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時期,上至朱德小到稚童都發誓要“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做毛主席的好戰士”,戰士就要準備戰鬥,說當時的中國人民是“戰鬥民族”當之無愧。但是我沒想到,自己也能被“戰鬥”。
話說1970年左右我被發現長了個良性的甲狀腺腺瘤,要手術切除。母親認為脖子上有氣管、聲帶,不能小看。她同事黃叔叔的愛人是北京阜外醫院的護士長,還是當時醫院革委會的成員,黃叔叔自告奮勇托他愛人讓我住進了阜外醫院。
我住進外科病房,病友大多是心髒病患者,等待手術,有的病人麵臨第二次手術。那時不知為什麽病人住院時間很長,做檢查、手術要等幾個星期,連我這個簡單手術也住了兩個多星期。我猜想其中一個原因是醫護人員的短缺,比如,整個外科隻有兩名醫生,連實習醫生都沒有。20多個病友們長期在一起同病相憐,就像美國的Support Group。等待的日子難熬,每來一個新病人,病友們都會過來問長問短。沒想到我的手術讓他們甚是羨慕,小手術還是局麻,一個病友說我“不用灌腸了”。
“什麽是灌腸”?我問。
答:“愛吃香腸嗎?喜歡蒜腸、臘腸,還是灌腸”?後來才知道這是給新病友的“標準答案”。
另一個病友說:“全麻怎麽了?反正睡著了他們愛怎麽著就怎麽著,我就不管啦”。話說得很瀟灑,我頓時感到輕鬆:我那小手術根本不值一提。
一位大我幾歲的女孩莉莉和我同一病房,她是先天性心髒病,好像是“二尖瓣缺損”,已經截了半條腿,莉莉親媽去世,後媽從沒見來過。知道我家住在西單商場附近,莉莉告訴我她後媽在西單食品商場工作,1968年西單商場爆炸時差點被炸死。莉莉十分樂觀,整天拄著拐杖到處溜,樂嗬嗬地唱著“新疆是個好地方”。
兩位外科醫生中,50多歲的候大夫一頭白發,精神矍鑠,總是疾走如飛,一邊“飛”一邊與每個相遇的病人打招呼,逗一逗小病人,他很消瘦卻聲音洪亮,妙語連珠。嶽大夫比候大夫年輕,沒候大夫那麽活潑,臉上總是掛著和善的微笑。他們都有一種氣質,讓你覺得可以放心地把小命交付給他們。兩位大夫在病人中享有無以言表的愛戴和尊敬,還有心疼。病友們老是說,心髒外科手術曆時5至9小時十分常見,期間醫生們不能吃喝、休息,很辛苦,因此很多醫生都落下病。
手術前幾天,兩位醫生陪同一位個頭高大、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來到我的病房,外國人穿著一件軍大衣,一隻手放在下巴上,藍色的大眼睛發射著友善的光芒。醫生說這位外國人是從阿爾巴尼亞來學習的,他們來給我會診。我覺得很奇怪,因為我這瘤子不是小事一樁嗎?那麽多心髒病患者才需要更多的關注呢。候大夫講述了我的情況,待翻譯先生翻譯完,阿爾巴尼亞醫生嘴裏發出一陣咕嚕聲,不等翻譯,我就揚脖吞咽口水,我早已熟悉這一套檢查程序,他們要看我那個隨著吞咽上下移動的瘤子。正如我的猜測,會診沒有討論什麽特殊問題,是否沒有當著我麵討論就不得而知了。
終於要手術了。備好皮後,我被推進手術室,有兩個護士把我安頓下來就離開了。手術室四麵的牆上印有毛主席語錄,好像都是《紀念白求恩》中的。兩名醫生隨同兩名護士進入手術室,突然間他們似被施了魔法變成機器人,麵向一麵牆筆直、僵硬地站好,畢恭畢敬地看著牆上的語錄,一位護士喊:“一—二”!四人便開始齊聲朗誦牆上的語錄。念完後,這個護士又喊:“向左—轉”!四人又僵硬地轉向左邊的牆,一聲“一二”之後又齊聲朗誦左邊牆上的語錄。又向左轉、“一二”了兩次,才把四麵牆上的語錄全念完。這時,那位“喊號子”的護士又喊:“現在開始戰鬥”!
什麽?戰鬥?我腦海裏閃出一個問題:“誰是敵人”?又飛快地蹦出一個答案:“不好,他們要戰鬥我”!我下意識地想逃跑,才發現胳膊和腿都已經被推我進來的護士綁在手術台上了。這時,好似魔法結束了,醫生護士們變回了正常人,我這才恢複理智、慢慢地放鬆下來。
我不記得有專門的麻醉師,也不記得是如何麻醉的,隻記得他們在我麵前放了個架子,架子上放了塊布遮擋,記得有個東西劃過我的頸部。手術當中我很清醒,躺著沒事幹很無聊,特別想聽候大夫講笑話,這才理解為什麽有病人喜歡全麻。可能是有些焦慮,老想動換,不能動胳膊、手、腿,我就不停地動腳,“喊號子”的護士和善地說:“別老動換,你要是疼就告訴我,給你加麻藥”。一會兒又告訴我:“瘤子快拿出來了”。過了一會兒,一聲“出來了”,護士用戴著膠皮手套的手把那個瘤子舉到我眼前,是一個蛋黃大的肉球,外麵好像包著一層光溜溜的薄膜。手術一個多小時,很順利,整個過程沒聽見候大夫說笑,醫生護士們都很嚴肅、專注。
這回輪到我變成僵硬的機器人了,因為脖子不能動換,走路時直挺挺的,轉身時就像《星球大戰》中的R2D2。拆線後,我告別了醫生、護士和病友們出了院,隨即又回到安徽。
幾年後搬回北京去看莉莉才得知,候大夫已經不在了,他在手術台上殉職,我很後悔沒早點回去看他、道個謝。謹以這篇回憶紀念候大夫,並向在“文革”期間救死扶傷的醫護人員致以衷心的敬意和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