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經曆:走出陰影(16)

走出陰影 ( 十 六 )父親帶著遺憾走了

 

剛剛入秋,天氣依然很熱。

 

那天早上,我吃過早飯,剛要背著書包去上學,父親叫住了我說:“今天不去上學了,留在家裏,告訴姐姐也不要去幹活,我想你們都在我身邊說說話。”

 

這之前,我就提出不去上學多陪陪父親,可是父親不同意,不想讓我耽誤課程。今天父親主動提出讓我在家,我知道父親一定是有預感了。

 

父親要我們把他挪到炕邊橫躺著,然後用枕頭和褥子給他圍成馬蹄形。父親說“我想好好看著你們,這麽多年光顧著工作,老是出差,和你們在一起的時間真是太少啦”!

(寫到此處,那情景再一次出現在眼前,我控製不住感情,放生痛哭起來)

 

父親告訴母親:“我今天想吃雞蛋羹,給我做一小碗吧。”

 

父親已經好幾天連水都喝不進去了,這些天一直是李大夫每天來打點滴維持呢,怎麽會突然想吃雞蛋羹,能吃下去嗎?母親邊做邊意識到這並不是好的征兆。

 

我們坐在父親身邊,母親用小調羹隻在尖上盛一點點的雞蛋羹,輕輕地放在嘴邊吹涼,然後送到父親的嘴裏,姐姐像往日一樣給父親按摩,我拿著毛巾擦幹淨殘留在父親嘴邊的蛋羹。就這樣,父親居然吃了小半碗!

 

父親的情緒開始有點興奮,似乎還很激動。可能是這點蛋羹很給力吧。父親拉起母親的手看了看說:“這曾經是一雙纖纖玉手,細潤光滑,彈琴畫畫,寫字繡花,如今卻變成了一雙飽經滄桑,風雨侵蝕的手!瞧你這一道道小口子,為什麽不抹點手油呢?你讓我好心疼好心疼!我對不起你!讓你跟著我遭受這份苦!”父親說著捧起母親的手貼在臉上,他那十分瘦弱的身軀隨著抽抽泣泣的嗚咽而微微的抖動著。

 

母親立刻接過了話說:“別這麽說,我沒覺得苦,也不在乎苦,隻要能和你在一起,再苦都是甜!

我感謝你給了我最幸福最甜蜜的婚姻,還有那二十五年前,那終生難忘的世紀婚禮 ......”

 

母親那留著兩行淚水的臉上閃過一絲美好的回憶。是呀,那是國民黨剛剛接收東北,那場轟動全城的隆重婚禮,堪稱“世紀婚禮”。那張文革初期我幫母親燒毀的報紙上,一輛黑色的轎車前,母親身著白色婚紗,手捧一束鮮花,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苗條的身材,溫文爾雅的氣質,瀟灑自然的舉止;而父親則是西裝革履,文質彬彬,莊重典雅,帥氣極了,好一派紳士風度!鐵路局長是證婚人,東北接收大員致辭(解放時被共產黨槍斃,為了給父親增加一個罪狀,非要說接收大員是證婚人),國民黨高官,當地政府的要員前來祝賀,長春鐵路科室人員放假一天。
 
父親吃力的抬起他那顫抖的手替母親擦了擦麵瑕的淚水:“來世我們還做夫妻”!母親不停的點頭含淚回答:“一定的,一定的!與君恩愛未了情,殘夢殘留來世緣!”
 

父親用他那僅有的力氣攥住母親的手說“來世無悔再一生!”

 

我的父母是一對非常恩愛的夫妻,從沒吵過架,從沒紅過臉。母親非常有修養,知書達理,父親是淑人君子,非常尊重母親,二十五年夫妻情,此時正是: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父親看著姐姐和我說“來,把我們的手放在一起,來世我們還是一家人,你們兩個還做我的女兒,我最愛的女兒,你們是我手心裏的珍珠,還有你們的哥哥,他是那麽的優秀,才貌雙全,大好年華卻下鄉務農。你們都是我的驕傲!對不起了,我的好孩子,我不能再照顧你們啦!”

 

姐姐已經淚如雨下,又怕讓父親看見,馬上跑到廚房抹眼淚去了。父親對我說:“無論將來做什麽,即使街邊賣豆腐,也要自學大學畢業,有學識才不枉為人生!”我拚命的點著頭。父親又說:“記住,一定要遠離政治,將來有機會逃出這個國家,永遠不要回來!” 我告訴父親:“爸爸,放心吧,您國外同學朋友的名字我都記住了!”

 

父親看著我,滿意的笑了。然後,把頭稍轉了一下,麵朝天棚,就這樣,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天棚 ... ...

 

我們母女三人都已經涕淚俱下,哀傷不已,母親輕輕地為父親抹(讀ma)下雙眼,父親立刻又睜開,母親又抹下,父親又睜開,三試三睜!父親這是不想走呀!我和姐姐輕輕地呼喚著:“爸爸,您不想走就不要走,回來吧!如果您一定要走就安心的走,不要掛念我們!”可無論如何,父親就是不合雙目。母親讓我去鄰居家請孫嬸過來。

 

孫嬸輕輕地在父親的耳邊聊了起來:“你呀,不瞑目的原因:一是,放心不下你的妻兒;二是,你太冤呀,德才兼備的好人,遭此迫害!但是,人惡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良善之人,神必佑;陷害好人,神不許!善有善報,必兌現;為期不遠,別著急!要走,你就安心的走吧,我們都是好鄰居,會照顧她們娘仨的,你平反的時候一定給你捎個信兒!聽話,放心的上路吧!”

 

孫嬸說完,輕輕地抹下父親的雙眼,父親就這樣永遠的合上了... ...

 

一個曾經是幸福美滿的五口之家,至此,家破父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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