經顧不得許多了。

這張照片拍的很有意思。當時我們剛下工,還沒走出地裏,董館長來了,要給我們在田地裏拍照。就在按快門的霎那間,我們集體戶的大黃狗跑來了,大家一低頭看狗,"哢"的一聲拍好了,結果就是這個樣子了。

從1969年的8月29日起,我開始寫日記。現在隨手抄錄幾篇:"今日是我們來開魯縣大榆樹公社聯豐六隊一周年紀念日。一年來真是經風雨見世麵,受到了生活的磨練。就以今天為一個起點,開始寫日記吧!今早的頭氣活兒還是垛北場院的院牆。休息時去代銷店買了三兩糧票的餅幹。下午挑麻,把花麻與子麻分開,晚上向胡祖貽借書,有《魯迅文錄》和《光輝的榜樣》"。

"1969年9月18日。今天上午我們在西沙洲割芸豆。大長隴一人六根。一個趟子我沒有休息都沒趕上。後來每人十根隴,我還是沒跟上。真沒有辦法。下午在老羅家房東割高粱,我算是跟上了。還真中。晚上拉了會琴,燈油快沒有了,隻好早睡。"

"1970年3月31日。今天上午做酸菜鹹肉餡餃子,很好吃。倪祖鑫來了,他可真有福氣。下午刨茬子,就幹了一氣兒活。隊裏分油了,每人五兩五。上集發信,有我的來信兩封,家裏一封、吳德凱一封。晚上拉琴,抄歌譜《紅日快快照遍全越南》"。

我在北沼捕鼠的事情就好玩多了。因這個地區日偽時期有日本的細菌部隊駐紮,遺下不少細菌彈,為了減少鼠疫的傳播,每年春季都要捕鼠。1970年的春天我參加了縣防疫站北沼捕鼠的工作。一早起來,我們幾個扛著鐵鍁,鐵鍁杆上掛著十幾隻鐵閘,那是捕鼠用的。

防疫站的幹部教我們怎樣識別鼠洞,然後在洞口埋上鐵閘。工作都完成後已是十一、二點鍾。然後我們去找沼上的泡子,那旁邊長著野韭菜。我們收集野韭菜,然後回去起閘,一般80%都能夾到獵物,有跳兔,有兩頭烏,還有其他叫不出名來的動物,現在想來挺可惜的,很可能其中好些都是保護動物。跳兔其實就是一種鼠,我們要消滅的就是它。下午我們拿著跳兔和野韭菜,到駐地做菜——野韭菜燉跳兔肉,那叫一個鮮!

《第一次體味生命的意義》

 

     從1970年起,我出站勤的機會多了,到灌溉樞紐挖渠等等,都叫做出站勤。有一次,去孟家窩鋪水庫出站勤,是挖水壩泄洪槽外麵的水渠,使之擴大,便於泄洪。那天,我們的工作基本上已經完成,準備回家了。我們幾個有老鄉、有知青,站在壩頂欣賞湖麵的風光。這時隻見幾名工程師很著急的樣子,一打聽,是說目前大壩的十二個閘門已經關掉了十一個,而由於閘門前的流沙淤積,一隻潛水泵陷在沙中拔不出來。他們用手在用力拉繩子,又怕將繩子拉斷,此時正著急呢!我看了看,泵就在我腳下的大壩下麵,水上隻露出繃緊的繩子。我自持水性好,就說我來試試吧!大家一看,是個北京知青,估計我的水性還可以,就決定讓我試試,但要我手中一定拉緊那條繩子,以免水流將我衝走。於是我脫下衣服,隻穿個小褲衩,就抓緊繩子下了水。

     幾次的潛水,我已經把水泵周圍的泥沙清理幹淨,水泵可以吊出水麵了,我向上麵的人揮揮手,他們開始用力拉繩。可是隨著水泵漸漸露出水麵,我的力氣也快用完了。看到那棵緊繃的繩子,我怕禁不住我的重量,就想自己遊到岸邊去。但我一鬆手就感受到激流的可怕了,身體一下子橫了起來,並急速往那唯一的泄水閘衝去,我的耳朵裏聽見了壩上人群的驚呼!那個危險他們看得清楚:我要是一旦從那個閘門被水衝出來,就會從十幾米的冰冷水泥麵上跌落下來,摔死在泄洪槽中!

     這是生死關頭!我沒有任何的猶豫,即刻用盡全力以自由泳姿態往相反方向遊,可我實在沒有水流的力量大,我的身體一點一點在接近那個唯一泄水的閘口......。

那是一個生與死的界限,我沒有放棄,心裏異常的冷靜,我知道隻要繼續努力,就有生的希望!

     就在我的力氣將要用盡時,我的腳好像觸到了沙子,我的求生欲望令我下意識的馬上將身體伏在沙子上,然後慢慢立起身體,奇跡發生了,我發現自己立在水中一個沒膝的沙包上麵!原來雖然水流將我沿著水壩往那個水閘推,但我自己又拚命往相反方向遊,結果取了中——我被推向離閘口七米遠的一個淤沙沙包,好險!好險!!

     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和死神離得如此之近!

這是我與胡森在開魯縣城。

我與胡森在開魯縣英雄紀念碑基座上留影。

這是我們部分小組成員在開魯縣革委會大門前的合影。

知青小組中的部分女生。

這是小組中幾位初三屆的女生。

這是冬天回京過春節期間與胡森在景山公園迎春亭拍照。我們身上背著的是速滑冰鞋。那天從景山下來就去了什刹海滑冰場。那裏的氣氛已經與以前大不相同,我從此別離冰場。

這是夏天暫短回京期間在家練琴。

《他拉幹水庫的牧業保管》

 

一晃兩年過去了,我們已從當初剛下鄉時的新奇、亢奮轉為更加務實。有同學在北京長住不願意回來;有的當車老板掙高工分;有的當了農村代課老師,還有其他大隊的女同學禁不住艱苦,為找"堡壘戶"和當地農民結了婚。我呢,參加了大隊的貧宣隊,跟在郝書記屁股後頭搞專案。

所謂專案,主要是指一些所謂的"經濟案"。包括文革前後家族間的矛盾或家族間爭當幹部的矛盾,家族中相互揭發出一些貪汙受賄的"線索"。但總好像是為了攻擊對方而有些添油加醋的味道。如指責對方家族的某某某偷了隊裏的幾棵檁子,某某某拉了別隊的一車柴禾等等,一般都屬"事出有因,查無實據",所以隻立案,不查案,最後不了了之。我跟著郝書記圍著整個聯豐大隊的幾個小隊轉,到處記材料,吃派飯,時間過得很快,工作倒也輕鬆。

1971年夏天,大隊派我去北沼當牧業保管。這裏不像生產隊裏以種田為主,是真正的大草原,是沙丘、草灘和牧鋪的世界。在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沼上(這裏人管草原叫"沼"),是一小片一小片的泡子(小湖),在低矮的地方長滿了綠色的青草,高高突起的是荒漠的沙坨。間或是一叢叢的駱駝草。

我們牧鋪裏隻有四個人:一個羊倌、一個牛倌、一個馬倌和我。整天守著幾百頭牛、羊和馬匹。這裏沒有廣播,沒有報紙,另外三個人不識字,我等於處在一種更加與世隔絕的環境。

要從集體戶到達位於他拉幹水庫西岸的北沼,需要騎馬經過新華公社、昆都嶺公社,跨新開河,走上一天才能到達。本來集體戶的同學都勸我不要去,家裏也來信不叫我去,但我還是去了。原因很簡單,父親的問題還沒有解決,每月隻靠每人8元的生活費,能賣的東西幾乎都賣了。我這個家中當老大的,不能為父母分憂,內心非常痛苦。這次去沼上,每天能多加2分補助,我要能堅持到年底,就可以拿到400元錢,扣除口糧錢,可以很好地補助家用。就這樣,我來到了北沼。

這裏是科爾沁草原的縱深處,不遠處是一望無際的他拉幹水庫。我們的牧鋪離周圍最近的居民點也有七、八裏路,上哪去都要騎馬。而且,到處是沙坨子,放眼四處,幾乎全是一樣的景色。如果不能記住路,一岔就是幾十裏。如果到天黑還看不到煙火,就非常危險了,因為這裏經常有狼群出沒,所以,我每次出去都很小心。有時站在沙坨子上,麵對好幾條岔道,分不清該走哪條,就有意放開韁繩,叫馬自己去走,好在"老馬識途",隨著它走倒也走不迷路。

這就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畫卷,這就是清代名將僧格林沁與民族英雄嘎達梅林的故裏。有時,我願一個人縱馬奔馳在草原之上,湛藍的天空飄著白雲,清風送來草原的清香,是那樣的溫馨、那樣的神怡。有時我攀上峽穀的高峰,極目遠望,感到自己很"偉大",因為整個大地都被我踩在了腳下;但我又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麵對茫茫的大漠,我僅僅隻是一個遠離父母的無助的孩子。

我常常坐在牧鋪不遠處的沙丘之上,望著太陽一點點的西墜,餘暉灑在他拉幹水庫,將湖麵染成金黃,直到晚霞漸漸逝去,萬籟俱寂……。

秋天到了。沼上打瓜熟了。來了不少的勞力來收瓜、踩瓜。倉庫的墩子裏裝滿了打瓜子。偶爾有縣裏的捕魚隊來庫裏捕魚,他們會用收獲的大魚與我們換打瓜子吃。日子過的挺快。

10月底的一天,沼上的老牧官從隊裏回來,晚上和我睡在一個鋪上。聊著聊著,他的眼神盯住了北牆上的一幅畫,那是天安門上毛主席招手,林副主席在後麵手握紅寶書的照片。突然他說:"你看!林彪那兩道掃帚眉,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東西!"我一聽嚇壞了,趕忙叫他別說下去。可他接著說的話令我大吃一驚:"你們北京知青回來說,林彪外逃,在外蒙摔死了!"。

冬天來了。西北風在怒號,室外已經到了零下三十多度。荒漠的沙丘在滾滾的沙塵中時隱時現。天與地連成一片,這裏好像早已被整個世界遺忘。

我的棉鞋後跟已經開綻,腳跟凍得裂開了口子,棉褲由於騎馬騎的開了檔,請牧官嫂子縫了幾次都快連不上了。但我還在沼上堅持著.......。

《選調通遼》

 

一天,一匹白馬從遠處疾馳而來,大隊通訊員帶來了我被選調的信息。我被這突然而至的喜訊驚呆了,簡直不知所措。這之前的幾個月,段慧妍已經第一個被選調到了開魯縣糖廠,那將是一個以知青為主力的新廠,令人無限的羨慕。她臨走的那天晚上,我將收藏的一枚最大的毛主席像章送給了她。她的選調,為我們每一個人燃起了新的希望,隻是沒有想到,接下來就輪到我的選調了。

好像這好消息來得太快了,最後才想起由於通訊員路上的耽擱,當我接到消息時,離體檢的最後期限隻剩一天了,必須馬上出發。為了縮短去縣城的時間,我冒險橫穿他拉幹水庫。猛烈的風將冰麵吹得淨光,我穿著一件破羊皮大衣,懷裏揣著僅有的兩元錢和2斤糧票,在冰麵上蹣跚前進。最後我實在站不住了,幸好是順風,索性就倒在冰麵上任狂風把我吹到對岸,最後終於搭上破冰捕魚的卡車到達了縣城。

幸虧招工的李科長還在耐心的等待著我。體檢後沒過幾天,我很快就被批準選調到通遼市標準件廠。

消息傳來,集體戶的同學們都為我祝賀。就要與生活、勞動了3年零四個月的農村告別了,就要與朝夕與共的戰友們告別了,我在興奮之餘又湧起一絲惆悵。離開小隊的最後一天晚上,我在集體戶宿舍又拉起了小提琴,用"梁祝"、"友誼地久天長"來與戰友告別。

第二天,隊裏用馬車送我去縣城,全集體戶的同學放假一天來送我。我望著身後漸漸遠去的村舍,在想,在農村時,我們懷念城市生活,懷念學生時代。現在,農村的一頁就要翻過去了,不知有什麽樣的新生活在等待著我。不過,以後我不論走到何方,也會懷念這付出我人生最美好青春的地方。這裏沒有高樓大廈,沒有富貴榮華,卻有著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有我的汗水和足跡。我想,我們每一個上山下鄉過的知識青年,都會對這段生活刻骨銘心,沒有這段特殊的生活,就不會有所謂的第三代人。

馬車沿著車轍走向縣城,我與戰友們一起坐在馬車內。明天,他們仍要回到農村,回到那幾間已經有些殘破的集體戶宿舍,而我卻要去過另一種生活了。

明天,明天等待我的是什麽呢?……。

這是我插隊期間在開魯縣革委會門前的留念。青蔥歲月,刻骨銘心。

今年是知青上山下鄉五十周年,以上的文字寫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雖後有小幅添加修改,但還是遵照當時的心境記憶,未作大動。今填一首《鷓鴣天》,與讀者分享。

 

知青插隊五十周年記

 

遙憶當年大漠中,

土屋覆雪映霞紅。

持鐮望隴焦陽酷,

裹襖看場皓月風。

柴入灶,米加蔥,

操琴奏曲入長空。

情緣半世秋霜鬢,

插友相逢慨老翁。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