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城”
(一)
剛來美國時,我隨老公住在明裏蘇達州,雙城之一的明裏阿波裏斯市。
我們雖然住在離學校不遠的學生聚居的地區,可美國人那種“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生活習慣也影響到我們這些老外們。
足不出戶地在家呆了幾天,那種與世隔絕的寂寞感讓我想起了家鄉周末熱鬧非凡的市中心。
在家鄉,一說市中心,那就意味著一間接一間的鋪麵,一座接一座的百貨大樓,以及永遠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尤其是星期天,超負荷的人行道無可奈何的把人流吐到馬路上來,象暴發的洪水溢出了河床,滿到了堤岸上一樣。於是,許多城市周末都嚴禁車輛在一些市中心最擁擠的街道通行。這些街,周末成了步行街,周日還是有車輛通行。
(二)
那時候,我母親住在重慶朝天門。我家門口有一條大約兩三百米長的支馬路叫信義街。由於街的坡度超過十五度,所以嚴禁車輛通行。從一九七十年代末期開始,信義街的兩側,還有人行道上,便擺滿了個體戶琳琅滿目的小車和地攤。從碼頭上湧上來的人潮就大搖大擺的在馬路中間徜徉,流連往返於兩側的小車和地攤之間。
也不知是從哪個地方來了個莽撞的司機,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毫無阻擋地把大卡車開進了這條支馬路!沒有思想準備的人群驚叫著往旁邊閃,地攤和售貨小車忙不停地往旁邊移,其中還夾雜著小販的咒罵聲:“想坐牢也不是這麽個想法嘛!格老子的,作死呀!”
“咋個開到這裏來了喲,不想活了嗦!”
......
嚇出一身冷汗的卡車司機小心翼翼地眼看就開到了支馬路的另一頭,卻碰上了這一帶的明星人物趙太婆。
(三)
趙太婆在這裏住了大半個世紀,愛攬事不說,還得理不讓人。不要說車站碼頭上的售票員、駕駛員,以及戶籍警、水陸兩路的交通警,就是街坊鄰居,都是換了一撥又一撥,隻有這太婆還在。俗話說“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在這一帶,那太婆就是鐵打的,於是人們又叫她;“鐵打的太婆”。
太婆雖然也是七十有餘的人了,可耳聰目明、手腳靈動,還反應迅速。她就象從地裏冒出來一樣,人成大字形的展開,擋在了馬路中間。
已經發現走錯路的司機拚足了全身的勁一腳踩在了煞車上,車子吱吱嘎嘎的貼著太婆停了下來。太婆一躍上了卡車前的保險杠,一隻手拉著引擎蓋上的旗杆座,一隻手在空中揮舞著要卡車向後退,嘴裏還有板有眼、一遍又一遍的大聲背誦著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司機拉好手煞,跳下車來,回頭看了看那超過十五度的陡坡,星羅棋布的地攤小車,還有大河漲水似的人流,知道自己錯完了,止不住打躬作揖的求太婆放他過去。
幾個看熱鬧的人也擠了過來,異口同聲地說:“你不要看她是個土警察,隻要她在這裏,警察都要聽她的。隻要她在這裏,警察也不會過來,她就是警察!再說啦,你隻要是遇上她,就不要做白日夢了,她絕對不會讓你過,你還是退吧!就當你是考駕照嘛。”
(四)
司機還是猶豫著站在那裏。這時候,一大群半截子幺爸兒早就圍了上來,助威似地和著太婆的大喉嚨不停地喊:“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那聲音震耳欲聾,響徹雲霄,引來了更多圍觀的人。有好心的人又對司機說:“這太婆你惹不得,連警察都讓她三分。你要是不聽她的,你的麻煩就惹大了!到時候要你退到解放碑去,你怎麽辦?!”
這支馬路不過二三百米長,那解放碑就有四五裏路之遙了!一聽這話,司機趕緊鑽回駕駛座去,小心翼翼地掛上倒擋,一分一分,一寸一寸往後挪動。
太婆仍舊站在保險杠上,滿麵紅光,興奮異常,象領唱一樣領著那群崽兒們反複地大聲背誦著毛主席語錄。直到那卡車退出了支馬路,她才跳下來,拍一拍身上的塵土,神氣活現地說:“看你今天的態度還算將就,就放你一馬,不叫你原路退回解放碑了。”
“哇,花朵發善心了!”半截子幺爸兒們又跳又叫。那年頭,大人們叫孩子們祖國的花朵,孩子們就叫老人們花朵,崽兒們圍著太婆三呼萬歲似的齊叫道:“鐵打的花——朵!鐵——打的花朵!鐵——打的花朵!”
像這樣的大戲雖然不是天天都有,連吐口痰在地下也會聚一大幫子人看的市中心啊!那人一多,自然是五色俱全,總有這樣那樣的磕袢,小打小鬧也就隨處可見。
(五)
想起家鄉的趣聞佚事,常使我忍俊不禁的獨自在一旁偷笑,這時老公就會問我:“一個人在那兒傻兮兮的笑,又想起啥子咯?”
“我們星期天去逛逛市中心吧。”我提議道,以為美國城市的市中心到了星期天也跟國內一樣有趣,也許能拾點什麽花絮回來。
“啊,你又想起國內的情形哪!美國不一樣,到了星期天,市中心就成了鬼城一座,連人影子都看不到幾個。”老公笑道。
已經是不惑之年了,還沒聽說過星期天的市中心象鬼城!再說我隨老公也去過一次城裏,那是星期四。那天明明看見城裏也是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人影幢幢,商店、餐館,還有賣貨的車棚,雖不如國內擁擠,也還是能讓人感到市中心畢竟是市中心,自有一番都市的繁華熱鬧,怎麽會一到周末就變成了鬼城咧!
想到這裏,心中頓生疑惑:莫不是市中心的單行道太多,車輛擁擠,老公開車技術不好,不敢去?!怕出車禍,怕漲保險,怕...?上一次他就撞了紅燈,撞了人家的車尾,還吃了一張罰單。又看看老公,總覺得他笑裏有點怪怪的,便忍不住堅持道:“鬼城也有鬼城的味道!”
“好,舍命陪君子,就陪你去一趟!不過下不為例。”老公象是猜透了我的心,又看我成天呆在家裏,確實氣悶,覺得也該帶我出去走走,便勉強同意道。
(六)
明市的秋天已經很冷了,偏偏那個星期天又沒有太陽,秋風呼呼的吹,吹得人手臉生痛。老公一路上開來,人煙稀少,車輛也寥寥無幾。車開進了一群默默的高樓之間,老公很容易的在寬敞寂寞的馬路旁找到了一個定時停車位。他停好車,然後告訴我,星期天可以不投幣。接著便用疑問的眼光看著我問:“你下不下車?”
我向沉默得有些可怕的周圍掃了一眼,不由得想起了文革中的事情。那時候,公安也不咋管事了,武鬥隊要打仗,偷兒們因偷越了界要打內,革命組織要躍武揚威,…都會一聲令下,讓整個城市變成衢無一人的鬼城!
“這就是市中心呀?”那時我不會開車,也不認路,弄不清楚老公把我開到哪裏了,隻是滿腹疑慮地說:“走,下去問問。”
我們在冷颼颼的勁風中穿越著那些冷冰冰的用鋼筋水泥鑄起來的摩天大樓,直走了三個街區,才碰到一個穿風衣的女人。我趕緊要老公上去問她市中心在哪裏,老公強著頸子說:“要問你去問。”
“那市中心怎麽說?”眼看那女人要走過去了,又沒有其他的人出現,我不能再跟老公較勁了,便問他道。他偏了偏頭,咕嚕了一句才回答我:“Downtown。”
“你敢肯定?!你不要蒙我;town是城鎮的意思,down是下行的意思,downtown怎麽會是市中心?!”今天老公的言行對我來說樣樣都可疑。被我問得哭笑不得的老公皮動肉不動的咧了咧嘴,上前抓住我的手臂,他拖著我又疾走了幾步,擋住了那穿風衣的女人,很禮貌地用英文對她說:“對不起,我太太想問您個問題。”
那是個白女人,卷曲的長發從風帽中露出來。她轉臉對著我溫和的笑,我隻好開口了:“請問市中心在哪裏?”
“你要到哪裏呀?”那女人滿臉的困惑。
“我…我不知道。”我囁嚅著說,“就是市中心吧。”
聽著我那帶濃重口音的結結巴巴的英文,看著我迷惘的神情,一身外國人的打扮,她很想幫幫我,盡力思索著說:“那你已經到了。你想找什麽人?什麽商店?還是什麽餐館?”
“好,謝謝您,謝謝您,再見!”老公趕緊插進來,邊說邊向她作了一個再見的手勢,替我解了圍。望著那女人遠去的背影,老公不無得意地欣賞著氣咻咻的我:“怎麽樣,滿意了吧?!”
(七)
兩年後,我們搬到了丹佛市。
丹佛是美國著名的滑雪聖地。美國參加冬奧的絕大部分項目的運動員都是在這附近的滑雪場集訓,還有一個很高級的滑雪場每年舉行的聖誕宴會吸引了許多著名的影星、歌星和其他名人,而且市內還有一路免費巴士供熙熙攘攘的人流乘坐,丹佛也是世界上最繁忙的飛機中轉站之一。那丹佛應該是比那個土氣的雙城繁華吧!我想。於是,我又舊事重提:“星期天我們去逛逛市中心嘛。”
“唉喲,你還不甘心喇?!”老公吃驚的說。
“我開車。”這時候,我已經拿到了駕照,馬上自告奮勇地說。
“算咯,還是我開,市區的路單行道太多,要是有什麽閃失,不是多事。”老公不放心地說。
一到市區才知道,那情景跟明市也差不了多少;那免費的巴士到了星期天是停開的,街上是如大漠般荒涼。我們從東往西走,突然,我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地看見了一棟古老而巍峨的石頭建築,上麵赫然地寫著火車站,站前的街道上還有幾個漫步的人影。
在國內,火車站是城市裏最擁擠不堪的藏汙納垢之地。站裏到處是背包打傘的人流,到處是聲震屋宇的噪音,到處是紙屑、口痰、水跡和垃圾,到處是小偷、氓流,還有票販、拆白黨騙你錢財,我平身唯一的一次被偷就是在火車站!
啊,火車,火車!從十六七歲就與火車結下不解之緣的我,一提起火車就頭痛得要發瘋。可是現在,我卻有一種異樣的興奮和高興。我想,我總可以在這裏看到人流吧!
(八)
我抬眼望去,立在我們麵前的火車大樓是一座雕粱畫棟、具有十九世紀歐式建築風格的白條石大樓,曲線形的房頂跨度大而氣派,似乎仍在炫耀它以前的輝煌燦爛。
不過,隻要你稍稍注意一下,就能看到,厚重的大門已年久失修,油漆已經脫落幹淨,空空如也的候車大廳裏放著幾排破舊而粗笨的高靠背長椅,售票處窗口內坐著一個打盹的跟這大樓一樣古舊的老人,好象這一切都在哀歎黃金歲月已經逝去。
我再回頭看那幾個漫步的人影卻原來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這裏,竟看不到一個坐火車的人!
原來,在美國大部分火車線路已經隻剩下了貨運,隻有東岸還有部分火車還有客運。不過票價並不比機票便宜,甚至有的還貴些。有幾個人願意花同樣或更多的錢去坐這耗時的火車呢?況且,有那麽多時間去坐火車,自駕車都到了。不過,紐約市不一樣。紐約人很多沒有車。
在紐約,車養得起,停車費付不起,就是付得起,也不劃算,還不如坐地鐵,公車,或出租。象中國城市一樣擁擠的紐約成了一個跟美國其它城市很不一樣的城市。
(九)
女兒剛進大學時,在電話公司找了個見習生的暑假工。工作之一就是去西雅圖出差。在公司招的幾百見習生中,攤上這差事的除她外,還有一白人女孩兒。
相關部門培訓女兒幾天後,就給了她們一人兩張卡。一張是電話卡,可以免費每天給家裏打一個小時的電話,另一張是美國運通公司的信用卡。她們用這張信用卡吃飯,早中晚,毎餐不超過二十五美元,也就是兩百人民幣一餐,全由公司支付。就是現在,也很優惠了,何況那是1995年!
他們一共五人,機票和賓館都由專門的人定好,而且是住在西雅圖市中心,一人一個帶客廳的套間,優惠價都是一人一晚一百七八十美元。那時候的電話公司真是闊綽。不過,這家公司在後來的電話大戰中被吞並了。
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兒,一下拿到這兩張卡,又住在市區賓館的套間裏,興奮得不得了,頭天給我們打電話就說,我們住在downtown,星期天我要去逛街買東西。到了星期天的中午,電話打回來,口氣變得來非常沮喪:媽,大星期天的,商店全關了,人影都看不到一個,象座鬼城。
公司派這五個人,除她倆外還有三個正式員工,於是她們的領隊,一到周末,特地租了一輛麵包車,帶他們離開鬼城一樣的市中區,到海邊去玩,或者去郊區的購物中心逛商店。
為期兩周的出差快結束時,又來了一個主管。為了表示對他們犧牲了的在家與家人團聚周末的欠意,請他們上西雅圖最高塔上的旋轉餐廳大撮了一頓,六個人,包括小費,共花了一千一百美刀。
(十)
幾年後,我們搬到了新澤西州,我忍不住又對老公說:“星期天去曼哈頓看看,要得不?”
“你還沒忘記呀?”老公詫異於我的固執。他想了想又說:“不過這一次不同了,紐約可能是全美維一一個周末市中心不是鬼城的地方。”
不出老公所料,第一個星期天去,正碰上聖派翠克節。一大群穿著明綠色方格子裙的大男人,吹著撒克斯風,排成隊在馬路上喜氣洋洋的遊行。
我們第二次去,正碰上好來塢在那裏拍電影,把一個穿著奇裝異服的人掛在一幢大樓前。一個滿頭銀須、身材瘦削、精神矍鑠的老頑童開心地大笑著從我們麵前走過:“New York, New York, oh New York, only in New York, everyday you can see different thing, include Sunday! (紐約,紐約,啊紐約!隻有在紐約,你才會天天有看頭,包括星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