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文革動亂中認識的朋友

 

                                憶文革動亂中認識的朋友

                                    最後一次見到老陳已是十三年以前的事了. 1987年我在南美投資了一家運動鞋工廠.在台灣豐原訂購了鞋麵後,順便去上海探望親朋好友.當時台灣資本尚未進入大陸,外資還不多,百廢待興,為吸引外幣,由僑匯券(根據你收到國外寄來的外幣,比例配給一定的僑匯券,憑此券加上人民幣可以到‘華僑商店’ 購買比較緊銷的特供商品)發展到特別貨幣-兌換券(一種用外幣交換的特殊的人民幣,去各大賓館消費不收人民幣,隻接受兌換券)那時人們對外來客和泊來品還很有興趣.所以我在路過香港時,買了日本貨的什麽’直角平麵’hitach電視機(是國內要求的,我至今還不懂是什麽意思),以及電冰箱電子琴,摩托車。。。各式一件-憑票到國內提貨。到了上海在靜安賓館宴客時,還被‘服務員’欺負-店裏有專櫃賣洋酒,卻收你幾倍的酒資(記賬的強調酒是從‘酒吧’裏拿的),令人生氣不已-商業腐敗在當年已見端倪。-當然,老陳是不會出現在我各種的應酬場麵的,他平常生活隱秘而低調,所以我抽空就去探望闊別多年的好朋友。

 從汾陽路拐進複興路,桃源村進入視線。-一條陳舊但還算整齊的弄堂。來開後門把我引入廳堂的是老陳的妹妹。看到我她先是一驚,然後支支吾吾地說 :哥哥不方便見人。。。我詫異追問,陳家妹妹含淚低語:哥哥。。。他現在腦子有點不清楚,,目前我媽媽日夜看護著他。。。在我的堅持下,陳家妹妹終於陪了老陳下得樓來。

  老陳用警惕的眼光注視著我,伸出佝僂的手掌,撐著桌子,遲疑的說:你,就是ken。。。?看著他衣冠不正,滿臉憔悴的模樣,不由我一陣心酸!一個多麽聰明的人,七八年的光景,怎麽會糟蹋成這個樣?。。。突然老陳麵露驚慌的說:他們要搞我。。。他們日夜監視我。。。我連忙安慰他,又陪他抽了一支煙,當他情緒漸漸趨於穩定時,我告辭欲出,老陳提出要送我;走到胡同口,老陳忽然問我在國外多年搞的怎麽樣?我說:很難呀,隻能算是站住腳了吧。和我握手道別時,老陳的眼睛忽然閃爍出一道智慧之光,然後語重心長的說:ken,能站住腳已屬不容易嗬!據統計,出國發財的人隻有二十萬分之一矣。。。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回味著老陳的話-許多國內親人都以為國外賺錢容易,他們對國外的洞察力,實在還不及‘腦子有點不清楚’的老陳。

 我是在‘十年動亂’時期認識老陳的。1968年,整個大陸社會從瘋狂的大字報開始,而演變成瘋狂的批鬥,無序的大串聯和打砸搶,以及到處的文鬥武鬥外,還瘋狂的印製毛澤東語錄和毛選四卷,除外,又搞出瘋狂製作鋁質毛澤東頭像的徽章的革命壯舉。一個偶然的機會把我卷入製造紅太陽像章的旋渦中心。以合作的名義,我在南京水軍區駐上海辦事處借來了模具;又聯合了安亭上海汽車製造廠,利用他們的三百五十噸的曲臂衝床和二千五百噸的壓床,再把手中的廢鋁錠換成航空鋁板,又從上海徽章廠引進電鍍和塗色技術,開始製造直徑由35毫米至一百六十毫米的領袖像章-這真是瘋狂的年代,我一下成了頗有名氣的‘徽章大王’。上海汽車廠一個配合我的小頭目把老陳帶進了我的生活圈裏。他思維敏捷,知識淵博尤其對新科技的了解,使我們隻恨相識太晚。很快我們成了好朋友。

  當老陳知道我在家裏用過期的藥水衝洗過期的三角牌(比利時生產)彩色膠卷,又用過期的彩色相紙和藥水,在家裏印製放大彩色照片時,他認真的和我一起分析偏紅偏藍的原因;更通過各種關係,搞來各式化學試劑,我們自行配製新鮮的彩色顯影液,再用原始而有效的辦法,把明膠片染製成品紅青黃彩色濾色片,又不知道他從那裏搞來伊斯曼彩色膠卷-在那物資科技極端貧乏的年代裏,這是非常罕有的。經過這麽一番折騰後,我拍攝和印出的彩色照片果然不同凡響-引得當年享譽全國的上海冠龍照相館的一級技師(姓施)都要向我討教怎麽樣提高彩色照片的質量-(當年他們剛剛引進一台‘自動彩色膠卷衝洗’設備,但是沒有自動的衝印放大彩色照片的設備)。因為老陳的努力,使我的彩影技術突破性的提高-怎麽謝他呢?我用八毫米的無聲攝影機,記錄了老陳和張小姐在外灘拍拖時的街頭風光,然後衝洗成黑白正片,讓老陳在暗室裏放映-看著自己的豐姿而偷樂。我一切的材料設備都是從淮海路或南京路上海當時最大的舊貨商店裏去買來的-那裏多的是抄家物資-這也是我們文革生活的另一麵,可謂‘恐中作樂’。

  老陳知道我喜歡古典音樂。有一天興衝衝地帶我到香山路一位姓諶的朋友家,-好像是在孫中山先生故居附近,參加了一次用厚毛毯做窗簾的別開生麵的音樂會。諶大師的鋼琴水平一流,當殷承宗之流賣力演奏鋼琴伴奏‘紅燈記‘,取悅江青之時,諶大師用他嫻熟的指法,把我們帶進美好的音樂世界-莫紮特的浪漫曲,蕭邦的c 小調夜曲。。。這魔幻般的音樂安撫了幾乎窒息的靈魂,使我們多了一份憧憬,也多了一份堅持的勇氣。

一九七二年 美國總統尼克鬆訪問中國,使老陳破費了幾百塊。老陳在‘抄家物資‘裏淘寶,買到一段純羊毛鐵灰色的英國大衣呢,請鴻翔服裝店的一級師傅為他訂做一件和尼克鬆在北京訪問時穿的一模一樣的風衣;他剪了一大堆’人民畫報‘的圖片,從領口,袖口,下擺。。。都指明要求。我對他的揮霍感到吃驚。然而他每頓隻吃兩隻白饅頭又顯得很吝嗇-但他振振有辭的說,他的吃法是根據古醫書所雲’淡食法‘,也是曹操習用的長生之道-老陳可以堪稱中國鼓吹節食減肥健美長壽的先驅。至於那件嘔心瀝血的風衣完工後,由於在前襟左邊有一道下陷的隱紋,老陳不滿意,鴻翔答應退貨賠錢-不過這件獨一無二的風衣隻掛在櫥窗裏半天就賣掉了-買進的人有福了。

 失去了風衣的老陳意興闌珊。一天他忽然要求我給他搞一小塊十毫米厚的不鏽鋼。我就到工廠冷作車間,向小徒弟要了一塊。在那全民赤貧的年代裏,農民順手牽羊折一把菜,拾一隻瓜;工人拿幾隻螺絲帶點油,都是家常便飯;至於幹部們又有那一個不用一點公家的方便辦私事呢?在那個時期多的是現代孔乙己-都理直氣壯的認為拿公家的一點點不算賊-這也是日後貪汙腐化的社會根源。 過了一個月,老陳一麵請我飲沱茶,一麵吞雲吐霧,忽然他拿出一塊最新款的日本精工舍手表-他竟然化了一個月的時間,用手工打造了一隻不鏽鋼表殼!老陳真算得上是‘仿造不偽劣‘山寨王國的祖師爺!

 老陳的性格注定了愛情事業的坎坷。他那敏捷的思維常常越位,一旦進入狀況就廢寢忘食。怠慢女朋友就變的家常便飯。有一天老陳不無遺憾的告訴我女朋友要走了。張小姐是非常嫻靜的女孩,他老爸是在香港打拚的‘紅色資本家’,一俟回到上海就褪下西裝,去幹校跳大糞。不允許兒女去香港。這種兩麵人的子女都特別反叛-老爸前腳一走,兒子就幹起‘資產階級’的勾當來。家中烏煙瘴氣,張小姐遇到老陳這樣的憨男,閨怨無初訴-老大不嫁,精神沮喪。結果紅色資本家隻有破例申請女兒去香港。多少個夜晚,我看著老陳沉默寡言,香煙不斷-或者又有新鮮事?或者在想舊情事-了解老陳的人不多,但我知道在老陳的內心的暖房裏,隻有一枝花,永遠健康又美麗。

 沉潛了數月的老陳忽然換了‘行頭’-穿著軍便裝,軍褲和圓口平底鞋-文革時期的高幹裝束。毛澤東在中南海,不是天天腳踏圓口鞋在那裏走來走去,為了紅色江山萬萬年,設計滅誰抓誰打倒誰?圓口鞋萬歲!老陳陪著一幫造反派新貴遊黃山,吸雲煙,又去看什麽武器實彈表演,搞得我一頭霧水,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老陳的父親早逝,妹妹因為文革就沒有深造;一個姐姐是一醫的資深醫生,姐夫是複旦大學的曆史係教授。他那滿口湖州鄉音的老娘最關心的是兒子的前程。-老陳的學曆已經沒有意義了-他那廣闊的思路,瘋狂的執著,無堅不摧,無所不能的精神感染了我。到了國外幾十年,我一直有一種衝動:用老陳的名義開一家服務公司,   它的口號是“ANYTHING ,WE DO “(無所不能)。隻要用老陳的精神去對付,沒有克服不了的事。

 一天熱愛穿軍便服的老陳約我晚上十時到他工作室。-當然又有新鮮事。我自己也是個問題人物,我媽媽為我也是提心吊膽,但知道我去老陳處,那就比較放心的。那晚一進門就看到一堆圖紙。老陳用神秘的口氣告訴我,這是絕密資料。-最新型的直升直降飛機的發動機的構想草圖。那複雜的圖紙,把頗為自負的我都難住了。從那天起,每晚老陳和我躲在密室裏,討論這類型的發動機的可行性。-當時透過新貴,我們可以看到國外的最新軍事科技報道;加拿大已經研製出這類型飛機。我們根據有限的資料推算,隻有用三角活塞發動機,體積小自重輕的特點,再附加特殊輔助裝置,應該可行。但有資料透露,此型發動機雖然原理通過,但由於製造材料不過關,至今還是實驗階段。老陳認為外國在實驗階段的內容我們也可以做!為此,老陳通過新貴的國防科辦的認可,撥款五十萬,設立了此一科研項目。至此我才明白這浮雲野鶴般的老陳和政治人物周旋的用意。

 政治鬥爭在中國空前激烈-毛澤東逝世,四人幫下台,使老陳辛苦追求的科研項目寫上句號,他也成了上海四人幫殘餘的同路人.像老陳這樣的人在單位裏一定是領導的眼中釘,在我看來隻要給他機會,他是一個願意為科技獻身的勇士.七十年代後期,在清算四人幫餘孽的日子裏,老陳天天提心吊膽-因為領導要他坦白交代當年穿著圓口鞋,躲在密室裏在搞什麽’飛機’?!八十年代初我終於獲得了加拿大簽證,離開了了這鬧劇般的大舞台,留下孤獨的老陳繼續應付著這沒完沒了的喧鬧.

  前幾天突然想起老陳往事…一個朋友進來說:今天是清明-我大驚失色!難道老陳有事?我雖然不信靈異之說,但心中還是難免竊竊.我們的 社會是以成敗論英雄的.老陳?充其量隻是一個不識時務的聰明人.忽然我想起在中國的深山老林裏,在窮鄉僻壤中,抑或在偷渡時被悶死在貨櫃內的福建佬-在他們中間有很多老陳型的人物,他們有抱負有理想,卻在成功前失足,注定被人遺忘.

寫一點文字紀念老朋友並用哀歌一曲,遙祭為科技理想獻身的同胞.

 窗外雨飄飄,廳裏靜悄悄,曾是親密無間同遊人,而今參商渺無蹤;別時容易再見難,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

     2000年 4 月10號 完稿於紐約   基多山人 2015/02/24 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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