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媛詩@文革(81-2 瑤琴:紅鏡照妖/林空霹靂)

(2)林空霹靂(1966-1967)

   居住在熊公館的汪柚怡因家中藏有若幹四舊而被抄家,在當時的遵義,雖不算西瓜級大事,但也絕非芝麻級的小事,多少還是有些影響的。兆瑤琴一旦從楊照琪口中得知這個信息,沒費口舌便打聽到較為詳細準確的情況。原來,汪柚怡家前一陣被抄家,所剩無幾的書籍字畫被沒收,而書版直接從揭了瓦開了個大天窗的閣樓上劈劈啪啪扔到院壩裏。紅衛兵本來是要揪鬥汪柚怡的,汪柚怡當時心理溫度已經跌到-273.15攝氏度,處於沒有物質活動從而也沒有精神活動的超靜止狀態,原本膽小怕事的人,斯時倒不怕有人打有人鬥,大有死與不死都隻是虛無的意味。紅衛兵正在興頭上時,誌願軍烈屬、鄰居姚鼎靜挺身而出,她指著紅衛兵說,她可以證明那些書版是由兆眾迪保存的,同汪柚怡關係不大。汪柚怡隻是個初小文化水平的人,看不懂那些書版上寫的是什麽。而汪柚怡確有悔改之心,曾將書版送到工管委當柴燒取暖,並非刻意保存四舊。說實在的,一個摘帽地主老太婆,搬不動這麽多的書版,隻得讓它們擺在樓上,不算隱藏,罪行不大。姚鼎靜公事公辦,公話公說,紅衛兵見她義正辭嚴,又因她的烈屬身份,確屬革命群眾,便隻是要求汪柚怡跟著他們喊了些“堅決破四舊”之類的口號,沒有打汪柚怡。當時的場麵頗驚險,於是把借屋而住的文盲老太婆卜雲花嚇壞了。前兩年查公章,她曾以為是打土豪,嚇得不輕,這一次又來,而且穿著軍裝、紮著皮帶、戴著紅袖章的年輕人直接就進門、上樓、揭瓦,從樓上往下扔東西,是不是要拆房子啊,她不敢問也不敢哭,整個嚇傻了。沒過幾天,卜雲花就死了,但她死在迷糊犯傻的狀態中,似乎也不太痛苦,阿彌托福。說實話,抄家的紅衛兵從樓上往樓下扔《遵義府誌》書版,確係力氣活,不光累人,而且灰塵又嗆人,他們也沒扔完就下樓來了。有可能因為他們相當累,再聽姚鼎靜說道理,揪鬥摘帽地主婆的熱情便消彌殆盡。他們找來板車,一趟又一趟往返,把已經扔下樓來的書版拉倒法院去。法院被造反派占領了,有空房子,堆了有好多抄家抄出來的四舊物品,準備經鑒定後在合適的時候開大會統一燒。燒四舊必須搞得轟轟烈烈,每一個抄家小組都得有抄家戰果,否則讓人笑話不好。兆瑤琴打聽清楚情況,心裏有些看不起對熊公館兆眾迪汪柚怡家實施抄家革命行動的這一撥紅衛兵,她認為他們革命鬥誌不高昂。實際上,他們有些敷衍,交任務而已。

   隔天晚上,兆瑤琴去大井坎。她心裏打過小算盤,深知須盡快去同母親謝怡嵋說事,要不然哪天紅衛兵一抄家,抄不出東西來作罷,若抄出什麽來,母親照受罪,自己卻無功。才走到大十字,便聞到空氣中的焦糊味。路過法院門前那條街時,看見地麵上黑呼呼的,明顯是燒過東西。法院門前的牆壁上,貼著很多大字報。一條大標語,每個字都在五十厘米見方,是用那種三寸甚至五寸油漆刷寫的字,字寫得很好,帶魏碑味,很有氣勢:“砸爛假法院,踩死走資派!”兆瑤琴到了母親家,告訴家中近況,大意是說呂兆源成為林業局的白專典型、資產階級反動技術權威,現在天天蹲學習班交待問題,有事必須請假才得回家,換洗衣服、洗漱用品、被褥都帶去了的。謝怡嵋不由得沮喪地搖頭:“他還犯啷個別的錯誤沒得?”瑤琴說:“我懶得問。他肯定同他們單位的走資派一起幹了幾多壞事,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他這個人就是不學習不進步,思想一貫落後,資產階級享樂腐化思想很嚴重。我以前同他說過好多遍,他就是不肯改,這回文化大革命來了,群眾把他揪出來,看他啷個整。說實在的,他那個思想,我最清楚,臭不可聞的,我終於發現我同他根本沒有共同語言,看來不可能在同一戰壕裏戰鬥終生。”謝怡嵋嚇一跳:“耶,啷個意思?”瑤琴說:“他要是有嚴重罪行,我立刻同他劃清界限。這點覺悟我還是有的,大不了離婚。”謝怡嵋說:“離婚?”瑤琴說:“你不要擔心,我有心理準備。幹革命死都不怕,還怕離婚。”謝怡嵋心裏像有人丟了一串爆竹,劈劈啪啪亂炸亂響。她不能同女兒探討離不離婚的事,委婉地拿外孫女說事:“茹霏還好?”瑤琴說:“她很好。她喜歡在隔壁何媽家耍,安逸得很。”謝怡嵋語塞,又無話找話:“你們電管站……運動開展起來沒得?”瑤琴來勁了,把單位上成立造反派組織、揪出走資派的事情說了一通。謝怡嵋自言自語說:“同我們北門中學一樣,革命形勢一片大好。”瑤琴說:“我聽說渝琴把紅衛兵嚇跑了,她膽子好大,一個人要保衛理化實驗樓?”謝怡嵋說:“是有這回事,紅衛兵想進理化實驗樓把那些儀器敲了,渝琴把門關得死死的不讓進,據說她還在地板下埋了自製的土地雷,紅衛兵也不敢隨便砸門衝進去,隻好天天圍住實驗樓,從樓底下往二樓窗子丟好多石頭,窗子上玻璃全都都砸碎了,電線也遭剪了,整幢樓晚上黑漆麻孔的。唉,把我和泖琴擔心死了。渝琴也是,死心眼啊,那些實驗儀器再啷個珍貴,不都是國民黨那個浙江大學送的嗎,拿命去保它做啷個喲。”瑤琴說:“媽媽有覺悟。”怡嵋卻不耐煩:“我有屁的個覺悟。我隻是覺得一個殘疾姑娘,憑啷個同紅衛兵抬杠。今天在法院街上開了個破四舊現場會,開會的時候燒了好多東西,其中有兆家存了一百多年的書版……小嬸家遭抄家了,你曉得不?書版運到法院存了一陣,昨天堆攏來燒了。”瑤琴說:“聽說的,是楊照琪給我說的,我後來仔細打聽了下,抄家沒得出啷個事情,隻是卜姑媽膽小,遭嚇死了。”謝怡嵋說:“今天破四舊現場會,居委會的造反派把我捆起來看燒四舊。幸好有人邀請了我們學校的人來參加現場會,他們說‘謝怡嵋是我們單位的人,隻準捆不準打’,要不然我今天說不定都見閻王……咳,咳,見馬克思去了。對了,你莨兒孃早年買的那架風琴也遭燒了。”瑤琴說:“風琴?德國風琴麽?”怡嵋說:“在那一大堆四舊裏頭,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你大奶奶當年生莨兒孃的氣,順手拿起剪刀砸到琴上,砸壞了一兩個琴鍵。後來由蕭兒孃借給了音教會,解放後就沒得影子了。沒得想到,有人從地委哪個走資派家裏頭把它抄出來。”瑤琴說:“哦,這正好說明走資派是混蛋。明明是公家的東西,他要占為己有,明知是資本主義的風琴,非要拿去享受。毛主席發動文化大革命,太及時了。要是由這些披著共產黨員外衣的走資派掌權,人民就肯定要重新受舊社會的苦。”謝怡嵋說:“倒也是。公家的東西,說拿就拿,同當年國民黨一樣搞貪汙。”

   說了一會,兆瑤琴開始轉移話題:“今天來,有個事想問下。”怡嵋說:“哦,無事不登三寶殿哈。你講。”瑤琴說:“我記得你以前藏了些匪團長兆眾生的東西,還在不在?還有爺爺交給你保存的東西呢?”謝怡嵋抬頭看著瑤琴的眼睛:“他們的東西?”瑤琴說:“媽,我擔心……要是有人來抄家的話……”謝怡嵋說:“我早就把那些東西甩了的,燒了。我留起幹啷個,害人又害己,還消你來咂咐[ 咂咐:遵義方言,叮囑,提醒,交待。]嗦。”瑤琴說:“甩了燒了就好。要是還存起的話,一定要去主動上交了,表明我們都同匪團長堅決劃清界限。”謝怡嵋說:“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哈,你以為劃清界限簡單得很。隻怕你覺悟高是高,就是劃不清。我到死都是匪團長的婆娘,地主的兒媳婦,改不脫這個身份的,你心裏頭記倒起點。哎,你恁個一說,我倒想請教你,小嬸說她有件事焦人[ 焦人:遵義方言,令人心焦。]得很。”瑤琴問:“啷個事?”謝怡嵋說:“你爺爺以前寫《遵義府誌》,有幾多手稿。後來他選了一些手稿來訂了兩冊,一冊交給我,一冊交給你小嬸她們。我前些年覺悟不高,把我存的那一冊交給你哥了。文革開展起來以後,估計他要麽上交了,要麽遭抄家抄走了。昨天在學校碰見泖琴,我們說起你小嬸遭抄家的事,泖琴說,小嬸把能燒的東西都燒了,包括你爺爺那冊手稿。”瑤琴說:“你說這些做啷個?小嬸說的焦人,是啷個事情?”謝怡嵋說:“你聽我講完噻。小嬸燒書,劃根火柴就得行了,但有些東西沒得辦法燒。她說,在閣樓上有二十幾顆圖章,那天紅衛兵抄家沒得發現。除了有幾顆是大爺爺的,其它都是你爺爺的。以前你爺爺他們給人寫字,寫過是要蓋章的。最大的有拳頭那麽大,最小的隻有手指頭粗,紅黃紫白黑,啷個顏色的都有,都是很名貴的石頭。你小嬸找泖琴商量啷個處置,要拿去甩了的話,往哪台兒甩,要埋的話哪個去埋。我同泖琴都想不出主意來。你跟得上形勢,說個好辦法?”瑤琴說:“這還不好辦,上交給街道造反派。”怡嵋說:“不敢。紅衛兵抄家要鬥爭小嬸的時候,人家烈屬姚婆婆正兒八經跟紅衛兵說小嬸這些年改造得還不錯,沒得亂說亂動,沒有妄圖變天。結果喃,現在突然去上交老地主的圖章,不是找死麽?以前為啷個不主動交出來?而且,還要連累姚婆婆,說她包庇壞人……你說是不是?”瑤琴說:“哦,那就把圖章敲敲爛嘛。”謝怡嵋說:“沒得哈數了!你喊小嬸在哪個地方去乒乒砰砰敲?隔壁哪個人聽不見!再說,敲爛那些石頭,沒得力氣不得行喲。”瑤琴想想,說:“其實,那些石頭還是很好看的,不要敲爛了,留起,把印口磨平吧。不要甩不要埋,個人革它的命就得行。”怡嵋說:“餿主意,你說起好耍呀。”瑤琴說:“這些圖章既是四舊物品,又是地主階級的剝削工具,現在啷個年代了,你們這些人專門懷念舊社會。磨不磨隨她,等下回人家來抄家吧。”謝怡嵋說:“向你學習,向你學習。我明天給泖琴說,讓她給你小嬸趕快傳話,革了圖章的命。”

   兆瑤琴憑直覺感覺母親不信任自己。但既然母親說有關“匪團長”的那些東西早已扔了,她也無奈。她寫了一份思想匯報,鄭重其事地向紅江山的全浩嘉全司令匯報思想,寫了些不著邊際的豪言壯語,再次表示堅決要求參加紅江山革命組織,保衛毛主席的決心。但全司令有文化,也很精明,他曾經要求兆瑤琴要有“與家庭劃清界限的實際行動”——其實這便是投名狀,他不想讓投機革命的人混進自己的隊伍。再則,事到如今,文化大革命迅猛發展,兆瑤琴的丈夫同他們林業局的走資派狼狽為奸、幹盡壞事,也已經被群眾揭發出來。但兆瑤琴的這份思想匯報中沒有提到任何與父親、丈夫劃清界限的實際行動。因為同兆瑤琴也算是個熟人,知道她表現一向很好,全司令便不想說破,隻是建議她去參加長空閃電:“雍司令他們吸收了譚向紅參加他們的隊伍,你曉得不?那個譚向紅,以前叫做譚香珍的,她老漢是右派分子譚學操,對吧。”兆瑤琴不認識譚向紅(譚香珍),但她知道右派譚學操,同兆芝是同事的。兆瑤琴是個明白人,懂得全司令婉拒的意思,紅江山很注重革命隊伍的純潔性,對不住她這位蔣匪軍上校團長的女兒了。

   有天林業局造反派“林空霹靂戰鬥團”通知兆瑤琴去配合他們的工作,也就是要她去說服丈夫老實交待。兆瑤琴自知責無旁貸,老老實實地去了,但一同呂兆源見麵,立刻發現他被打得身上多處青斑。傷勢倒不算重,隻是腰時常隱痛,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比較麻煩的是他耳朵聽不清了,要把嘴湊在他耳朵邊上說話。兆瑤琴問他是怎麽回事,他說造反派審問他時經常拳打腳踢,還命令他站在他們麵前,讓他們比賽猛抽他耳光,打得他天旋地轉的,把耳朵給打聾了。兆瑤琴認為林空霹靂沒有很好地執行黨的政策,欲同他們理論。但造反派把呂兆源的諸多罪行和百般狡賴說給她聽,她立刻失去招架之功。從呂兆源被群眾揭發、以及他自行交待的多種材料可見,此人絕對不是好東西——父親是右派,對共產黨和新中國懷有深仇大恨,一貫反動,牢騷怪話不勝枚舉,一方麵認為把他分配到貴州不公平,另一方麵又死心塌地追隨林業局當權的各位走資派,狗仗人勢作惡多端。兆瑤琴看呂兆源那些材料,看得心驚。在這裏,按這部小說的慣例,我不打算細說男人呂兆源的種種大罪極惡,隻說女人兆瑤琴的感受。啊啊,原來,她的丈夫如此仇恨毛主席和新社會,如此反動透頂。還有個極其可惡的事情,讓兆瑤琴覺得比吃一碗蛆還難受:根據群眾檢舉揭發,呂兆源人品不端,與某某女同事眉來眼去,當著眾人的麵奉承那個女人漂亮,連衣裙好看顯示好身材,單位上看電影時他們竟有意使用聯號票坐在一起,明顯是想搞流氓活動。現在,我們的兆瑤琴既是一部文革機器,又是一個受傷女人。她向著耳朵很背的丈夫瘋狂展示她的雙麵形象,一方麵以文革機器的鋼齒鐵錘瘋狂修理他,一麵又以受傷女人的悲淚哀泣瘋狂淹沒他。我遊弋在這對夫妻身邊,欣賞著忽而氣勢洶洶臉紅筋脹、忽而聲淚俱下哽咽語噎的兆瑤琴。毫無疑問,這體現了一種文化大革命之美,抽象而具體,蒼白而多彩,收斂又發散,聚合又分解。她現在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混合體,既鋼鐵著,又凜然著,也美女著,還怨婦著。她忽而如勾三股四弦五極有規律,忽而又如2開平方毫無規律。這個讓人一時恍惚以致似乎分不清是機器還是女人的物種,揮馬列主義大棒,掄紅色寶書皮鞭,舞兩性道德快刀,舉夫妻情分利錐,在那個可憐的男人呂兆源的心靈中狂毆,蹂躪得他精神之血噴濺九天,漫過蒼穹,煙波浩淼,卷走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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