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1981年11月1日晚上7:00。寢室裏隻有我一個人。在複習《數值分析》的時候,我突然心血來潮,決定補記這三個多月前的日記。為了逼真起見,我假裝是當時記的。
【1981年7月13日 星期一 晴】
下午我早早地吃了晚飯,整裝出發。出新村時,正好遇見一個小學好友,當他得知我正要到廬山去的時候,麵露吃驚的神情。
在65路公共汽車上的時候,我才發覺我甚至不知道我該在什麽地方上船。買票的時候我理所當然地認為碼頭是在十六鋪,所以我現在也隻得忐忑不安地向十六鋪進發。到了那兒就知道不妙,因為一沒有人、二沒有船。我向一個三輪車工人打聽去九江的船在哪裏,他告訴我在新開河碼頭,離這裏有一站路。
我道聲“慚愧”便上了路,幸好隻有一站路,我到那兒也隻有六點。五等艙的鋪位是在上船前臨時定的,進到艙裏——五等艙在船的最下層,幾乎和水麵相平——我才知道我的床在最上層。一共有三層床,我的床頭邊上有一隻搖動的電風扇,我將東西放好之後便走到了甲板上。
這隻船比起到溫州的船要小多了。四等艙在第二層、三等艙在第三層,再上麵是服務員的宿舍。我在甲板上踱著方步,不時用望遠鏡向外灘方向張望著。由於一些特別的緣故,我至今仍感到不甚愉快,全無一種即將出門的喜悅。相反地,倒感到了無限的惆悵。
六點三十船準時開了,我望著漸漸變小的碼頭上送行的人們,心中想象著那些人的悲歡離合,一切顯得那樣的遙遠,可一切便又是如此的清晰。我後來用望遠鏡繼續看,直到看不見為止。
船路過了和平飯店處那兩棟象征外灘的房子(和平飯店與中國銀行),岸邊的人們向我們這兒望著。不知有多少人正平靜地倚靠在黃浦江邊的水泥堤牆上,安然注視著我們這艘正在遠去的輪船。而我,也正用望遠鏡看著他們。
我企圖在望遠鏡裏找到南京東路郵票公司,但我的嚐試徒勞無益。到今天我也解釋不清我怎麽會有這麽個念頭的。也許是這樣的:一個人身處陌生的境地的時候,便想看到一些尋常熟悉的事,人們喜歡的就是這中間的反差。
過上海大廈的時候天邊露出了一片嫣紅的晚霞,竟象是抹上去的一層血,我第一次湧出來一種愉快的感覺。這片霞光漸漸的淡了,因它的四周越來越顯得烏沉沉的。
天漸漸的黑了,雖然不放心艙裏的東西,但我還是舍不得離開甲板,因為我想看船出吳淞口的情景。雖然這條航線我走過好多次,但逆長江而上卻還是頭一遭呢。
浦江兩岸燈火點點,令人厭煩。我渴望黑暗中的寧靜,再者,今天的月亮很圓,我希望一切都被淡淡如煙的月色所籠罩。
一個服務員告訴我,當對麵一片漆黑的時候,便是進了長江,我等著那時刻。好幾次我以為要進長江了,可還是沒有。
九點光景,船終於進了長江。一輪明月倒映在江水裏,真是一種靜影沉璧的奇景。然而它有時又被船衝起的水波攪亂,白花花的亮了一片。
我倚在船弦邊,沉浸在一種美的感受中。連日來的煩惱,被這水般的月光衝洗無餘,令人神怡、令人銷魂。人生何所求,浪跡江湖中。
然而緊貼船邊的江水卻又是黑黝黝的一片,我的身下便是那茫茫無邊的大江,這使得我不敢動彈。真是的,如果我再向前一步,死亡便降臨了。
我似有所悟:
幸福再往前行便是死亡。
我帶著這種古怪的念頭進到了艙裏,我找回了先前錯扔在別人床上的襯衫,爬上自己的床位。猛然間,我眼前一亮。
我看見了她。
毫無疑問,從一開始她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當時她正坐在床上,和她邊上的一個麵目粗俗的男青年談著什麽。我打量著他們。她的身材窈窕,穿著一件天藍色的短袖尼龍(或晴綸)汗衫。由於這件汗衫彈性極好,所以緊緊地貼在她的身體上,把她突起的乳房勾勒得線條極為分明。她下穿一條紅色的滌綸(或諸如此類)的裙子,裙子做得很包,這樣,她的臀部便曲線畢露。她的通身透出一種青春的活力,充滿了女性的魅力,更不用說她那大而明亮的雙眸了。
然而,當我看到她和那麽個男青年談得起勁的時候,我對她就有點打不起精神來了,再加上我很疲乏,所以我就睡下了。
半夜裏我醒了過來,就解了個手。在我回進船艙的時候,我在她的床前停了下來。她睡在中間一層,大約到我胸口。她睡得很沉,她的胸脯高高聳起,一起一伏。麵對這肉體的誘惑,我幾乎不能自持了。我假想了這麽個情景:
我借著船體的搖晃,裝作站立不穩向她的床上歪去,在快碰上床架的時候,我的手慌亂地往她床上一撐。自然,正好撐在她的乳房上。
我幾乎感到了那一種軟軟的、溫馨的感覺。我不禁心馳神蕩。
然而我笑了。“荒唐”,我對自己說,“別人會怎麽想你?她會怎麽想你?”
女人啊女人。
(寫於1981年11月1日 晚 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