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雜憶之二十一:認識人民公社製度下的中國農村(上)

文革雜憶之二十一:認識人民公社製度下的中國農村(上)

  
    博羅縣楊村公社馬喜嶺生產隊是我真正認識中國農村的開始。以前我在中小學階段也曾多次到鄉下參加勞動,但都是短期(1-2星期)、蜻蜓點水式的。這一次到馬喜嶺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半年,才有機會零距離觀察體會農村和農民。
   馬喜嶺原名叫馬屎嶺,坐落在珠江東江支流楊村河畔的一個小山坡上。由於東江經常泛濫,這一帶的村莊都隻能建在高坡處,洪水期村莊看起來就像千島湖。有個鄰村的廣州知識青年,長得很黑,大家叫他黑鬼,傳說他母親是非洲人。那年春天洪水期黑鬼要回廣州探親,去公社開路條,途經馬屎嶺時不慎淹死了。他在廣州的父母親來料理後事,哭得昏天黑地的,但看來肯定都不是非洲人。
     生產隊有近一百戶人家,三百多人口,三百七十畝地。平均每人1.1畝地。村子北麵臨河另一個小山包上,1950年代末建了一間350噸規模的國營糖廠。糖廠烏黑惡臭的工業廢水流入農田,將村北麵河灘上的幾十畝地變成了肥沃的農田。我寫這一章時,古狗了一下,驚訝地發現海南農民投訴糖廠的工業廢水汙染的報道。真是時代變了嗎?我在馬喜嶺的時候,生產隊幹部對我說,要不是糖廠的廢水,我們今天還吃不飽飯哩。希望內行的網友能為我們科普一下,到底糖廠的工業廢水對農田是好還是不好。
   至少我在馬喜嶺的時候,能吃飽。當時的農民,評價一個村、一個生產隊好不好,閨女能不能嫁過去,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它:能吃飽,還是吃不飽。我的一些同學運氣差些,甚至有餓到水腫的。學校發現了,調回來治療後,換一個好點地方去。
    整個村子都姓朱。我的房東朱伯和朱姆都是60多歲,沒幹集體農活了。朱伯種自留地和煮飯,朱姆看兩個孫輩和洗衣服。有四個兒子,沒女兒。大兒子分家出去了。二兒子仲佳結婚多年,不知道為什麽沒有生育,他曾向我打聽過,可我哪裏懂?三兒子新安在糖廠當合同工,每月的36元工資要交生產隊;記每天10分工,另外每月發2元補貼;那年10分工可分紅5角2分,在全公社算高的,但要先扣除秋收分的的糧食禾草錢;他有一兒一女;由於沒能力蓋房,仍和朱伯一家合住,家裏煮飯養豬燒火用的柴都是他下班後上山去砍的。小兒子阿春在大隊小學當民辦老師,已說好了外村的一個地主家閨女的親事,隻因為阿春還不滿20歲,大隊幹部不給開結婚證明。朱姆很著急,有天問我:"百同誌,天天講要開九大會議,這九大會議是不是講悶昏的啊?"我不解:"什麽悶昏啊?"她說:"哎,男的28歲,女的25歲,大隊幹部才開結婚證明呀!"我明白了:她說的是"晚婚"。阿春住的大房是準備討媳婦用的,我和他就一同住在那裏。我們完成受再教育離開後,當年年底終於收到阿春的信,他在新年那天要結婚了----九大沒有晚婚的具體決定。
    生產隊有4個生產組,仲佳是第二生產組組長。我到達那天,問仲佳今天幹什麽活。他答他要去駛牛耙秧圃地,該是準備播種的時候了。我說要不我跟你去學耙地,他答沒問題。於是我們就一起下了田。
   其實駛牛耙地並不難,牛是很乖的牲畜。你隻要提著耙柄掌握好深淺和轉圈,跟它走就行。後來我也學會了犁地,也不難。難一點的是犁收割後的甘蔗地,要精確把握深淺,犁尖保持20-25公分深。太深了牛拉不動;太淺了甘蔗頭卡犁。第一天收工我騎在牛背上回村。看到村民讚賞的神態,心裏挺得意的。
   全村有8頭牛,都包給社員私人飼養。沒有馬,廣東農村很少有馬。特別是潮汕平原和珠江三角洲,我去過十多個生產隊,沒見過一匹馬。最有趣的是中山縣的沙田區域,河渠如蜘蛛網般密,運什麽都用小艇。我在海邊長大,劃船扒艇自幼輕鬆駕禦,在那裏很受讚賞和歡迎。馬喜嶺沒有拖拉機,連手扶拖拉機都沒有,運什麽都靠肩挑。在廣東下鄉勞動,挑擔是基本要求。過了挑擔這一關,別的農活就不難了。
    秧圃耙好後,下一步是撒種。這是老農幹的活,我請仲佳教我,他也放手讓我幹。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說我手法正確、撒得均勻,密度也恰當。假如說"接受再教育"指的是學幹農活,我那半年的成績肯定是優等的。但若指樹立在農村紮根一輩子的思想,我絕對得零分。農民實在太苦了,每天從早到晚要做十多個鍾頭,每星期做7天,除了農曆年就沒幾天休息日,就這樣很多地方連稀飯都吃不飽。若讓我當知青,我第一年就肯定逃港。  
   當地的氣溫比潮汕平原冷。春耕插秧時不像潮汕平原那樣拔了秧栽,而是將禾苗連根帶一層薄土鏟出來,再連根帶土栽下去。往年都是清明節過後才插秧的。但那年上頭命令為向即將召開的黨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獻禮,全公社必須在三月底前完成插秧任務。公社、大隊、生產隊三級幹部要全麵檢查,凡沒按時完成的按破壞九大處理。這是哪個"上頭"的命令?生產隊誰也不知道,也沒人敢問。朱伯對仲佳說我活了六十多歲,從沒聽過清明節前插秧的,一下子提前了十來天,怕不合適吧。仲佳說上級命令的,違抗了吃不完兜著走,給你戴頂反革命帽子誰也吃不消。
   就這樣秧是照上級命令提前栽好了。栽秧那幾天氣溫還夠暖和,可接下來一場倒春寒,剛栽下去的秧苗全凍死了。農民們欲哭無淚。朱伯說:他們當官的都領政府工資,一分錢也不少,可我們今年吃什麽?縣裏緊急向惠陽地區調撥秧苗重栽,總算化險為夷。但這件事使我第一次認識到:農民並不是土地和生產的主人,而是奴隸。
   馬喜嶺主要農作物有四種:水稻、甘蔗、花生、紅薯。前三種有種植任務,其麵積是上級規定好的,不能縮小。水稻收獲留種及交公餘糧後,剩餘的分給社員作口糧。1969年我們下鄉時,上級還規定大隊要儲存"戰備糧",那是從社員口糧中扣出來的。甘蔗和花生屬經濟作物,生產隊私分了極小一部分自己吃(要扣分紅,但是否得到上級批準或縱容我不知道,我也分了一捆甘蔗),但不準私賣,其餘全部由政府(國營糖廠和榨油廠)收購,價格全由政府定。譬如,甘蔗收購價每斤隻有1分5厘,十年來不變(還得生產隊自己運到糖廠過了磅才算)。朱伯憤憤不平地對我說:“楊村街頭小攤的甘蔗一根(約2-3斤)都賣到2角多錢了。”楊村糖廠每天榨蔗350噸。每100斤蔗出糖13斤。每斤白糖6角8分,城市居民憑定量糖票才買得到。這間糖廠人浮於事,光看大門的就有四五個人;榨糖高峰期還請馬喜嶺農民來當臨時工扛甘蔗進傳送槽(我也去幹過,8小時可得1元6角工錢,這錢我交生產隊了)。新安告訴我:糖廠每年還有利潤,假如甘蔗收購價提到每斤2分錢,這糖廠就沒戲唱了。改革開放後,進口糖一到,全廣東省的糖廠悉數關門。國有企業若沒有強權撐腰的不公平優勢,是無法和私有經濟競爭的。
     栽秧的株行距上級都有規定的,原則是密植。我在大躍進時期讀小學六年級,下鄉勞動看到"雙龍出海"、"滿天星"等栽秧方式,印象就是密不透風,產量低得難以置信。我的小學農場自己也弄了一小塊紅薯高產實驗田,土堆得如小山包,學校廁所的糞尿全澆進去,紅薯秧插得如鋪草般密;說是畝產要達20萬斤。第一年沒挖開,要等豐收;第二年不敢挖開。第三年饑荒嚴重,紅薯葉讓周圍居民偷摘光了。終於不得不開掘了:哪有紅薯?隻有比人參還細的根根,成了居民們的笑柄。我至今仍認為三年大饑荒的首要原因不是天災、不是煉鋼鐵、不是辦食堂、不是糧食出口、更不是蘇聯逼債,甚至也不是高產衛星(那隻是"試驗田",而且僅1958年搞);而是荒唐的、普遍的密植,它造成跨度三年、全麵積、大幅度的減產。本來59年夏天都傳說要轉向了的,廬山會議一開,馬上又強令密植了。密植一直持續到文革期間,隻不過沒有大躍進時那麽離奇而已。毛主席太偉大了,他老人家什麽都懂,什麽都有指示,一出他的口就成"憲法":"密"字就是八字憲法中的第五條。誰敢種稀點,公社幹部強要你拔掉重栽的,弄不好批鬥也有可能。1980年分田到戶後,我嶽父栽秧立馬就改成約一尺行距,八寸左右的株距,當季就豐收。(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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