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雜憶之十---逃命
7月底,廣州市麵的治安糟透了,公檢法早被砸爛,偷、搶等犯罪行為猖獗起來。每天市民外出購物、看病、訪親等活動都在近正午時分進行,下午三、四點鍾街上就冷冷清清了。我曾見過街上公開搶自行車的,別說沒人圍觀,行人見了全如驚弓麻雀般散得精光。
偏偏此時又不知從哪兒傳來一個謠言:粵北的什麽什麽勞改場暴動,勞改犯全跑了,不日就會到達廣州市。人心更加惶惶,市民開始自發組織"街道聯防",白天黑夜都以街區為核心巡邏,手執木棒、長矛作武器,哨子、銅鑼為聯絡訊號,凡偷、搶的一概打死。其實victim全是,至少大部分是冤裏冤枉的。我們學院的一個姓熊的工人就被吊死在珠江邊的長堤路上。怎樣被打死的沒人知道,恐怕永遠都是謎了。
害怕武鬥的對立麵偷襲,加上社會治安惡化,東方紅公社頭頭也擔心學院的安全。他們組織男"社員"們按年級班級輪流夜間巡邏,5個人一組,兩小時一班。發一支手電筒、一個哨子、兩把木棒、兩枝步槍(就是那晚搶來的,沒發子彈,供嚇人兼壯膽用);另每人領夜餐一份。學生人多,我隻輪過一次。那天深夜,巡到藥理教研組羅潛教授家圍牆外。他是留德的海歸,文革初最先被"揪出來"的。此時牛鬼蛇神已沒人管,都自由回家了。鄧列欽同學打電筒往圍牆上一照,嘩!樹上密密麻麻地長滿了黃皮(一種又甜又酸的熱帶水果)。大家說:"老百,你是爬樹高手,上!"上就上,我一翻身就上了圍牆,再爬上黃皮樹,一枝枝摘了好些扔下來。等我跳下來大家說:"怎麽摘這麽少?"我說:"胡說,我幾乎都摘光了的。"鄧列欽又將電筒朝樹上照,天哪!原來樹旁有一排電線,摘下來的黃皮全掛在電線上。燈光球場有兩枝長竹杆,原來是撐露天電影屏幕的,我們拿了一枝把那些黃皮挑下來,這兩小時的巡邏就愉快地打發了。
廣州的武鬥局麵越來越激烈。有一天早上我上東山商業區去。經過中山二路一所大院門口,裏麵有棟大樓,不知道是什麽單位。這時候有兩輛卡車從前方飛速駛來,停在大院門口。車上跳下十多個持槍的年輕人往院內衝進去。路人全飛奔四散,我也加快步伐離開。等到我一個多小時後從東山回來,隻見大院外牆上新貼上了"誓為xxx,xxx烈士報仇!"的大標語。一瞬間兩條鮮活的生命就這麽結束了,真是可怕!廣州市血雨腥風的消息傳到全省各地,學生家長牽腸掛肚,坐不住了。
家裏給四哥發來"母病速回"的電報,他來約我一起回家。那些天很多外地同學都接到類似電報,誰都知道是假的,但誰都作為借口溜回家去了。我們長征隊5個人再次匯聚在一起,買好汽車票回汕頭。那時的廣州長途汽車站在越秀南路,往潮汕的班車在清晨出發。車站四周全是住宅區,市民"街道聯防"嚴密,淩晨在馬路上走是討死。我們隻好在前一天下午就動身去汽車站候車。晚上至少好幾百旅客坐在車站門口馬路人行道兩旁過夜。那夜四周居民聯防的口哨聲、銅鑼聲此起彼伏。每一次都讓大家心驚膽戰,擠成一團。幸虧人多,膽也壯些,有驚無險到了天亮。司機開車前宣布說若是有勞改犯攔路搶劫,請旅客們配合交錢交物,失財免災,平安抵達才最重要。大家都說一定一定。不過後來壞事並無發生,班車開得飛快,一路安然無恙到了家鄉。出了車站,家鄉天下好太平寧靜啊!馬路上群眾組織還敲鑼打鼓上街遊行抗議什麽什麽的,和廣州相比天上地下兩個世界。不過汕頭地區的和平狀況隻維持了一個多月,後來打得比廣州市還凶呢!
那晚我們到家後的情景我永生永世不會忘記。母親剛吃完晚飯,正坐在椅子上休息。見到我們倆進門喊"媽",她馬上掙紮著想站起來,但沒成功,顯然沒有力氣。母親那年還不滿六十歲,身體很健康,隻不過是太高興、太激動了。我們趕快趨向前,一人一邊蹲在她身旁(母親是基督教徒,我們家從不行跪拜禮的),握著她的雙手說:"媽,我們回來了!"她的嘴唇不停地抖動,好半天才抖出一個:"好......"字,兩行眼淚就淌了下來。停了好久,平靜了些,又說:"回來就好,感謝主。你二哥他們呢?"我們向她解釋:二哥住在農學院二嫂那邊。很安全,就不回來了。她說:"孩子太小,路上不安全,不回來也好。"那天晚上她興奮得走路都走不穩,站起來想做些什麽,又忘記要做什麽。茫茫然想說些什麽,到了嘴邊又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吞了下去,像變成另一個人。
現在我自己已是古稀老人,也有自己的兒輩孫輩了。能體會到母親當年的心情:孩子們對於她就是天,就是地,就是生活的全部;一家人平平安安,快快樂樂比什麽都重要。母親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把孩子送去讀書,原本是想讓他們學知識、煉技術、習本領,將來服務社會,成家立業,過小康幸福生活;沒想到一場毫無意義的"革命",不但書沒讀成,反而陷入戰火紛飛,生命健康受嚴重威脅的危險境地。怎能不讓母親牽腸掛肚、茶飯不思?我終於認識到:為了一己私利而將全民族拖進一場血腥的動亂,國家日益貧困落後,億萬人民墮入水深火熱之中,是絕不可以原諒的。有人說:你們家的情況算什麽,沒有妻離子散,沒有家破人亡,沒有蹲牛棚,沒有挨鞭打,甚至連孩子上山下鄉的都沒有?這些誠然是事實,但這豈不是說明,既然有那麽多的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蹲牛棚,挨鞭打,孩子上山下鄉,那麽我們就更不能饒恕那些醜惡的現象、那種卑鄙的行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