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新疆備戰實錄
作者:老邊防
在我軍西北邊防部隊又一次整編中,我是在1978年3月調到邊防某部任作訓股長的。由於該部是以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某部為基礎組建的,多年來,這支部隊多是以務農為主,被編入邊防一線部隊後,從思想觀念到軍事素質,都很不適應邊防工作的要求。加之部隊新組建,一切工作都得從零開始。作訓部門又是部隊主管作戰訓練的指揮機關,是軍隊各級司令機關的核心部門。由於該部隊組建時隻編製一名副參謀長,但任命後沒有到位就被軍區借調到幹休所工作了。為適應戰備工作的需要,在我到某部七個月後就代理了該部隊的副參謀長,主管作戰訓練工作。麵對緊張的邊防形勢,我首先從部隊的作戰預案擬製、作戰室建設抓起。加之當時我愛人已有身孕數月,並臨近產期,她又在離我幾百公裏外工作,身邊沒有任何家裏的親人。我想抓緊進行上述工作,待戰備工作基本告一段落後,請假回去盡一盡準爸爸的責任,陪一陪我的愛人。對此,我組織司令部主要力量晝夜奮戰,經過三個多月的努力,到1979年1月末,我部作戰指揮基礎性工作已初步完成。就在我準備請假回家時,總參謀部突然下達了全軍進入一級戰備的命令,我入伍後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規模的戰備命令。當時我們隻接到過有關中越邊境一些鬥爭情況的通報,但究竟發生了什麽具體情況,我們並不完全清楚,但部隊進入一級戰備期間任何人是不能離開自己工作崗位的,所有連隊每天都要全副武裝待命,我又是主管作戰的機關領導,就更談不上請假回家了。
(一)我軍對越自衛反擊正式開戰
自從五十年代美國入侵越南並在越南南方建立偽政權後,就不斷向北越共產黨政權發動進攻,企圖全部控製越南,在推翻越南社會主義政權的同時,也完成對中國的包圍,進而推翻新中國的紅色政權。對此,在美國入侵越南的同時,中國就開始無償支援越南人民進行抗擊美國的反侵略戰爭。期間我國無償經濟援助越南超過二百億美元。此外,中國在二十多年間,我人民解放軍采取輪換的方式,先後穿上越南軍隊的服裝,直接到越南的參戰兵力達三十二萬人,並有四千餘人在越南獻出了他們的生命。終於在1975年把美軍趕出越南,並根據《巴黎協議》,美軍不能帶走一搶一彈,隻能淨身走人。就這樣,在中國、前蘇聯共同援助下,越南通過二十七年的抗美衛國戰爭,最終獲得了完全的勝利,也完成了祖國的南北統一,而美國軍隊以徹底失敗而告結束。
越南抗美衛國戰爭勝利後,越南政府新的領導人在當時中國、蘇聯兩國嚴重對抗的局麵下,對中國卻采取了恩將仇報的做法,完全倒向蘇聯一邊大肆反華。在中越邊境上不斷製造流血事件;在越南國內大肆驅趕我國華僑,迫使他們離開長期生活的家園,僅在1978年一年時間,被迫從越南回到中國的華僑就達到二十萬人之眾;越南還在南海先後非法占領我二十九個島嶼之後,又提出要把北部灣海域的三分之二劃歸越南所有;更令人不能接受的是越南政府麵對戰後積澱的大量武器裝備,妄自尊大,自稱自己是當今世界的“第三軍事強國”。並單方麵提出要建立“印支聯邦”的方案,並由越南自己當盟主,把老撾、柬埔寨、泰國、緬甸等國都置於他的領導之下。我們的友好鄰國柬埔寨、老撾對此方案表示了不同的意見,越南便派出了大批部隊入侵占領了老撾和柬埔寨的大片國土。並揚言“隻需要七天時間就能攻占柬埔寨首都金邊”。麵對越南的種種倒行逆施,實在是欺人太甚,讓我國忍無可忍,於是黨中央決定對越南進行有限度的武力懲罰。我軍懲罰越南總的作戰方針是“集中絕對優勢兵力,在有限的時間內,打一場有限的戰爭,鍛煉一下部隊,教訓一下越南”。就在越南軍隊大肆入侵老撾和柬埔寨時,中國人民解放軍集中近三十萬的兵力,從1979年2月17日開始,從廣西、雲南兩個方向兵分四路對越南發起反擊。
(二)為防蘇軍進攻,組建東北、西北前線指揮部
自從我軍對越南反擊戰開戰之後,就再也聽不到越南是“世界第三軍事強國”的聲音了,越南政府急忙派他的外交部長前往蘇聯求援。在越南外交部長訪問蘇聯後,蘇聯除了發表聲明口頭表示支持越南外,從我軍對越反擊作戰的第七天開始,蘇聯從縱深地區調動數個集團軍,向我國東北、西北方向推進,幾個轟炸機群也向蘇中邊境轉場,看上去大有對我國發起全麵進攻之勢。
麵對上述軍事態勢,我軍對中蘇之間的戰爭寧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無。所以分別以沈陽軍區和新疆軍區為主,立即按照對越反擊作戰前製定的“南打北防”之作戰預案,組建了東北、西北兩個前線作戰指揮部。我軍西北前線作戰指揮部就設在我所在的邊防某部的機關,我作為該部隊主管作戰訓練的作訓股長,之前又在塔城軍分區司令部作訓科工作七年,對整個作戰防區的情況都比較熟悉,因此,自然被抽調到了新疆軍區前線作戰指揮部的作戰指揮組,並開始了千頭萬緒的作戰準備工作。在那段時間裏,我們常常是通宵工作,連吃飯都在作戰室裏。但即便是如此,我也會不斷想到家裏,因為我愛人臨近產期,老家親人離我們有萬裏之遙,並且新疆正準備打大仗。我愛人的二老多年來一直住在邊境地區的托裏縣,那正是這次我軍的主要戰區方向,所以當時也已離開了托裏的家,到達烏魯木齊,如形勢進一步惡化,就準備回內地逃避戰火。所以我愛人離我幾百公裏,並且身邊無一親人,我隻能希望愛人所在單位對我愛人有所照顧,除此別無任何辦法。
(三)我縱深野戰部隊開始向邊境一線推進
根據命令,我所在的前線作戰指揮部可直接調動的部隊除了防區各邊防部隊外,還有兩個野戰師和幾個獨立坦克團,及生產建設兵團臨戰組成的部隊,駐新疆的空軍也作了相應的準備,隨時聽從我所在的前線作戰指揮部的指揮。
對越反擊作戰前中央對蘇軍向我國進攻的情況進行過認真的分析,得出的結論是:“大打不可能,中打也不現實,小打隨時都有可能發生。”這裏指的“大打”就是中蘇兩國全麵開戰;這裏指的“中打”就是在中蘇邊境省(區)範圍內進行的局部戰爭;這裏指的“小打”就是蘇軍對我軍邊防一線部隊實施突然襲擊,以便達到抓一把就走的目的。
在我軍對越開戰一段時間後,中央軍委在認定蘇軍不會對我國發動全麵戰爭的前提下,我軍便開始把作戰重點放在了邊境一線的中小型戰鬥上。於是我所在的前線作戰指揮部便根據作戰預案,開始把部署在邊境大縱深的野戰部隊向邊境淺縱深推進。指揮部還決定,一線邊防站人員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生活在坑道內。大西北邊防的二月天,氣溫多在零下三十度以下,多數邊境公路被大雪封堵。為保證二線部隊能及時向邊防一線開進,我所在的作戰指揮部組織防區所有地方上縣級領導及生產建設兵團的團、營領導到指揮部召開緊急會議,決定調動所有民間推土機和民眾出來無償清除通向邊境一線主要道路上的積雪。會後,我乘坐直升飛機從空中向下俯視,第一次直接感受到了人民戰爭的氣勢,竟然在三天內民眾把通往邊防一線部隊的幾條主要幹道全部打通。
指揮部決定,當二線機動部隊進入攻擊出發地域後,指揮部派出三個檢查組分別深入參戰部隊陣地,檢查部隊的戰鬥準備情況,其中由我帶領一個組檢查兩個摩步團的戰備情況。就在我準備出發時,前線作戰指揮部裏突然打進來了一個我的電話,我接電話後才知道是我愛人單位的領導通過伊犁自治州、塔城地區、又經軍分區、再經邊防某部多次轉接,才把電話打進了我所在的前線作戰指揮部。他在電話裏告訴我,我愛人已經生了,並且生的是一雙龍鳳胎,現單位的同事正在輪流照顧她。當我獲得這樣的消息時,在正常情況下,自然是盡快往家裏趕,於是我便向作戰室走去,準備將這一情況告訴首長。但我的腳步卻越走越慢,想到在部隊進入一級戰備的情況下,哪有請假這一說。幾萬將士已進入陣地,正準備與敵人拚命,我這點事就是說出來又有什麽用?我走進作戰室看到首長們正在研究上級的敵情通報,我站了一會,最終還是把想說的話咽進肚子裏,乘車下部隊去了。
麵對家庭的上述情況,唯一能令我安心一點的是,我的老嶽母原本是準備回內地逃避戰火的,見我愛人生小孩後又從幾百公裏外的烏魯木齊市趕到了我愛人的身邊,這樣我愛人總算有個親人在身邊照顧了。因為在大戰將臨的情況下,多少人都忙著往內地跑,而我的老嶽母卻堅持守在我愛人身邊,幫我解決了最大的難題,對此恩情我終身難忘。我一路思緒萬千,不覺車子已到了一個連隊的陣地,當我看到戰士們在野外冰天雪地裏的生活狀況時,特別是看到戰士們背的水壺中的水已結成了冰,他們隻好配著地上的雪吃自己帶的戰備幹糧連隊平時曬的幹饃片時,心裏真不是個滋味。因為他們可能很快就要和敵人拚命了,吃這頓幹膜片或許會成為他們人生中的最後一頓飯,此時我真希望戰爭千萬不要真的打起來,這樣想既是為了大家,更是為了我自己。
(四)所有進入陣地的指戰員均要留下一封家書
根據指揮部的規定,所有進入一線、二線陣地的指戰員均要寫下一封家書,封好後交給指揮部保存。戰後如果本人還活著,就把家書還給本人。如果犧牲了,指揮部會把烈士證書和參戰前自己寫下的這封遺書一並寄給烈士的家人。
由於此次蘇方大規模集團軍推進至中蘇邊境一線時沒有再繼續前進,使中蘇沒有真的開戰,故所有進入陣地的指戰員留下的家書戰備結束後均還給了本人。這些家書中都寫了些什麽內容,大家並不清楚。但我從戰後新疆軍區召開的對越反擊作戰經驗總結大會材料中得知,在對越反擊作戰中犧牲的參戰軍官所留下的家書中有百分之八十都寫有欠債清單,他們告訴家裏的親人,如果自己犧牲了,請用他的撫恤金來償還欠下別人的這些債務。
此事引起了中央領導和全國民眾的高度關注。在中央領導的關注下,展開了對全軍幹部經濟狀況的大調查,調查的結果是部隊幹部欠債是普遍現象,其中駐守在西藏、新疆等邊境地區駐軍幹部欠債最多。之所以造成這種狀況,有廣狹兩個方麵原因:狹義的原因是因為駐守在邊境地區的軍隊幹部家屬多在內地,幹部們每年探一次家,存的那點錢都給鐵路、公路做貢獻了;廣義的原因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為體現“完全徹底為人民服務”的思想和追求絕對平均主義,在林彪和“四人幫”的操縱下,把建國初定下的並執行了幾十年的軍隊同級幹部比地方幹部高百分之二十的工資政策去掉了,這是造成全軍幹部普遍欠賬的主要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文化大革命”中軍隊多年沒有漲工資。以新疆邊防部隊為例:從班長提排長後,月工資為七十二元八角,後當了連長、營長時,月工資還是七十二元八角,因為隨著年齡的增大,家庭負擔也越來越重,而工資一點不漲,這也是欠賬的原因之一。對此,根據鄧小平的提議,人大很快就恢複了軍隊幹部比地方同級幹部高百分之二十的工資政策。
上述現象在民眾的關注下,拍攝了“高山下的花環”那部電影。電影中有一位母親接到兒子(在對越反擊戰時任連長)犧牲的“烈士證書”和參戰前留下的遺書後,老人家把家裏養的豬賣掉,又向親人借了一點錢,千裏迢迢到部隊替兒子還賬的情節。該部影片放映後轟動了全國,很多人是流著眼淚把電影看完的。在此大氛圍的影響下,加之改革開放後帶來國家財政狀況的好轉,人大決定上調了軍官的工資,同時又提高了犧牲烈士的撫恤金。我想當時中蘇兩國如果開戰,我們留下的遺書中,幹部欠賬情況會更加嚴重,因為我們進入陣地的部隊全是長期駐守在新疆邊境地區的部隊。
(五)邊境地區老百姓的恐慌狀況
當邊境二線戰役機動部隊大量推進到邊境一線後,從軍事戰略上講,恰好說明沒有大仗可打了,要打也是在邊境一線地區可能發生一些中小型戰鬥,正因為如此,戰役機動部隊才向前推進。但地方上的老百姓哪懂這些道理,如前所述,新疆北疆邊境地區的民眾多是1960年前後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逃難到那裏的,老家都在內地。他們一看見到處都是坦克、大炮,天天都有部隊向前開進,便慌了神。並且在民眾中還無根據的產生了很多謠言,其中影響較大的是:“塔城軍分區司令員和機關的全體人員早已撤到後方天山裏麵去了,軍分區門口站的哨兵是做樣子給老百姓看的”。這樣口口相傳,老百姓就更慌了。為了辟謠和穩定社會,我們軍分區司令員張銀祥每天都有意識的帶上夫人到市場上轉一轉,買些菜之類的生活用品,用實際行動攻破了上述謠言。
人的天性都是一樣的,麵對將要來臨的戰爭,先想到的是孩子。大人有的是工作人員不能走,即便不是工作人員,他們有一些家產也不舍得走。於是便把孩子大量地往內地送,有的一個家族選一個代表,有的一個村選一個代表,把一批批孩子集中起來往內地護送。為防止孩子丟失,有的家長還在孩子胸前、後背縫上一塊布,上麵寫著老家的地址,親人的姓名等。就這樣大量的人擁到了烏魯木齊後又買不到火車票,使大批人滯留在火車站。加之二月天氣,溫度很低,大多數人買不到班車票,孩子們隻好坐在大卡車上往烏魯木齊送。途中有幾輛車被暴風堵在托裏縣老風口,是我們部隊裝甲車排將他們的車拖到了我們機關,我看到一些小孩尿褲子後又結成了冰,兩腿打不了彎,其景況之慘,難以言表。
(六)蘇聯兩個集團軍向我國西北邊境壓過來
前麵講到,蘇軍這次調動多個集團軍,其中在我西北前線作戰指揮部負責的戰區當麵為蘇軍的兩個集團軍,另加強一個轟炸機群。當蘇軍先頭部隊進至距邊界線一百多公裏時,我一線部隊便開始晝夜生活在坑道內,確保做到一聲令下,即可立即投入戰鬥。我推進至邊境二線的野戰機動部隊也是全副武裝待命,夜間睡覺時均不能脫衣服,並且一天到晚槍不離身,以便做到一聲令下,能立即出動。
為防我軍一線部隊發生違規行為,即怕他們違反上級定下的“力避兩麵作戰”的原則(既同越南作戰,又同蘇聯作戰)。對此,決定由指揮部直接向前沿主要方向上的指揮所各派一名副指揮,重點是控製好我軍對敵軍射擊的時機,我軍定下的原則是:隻有在蘇軍越過邊界線並首先向我軍射擊時,我軍才能還擊,總之,我軍一律不準首先開槍開炮。
因為我是邊防某部的作訓股長,就把我派到了我們防區的巴爾魯克山前沿的一個指揮所。按規定我在出發前也留下了一封家書,當我提起筆寫這封可能成為遺書的家信時,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怎麽也控製不住自己,那封信是含著眼淚寫成的。寫的主要內容是如果我犧牲了,請我的愛人再難也要設法把兩個孩子撫養成人並替我孝敬好雙方的老人,老人們這輩子實在是太不容易了之類的話語。
我在前往一線指揮所的途中,心裏總有一大疑惑,那就是在我離開指揮部前,從總參謀部、新疆軍區的敵情通報中,一直沒有發現有蘇軍轟炸機群進一步向邊境轉場和炮兵部隊進一步向前跟進的信息。如果蘇軍真的要同泱泱之中國開戰,他天上沒有飛機,地上沒有大炮,麵對著我軍構築多年的堅固陣地,僅靠坦克集群能打什麽仗?更何況我們的陣地前和要道口都布滿了反坦克地雷場,如果敵人真敢過來,那定是有來無回。但麵對著向我軍不斷推進的敵坦克集群,我們對戰爭隻能是信其有,而不能信其無。
當我到達一線指揮所後,鑒於溫度已降至零下三十多度,便決定陣地上除留值班人員、兵器外,其餘人員均進入坑道待命。同時我命令主觀察哨上的八十倍望遠鏡將觀察重點鎖定在邊界線蘇境十公裏沿線,一旦發現敵軍,立即向指揮所報告。指揮所手持十六倍望遠鏡將觀察重點鎖定在陣地前五公裏沿線,以防不測,夜間還向邊境前沿派出了潛伏哨。
接下來當蘇軍坦克集群先頭部隊進至十公裏線時,我便命令部隊全部進入陣地,子彈上膛,炮彈裝填。當蘇軍部隊進至五公裏線時,我從望遠鏡中看到的全是蘇軍的坦克車,隨後跟進的是步兵裝甲戰車。此時,我的望遠鏡就始終盯著敵軍先頭開進中的坦克,因為戰爭的危險已經離我們越來越近了,所以我的心情也自然是會越來越緊張。此時,我又想到了十年前就在我的當麵發生的鐵列克提戰鬥,我的幾十名戰友獻出了他們寶貴的生命。但那充其量算是兩國邊境上的一次小型戰鬥,而今天就大不相同了,因為中蘇兩個泱泱大國一旦全麵開戰,完全不同於正在進行的中越之戰。兩個大國戰事一起,我們為國捐軀那是軍人的職責,但對雙方國民來說都將是一場大的災難。到那時不知道有多少年輕的生命將終止於青春,不知道有多少老人將失去子孫,不知道有多少兒女將失去父親,不知道有多少妻子將失去丈夫,也不知道有多少家庭將失去親人,並且這場戰爭又將如何收場?
我正在胡思亂想時,從望遠鏡中突然發現蘇軍坦克群最前麵的坦克進至距邊界線蘇側鐵絲網三百多米時停了下來,此時距我軍陣地還有二千米左右。再一觀察,蘇軍坦克已開始調頭返回,這一情況對我來說既來的突然,但又在我的預料之中,我之前心中的那個疑惑現在總算有了答案。由於我是指揮部下來的,對全局情況了解的要多一些,便第一個喊出:“蘇軍是演習,蘇軍是演習。”很快我軍陣地上便沸騰起來,不少戰士跑出工事,相互擁抱。我見此情景,不由得流下了眼淚,心裏在想,我們總算可以活著回家了。因為從國家層麵上講,中蘇當時如果開戰,可分為大打、中打和小打,在當下,如果真的打起來,自然是小打或中打,但對我們第一波次參戰的人員來說,那可能就是我們的全部。一旦我們犧牲了,人生就劃上了句號,自然每個人都會有很多遺憾,對我來說,遺憾太多了,但最大的遺憾就是還沒有能看到已經降臨人間的我的一對龍鳳胎。
(七)一個多月後,見到了我的兩個小寶寶
隨著蘇軍坦克集群的調頭,我們西北前線作戰指揮部的工作也就接近尾聲了。對我來說,主要是擬製這次戰備工作的總結;處理戰備期間相關善後事宜,因為主要戰區是在我們部隊的當麵。另一項任務就是排除埋設的大量地雷。為了盡快回家,我在返回指揮部的途中便開始構思我部這次戰備總結的擬製,到指揮部後又幹了通宵,第二天總結就基本成型。在修飾的同時,我讓一位參謀到老鄉家給我買了兩隻老母雞。我把總結交給首長的同時,便把愛人生小孩的事情向他作了報告。由於戰備剛剛結束,大批部隊尚未歸建,我們部隊和地方之間還有很多善後工作要進行,如戰備期間凍結地方上的很多物資、車輛等,但首長還是準了我的假。接著我便帶上買的兩隻老母雞,往幾百公裏外的家裏趕。
途中我作好了各種思想準備,愛人給點臉色看那是一定的,罵幾句也是應該的,我一定要做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還要多陪笑臉,因為嫁給我這樣一個職業軍人,讓她吃大苦了。但結果要比我想象的好,進門後隻是臉色難看一些,其他沒有發生任何事情。龍鳳胎對我更好,不停地揮動小手,可能是對我的到來表示歡迎吧。盡管滿月已過,我還是發揮專長,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豐盛的宴席,把幾個月來幫助我愛人渡過難關的領導、同事們都請來,表示答謝。當時有人問我心情如何?我說心情好極了,因為對我來說是雙喜臨門:一是兩個寶寶降臨人間;二是中蘇間沒有開戰。說玩笑話,後者的吉祥可能是前者給我們帶來的。說來也怪,自從共產黨1949年建國之後,最多每隔六年我國都要打一場規模性的戰爭或戰鬥,如抗美援朝戰爭、台海炮戰、中印邊境反擊戰、珍寶島戰鬥、鐵列克提戰鬥、西沙之戰等。但隻從1979年對越自衛反擊作戰後,也正好是我家的龍鳳胎降臨人間後,近四十年過去了,我國周邊再也沒有發生過任何戰事,真稱得上是太平盛世四十年。在中國的曆史上這麽多年沒有大小戰爭也是很少見的,但願國家永無戰事,國泰民安。
對我來說還有另一層意思,那就是兩個孩子不僅給我帶來了吉祥,也促使我更多的承擔起對家庭的責任。為了迎接孩子的降臨,我拿出當時全家隻有幾百元積蓄中的一百多元,買了一輛加重牌自行車,這輛自行車也成了當時我家最貴重的一件財產。我和我的愛人正是騎著這輛自行車遠距離去給孩子打牛奶;騎著這輛自行車帶著孩子上幼兒園;也是用這輛自行車教會了孩子騎自行車;兩個孩子又是騎著這輛自行車從小學走到中學,一直走向了他們今天的幸福生活。在我轉業時,仍把這輛已使用十七年的自行車裝進集裝箱,此時它仍然是我家唯一的交通工具和一件重要財產。在之後的歲月裏,我要求調動工作崗位、請求轉業到地方工作等,在很大程度上也都是圍繞著兩個孩子進行安排的。
我國以上全方位的戰備,是我從軍三十一年中遇到的最大規模的一次戰備,現在可以說是一次戰備行動,但對當時的我們來說,實際上麵對的就是一場戰爭。戰備結束後,我參與擬製了戰備工作總結,親自組織工兵排除了戰前埋設的幾個反坦克雷場,並且無發生任何事故。在西北前線作戰指揮部撤銷前,根據我的工作表現,前線作戰指揮部給我報請了三等功,這也是我入伍後第二次榮立三等功。
但是我作為一名老邊防軍人,對上述和平還有一種擔憂。四十年的和平自然是國之大幸,但我們在記住“好戰必亡”之千古真理的同時還要記住“忘戰必危”的曆史教訓。中國才僅僅幾十年的和平,但我們國家從上到下的忘戰思想已普遍存在。在軍隊建設上一直讓軍隊忍耐,對國防建設大量欠賬,直到近年來南海、釣魚島、台灣、中印邊界等一係列問題的出現,才又開始對國防建設特別是海軍建設進行還賬。有位詩人講:“最應當記住的,也是最容易忘記的,那就是我們腳下這塊土地”。在曆史上因為忘記腳下土地而不重視國防,以至邊備空虛、國土淪陷,甚至導致國家滅亡的例子屢見不鮮。但願我中華民族永遠不要忘記世代生息的這塊多情且又多災多難的土地,築牢國防,再不要幹對國防建設欠賬的事情,確保我們腳下這塊土地歲歲平安,永不易主。
我生命中的額敏河邊防站
作者張紹俊:
時任額敏河邊防站指導員,
額敏河邊防站坐落在新疆塔城縣與裕民縣的交界處,距兩座縣城各40 公裏,周圍都是平原、草場,附近有幾個丘陵地勢較高,我方邊防哨所就建在馬尼圖山頂,站在山頂和哨所可以鳥瞰方圓幾十公裏遠的邊境,如用40 倍的望遠鏡居高臨下觀察,前後幾十公裏一覽無餘,真正應了“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的意境。
我是1978 年從邊防6團向陽營4連調額敏河邊防站任指導員,在站上任職五年,與這裏的山水、草原、蘆葦蕩、風雪嚴寒、炎熱酷暑結下了不解之緣。額敏河邊防站的南邊是杜拉那拉邊防站,北邊是巴克圖邊防站,相距約50 多公裏。邊防站與周邊地方和兵團單位建立了緊密的軍民聯防關係。南邊與杜拉那拉邊防站的結合部有凹地草原地帶,兩邊都不易觀察到,這中間有兵團9師161團2連駐守,後來二連撤回了裕民縣,這裏隻留下一家牧民魏德有老漢放牧護邊,幾十年如一日,現已80多歲了,還兢兢業業地衛國護邊,他是全國和新疆兵團的優秀黨員、優秀護邊員。我們當時站上的官兵與老魏很熟。我離開邊防幾十年了,2019年8月有幸重回邊關,特意到老魏家裏與其全家照了個像,老人雖然目前還住在舊房裏,但國家已為他重建了一棟新房,刷的白白的,看到老魏每天堅持升起五星紅旗,看到老魏的新居,我心想老漢真是祖國邊防的好哨兵。
額敏河站的東麵幾十公裏是裕民縣原紅旗公社,邊防站每年多次派出骨幹幫助訓練民兵,因此該鄉的民兵成為我們邊防站最近的一支支援力量,該鄉的牧民都是邊境編外的哨兵,有情況能很快得到報告。周邊兵團9師161團1連和5連都是我站的聯防單位,平時聯係密切,過年過節互相慰問,邊防站每當來新電影都派幹部帶隊去慰問放影,軍民關係非常融洽。
我在額敏河邊防站印象最深的就是冬天的暴風雪和1979 年對越自衛反擊戰那曆時一個多月的一級戰備了。額敏河邊防站的風雪在塔城僅次於鐵列克提邊防站,都在有名的風口上,額敏河站和老風口是一條直線,冬天老風口的風雪有多大,額敏河站的風雪就有多大。冬天一過巴什拜大橋向西都是茫茫雪原,一般平地有半米深,深的地方達兩三米。額敏河站的雪不都是天上下的雪,大多為風吹雪,是別的地方雪被八九級大風吹過來的暴風雪。冬天營區一天要掃雪四、五次,雪厚時掃不動,必須用刮雪板兩邊有三、四人拉上繩子,才能拉動雪板刮雪。每個冬夜裏風吹來的雪將營區裝滿跟院牆一樣高,清掃積雪是站上每天第一大任務。
1979 年對越自衛反擊戰打響後,中蘇邊境進入一級戰備。額敏河邊防站等邊防一線部隊奉命全部進入地下坑道,一個多月裏吃住訓練全部在地下,到戰備解除走出坑道時,官兵們眼睛都睜不來。戰備期間白天應急訓練,夜晚突擊埋設雷場,清挖戰壕、交通壕積雪,官兵們每天的工作量都在十幾個小時以上,有時間還要寫決心書、請戰書。開誓師大會都在坑道裏的十字路口,四麵都站滿幹部、戰士,中間一人手提馬燈,各班、排、各保障單位都表決心,誓死保衛祖國神聖領土,“寧肯前進一步死,決不後退半步生”。因要隨時準備戰鬥,就必須保證戰壕、交通壕暢通無阻,不能被暴風雪填埋了。我們站距敵哨樓最近處隻有1900米,白天行動怕被蘇軍發現,戰壕積雪隻能半夜清挖,因戰壕、交通壕是環形防禦工事,互通相連,總長有幾公裏,經常挖到天亮,但一到白天整個工事又被暴風雪填滿,晚上繼續再挖。戰備一個多月,天天如此,夜夜如此。雪不挖,有戰事無法作戰,有時挖了一這整夜很快就被暴風雪填滿。最後大家開動腦筋、總結經驗,隻把作戰掩體部分全挖開,其餘戰壕、交通壕、在下麵掏雪洞,人在雪通道彎腰行動,這樣才減少了工作量。
戰備期間,為了及早發現敵情,每晚都要派出幾個潛伏哨,在陣地前沿和兩翼一兩公裏的地方雪地潛伏,一般潛伏哨兩人一組。因天氣太冷,要穿上皮大衣、氈筒、皮帽、皮手套,還要在外麵裹上一件蒙古式大襟白羊皮大衣,在前挖個雪窩,周圍用雪做擋風牆,在雪地裏潛伏觀察敵方動靜。天黑時派出,天亮前撤回。不準說話、不準抽煙、不準睡覺,不準發出光亮暴露目標,潛伏最難忍是寒冷,最難熬是寂寞,冬夜氣溫一般零下二、三十度,異常艱苦。記得有幾次夜裏總參作戰部和情報部直接將電話打到我們坑道,夜裏正好我值班,總部直接詢問值班的是連長還是指導員?叫什麽名字?現在敵情怎樣?敵人有無行動?我都做了準確如實的回答,這是邊防前線給總部提供的最重要的情報,不能有絲毫的馬虎。
為對付蘇軍的坦克、裝甲車,我們一線部隊奉上級命令,在陣地前沿埋設地雷,布設反坦克雷場,當時運來的彈藥也多,一個連隊達幾十噸,全連先一箱箱運進地下坑道彈藥庫,夜裏布設雷場又要搬出,一個反坦克地雷7公斤重,我們一個連布雷共上千枚。在黑夜裏全連每人肩背手提六個反坦克地雷,在半人身的積雪裏深一腳、淺一腳的行動,天亮以前必須撤回。埋雷訓練是在籃球場,但到了實地和操場相差太遠,這兒一個坎,那兒一個坑,這兒一片草,那兒一顆樹,隻能因地製宜,機械的口訣根本用不上。埋雷時還要考慮到日後的排雷。出去埋雷由連長在前帶隊,指導員在後壓陣收容。天黑伸手不見五指,但帶出去多少人,必須帶回來多少人,一個不能少。地雷帶出去多少個,埋了多少個,還剩多少個也必須一清二楚。記得有一天夜裏出去埋雷返回時,把一個身強力壯的新疆阿勒泰兵累倒在雪地裏起不來,我和最後收容的兩個戰士拉了幾次才把他拉起來。當時心想,這個兵平時一天打三、四場籃球也不在話下,照常訓練、工作,但戰備期間白天黑夜連軸轉,這樣身強力壯的戰士都累到了,可見當時每天的工作量有多大!埋雷回來後還要在天亮前挖雪清理戰壕、交通壕,保持良好的作戰狀態。盡管這樣緊張艱辛,沒有一個官兵叫苦叫累,大家的口號是“掉皮、掉肉,不掉淚”,“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雖然一級戰備在三月份就結束,但全連官兵團結一心、不怕困苦的戰鬥氣勢給我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
有次塔城軍分區衛生所幾名醫生和女護士到站。當他(她)們從地下坑道進入地麵陣地時,每天從戰壕清挖出去的雪結成兩米高的冰牆,在地麵陣地行動根本不用彎腰,直著身子舉起胳膊,外麵也看不見。看到戰士們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中生活、戰備、訓練。都說“戰友們太偉大、太辛苦”。
額敏河邊防站戰備期間幹部戰士的決心書、請戰書、血書,我保存了多年、舍不得丟掉,一直到百萬大裁軍我轉業離開了部隊時才清理掉,現在想起真後悔。
在額敏河邊防站,不僅有艱苦戍邊的回憶,也有許多趣聞軼事。那時營區裏一天到晚歡聲笑語不斷,從早到晚,出操聲、唱歌聲、集合站隊口號聲、聲震山嶽,戰歌嘹亮。每天中午和晚飯後的籃球、排球比賽、扣人心弦。除正課訓練,軍體、障礙場、投彈場外,互幫互學活動有聲有色。
最有意思的趣事是額敏河打魚,別的邊防站無此條件,隻有我們額敏河站有。每年3月冰雪開始融化,洪水下泄,河水上漲,境外阿拉湖的大鯉魚逆水而上到額敏河道產卵,這時是額敏河打魚的最佳時候。很多從塔城、裕民等地來的人都到額敏河邊打魚,給管理造成一定的混亂,我們額敏河邊防站在此期間安排人員,組成打魚隊,一方麵改善連隊生活,一方麵加強邊渡管理,防止人員外逃。
每當想起在塔城邊防的日日夜夜,感觸良多,特別是想到連隊的生活,我就心潮澎湃,熱血沸騰,戍守邊防18 年,我把最美的青春華年獻給了祖國,獻給了北疆,這是我今生的自豪和驕傲,祝願我的老連隊額敏河邊防站在新的形勢下,強邊固防更加生氣勃勃,祝願一茬茬的新戰友苦練精兵,為國防建設作出新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