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媛詩@文革(81-4 瑤琴:紅鏡照妖/天賜照片)

(4)天賜照片(1967)

   兆瑤琴開始以火眼金睛洞悉雍衛紅一言一行。她認為他是典型的投機分子(比如他原名雍祥喜,怕人認為他“永向西”,改名為“永衛紅”),革命半途而廢,以自己能爬到高位為目標。同兆瑤琴一樣開始覺醒的人逐漸增多,長空閃電內部嚴重不和。以雍衛紅為代表的一些人認為遵義供電局的奪權行動好得很,是真正的無產階級奪了權;但以兆瑤琴為代表的另一些人認為奪權行動好個屁,其中包含著大陰謀,被頑固不化的走資派利用了。長空閃電內部明顯分裂為“支革派”(支持已建立的省革委會)和“徹底派”(認為此前奪權不徹底)[ 當時貴州造反派派係很多而且複雜,主要派係是“支紅派”和“四一一”,政治傾向大致如小說中虛擬之名稱更易理解的兩派(支革派和徹底派)。“四一一”一直被省革委當成反動勢力鎮壓清剿,但剿而不息,故武鬥不止。]。支革派把持著電管站的行政大權,雍衛紅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任人唯親,安插他的親信到各個部門負責,主導本單位文化大革命各項工作。而徹底派開始暗中動議把雍衛紅開除出長空閃電,要徹底革命,重新奪權,沿著毛主席指引的光輝道路繼續前進。也有和事佬,他們竭力要挽回分裂局麵,凡事好商量。還有逍遙派,推說身體不好啊、家有老人啊,啥活動都不參加。而兆瑤琴努力讀書看報,很清楚地意識到,無論電管站、供電局,還是遵義地區、貴州省,不僅普遍出現了支革派和徹底派對立的局麵,而且越趨尖銳。這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必須提高警惕。她的觀點,雍衛紅辯不過,但他有殺手鐧:兆瑤琴出身不好。每每兩人爭論某事到了一定程度,正宗的工人子弟便使出殺手鐧,敲打匪團長的女兒。他們的矛盾公開化之後,雍主任便在多個場合、以多種方式向革命群眾傳遞“兆瑤是匪團長的女兒,有沒有劃清界限很難說”的概念,要把兆瑤琴的革委會委員之職撤銷。

   兆瑤琴很無奈。黨的政策是出身不能選擇,但道路可以選擇,可是,這個頂頭上司偏要攻擊她的軟肋,明擺著使陰招。兆瑤琴很鬱悶——夫妻關係可以用離婚來解脫,但父女關係卻無法解脫。她苦無良策,急得上火,舌頭上長了幾個泡,疼得喝水都困難。有天,兆瑤琴隨著電管站職工在遵義會議會址跟前跳忠字舞,遇到了母親謝怡嵋,她是北門中學的靠邊站員工,沒有資格跳忠字舞,但必須在那裏手捧紅寶書觀看革命群眾跳忠字舞。北門中學的革籌會[ 革籌會:全稱“革命委員會籌備會”,文革期間黨政幹部被奪權之後、正式的各級革命委員會成立之前的過渡機構。]成員,叫做史寶璜的,以前的史副校長史書記,覺得謝怡嵋手裏拿的那本《毛主席語錄》太舊,見到兆瑤琴,便對她說:“兆瑤琴同誌,你回家去給你媽拿一本新的紅寶書。”兆瑤琴知道這是大事,牽涉到政治態度,便立刻去大井坎母親家。從遵義會議會址門前走到大井坎,隻要幾分鍾。在路上,她決定搜查母親的房間,如果能找到有關兆眾生的東西就好了。到了母親家,她先將謝怡嵋的書架上的一本舊相冊翻了一遍,又把兩隻箱子打開來找,還把床上墊的每一層東西都檢查了一遍,一無所獲。離開母親家之前,她又將母親的掛在牆上的那個鏡框也取下來該檢查一番。她把鏡框取下來,上麵有若幹大大小小的照片,都是家人,當然,不包括兆眾生——二十多歲、三十多歲的母親,幾個月大的、四五歲大的兆適鼎,十來歲的自己,等等。她覺得照片底下的那張紙後麵也許藏了什麽,便把它從鏡框中抽出來,但還是沒有她希望發現的東西。她隻好作罷,拿起一本看上去最新的《毛主席論階級鬥爭》,它同《毛主席語錄》一般大小,厚薄也差不多,隻是紅色塑料封套正中有毛主席畫像。她拿著這本書出門往遵義會議會址走。一邊走,一邊鬼使神差地把塑料封套取開來想看看,於是,一張照片,泛黃的照片,從封套中掉出,落在地上。兆瑤琴彎腰把照片撿起來,於是,它就在兆瑤琴的手上,平平靜靜地狂風大作,安安靜靜地驚濤拍岸!

   這張照片,是兆眾生與謝怡嵋新式婚禮紀念照。居中是一對新人謝怡嵋與兆眾生,還有爺爺兆易康、外公謝競人、省立三中校長厲簫泉等。兆瑤琴以前見過這張照片,母親曾說是新式婚禮上幾人合影,厲簫泉當時是證婚人。照片背麵有字,是極精美的小楷,乃兆眾生親筆所書:

   小兒新婚,承蒙各位父老親朋光臨。這次婚禮,經一對新人及兆、謝兩家相商,民國新時代,須一改舊習。既改舊習,難免有非議者。然舊習不除,新風難開。今日盛況,新風漸近,此風一開,新潮將湧。

           ——錄家父為餘與嵋所作新婚致詞,民國十七年七月

   兆瑤琴在她的革委會委員之職搖搖欲墜之際,大義滅親,上交了這張照片。兆瑤琴的行為,在母與女兩個人生函數之上,產生了典型的負相關的效果:謝怡嵋大難臨頭,兆瑤琴華麗轉身。在階級鬥爭的弦繃得緊緊的革命群眾眼裏,照片背麵所書“民國新時代”,當是反動透頂。而謝怡嵋刻意珍藏這張照片,足可見其懷念蔣匪軍官之心不滅,妄圖顛覆新社會之心不死。根據種種跡象判斷,革命群眾甚至懷疑兆眾生根本沒有死,而是一直同謝怡嵋保持聯係。兆瑤琴發現革命群眾想歪了,但她樂得故意不去糾正——這種臆想出來的“兆眾生可能還活著”的說法,更似乎更能證明她本人立場堅定,那就隨他們怎麽說吧。

   關於謝怡嵋的人生函數演算進程與結果,我會在其它章節中詳述,這裏隻說兆瑤琴的轉身。本來長空閃電戰鬥隊中的徹底派群龍無首,一時不能形成對支革派的抗衡能力。但兆瑤琴上交照片,大大證明了她與罪惡家庭決裂的堅定意誌,使得雍衛紅不好把她拉下馬。與此同時,兆瑤琴暗中成為徹底派的領袖,眾人力勸她接手長空閃電,並將它加以改造。兆瑤琴與徹底派誌同道合者一番密謀,在某個雍衛紅外出開會的日子,突然行動,將支革派的幾個頭麵人物就地免職,占領了設在電管站大樓的長空閃指揮部,正式宣告成立“遵義電管站新革命委員會”。同時,兆瑤琴這一夥人集體討論決定,放棄“長空閃電戰鬥隊”這個帶有雍衛紅印跡的組織名稱,重新成立了照妖鏡造反旅。取名“照妖鏡”,兆瑤琴並不同意,它與自己的名字諧音,不妥。但革命隊伍中最需要發揚民主,眾人都說這個名字最能體現“徹底派看穿支革派反革命偽裝”的意思,舍它其誰?兆瑤琴美滋滋地順水推舟,同意了這個名稱,並且被公推為照妖鏡戰鬥旅旅長,旅部就設在電管站大樓內。不過,大家習慣喊她為兆司令而非兆旅長,她自己也樂於由人叫司令,因為她覺得司令比旅長更有氣派。由於雍衛紅奪權後愈顯張揚,頗失人心,長空閃電正式分裂,照妖鏡這一方的人反而比仍然掛名長空閃電的人多。照妖鏡成立後,清除了部分支持雍衛紅的內奸,吸收了一些革命群眾,還迅速出擊,招兵買馬,很快整合了若幹小股造反派隊伍,迅速發展壯大,同好幾個廠的正宗造反派都有密切聯係。不用說,電管站新革委會在遵義引起轟動,給徹底派們打了一針興奮劑,不少單位也仿效照妖鏡之舉,一時間“保衛文革成果,奪回革命政權”呼聲高漲,部分造反派派係隨之分裂,硝煙味更濃。

   兆瑤琴胡來並且取得某種成功,被遵義地區革委會認可的名正言順的雍主任在支革派中大為丟臉,當然很不服氣。照妖鏡強占了電管站大樓,雍主任沒法回去領導電管站的文化大革命,但他能動用各種關係,在支革派控製的報紙上連續發表若幹分析和批判“‘照妖鏡’反攻倒算破壞文化大革命偉大成果”的文章,從某日起居然在支革派占優勢的公交公司支持下弄來一輛公共汽車改製的廣播車停在獅子橋頭,處在徹底派從樓上扔石頭所不及的距離,天天對著電管站大樓反複播放那些文章。支革派的廣播車叫囂不止,徹底派砸不著那輛車,隻好以毒攻毒,用設在電管站大樓頂上的高音喇叭以更大的分貝播放兆瑤琴義正辭嚴的反駁。到後來,廣播車上貼了標語來挑釁:“‘照妖鏡’的真實目的是複辟資本主義!”“砸爛反革命的‘照妖鏡’臭婆娘旅長的狗頭!”“打倒偽革委會主任兆瑤琴!絕不能讓國民黨匪團長借屍還魂!”這些標語,也貼在丁字口遵義飯店牆上,遵義軍分區大門邊上,甚至被人在半夜裏悄悄貼在電管站大門上。金淦對兆瑤琴匯報:“有一條標語不曉得是啷個意思。”原來,標語寫的是“兆瑤琴必須接受人民審判,不準步兆適鼎後塵!”兆瑤琴說:“我哥是要加強思想改造。”她疏忽了,於是至此仍然不知道兄長兆適鼎已經逃脫了“人民審判”,亦即已經“自絕於人民”。兆瑤琴忙於她的戰鬥,忙於她的革命。她讓樓頂上的高音喇叭也拿雍衛紅的原名來迎頭反擊他,同時也指揮手下人,寫了大標語貼出去,針鋒相對:“‘照妖鏡’(兆瑤琴)誓讓‘永朝西’(雍朝喜)原形畢露!”“‘永朝西’(雍朝喜)最怕毛澤東思想‘照妖鏡’(兆瑤琴)!”“革命無止境,戰鬥樂無窮!”“否定‘照妖鏡’就是否定文化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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