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雜憶之十七:清理階級隊伍
工宣隊進校那天,我和班裏兩個新會縣籍同學非法地住在第一宿舍三樓(即最高一層)。那是66級男畢業生原來的宿舍,他們因文革耽誤直到68年才分配。我表姐分到四川省瀘州一間工廠。據她後來說因四川武鬥,一路走了一個多月才到達。有個66級潮州籍學生,文革前因連續兩年留級被處理退學。文革初期學校批判“柯麟黑幫迫害工農子弟”的罪惡,校文革籌委會請這批人回來參加運動,每月由學院發給生活費。他叫阿七,我們叫他七哥。時過境遷,這批工農子弟恢複學籍的要求已被中央否決,生活費也停發了。七哥還堅持著不離開,希望能有轉機。66級學生全部分配離開後,他一個人住整間宿舍難免感覺寂寞,便讓我們搬去和他做伴。七哥很悲觀,每次談話一開始總是“唉!我這個問題......”可我們隻能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來安慰。
等到工宣隊在學校“長期住下來”了,要我們全搬回自己宿舍去。七哥也隻好回家鄉,誰也鬥不過政府啊!整個三樓被用作“清理階級隊伍”的牢房,關進去好多專政對象。有天早上,樓外水泥地上躺著一具屍體,明顯是下定了決心跳樓自殺的,頭部著地,腦漿四濺。大約有四、五十歲吧,聽說是附屬腫瘤醫院的“國民黨殘渣餘孽”。我這才知道“清理階級隊伍”有多恐怖。
毛澤東在1968年十月的中共八屆十二中全會上說:“這場文化大革命究竟能不能搞到底?我們講,要搞到底。什麽叫搞到底?這是一個問題。估計三年差不多。到明年夏季差不多了。到底,就是包括大批判、清理階級隊伍、整黨、精兵簡政、改革不合理的規章製度。”根據百度,這場發生在文革中的清理階級隊伍政治運動,在全國共造成非正常死亡的人數超過50萬,全國被揪鬥人數超過3000萬。這一年是文革中死人最多的一年。除了1960年代初的大饑荒外,解放後從沒有這麽多無辜的老百姓死於非命。在“清理階級隊伍”中被整死的人數,遠多於四清、武鬥和文革初的紅色恐怖。譬如上海寶山縣,文革初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時非正常死亡為70多人,而全縣“清隊”中非正常死亡人數達334人。我到雲南工作後,才知道整個雲南抓“執行趙健民國民黨雲南特務組計劃分子”一案多麽殘酷,據官方文革後公布的資料,雲南省138萬人被牽連,一萬七千餘人被打死、逼死,六萬一千多人被打殘。僅昆明地區就死了1473人,打殘9661人。我二姐夫的表弟原是南下大軍的團級幹部,趙健民的下級,被打斷雙腿,終身殘廢。
1968年5月25日,中共中央、中央文革小組發出《轉發毛主席關於“北京新華印刷廠軍管會發動群眾開展對敵鬥爭的經驗”的批示的通知》。這篇經驗是8341部隊宣傳科長遲群寫的,姚文元在呈交報告中寫道:“此件總結了清理隊伍中的一些政策性問題。”毛澤東的批示說:“文元同誌:建議此件批發全國。在我看過的同類材料中,此件是寫得最好的。”此後,全國就陸續開展了“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新華印刷廠介紹的主要經驗是:建國18年來,這個廠的階級鬥爭一直極其尖銳、激烈,軍管人員進廠後,狠抓階級鬥爭不轉向,放手發動群眾開展對敵鬥爭。具體作法是:對於廣大革命群眾,必須堅決依靠,也要善於引導;對於一小撮階級敵人,必須狠狠的打擊,也要分化瓦解,指明出路。遲群後來竟當了清華大學黨委書記、革委會主任。
與文革初橫掃走資派和學術權威等牛鬼蛇神的風暴不同,“清理階級隊伍”的打擊對象是普通群眾。包括城市和農村,各地被“清理”的對象不盡相同,但“地、富、反、壞、右”這五類分子是不可少的。他們是所謂“老運動員”,鬥爭這些人已不新鮮。新鮮的是各地因地製宜歸納新挖出來五花八門,形形色色的階級敵人:“反動資本家”、“政治騙子”、“國民黨殘渣餘孽”、“階級異己分子”、“反動會道徒”……打擊麵更大、更陰暗恐怖、更凶狠殘酷、更曠日持久。
我母親的家族大,親戚朋友很多。在“清理階級隊伍”中被“挖出來”的不少。舅舅在朝鮮戰場上因部隊被打散,他隻身逃回,其中有三天的經曆沒有證明人。回國後審查了好幾年,黨籍沒了。此時在鄰縣工作,問題又翻出來整,關在土牢。舅媽讀中學時集體參加三青團,也被關,打得好狠。廣州的表舅解放前當海員,本來成分算工人,一向平安無事的,有一天上班也莫名其妙地被關了起來。表舅媽是家庭婦女,急得要死,讓表哥來找我。因為我增城的姨媽有口箱子寄存在他家,鎖著的,又不知裏麵有什麽犯忌的東東,怕單位會來抄家連累全家人。
我趕忙悄悄到增城找姨媽拿鑰匙。姨父姨媽是1953年從香港回內地工作的。不知什麽人曾從香港寄了一封信給姨父,被政府截獲,裏麵寫了什麽姨父始終不知道,但從那時便災禍連連。我到達他們家恰是中午時分,姨父回家吃午飯。他卷起褲腿讓姨媽為他換藥,我看到兩邊膝蓋都跪爛了,好不心疼。回到廣州先去表舅家打開箱子清理了裏麵的“四舊”物品。不過單位始終沒來抄家,過了幾天表舅也放回來了。原來是他一個老朋友被審查,捱不過吊打瞎供而受牽連,幸好專案組查不到任何證據,不了了之,有驚無險。那時這種“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的事太多太多了。
陳契弟在專案組不知擔當什麽重要角色,神秘兮兮地整天不見人影,吃住都在專案組。他有天回宿舍來,突然指著他貼在抽屜上的一張毛主席像大聲叫嚷:“這是誰幹的?”我們上前看,是他從報紙上剪下來的黑白照片,毛在廬山上坐在藤椅上照的。毛的脖子部位有條劃痕,像是有人用利刀或刮胡子的雙麵刀片劃過的。大家看了都沉默,這家夥平常太飛揚,沒人理他。再說像這種太過犯忌的事,最好別沾邊。陳契弟仔細端詳了每個人的表情,恨恨地出去了。一會兒帶著專案組的幾個同夥來,又照相又審問在場每個人,還做了記錄。沒有什麽線索,把那張毛主席像小心翼翼揭下來,走了。後來專案組又追查了幾次,特別是阿輝被打成“反對學生”後還故案重提,始終沒結果。今天同學會畢業周年紀念會開過幾十次了,盡管“公安六條”早已無效,但沒誰承認自己五十年前幹過這樁勾當,說不定是陳契弟自己捏造出來的。像這種半點線索也沒有的案件要破,除非把全班同學一個個綁起來吊在梁上幾個鍾頭,說不定有十幾個人會承認是自己幹的。我在這裏不是開玩笑,實際上是走出校門後看到的普遍社會現象。文革後那麽多冤假錯案平反,都是這麽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