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校慶120年,回憶文革武鬥120天
120現在是北大喜慶的數字,它正在迎接這個周年校慶。北大還和另外兩個120有關:它經曆過120個月的文化大革命,這在正史中隻是草草帶過,而其間有120天殘酷慘烈的武鬥,更是鮮為人知。
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一)
我1963年入北大化學係,1966年文革發生,到1970年分配,將近五年,荒廢學業,跟著推波助瀾,同時見證了幾個重要的時間節點。
第一個節點人所共知,1966年6月1日,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廣播了北京大學聶元梓等七人的大字報,點燃了全國大亂的火種,文化大革命大浪潮鋪天蓋地席卷全國。
第二個節點是1967年2月15日,北京大學新北大公社成立。
這個日子之所以重要,因為它揭開了北大分為兩派的序幕。從此北大文革從萬眾一心團結在聶元梓周圍,矛頭向上,向“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開戰,轉入了派性內戰,自相廝殺。
在北大之前,絕大多數其他院校,單位,早已經兩派打得熱鬧。在中共發動的曆次政治運動中,把“敵人”擱在一邊,“革命陣營”兩派內鬥自相殘殺,這是大閨女坐轎頭一回。北大分派是大勢所趨,因有一麵大旗,反倒比較落後,基本是聶元梓的一統天下,她儼然是毛和中央文革在北大的代表。
2月15日,北大三個擁戴校文革的全校性組織,紅旗兵團,東風兵團,紅教工兵團,合成一體,取名新北大公社。後來知道,事出有因,是為聶阿姨進入紅衛兵代表大會做鋪墊,2月20,首都紅代會成立,一司二司三司各出代表,她一個光杆司令,“老子的隊伍才開張”,就如願以償當了核心組組長,總部設在北大俄文樓。
新北大公社的成立,聶有了自己的嫡係部隊,“黨衛軍”,但另一部分人被邊緣化,等於打入另冊。比如我在的化學係三年級(編號0363),一部分人組成”03紅旗”戰鬥隊,加入公社,我們其他同學本來也一直是支持聶元梓的,卻被拒之門外。誰能能熱臉貼冷屁股呢,別無選擇,隻好另起爐灶,先批評後反對,聶元梓就這樣把大批人推到她的對立麵。
實際上,後來成立的以反聶為主旨的井岡山兵團中,大多數人原來都是她的擁護者,卻有的被拋棄,有的被敵視,有的被打擊了。憑著化友為敵的本事,聶是北大群眾分為兩派的始作俑者。
第三個節點,1968年3月29日武鬥。
北大文革隨後派戰愈演愈烈,打得不可開交,你死我活,觀點之爭不是本文討論的要點。放在曆史的長河中,以幾百年後的旁觀者,局外人的眼光,恐怕不過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小事,上不了台麵,進不了史學主流。但是後來有一個事件,徹底改變了兩派鬥爭的性質,改變了北大文革的走向,那就是由聶元梓一派發動的3/29武鬥,延續了120天, 從此兩派的觀點路線之爭已經不重要,演變成了給不給井岡山活路的人權生存之戰。
“文化”大革命,既不文化又不革命,派鬥變成武鬥,人類史上也算是一大奇葩。現在動不動就“震驚世界”,北大武鬥但是到可以算一件,將來一定不會逃脫曆史學家的法眼,有人來分析它的曆史邏輯,思索它的曆史教訓。
(二)
北大武鬥是從3/29武鬥開始的,延續了四個月120天,時間之長,是北京高校之最,在全國也少見。
3/29之前,兩派之間小規模的零星的肢體衝突已經時有發生。有一次,我隨井岡山七十幾人,步行遊周口店雲水洞妙峰山,路上和新北大公社三十多人小分隊不期而遇,我們仗著人多勢眾,挑頭生事,對方也不是軟柿子,辯論幾句雙方就開打,他們自然是落荒而逃,我這個從小沒打過架的規矩學生從心裏也產生了莫名的興奮和激動。
不過,零星摩擦發展成為大規模的,全校的武鬥,一點跡象也沒有,對罵歸對罵,誰也不會想到人身安全之虞。
哪知道,一場突然襲擊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聶元梓調來漢中分校武鬥有功的高雲鵬,3月20日,新北大公社成立了以他為首的”文攻武衛指揮部”,幾天後,令人措手不及的武鬥就從天而降,
68年3月28日是星期日,我們等到雙方廣播台的大喇叭戰結束,校園恢複寧靜,照常熄燈睡覺,進入夢鄉。當時化學係的同學住在31樓,兩派對立嚴重,宿舍已經自行調換,“合並同類項”,同派的住在一起。不同派的從不往來,偶爾見麵不是形同陌路,就是怒目相視。化學係井岡山編號03縱,是井岡山的主力,以三年級的0363最為鐵杆,深得新北大公社一些人痛恨。
淩晨一點整,動手了!突然”咚咚咚”急促的砸門聲把我驚醒,心裏砰砰跳,睡眼惺忪,打開一條門縫,樓道燈火通明,兩頭都豎起了床鋪擋住去路,各有幾個身穿黃衣服,頭戴柳條帽,手持紅纓槍的人在把守.中間則有人挨個砸門,對,不是敲門,伴隨著大聲吆喝。有人清摟了!我知道大事不好,立刻把門鎖上,和同宿舍的一起,拉床頂住門,穿上褲子衣服,奪窗而逃.我們住的是一樓,不費力氣,就跑出了31樓。
後來才知道,執行這次行動的是新北大公社一支特別能武鬥,專門打硬仗的“鋼一連”,新北大公社化學係“紅三團”的人當晚已經撤了,隻是有人負責在井岡山住的宿舍門上做記號。
化四的同學住在二樓,隻好翻過窗子,扒著窗台,懸下身體,跳樓逃命。有同學逐個詢問統計過,他們有17個人這麽幹的,有人摔了輕傷,還有人落地後被公社埋伏的人追打,甚至紮成氣胸.化五的老大哥住在三樓,馬上就要畢業分配,隻想圖個太平,一般對運動興趣不大,舉著手排著隊,在紅纓槍的威逼下清出31樓,除了身上的衣服,什麽都不許帶。
現在回想起來,3/29的清樓可稱策劃嚴密,完美無缺。天兵從天而降,閃電式的行動。周圍多處都有埋伏的武鬥兵,井岡山有人從幾處來救援,都被擋了回去。厲害了,我的社!31樓半數以上是井岡山的同學,二百多人,都是鐵杆,一舉把他們擊懵,打散,趕出,這是一個非常大的舉動,要縝密設計,嚴絲合縫,不能有一點閃失。誰是總教師爺?是個高人。這樣關係北大運動全局的大行動肯定需要聶元梓的點頭首肯,至少的。
“3/29武鬥”這個說法,其實並不確切,那算不上武鬥,沒有正麵交火,隻有單方挨打無力還手,甚至連對手都沒看清,就糊裏糊塗被掃地出門。這是一次單方施暴,武力清剿。是的,盡管隻有少數人受了傷,這仍然是一次暴行。“君子動口不動手”式的文革結束了,暴力在北大成了主旋律。
(三)
我們跌跌撞撞零零星星跑出來的人不知何去何從,像無頭的蒼蠅,在31樓周圍亂竄.那天特別黑,人隻有到了非常近才看得清,一邊跑一邊喊:”你是誰?我是XXX!”最後大批人群集中到了31樓南側的空場.找到同班戰友,驚魂稍定,交流剛才的經曆,腦中一片茫然.
以為新北大公社隻是要抄什麽,等到裏麵沒有動靜了,我們幾個人向31樓走近,打算回去.哪知一陣轉頭狂扔過來,打到地上,彈起來濺到身上,都是劇疼.我們驚慌失措,趕緊後退,左側的38樓又飛來一陣磚頭.隻有一個蔡小海,一根筋,非要過去問個究竟.他一向與井岡山觀點不合,反對派鬥,自許公允,結果被新北大公社抓了過去,蒙上眼睛,捆上雙臂,帶到一個地方,棒打一番,連頭部都挨了一拳,才放掉.他以後每描述那次經曆,都氣憤不已,從此轉向鐵杆反聶.
其實當時被打懵的,不隻是我們這些淨身出戶,家不能歸,無處可去的小兵卒子,更找不著北的是井岡山總部的那些頭頭。據說他們在一起緊急開會幾個小時爭吵不休,拿不出個主意。是啊,哪見過這種陣勢,誰承想會有如此狠手!本來,井岡山兵團就是一個鬆散的聯合體,散沙一盤,烏合之眾,沒有什麽下級服從上級,全團服從總部之類鐵的紀律。隻有“反聶”兩個字把大家連在一起,而程度層次又各有不同,從激進的胡純和的“老井紅”,到溫和的胡德平的“十一鬥私批修學習班”。作為我們零派在總部的代表陳醒邁被稱為“ 陳老機”,老機會主義者。
我們瑟瑟發抖,在黑暗中遊蕩了好長時間.焦急之中,總算傳來總部指令,攻占32樓!我們一窩蜂衝去,像一夥暴徒,揣開門挨屋子找人.這個樓住的是中文係的,新北大公社的早已聞風而逃,整座樓立即被井岡山控製.03縱隊長齊菊生指揮分配房間,我們0363的住四樓,幾個人隨便打開一個房間,就定下了.
與此同時,由後勤處年青工人組成的”海燕”戰鬥隊占領了28樓,那裏有井岡山總部和廣播台,是心髒.
這時天亮了,突然聽到有人喊:看!老破鞋在樓下!“老破鞋”說的是聶元梓,其實她隻是結過兩次婚,而且都不幸,兩次被迫離婚,自己並沒有作風問題,井岡山的人是往她傷口撒鹽。我從窗口一看,聶元梓正在被一夥人擁著,旁邊還有一個軍人,向西方31樓走去。氣不打一出來,我們幾個人飛快跑下,要去和她理論。
來到31樓附近,已經有了一個重重包圍圈。我們在外麵大罵聶破鞋發動武鬥,場麵亂成一團。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一個人從人群中擠出,奮力向東南跑去,後麵一陣喊聲”抓住他!抓住他!有人刺聶元梓了!”我們沒弄清怎麽回事,本能地知道要保護這個人,擋住追趕的路.我們人多勢眾,他們隻好看著那個人一溜煙消失了.
這就是有名的”刺殺聶元梓事件”.”凶手”是我們年級的樊XX,“慨而慷”戰鬥隊(我們叫它”老慷”)隊長。大學畢業後到農村插隊,我和他分到一個村,”同床”一年半。據當時傳說他那天手裏有一把黑柄螺絲刀,擠進去亂揮了一下.沒想捅出個大漏子,聶元梓頭皮擦了一下,出了血,陪伴她的那個軍人,來視察武鬥現場的北京衛戍區副司令李鍾奇,據說手上也掛出了一道痕。
不過這老兄前不久著文,說他與刺聶無關,此事乃烏龍,現在這個事件又成為北大文革史中一個迷霧。
公社廣播台”抓凶手”立刻不絕於耳,新北大校刊登出聶元梓後腦勺的大照片.什麽頭部重傷,鮮血淋淋,什麽黑把匕首,早有預謀。照片我看過,其實就是擦點皮,抹點紅藥水。不過李鍾奇(當年批鬥會上一拳把彭德懷打倒在地並踏上了一隻腳,因此後來聲名受損)這回竟沒能英雄救美,讓凶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心中窩火自不必說,信誓旦旦,要把這個”手持黑把匕首”的家夥捉拿歸案.
聶頭皮被刮,受了驚嚇,不想高姿態,要出這口氣,口誅筆伐,我們也無可指責。可是當時的第一大事是製止武鬥,如果她發一句話,新北大公社武鬥隊撤出31樓,讓井岡山的人回來,北大的事態就不會發展,武鬥就會平息。可是,她把被刺事件說成是武鬥的起因,是有組織有預謀的,連李鍾奇也是目標,把挑動武鬥的罪責栽贓給井岡山,如此倒打一耙,蒙騙上層,也蒙騙本派群眾,這井岡山就不能接受了.校文革發出”通緝令”,刻意把事態搞大,轉移視線,當晚,謝富治,溫玉成來北大,要停止武鬥,交出凶手,慰問老聶,此後,李鍾奇又來北大,老調重彈,還是交凶手,警告不要對抗無產階級司令部,武鬥必須在校文革領導下解決.
重壓之下,以侯漢清為首的總部決定,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凶手”就是不交.3.29那天正是雙方交換俘虜,新北大公社釋放出奄奄一息的樊立勤,樊隻是語言上反聶,膝蓋骨打得粉碎,手指骨被老虎鉗夾斷,手指甲釘竹簽,完全是中美合作所那裏學一套。這個”樊”要是送上去,還不被生吞活剝了。井岡山總部發出兩號動員令,一句話,政治迫害,不接受。
現在的人可能不會理解,當時“對抗無產階級司令部”可是重罪,要遭滅頂之災的,不知總部這些人,在哪買的豹子膽。
聶元梓在她的回憶中,竟然多次說北大武鬥是”林彪指使謝富治搞的”,描述說”李鍾奇頭上挨了一拳,打出一個包,匕首紮在我頭頂上血順著臉往下流,我的衣服都是血.對用匕首刺我的人,我從來沒進行過追究…謝富治是他的後台.”一個當過多年幹部的人,說話如此誇張,瞎話連篇,隻能讓人看不起。
井岡山惹不起謝富治,卻不在乎李鍾奇,嘲笑他”李排長”(我百度了一下,查無實據),還管不了我們。其實他是唯一一個接見過井岡山頭頭,說過井岡山是”革命組織”的人。
(四)
回到32樓,我感覺自己像噩夢醒來,換了人間,眼前一切都那麽陌生,那麽不真實,那麽讓人惶恐。大家都在建築工事,七手八腳,拆暖氣,暖氣片放在窗台上,準備公社進攻時往下砸。大錘子咣咣地砸牆,磚頭嘩嘩地落下來,我們收集起來,堆到窗口,準備向“敵人”扔去。出現了一批能工巧匠,暖氣管用來作紮搶.不知到哪裏來的鋸子,銼子,螺紋鋼,洗臉房成了工作間,兵工廠,叮叮咚咚,人生嘈雜。暖氣管截成一段段,裝上了矛頭,有的還有紅穂穗。沒有頭的,斜著一銼,出來個尖。長短不齊,人手一支.我也有了自己的紅纓槍,其實就是一根斜鋸口的暖氣管,臉棉襖也紮不透,但它我的好夥伴,陪著我度過了武鬥歲月,沒事就練練,甩著頭轉一圈.再往前一刺,”殺!”睡覺時也放在身邊.從31樓被趕出來,我就失去了全部家當,現在紅纓槍代替了紅寶書,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標誌,信仰,思想沒有了,代替的是崇尚暴力。
我們從小受教育,愛護公物,遵紀守法,行為要中規中矩,這些觀念頃刻拋到九霄雲外,國家財產隨便毀壞,砸,劈,扔,摔,一點也不心疼,一點也不猶疑,情緒不能控製,怒氣,怨氣借此發揮,造反派的脾氣.我們丟了家當,就用別人的,想拿什麽拿什麽,翻箱倒櫃,比用自己的還順手,不順眼就扔,對這種報複心安理得.一夜之間,”乖乖孩”就變成了暴徒.不知誰發了我一件黃棉襖,舊的,當時這玩意很時興.隻要執行任務,我就穿著他,不管天氣多熱.它一直跟著我到農村插隊,油哄哄的,從沒洗過.我甚至穿著它去上海,拜見未來的丈母爹丈母娘,讓他們大驚失色,以為女兒搭上了小混混,差點壞了我的終身大事.
一樓的房間完全撤出,窗子用木條釘牢,用卸下的門,木床頂死,用鐵絲綁牢.樓上,該砸的砸,該拆的拆,碎石磚塊就地取材,堆在窗口.這個時候,群龍無首,群眾的情緒和行動最容易被少數人左右,隻要有人一呼,就有人響應.自行車三輪車汽車內胎也搞來了,兩頭釘在窗框上,或者綁在床腿上,成了大彈弓,我小時候隻玩過小彈弓,現在玩大的,放上碎磚頭,比誰射得遠,看誰射得準.有人甚至讓別人抱住後腰,兩個人拉弓.很長時間,這是武鬥主要方式。當然,真正射中目標幾率極低,隻是起到震懾作用,樓樓之間幾乎沒有行人了。有一次,我班同學呂成信拉弓時磚頭打到窗框彈了回來,還好躲得及時,隻擦到臉上,留了一個傷疤,好懸!我從此再也不碰了。
雙方物都如此無所不用其極,我感歎:是什麽力量把我們一夜變成了這樣?為什麽“文弱書生”竟會變為破壞分子,暴民?難道就是簡單的人性惡嗎?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從小受到的仇恨教育。站穩階級立場啊,對敵人要像殘冬一樣嚴寒啊,對壞人的憐憫就是對人民的犯罪啊,這些觀念融化在了我們的血液中。當認準對方是“階級敵人”時,就顯出,或者力圖顯出狼性,再狠也不過分,有些人甚至越過了道德底線,都可以從這裏找到原因。
3.29武鬥事件,井岡山是受害者,道義上占上風。但是暴力是勝者,很多井岡山的同學,覺得校園已經無立腳之地,開始了大逃亡。那幾天如鳥獸散,海澱路,32路汽車,擁擠著逃難的人,大包小包,肩挑背扛,自行車馱.投靠親戚的,回老家的,寄宿在同學處的,完全沒有出路的,住到地質學院的大教室。現在中國有巴鐵,當年井岡山有地鐵,地院東方紅是鐵哥們,那裏有我們的大後方,幾百個人住在那裏,也可以幫助守樓的人做後勤供應.。混住的宿舍樓迅速”合並同類項”,兩派大分家,井岡山留校堅持的隻有幾百人。
聶元梓的忘年交蒯大富在他的回憶錄《潮起潮落——蒯大富口述》中說: “清華武鬥之前,北大3月29號也打了一場武鬥,這武鬥實際上就等於是聶元梓挑起來的。武鬥當時,中央就明確表態支持了聶元梓,那一派就垮了。我們也想學這樣做。”基於後一條的錯誤的信息.他決定效法北大,認為中央首長都批過414,打起來對他有利,於是發動4.23武鬥,想一舉摧垮對立麵.人大,民院等校也起武鬥烽煙,北大再次奪回”榜樣”地位,掀開北京高校武鬥大幕.
(五)
聶元梓把井岡山的人趕出31樓,是一次重大戰術成功,隨後的日子,雙方在迅速進行整合,瓜分地盤,沒有新的麵對麵衝突。井岡山以將近北大師生半數的人數,隻取得了28,30,32,35,37幾座孤樓,而新北大公社迅速控製了周圍16-44剩餘的所有樓,形成包圍圈,又把守了五個校門,把持了所有食堂,不許另一派去吃飯,北大成為公社之天下,井岡山的劣勢成為定局。
有了這幾座樓,井岡山必須占領35和37之間的36樓,才能連成一片.總部決定拿下這個孤島中的孤島,時間4月25日,化學係03縱充當打手。
36樓由幾個係女生混住,包括化學係女生.我們上了幾年大學,從來沒進來過.這一次一群髒了巴機破衣爛衫的大老爺們不請自到,而且是手執紮槍,狂呼亂叫,衝進來的.女同學的閨房,有一種神秘感.那裏的女生早已經跑光了,也算是“沒有硝煙的戰鬥”。我推開一扇扇門檢查,飄來淡淡的清香,看到別有情調的布置,果真跟我們這些”亂室英雄”的狗窩大不一樣.我們七手八腳,拆暖氣,砸床鋪,找磚頭,建築工事,準備迎戰.
聶元梓手下那麽多能人,這一次竟然沒有先下強手,鎖住井岡山的命門,是個重大失誤。次日,他們才來馬後炮,要奪回失地,於是一場惡戰臨頭。
我從四樓窗外望去,黃壓壓的一片片,從34樓38樓兩個方向擁過來了.頭戴鋼盔,身穿黃皮,手持紮槍,整齊劃一,推進有序,喊聲震天.前排的,舉著床板掩護,要從窗戶和門強攻而入,有人甚至架了梯子硬闖二樓.那場麵,雄壯而恐怖,過去隻有在電影古代戰爭裏看到.據說,孫蓬一親自督戰,勢在必奪.
我感到熱血湧頭,卻毫無恐懼之感.早已紅了眼,隻有一個念頭,打退他們!魚死網破,背水一戰.磚頭像雨點一樣投去,大暖氣片從窗台推下,咣噹一聲,我伸頭一看,沒砸著。
這暖氣片巨型重物隻是嚇嚇人的,上方轟然掉下龐然大物會使攻樓者魂飛魄散。不過現在想想也後脊梁發涼。萬一失手落到誰的頭頂上,自己的後半生將永無寧日,在夢魘中度過!
一樓頂不住公社的強攻,一時失守,對方先遣部隊砸開西牆,衝進一個房間,破牆打洞向前推進.萬般危險之中,我們年級的駱如鐵情急智生,用大錘在二樓地板打了大洞,我們的人在上麵用槍紮,用磚頭砸,甚至用水潑,終於把入侵者趕出樓外,36樓勝利守住!這是是北大武鬥中最慘烈的一場,受傷者據說上百,基本是公社的.這對井岡山,是生死之戰.廣播台立即報道大好喜訊,”黃洋界上炮聲隆,報道敵軍消遁”!我們歡欣鼓舞,士氣大振.
我猜想事後聶元梓孫蓬一一定腸子都悔青了,沒有早下手把36樓拿下.否則北大文革的曆史會完全改寫,28樓成為甕中之鱉,井岡山頭頭們束手就擒,這個組織徹底摧毀…我常常陷入宿命論:難道真的在冥冥之中,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保佑著井岡山?天不滅我啊。
井岡山總部不是省油的燈,36樓大捷衝昏了頭腦,圖發臆想,輕舉妄動,竟然要主動招惹新北大公社!5月2日,派我們03縱去38樓出擊,搶什麽木板床。樓裏那麽多床,竟然也成了稀缺貨!
這種無厘頭瞎指揮的事,我很惱火。當然,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想上戰場玩命!唉,派性高於一切,不理解也得執行,上了賊船不由己。臨危受命,戰前縱隊長齊菊生作動員,說,我們20歲的小夥子,除了沒娶媳婦,什麽沒見過,?這回要拚死一戰,活出個樣子!一針雞血,群情激昂,殺聲一片.我們幾十個人,衝出37樓,手持七長八短的紮搶,緩步推進,遠處,新北大公社的武鬥隊已經嚴陣以待。這樣的麵對麵交鋒,我很是恐懼,短短幾秒,腦子裏翻騰出無數想法,可能會受傷,被活捉,甚至死掉。。。但是咬著牙也決不能當慫蛋。
我們的裝束,五花八門,五顏六色,戴柳條帽的,狗皮帽的,自製帽的,各人有各人的高招,簡直就是一群”丐幫”。出發前,有人給了我一個幾塊鐵皮串起來的“護胸甲”,套在脖子上,一挪動鐵片鐺鐺作響。而對麵的,正規隊伍礦工頭盔,鐵網麵罩,鐵皮盔甲,武裝上氣勢上壓我們一頭。我倆眼睛盯前方,小步前移,突然右側的腰一陣酸疼,一看從側麵殺出一支隊伍,我看到的隻是一張張模糊的臉,找不到是哪位老兄刺著了我.被夾擊了!在撤退的指令下,我們還沒有和對方正式交上火,就潰不成軍,逃了回來,這一次損失慘重,許多人受傷.
我不敢去校醫院,回了老家天津,做個檢查,那塊地方肉厚,無大礙,沒傷內髒,隻是一個洞,留個疤,也算是文革的紀念。酸疼不止,情緒不佳.剛呆幾天,傳來通知,新北大公社正在到處抓人,家不是安樂窩,還是回到戰友中安全.
到此為止,雙方各有捷報,又各有昏招,畢竟是書生,強拉上戰場啊。
Sent from my iP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