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陰影 (五)貧窮的房東一家
我們的屯子裏有兩大姓,朱姓和李姓。 房東姓朱,鰥夫,沒進過學堂,有四個孩子。
房東的媳婦在生老四的時候難產大流血撒手而去,留下這幾個可憐的孩子,生活的很艱難。
老大是男孩,比我大一歲,同在本村的小學上學,而且還是同年級,當然就是同班啦,因為每個年級隻有一個班。老大下了學就幫家裏做自留地的農活,這是很重要的活計,一家子的菜全靠這前後園子的自留地,冬天拾糞夏天澆水,閑的時候不多。家裏的生活用水缸也都是他挑擔加滿的。
老二是女孩,名叫娟子,有一點點弱智,同齡的孩子都必須去上學,隻有她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去了小半年,就死活都不肯再去了,最後大隊的婦女主任也放棄了勸說。娟子很勤勞能幹,承擔了家裏家外的許多活計,洗衣做飯,煮豬食,喂豬。每每喂豬時都會聽到她邊敲豬食盆邊快樂大嗓門的叫:嘎嘎嘎嘎 ... ... 有時高興還會大聲的唱歌,她隻會唱一首歌的第一句,且反複無數遍:毛澤東同誌(掃啦掃,都來咪掃), 毛澤東同誌(掃啦掃,都來咪掃) , 毛澤東同誌(掃啦掃,都來咪掃)... ...
(曲譜來自網絡)文革時的著名紅歌
這是那首著名的紅歌“毛澤東同誌是當地最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而她隻會唱前五個字。後麵就瞎唱胡亂喊,我們在屋裏聽這她唱的那麽響亮有力,真的是嚇一大跳,我們試圖告訴她,你唱的不對,不可以這麽唱,可是她不但不聽還很生氣,我們也就隻好放棄任憑她胡唱亂唱了。
娟子還是搞副業編織蒲草包的能手。那時的農村不許搞資本主義副業,我們屯子裏唯一的副業就是編織蒲草包。首先要踩一個大大的石頭滾子把三、四米多長的蒲草壓柔軟了,叫做熟靡子。娟子好像個雜技演員,技藝相當的熟練,邊表演邊高聲的朗誦著:“一、二、 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 沒打到,捉、 隻、小老鼠”。 就這樣,娟子從登上石滾子到熟好靡子下來會一直反複不停地叨咕這幾句,喊累了就小聲點,緩口氣再大聲,看得出,蹬石滾子是很累的,她也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呀!每當坐下來編織蒲草包的時候,她才會安靜的哼著愉快的小調,不知是什麽調調,可能是自己編的吧,反正這算是最輕鬆的活了,好像很享受的樣子。
老三是個男孩,讀小學一年級,每天背著書包上學從不缺課,是個乖乖的好學生,回家就認真寫作業,所以常被老爹罵,每天都聽老爹嘮嘮叨叨的喊:“那作業有啥好寫的,學校裏學學就中(行)了,我不認字兒也沒耽擱娶媳婦,都七八歲了,還不知道幫家裏幹活,養你嘎啥,出去幹活去!”老三的任務是負責家裏燒火用的柴禾,生產隊分一部分,家裏自留地出一小部分,不夠時就要老三去大地裏拾柴刨茬子,還要去挖些野菜除了一家人吃豬也跟著吃。
最小的是個小女孩,大概四歲多吧,是娟子姐姐的小跟屁蟲也是隻快樂的小鳥兒。
房東的屋子比我們的大一倍,長長的一鋪大炕,從靠近門的這麵牆開始一直延伸到最裏邊的牆,靠裏麵牆的炕上有一對炕琴,是用來裝被褥的,聽娟子說是她媽媽嫁過來時的陪嫁;炕上有一個小飯桌,還有一個取暖的火盆,那是天冷的時候,一家人圍著火盆暖手用的;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從房梁上吊下來的搖籃,當然最小的已經四歲了,用不上了,所以裏麵放的都是娟子做針線活用的東西;炕的對麵,有一個非常破舊的裝衣服的大櫃子靠著北牆,還有祖傳的手搖紡線車以及幾個柳條編織的筐,筐裏裝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就是全部的家具了。
(圖片來自網上) 炕上有一個小飯桌,還有一個取暖的火盆和吊起來的搖籃以及祖傳的手搖紡線車
房東是家裏唯一的勞動力,辛苦一年所賺的工分到年底分紅時還是不夠全家的口糧錢,要賣口豬才能把全家的糧食領回。我們大隊的農田主要是水稻,旱地有一部分高粱和玉米,非常小的一塊麥田隻提供給社員們過年包餃子用的。我們隊是比較窮的隊,一個工分值六分錢,好的都是八分以上,還有更差的不到五分錢。那時的糧食都是帶皮帶殼的毛糧,每人每年分310斤,大部分是稻子,去殼加工後隻剩大約260斤(記不清了),不夠成人吃一年的,所以要把大米換成粗糧,這樣就能多換一些,一百斤大米至少能換一百三十斤高粱米,可以吃的長久一點。還有就是要多生孩子就能多領口糧,因為分糧是按人頭計算,小娃娃也按成人的糧食分,如果有餘糧食還可以賣了換成零用錢。
自從我們搬來之後,娟子做飯的米麵用量就大大的減少了,非常稀的稀飯,再配幾個玉米餅子。母親求老八路幫忙買了一口新鍋後,我們就吃上了熱菜熱飯大饅頭。第一次,母親做好飯後打開大鍋蓋,娟子帶領弟弟和妹妹按照大小個依次排好站在灶台旁,母親以為他們隻是好奇,也沒在意,裝到盤子裏就端進了屋裏,誰知,他們緊跟著也進來了,母親才明白是想分一些吃。一鍋饅頭是要吃兩天的,給他們之後,我們隻夠吃一天的了。從那以後,每當母親做好飯準備去 掀開鍋蓋時,他們姐弟三人都會準時的出現在鍋台旁,母親給他們一人一個,他們高興的回他們屋裏去吃。有時還會來喊聲“大媽,再給一個,不夠!” 當時我也隻是比娟子大一歲,不太懂事,所以張口就喊“沒有啦!”,娟子又喊“半個也行!”姐姐是那種典型的淑女,舉止言談都嚴格遵守淑女的準則,這已成為她的性格,不像我,盡管母親不斷的提示,但過了有效的兩三分鍾後,我還是我,非淑女也!姐姐非常善良,富有同情心,溫馨細致,當然,吃飯都是細嚼慢咽的,永遠都是最後一個下桌。姐姐急忙應聲說“有的,我還有半個!”於是開門把手中沒吃完的小半個饅頭給了她。
我們下放的頭一年是吃商品糧,還有煤票供應。每月隊裏派馬車去公社的糧店幫我們買回糧和煤。母親隻買細糧回來,粗糧都起糧票再去集市的飯店買饅頭大餅,每五天一個集市,當時的母親和另外一家一起下放的阿姨一起去趕集,我們說她倆是“集集趕,趕積極”。
雖然我們也不高興他們每天都分我們的飯吃,可是也想不出什麽辦法。母親說看著孩子們等在灶台旁,鍋裏那麽多好吃的,實在無法拒絕。但是我們也不富裕,糧食供應是有限的,分給他們的那份其實是從我們的嘴裏節省下來的,真的供不起他們那一大家子呀!感謝老八路幫我們從他的女兒那裏弄來一個舊的取暖爐子,燒煤,高高的爐筒子通到窗外,既能暖屋又能做飯,還可以用大勺炒菜,水壺燒水,真把我們高興的不得了!足足有三天吧,他們搞不明白我們是怎麽做飯的,吃慣了我們的饅頭大餅,突然斷了有些難受。於是,娟子在我們正吃晚飯時突然闖了進來,這下子她憤怒了,聲音有些顫抖的用手指著我們嚴厲的質問:“你們竟敢關起門來做好吃的偷著吃?”接下來,房東每天下工回來都會站在廚房衝著我們的門大罵:“不要臉的反革命,你們是來改造的,還敢關門做好吃的不給貧下中農,土改我都鬥過地主,還怕你們幾個臭娘們兒!”一次,兩次,我們都不理睬,第三次,我打開個門縫,隻探個頭做著鬼臉:“不給,不給,就不給!氣你,氣你,就氣你!”姐姐忍不住說我太淘氣,母親立刻把我拽回來,十分嚴厲的批評我不可以如此無理,這是一種有失教養的行為!
(圖片來自網上) 老八路幫我們從他的女兒那裏弄來一個舊的取暖爐子
幾天後,母親又開始常常給他們吃的,我十分不理解的問母親:“他們那樣罵我們,為什麽還給他們好吃的?”母親說:“房東一沒文化,二又太窮,不要跟他計較,孩子們是無辜的,我們能幫就幫一點,懷慈悲心,做慈悲事,則心中太平”。母親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她那顆善良的心就是溫暖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