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陰影 (十一)病痛與心痛的父親
身體害病是有形的,精神傷害是無形的,而雙重的痛足以把一個人徹底打垮。
父親病了。發現病情還是從幫助隔壁家打壓水井開始的。
隔壁孫嬸一家是縣裏來的下放戶,是個大戶人家。所謂的“大戶”是因為他們家有三個兒子,各個高大帥氣,壯實能幹而且非常有才華。他們哥仨兒是從外地的知青點轉回家投奔母親的,從上山下鄉的知青變成了還鄉青年。最小的是女兒小華,與我同齡,自然就成了我的玩伴和閨蜜啦。孫叔仍然在縣城裏的國營企業工作,掙工資。所以,孫家條件好,四間磚瓦大房,人氣興旺。挨著他們家做鄰居,也算是我們運氣好,大事小情的沒少幫我們。
打楊水井,在那個年頭可是一件大事,不是家家都能打得起的。
那是1971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孫家一決定打井,就高興的通知了我母親,要我家把挨著他們家的側麵高粱稈杖子開個門,水井將挖在離我家院子最近的地方,開了院子側門就打水,這樣母親取水可就太方便了,我也就不用跑到大西頭的大媽家挑水了。
壓水井的吉向方位已選好,開工的黃道吉日也確定了。
那天早上,一陣子喜慶的鞭炮響過之後,孫叔挖開了第一鍬土,大家就開始熱火朝天的幹起來了。父親理所當然的前後跟著忙活,母親幫著孫嬸做飯。到了晌午該吃飯的時候了, 大家都進屋上炕盤腿圍著幾張炕桌坐好,熱熱鬧鬧有說有笑的 。能來幫工打井的人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人品好又能幹的壯勞力,這是大家都願意幹的好活,有白麵饅頭和豬肉飩蘑菇大餐吃 。我們那裏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回白麵饅頭,僅僅是饅頭的吸引力就已經夠大了,何況還有現金賺呢。
(圖片來自網絡)就是這種壓水井
大家吃好飯又出去接著幹活了。忙乎完他們吃飯,孫叔孫嬸和我父母才坐下來一起邊吃邊聊 。父親咬了一口饅頭,嚼來嚼去,努力往下咽,卻卡在中途下不去,於是喝了幾口湯,還是感覺堵在那裏,一口氣又喝了小半碗湯才感覺好些。第二,三口,小小口饅頭,細嚼慢咽,可還是要幾口湯才能送下去 。父親隻好把饅頭掰成小塊,泡進湯裏,總算吃進去半個饅頭 。
那天以後,父親就不能吃饅頭大餅一類的麵食了。隻能吃稀飯,細細的麵條湯 。
父親去看了屯子裏的一位祖傳老中醫 。從症狀上分析,懷疑是噎膈:初起為咽下飲食時胸膈部梗塞不順,有一種食物下行緩慢並停留在食管某一部位不動之感,食畢則消失,這種感覺常在情誌不舒時發生。此階段食物尚可下咽,隻是進食固體食物時發生困難,隨著梗塞症狀的日漸加重,進食流質類飲食亦發生困難,以致不能進食。病因病機裏的第一條是七情內傷:主要為憂思過度,或暴怒憤鬱所致(老中醫的原話記不清了,這是百度上查到的,意思差不多)。
父親的症狀很像,老中醫建議父親去大醫院做進一步的檢查。
第二天,父親起個大早趕上了早班的火車。在去往市醫院的路上經過鐵路醫院的大門口時,父親不自覺地停住了腳 。遙望著院裏的這座偽滿時期的雄偉壯觀的建築,情不自禁的留下了眼淚:屈指數來,父親的路齡正好三十年! 小時侯,因為在家淘氣,爺爺就提早一年送父親上學,小學時又連跳了兩級,所以畢業參加工作比同齡人早。從滿洲國時期開始的人生第一份鐵路工作,經曆國民黨,直到共產黨執政後建設新中國 。父親走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哪裏有修鐵路的,哪裏就有鐵道部的技術專家,父親就是其中之一 。 一名鐵道工程師,一生把知識和技術貢獻給了他所熱愛的鐵道水利橋梁事業 。直到被開除路籍的最後一天,父親沒有在鐵路醫院看過病,更沒住過院,甚至沒有頭疼感冒牙痛之類的小病開過藥 。
(圖片來自網絡)錦州鐵路醫院門診部
父親喜歡運動,是個文體活躍分子: 曾是連續好幾年的鐵路局乒乓球賽的單打亞軍,藍球和排球隊的主力幹將;父親喜歡音樂,二胡,京胡拉得很棒,偶爾還亮上兩嗓子京劇老生的唱腔。
此一時彼一時呀!眼下,是真的需要邁進醫院看醫生的時候了,這是三十年來的第一次!然而鐵路醫院的大門卻不再向父親敞開了!這是對一位一輩子忠心耿耿,一輩子無私奉獻知識,一輩子熱愛自己的事業,一輩子老鐵路的多大諷刺呀!
父親一路流著熱淚來到了市醫院 。掛號處的工作人員要父親出示工作證或介紹信,父親哪裏知道一個農村來看病的也要介紹信,無論怎麽解釋央求都不給掛號 。
父親沒能看上病,起個大早卻趕個晚集!中午在站前飯店買了二兩打鹵麵,要了一大碗煮麵的湯,吃了一半。父親還給我們買了黃米麵切糕和油炸糕 。等車的時候,又去了站前的副食店買了姐姐喜歡吃的核桃酥,母親喜歡吃的酥皮餅和我愛吃的動物餅幹,就這樣,當天就坐火車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