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經曆:走出陰影(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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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陳姨特意為父親煮了一碗牛奶當早餐。

 

陳叔叔一家是我們家的老鄰居。陳太太, 我稱呼她陳姨,是我母親的好姐妹。他們夫婦比較年輕,解放前都還是學生,曆史清白。陳姨性格爽快,心直口快,善良正直。如果有誰欺負我母親,她馬上會站出來理論,還警告人家:這是我姐,我姐老實好欺負,我可不是,有膽量衝我來!更不怕那些靠造反起家掌權的人找她的別扭,街道那些人也不敢惹她。所以陳姨家就成了我們一家人進城時的落腳點,不但管吃管住,她家的孩子們每年還輪流去我們鄉下的家,就像走親戚一樣,把省下來的細糧給我們背去。

 

陳叔叔寫了一張字條,要父親去醫學院附屬醫院找一位熟人,是很有聲望的教授 , 隻是不知在那特殊的年代是否還在診病,不過,可以試試。

 

父親在掛號時就直接提出要這位教授的號,從窗口裏傳出了工作人員的聲音:“早就打倒了,下放農村了!掛別的醫生號吧!” 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兒,真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水平高的,技術好的,有名望的,令人尊重的,幾乎都慘遭厄運了。

 

既來之,則看之。這是一位中年女醫生。父親沒等她問,主動做了自我簡介。並 大大方方毫不掩飾的承認自己是曆史反革命而被下放農村的。

 

女醫生的態度非常和藹可親,看得出,是位好心人。 認真詢問了父親的症狀,給父親開了一些藥,又扯下一張處方紙在背麵寫了幾本醫學書名,建議父親去圖書館查閱以便了解自己的病情。醫生都是開藥方,而開“書方”還沒聽說過。當時父親的心理,別說去圖書館,隻要能給自己治病,就是去讀醫科大學也甘心情願呀。可能,這也就是一位善良女醫生所能做的了,即使她有膽量不分敵我,接下來那一係列的化驗檢查會診以及手術也是不可能進行的。這是一個嚴肅的立場問題,是兩個階級,兩條路線的鬥爭!在那人妖顛倒的時代,連國家主席,無產階級的革命領袖劉少奇同誌病了都不給醫治,慘死在河南開封,何況父親這樣的曆史反革命, 階級敵人,有誰把你當人看呢!

 

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善良人都會為人間傳遞溫暖,這就是世界,這就是由各種各樣不同的人組成的社會。

 

父親離開了藥房拎著藥就奔著鐵路圖書館去了。經過站前飯店的時候,父親又進去買了二兩打鹵麵。細心的服務員認出了父親,主動把麵條再次回鍋煮的軟軟的,並配上一碗煮麵的熱湯。                                            

圖片由兒時的小朋友,今日的著名攝影家石廣智提供 

 

從文革開始,父親就再沒進過圖書館。館裏的的大部分工作人員都是熟人,有的曾是鄰居,有的曾是同事的家人,而館長則是父親的老熟人。父親的突然出現,而且完全是一副與以往不同的難以辨認的樣子:蒼白的臉色,消瘦的病體,有氣無力的聲音,另他們感到驚訝和無法表明的擔憂。

 

父親在閱讀室找個邊上的位置坐下。在那種階級鬥爭的弦繃的緊緊的情況下,劃清界限是不得已的。大家心裏都明白,而表麵都在裝糊塗,對父親的關照都是默默地悄然地進行的 ... ...

 

館長親自查找父親需要的書;有人給父親送上一杯熱茶;閱覽室的椅子都是硬木的,有人送上一個厚厚的坐墊 ... ...

 

那時的鐵路圖書館,有關醫學專業書籍的館藏是十分有限的。半天的時間就基本查閱了有關的章節。館長遞給父親一張字條,寫著市圖書館的地址和聯係人的名字,告訴父親:那裏沒人認識你,去吧!

 

這是進城的第三天早上,市圖一開門,父親就進去了。找到了要找的人,拿到了要讀的書,父親開始了如饑似渴的閱讀。從食道的解剖結構(圖文並茂)、食管腫瘤的病因、症狀、到鑒別診斷,中醫治療,西醫手術治療等等。

 

書中說:食管良性腫瘤較為少見,大多數原發性食管惡性腫瘤是癌。多數食管癌患者到醫院就診時已是中晚期。如果已經轉移到淋巴結了,就算能手術,也沒有意義了,治病不治命啊!

 

盡管是紙上談兵,但父親多少了解了自己的病症。人到倒黴的時候喝涼水都噎,怎麽可能會幸運的屬於少見的良性腫瘤呢?!父親深刻的意識到自己身體出現的毛病與食道癌的症候及症狀相吻合。

(圖片來自網絡)食管癌有明顯的不規則狹窄

 

父親合上最後一本書,決定在回家前做兩件事:見兩個老朋友;去原單位麵訪。

 

父親的老朋友(老同事,老同學)也正是處於被打倒被下放的特殊時期,沒指望見到本人,隻希望能見到家人一麵。

 

當晚,為防備街道革委會的婆娘們的巡視監督,一直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雖然離的隻有三分鍾的路,但陳姨還是不放心,先出去偵查了一圈,確信馬路上無人才讓父親出去。父親先偷偷地拜訪了高家。高大爺在五七幹校沒回來,高大娘和子女們都在。怕被人發現,隻能在黑暗中互相交流一些信息,父親沒有說出自己病情的嚴重性。高大娘千叮嚀萬囑咐的要父親堅強些,無論如何要活下來,總有一天這一切會結束的,挺過去就是勝利。高大爺是父親的校友,學長,也是原單位的頂頭上司,我們兩家關係非常好。

 

離開高家,來到孫伯伯家。父親輕輕的敲開了門,孫伯伯正巧從五七幹校回來探家。老友相見,非常激動,淚流滿麵,借著窗口透過來的月光,兩人緊緊地握住手,千言萬語,無從述說!孫伯伯與父親是老鄉,解放前與解放後很多年都在一起工作,“轉戰”東西南北修建鋼鐵“大動脈”。 如今,雙雙落難,父親先前一步定案下放,孫伯伯還在等待定案發配之中。父親告訴他,這可能是最後一次秘密見麵,怕是以後再沒有機會了,各自保重吧!父親臨走時,孫伯伯塞給父親一疊鈔票說:或許你正需要,拿去用吧!

 

這是第四天,也是進城最後一天的早上。父親喝完牛奶,告別了陳家夫婦,按計劃去了鐵路原單位設計處。父親要在上火車之前辦最後一件事:上訪!

 

設計處是鐵路搞基本建設的一個重要的設計單位。文革前,大多數在這裏工作的都是有學曆有專業的工程師。五十年代末期,權利下放時,父親的人事關係也從鐵道部下放到了當地鐵路局所屬的設計處。樓裏的一切都是那麽的熟悉,畢竟在這裏工作了十多年。而今,熟悉的麵孔不見了,坐在辦公室大轉椅上的多是新來的工人階級。這並不奇怪,因為,那正是“工人階必須領導一切”的年代。在這個“偉大”的年代裏,工人階級掌握著領導權和技術大權,反動技術權威們都被趕下了台 ,工人階級憑著深厚的階級感情成了科學研究和技術設計的主人。盡管,隻靠加減乘除完不成結構設計,但是,當時的報紙廣播是這麽說的:他們懷著對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無限忠誠,在技術上不斷攀登新的高峰。

 

父親推開了上訪辦公室的門,接待人員冷冷的麵孔,頭不抬眼不瞧的邊看報紙邊問:

 

“什麽事兒?”

--- --- “我來問一問,你是否收到了我的上訪信?” 父親有點膽卻的問。

 

“啊,你的事革委會已經討論過了,維持原來的定案結論!” 他用斜眼瞥了父親一眼。

--- --- “我認為不合理,請求革委會重新審理我的案子,我既不是國民黨更不是國民黨特務,我會日語,去過日本留學不假,但並不等於就是日本特務,我是被屈打成招的!” 父親有點激動。

 

“什麽?什麽?屈打成招?不打,你能招嗎?屈打,你不是也招了嗎?有本事打死也不招哇,軟骨頭!”  他說話的口吻是那麽的輕蔑,那麽的氣死人不償命!

--- ---“我承認我是軟骨頭,怕打死就招了,可共產黨最講實事求是,我強烈要求重新調查,重新定案!” 父親突然膽子大了,什麽也不怕了,微弱的聲音堅定而有力!

 

“你的案子是沒有翻過來的希望的,可以說毫無希望,回去吧,別再來啦 !”他不耐煩的擺擺手說。

--- --- “我知道,我是自討沒趣,跟你說也白說,不過,請你記住:總有一天我的案子會重新做結論的!”

 

父親說完轉身走出上訪辦,上樓直接進了革委會主任辦公室。接待父親的姓張,任革委會的副主任兼上訪辦的主任,所以樓下的上訪辦和樓上的革委會辦公室是都有他的辦公桌。張主任原是人事科的科員,靠造反起家當上的主任。後來知道他是給父親定案和開除路籍並遣送到農村的主要參與者之一。

 

父親說明來意,把事先準備好的與以前郵寄給他的相同的上訪信交給了他。張表麵非常熱情,但是內心卻完全是打著另一個小九九。他表示一定盡力,爭取在會上再次討論,要父親放心,會盡快給一個答複,回去等信兒吧 。

 

就這樣,父親辦完了事情,最後一次進了站前飯店 。用了同樣的回鍋麵加一碗麵湯 。父親對那位善良的服務員深深地表示了謝意,祝好人一生平安!

 

父親依然不忘買給我們喜歡的食品,拎著切糕,油炸糕,還有好幾樣的點心上了火車 。

 

隨著一聲長鳴的汽笛,火車緩緩地離開了站台 。父親望著漸漸遠去的熟悉的車站,曾經工作過的鐵路局,一家人生活過的城市,有過多少歡樂,又有過多少憂傷 ...... 父親情不自禁的流下了眼淚,是傷心的淚,不,是心靈的傷口流出的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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