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日

                              那年那月那日

                             2017·09

 

       76年下鄉,沒人知道這是知青運動走向終結的最後前一批。當時內心一片渺茫,不知會在農村待多久?也許待一輩子也不好說。家裏是指望不上的,那年頭家庭背景是脫離農村的第一要素,然後是走後門,政治表現,其餘的機緣巧合之類就是很小概率的事了。

       說到政治表現,有時很不確定。在政治大氣候之下,人為的因子變化詭異。當你累倒在水田裏時,你會成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典型,也可能會被認為是假裝的,或者說鍛煉不夠,身上還有小資產階級的嬌氣等等……

        最大的懸念還是會在鄉下待多久?要是知道自己在農村待不過兩年,那會是一個怎樣的情形?這確實是一個非常的假設!其答案也富有刺激性。有種可能的心態就是豬八戒到此一遊的陣勢!比如赤膊上陣大幹一場,大種西瓜,豐收時用拳頭砸開西瓜吃一頓走人!走後多年一直堅信那裏一定是西瓜滿山遍野,成了西瓜之鄉,還有高家莊門前那棵樹鬱鬱蔥蔥,迎風招展!

       知青要在農村待多久?全中國除了一個人知道外,還有一個知情的恐怕就是老天爺了!到林場不久的一天,一個完全村姑模樣的女人出現在門口,她卑謙而又親熱地說:我也是知青,是69年下鄉的,在衡南那邊的一個隊……”枯黃的臉上不均勻地染有一些鍋巴般的印跡,紮著長辮子的頭發冒出一絮絮荒草淒淒的散發,就像一個年頭不久的房門卻邊角剝落,長出了蜘蛛網。在場的新人似乎有些吃驚,但沒誰去問她什麽,她隨即神色黯淡下來。是否是唯恐打開這扇門,會不會看見不遠的將來自己的模樣 如同你身處暮年,風雨飄搖地往前趕路,遇到一個才走過來的落魄潦倒的老人,你還想問什麽?但我知道,多年後的哪一天,我也許根本不會對這些新人來套近乎。

         是誰選這麽好的大吉日子?88日搬家,我們住在農村林場當知青了,其實就是農民了。想到戶口本也遷到農村,心中一陣發涼,好在不止我一個。稱呼知青大概是考慮各位的顏麵和感受吧?長此以往下去,終會有一天一個弄潮兒飛躍而出:我們是光榮的農民!知識兩個字就是小資產階級的遮羞布,應該徹底抹去!然後第一個跳出農村。

       這裏是與家裏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這裏的地麵與屋頂也有兩個世界—-下麵是我們,上麵是整夜鬧騰的老鼠!不明白為何農村老鼠那麽多,人卻吃不飽。林場即種樹,每天挖山不止。從山腳挖到山頂,說是鬆土。植樹時很多坡地的土表層很薄,下麵就是一種叫做五花泥的土,又硬又貧瘠,要挖很深的壕溝才能種樹,並表土入壕。五花泥隻有馬尾鬆才能活下來,林場後麵的小山坡上的窪地處就稀稀拉拉地長著幾顆低矮的馬尾鬆,在風中艱難地呼鳴著。杉樹被我們栽在所挖的壕溝裏,但很難長大成材。成天扛著簡陋的鋤頭到處挖,有一把鋒利好用的鋤頭就會覺得走起路來都輕鬆。天天如此,為了勞動而勞動。正如書本及報紙上所寫:在勞動中磨練才能茁壯成長。至於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之類,到了農村就再無人提及了!     

        其實照我們每天勞動的性質來看,我們根本養不活自己,吃的糧食來自生產隊社員的口糧,我們即便茁壯成長了,那意義又在何處?當時不知有誰想過這些道理?但想的最多就是要活下去,最終回城當個工人,偶爾有肉吃。

        艱難的日子很漫長。9月的有一天,那是個與每天一樣的平靜日子,傍晚一個女知青出現在林場辦公室的門口,她欲哭又止地說:毛,毛主席去,去逝了!現場幾個人都驚呆了,這還了的?敢說死與主席有直接關係的話!之後就是接著能說什麽呢?小心犯死罪!總之,一片死一樣的寂靜!後來終於有了點動靜,場長臉色鐵青從板凳上緩緩地起來,眼睛紅裏帶著濕潤,沉痛地說:噢,是這樣啊!於是大家紛紛出門,隱約聽一個老知青低聲嘀咕一句:這下我們有救了!把我嚇的像從落下的刀刃下急忙縮頭一樣,緊張地向他人閃電般的掃了一眼。

        那天晚上一切一如往常,似乎又有些不同。有個知青說什麽時嘴角上揚了一下想放鬆微笑,突然意識到什麽,馬上低頭抿緊嘴唇,眼光像賊一樣向一旁瞄了一眼。誰都不敢輕易說出口一個字,沒聽過不小心把印有主席像的報紙坐在屁股下就成反革命的嗎?既然他死了,從此以後會有什麽改變呢?這是許多人心中的疑問,但沒人敢說出口。過了一段時間,有人小心地說:看來不會有什麽變化,粉碎了四人幫,抓了毛夫人還有侄兒,一切還是按既定方針辦。華主席的像帶著同樣的微笑、以同樣的大小尺寸出現在原來所有的地方了……第二年夏,又有一批知青下來,當然沒人知道這就是最後一批了。聽場長說中央恢複了鄧小平四大官職,但還是英明領袖走在前。短短的時間裏遠在北京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但在民間仍是殘煙嫋嫋,鍋下材燃火如舊,清湯寡水一時歡。 

       期間有一天,那是我在鄉下最記得的一天!那年那月那日,有人送來宣紙,大張大張的!然後是一支大個的新毛筆,把桌子放在對著林場前麵坪地的走廊上,場長問詢式的布置完要寫的字後,隨後喊了一聲:都出工了!所有的人都走了,空曠的半開四合院就我一個人留下。飽蘸墨汁,運氣揮毫,壯誌淩雲,悲情滿懷,大大的隸書字一個一個地在桌麵上展現開來:偉大的……我停下來,抬頭望著雲端上的太陽,第一次思索著它有何變化?好像沒有!能看到的最大變化就是所有人都出工了,就我一個人在這裏悠閑舞墨!這可不是開玩笑,何等的境界!人間真有慧眼識珠之人,看中本人的半桶水書法!在最緊要的時刻啟用了我!在初中潛心練習的毛筆字在今天終於放出了它的異彩、實現了它最大的價值。這是一個神聖而莊嚴的任務!最要緊的是不能寫錯一點!我得滿懷最崇高的無產階級感情,仔細體會每一筆劃、每一個字,嚴肅認真地寫好悼詞標語。隸書筆劃真有些像形,我要把每一筆劃變成砍向敵人的刀槍,把每一點凝成灑向人間的雨水淚珠,把每個字化成照亮天地的燈塔……

        時刻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我警惕地查看了一遍四周,沒任何動靜,若懷有心思的就是可疑的人,那就是我自己了!是得小心,一個錯字就可能釀成大事,此時此刻階級鬥爭的焦點就在於此!一點不慎自己將會成為被鬥爭的靶子。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我不時看著坪地上房頂角留下的影子,希望就這樣把這一天激情度過。房頂的影子與我們知青之前立起來的一個殘缺的籃球框板影子交叉、在日光移動下變換著圖案,肉眼凡胎的我是看不明白的,也許此刻天機不可泄露,老天爺在傳訊,我等知青、千千萬萬的知青之命運就此將來個驚天的改變?  

      終於到了晚上飯點,知青們收工回來了。坪地上,沿著有著拐角一溜敞開的走廊屋簷下,一線垂掛著白紙黑字隸書大幅標語:偉大的領袖毛主席永垂不朽!

      走近仰視,心中一陣緊搐掠過。把鋤頭放下,肩上頓時鬆快下來,此刻最想要的就是吃飯,雖然粗菜淡飯,能吃飽點就好,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會不會有肉吃?但誰又敢說呢?

      揮淚一別,踏過田埂,翻過山崗,我們將去考場,我們將回家回城,命運又回歸到本來的軌道上,雖然很晚,終於來到!

      不久糧票消失了,肉票消失了,布票消失了,人們終於隨時都能吃飽,吃好,穿好了……

      不久人們愈來愈口無遮攔,不需要都說同樣的話,唱一個主題的歌,狂呼口號、呼同樣的口號了,盡管舌頭有些僵硬,有些話不太適應、有些陌生……

      各種書籍和思想不斷湧現,外部世界洞開,人們開始用自己的頭腦去思考了,因為每個人都吃自己的飯,穿自己的衣,走自己的路,誰都希望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這是理想!

       多年以後,在雲南旅遊景點遇到從北韓來的一行幹部,人人胸前掛著像章,服裝整齊劃一,臉上嚴肅寡歡,但看起來卻很熟悉。與那個地陪導遊聊天,他說:這些人其實悟性很高,我拿起一個俄羅斯套娃問他們知道裏麵裝的什麽,大部分都回答對了,並且打開一個問裏麵還有嗎?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還有。而我記得我第一次看見這種東西,以為裏麵會裝著巧克力糖。我笑著說大概以前就知道吧?但他們是第一次出國。這種套娃其實很有意思,一次次打開自己,裏麵裝的還是自己,但一個比一個小,直至消失!

       我順手拿起了一個小鏡子,打量了一下自己,看見一個朝鮮幹部從鏡子裏走來,步履沉重謹慎,像一個肩負崇高使命的地下特工,警惕中又泄露出一絲謙卑,他小心地從一堆小錢包中拿起一個看了一眼價格就放下了,又走到一個大鏡子麵前瞟了一眼自己,馬上又走開了。不知這裏對他們來說是白區還是後方?

       金日成其實很偉大,他比任何人都遠看了60年,也許70年,甚至80……現在朝鮮江山錦繡代代傳,紅旗飄飄全無敵,這就是鐵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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