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改造史---引言
初登文學城,先向各位致意。
2016,文革五十周年祭,創傷未愈,血痕依舊。
一九八一年,我跳出無邊苦海,離開生活了十七年、其中十五年「反革命」生涯的新疆,來到香港,托福資本主義的無比優越性,托福香港自由社會的繁榮進步,安居樂業,而來三十五年矣。
在香港生活的頭十年,幾乎每月有兩三次夢迴新疆,夢迴革命,突然驚醒,輾轉難眠。未雪之怨,難平之恨,常常使我如受創之牛、被困之獸,想一躍而起,挑戰這死而未僵的舊世界。
讀 《傅雷家書》,傅先生是中共政治鬥爭最無辜的犧牲者,但他在非人的淩辱之下,仍教導流亡海外的兒子,讀羅曼‧羅蘭,聽莫紮特,絕不讓自己純潔的良心良知被 仇恨之火燒焦,為暴君暴政殉葬。在黨閥軍閥爭權奪利、芸芸眾生前赴後繼的革命洪流中,在十億民眾生靈塗炭、萬裏河山腥風血雨的瘋狂歲月裡,隻有傅先生是真 正的人,頂天立地的徫人。
巴金在《真言集》中寫道: “是我們自己走進了牛棚。” 文革的受難者中鮮有如巴老清醒的自審、深刻的反省。如果我們不是那麼孺弱,貪生怕死、互相揭發;如果一般民眾不是那麼孺弱,盲目崇拜、被人牽著鼻子走;甚 至如果中共黨內的「正統派」不是那麼孺弱,明哲保身、委屈求全,也許中國會有另一個今天。
六八年,我單位的 “地主份子” 王富榮被 “革命群眾” 輪流用木棍痛打,當時我是跪在一邊陪鬥的反革命份子。今天捫心自問,如果我也是 “革命群眾” 中的一員,我將如何?我有膽量拒絕痛責一個與己無怨無仇的無辜者嘛?我至多盡量落手輕些。在那個年代,多少人或為了權欲而傷人,或為了自保而傷人,我感激上帝使我受罰而躲過了罰人之罪。孺弱、貪念、權慾、私利,在迫害者與被迫害者身上,同樣是與身俱來的原罪。
文革的烽火年月,對很多人來說,隻是成長途中匆匆走過的一幕,對我來說,是刻骨銘心、永生難卻的烙記。痛苦和怨恨是會淡化的,而煎熬和錘鍊,思慮和沉澱,乃是我此生最寶貴的財富。
五十年過去了,我們這代都已古稀,在自由世界生活安定。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你也應該釋懷,走出來吧。” 好心的朋友規勸我。
但是,在林昭被害四十五周年的今日,我看到的,文革的肆虐沒有受到清算,罪惡的溫床被精心地保護下來。
無論是為國家,為自己,歷史不容忘記。但時間長了,休說他人,自己也會淡忘。這是我人生中最寶貴的一份收益,我情感上最沉重的一份牽掛,時時思至,心潮疊起,每每億及,夜不成眠。僅僅為了自己,也應有個交代。
二十年前我在洛杉磯,開始寫下我的記憶,在莫紮特 Mass Coronation 「羔羊經」的雋悠詠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