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雜憶之二十五：終結－－－我領到全世界最牛的畢業證書
我們的臨床實習一共一年時間，去了從地區醫院到公社衛生院共八個醫療單位。這一年的實習見了不少常見病例，在老師的指導下操作了一些較簡單的手術，特別是初步學會了如何組織一個手術團隊。這對我畢業後在雲南山區條件困難的公社衛生所開展工作奠定了較紮實的基礎。
然而，作為一個六年製醫學院畢業生，我是遠遠不夠資格的。我們這個年級（７１級）提前一年畢業，在校期隻有五年。這五年中＂革命＂起碼占了兩年。基礎課匆匆用了兩年，臨床實習隻有一年，而且都在專區醫院以下單位完成。市麵上全無教科書出售，隻有湖南醫學院編了一本簡單粗糙的《農村醫生手冊》，國家不出版醫學雜誌，圖書館都不開門，想自學都非常困難。稍為複雜、困難一些的病例見識極少，更談不上處理。＂畢業＂時腦袋空空，雙手空空，就作為＂醫科大學畢業生＂被拋到雲貴高原那條件甚差的衛生所去麵對急需我們治療的病人，實際水平卻不如中專生或工農兵學員。難怪蔣南翔譏笑我們是＂一群驢子＂。國家也好，學院也好，對我們、對病人都是極端不負責的。
我覺得這一年中更重要的收獲是讓我看到了很多病人（而不是病例），了解他們的苦難、希望、和掙紮。醫生這個職業普遍是受人尊敬的，但也是要求最高的。天天要和病人打交道，而病人就是我們最應該理解、最值得同情、最需要幫助的群體。農村病人更是最弱勢的群體。這和考試完全不一樣，不能用＂６０、７０、８０、９０分及格＂來要求一個醫生。你醫好了９９個病人，但由於處理失當死了一個，就是不及格。我畢業後犯過很多醫療錯誤，也給一些病人造成嚴重的後果。這不是我不努力，不是我不細心，不是我不負責，而是我不懂。那些活生生的例子至今仍深深地銘刻在我腦海中，我仍沒有勇氣去麵對，更不敢對患者和家屬坦白。我更怨恨那些實際上造成我們醫學生缺乏知識、沒有能力的左棍們。他們是病人、尤其是農村貧苦病人的死敵，不管他們喊著多動聽的口號、做出多激進的姿態，其後果是很嚴重、很惡劣的。我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他們。
實習期間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個病人是一位年輕的農村婦女，剛生了孩子不久就去幹活。挑擔途中突然雙腳一軟，立即癱了下去，從此截癱。X光片沒有顯示脊柱異常。我在病房見到時她已經癱了一個多月，臀部已長了褥瘡。給嬰兒喂奶時她老公把她上半身墊高，孩子抱在懷裏，一邊喂一邊淌眼淚。誰見了都同情，可誰都沒法子幫上這兩口子的忙。包括我們中山醫學院老師在內的臨床診斷五花八門，什麽＂脊椎瞬間脫位"啦，什麽"脊柱動脈栓塞"啦......全沒說到點子上。直到幾年後我在上海支邊醫療隊蔣大介教授手下學習，才醒悟到那是一例典型的胸椎間盤脫出。假如及時手術是有可能康複的。一位高明醫生的知識和經驗是多麽寶貴啊！
我們這一年實習期間還貫穿了＂一打三反＂運動。即打擊反革命，反貪汙、盜竊、投機倒把的運動。對我們大學生就是揪＂五一六＂份子。我們班的重點打擊對象是＂反動學生＂阿輝，把他逮回廣州隔離審查了。陳契弟早把他恨之入骨，正是報複的好機會。我們幾個和阿輝較談得來的落後份子都被責令交代和揭發。陳契弟找我＂談心＂，先假惺惺地戴高帽：＂我們知道你表現還是比較好的.....＂（我心想：我愛遊愛玩自由散漫出了名的，什麽時候表現還是比較好了？）分化瓦解不成功了，他臉色突然一變：你什麽什麽時候和阿輝去了哪裏哪裏，都說了什麽幹了什麽？他掌握時間地點一毫也不差的，可能天天記著雷鋒日記吧。幸虧我平時在政治大事上說話很小心（狗崽子嘛就有狗崽子的生存方式），沒有把柄被他揪著。也因此敢理直氣壯地和他爭辯，不用如某大人物般＂說違心話、做違心事＂，運動過後我照樣坦坦然然地繼續和阿輝做好朋友。＂一打三反＂運動是我一生中唯一被責令交代和揭發的經曆，那種精神壓力至今仍刻骨銘心。假如當初我確實聽阿輝說過什麽＂反動言論＂，我一定會老實交代的，我自知沒有渣滓洞烈士們的英雄氣概，運動過後怎麽有臉麵對阿輝？
就這樣一年時間糊裏糊塗地混了過去。這期間的一些插曲我曾在《我所知道的逃港故事(下)》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56881/201301/32126.html 介紹過。１９７０年７月我們終於＂畢業＂了。前一陣有人在幾壇曬了一張民國年間清華大學最牛的畢業證書。現在我也曬曬我的肯定更牛的畢業證書：
１９８０年代初我聯係出國時，老婆在箱底把它翻出來。說：＂哎喲，你這張牛皮紙怕能把加拿大政府嚇得死，還要去他們那裏鬧世界革命呢！＂
就這張破證書還是畢業一年後才寄到我們工作單位的。１９７０年７月，我提著一個小小的行李卷，恃著樂觀的天性、健壯的身體和隨遇而安的心態，獨自走向茫茫不知未來的遠方。
我的《文革雜憶》係列到此結束。直接續接這一篇的是《金沙江畔之二：渡口市、攀枝花鋼鐵公司》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56881/201512/431747.html 。 此後的經曆等我忙完《古戰場遊記》係列後的《金沙江畔》係列再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