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親曆二三事:世上隻有媽媽好

  《世上隻有媽媽好》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在大陸風靡一時的台灣電影,無數大陸觀眾為之集體揮淚,這部電影的主題歌“世上隻有媽媽好”也成為大陸家喻戶曉的流行歌曲。可是,時光如果再往前追溯二十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不要說這樣的電影公演,就是類似於“世上隻有媽媽好”這樣的話也無人敢說,那時候,無論是報紙、廣播和電影,還是標語、口號和文章,所宣揚的都隻有“共產黨最好,毛主席最親”,誰要是不承認這一點,誰就是“階級敵人”,是要受到“專政”的,也就是要接受所謂“群眾管製”、強迫“勞動改造”、失去僅有的一點人身與言論自由。

  我最早聽說“世上隻有媽媽好”這句話,是在文革當中,一次批鬥某研究所一個袁姓研究員的“批鬥會”上。我的父母是“陪鬥”對象,而我們這些“可以改造好的子女”則必須到場“觀摩”,接受“現場教育”。

  那時,袁某三十多歲,與其年近六旬的老母相依為命,是個有名的孝子。據說,吃飯的時候,母親未動筷子,他絕不肯先動,好菜一定先讓母親;稍微重一點的家務,他從不讓母親動手,而是自己來做,生怕把母親累著;隻要母親病了,他必定請假帶母親去看病,並在家中守護直至母親康複,我曾親眼看見他吃力地背著自己的母親去衛生室打針;談戀愛時,他也把母親看得比未來的妻子更重要,一個姑娘說婚後不願與婆婆住在一起,他立刻與人家吹了;另一個姑娘說婚後家務事要由婆婆包攬,他也和人家吹了;所以,三十好幾了,仍是單身一個。文革當中,人家要他天天唱“共產黨好,毛主席親”,他不勝其煩,隨口說了一句:“什麽‘共產黨好、毛主席親’?世上隻有媽媽好!”這還了得!?立即被扣上了“公開反對共產黨和毛主席”、“宣揚資產階級人性論”的大帽子,交由群眾批鬥。

  為了“世上隻有媽媽好”這句話,袁某被五花大綁押到“批鬥會”上,七八個“紅衛兵”在他身後圍成半圈,還有兩個人狠命按住他的頭,台上一頓拳打腳踢,台下口號此起彼伏,叫他承認自己是反對共產黨、反對毛主席的“現行反革命”,他死活不肯開口。等到全場逐漸安靜下來的時候,他平靜地說:“我自幼喪父,是我母親含辛茹苦把我養大,並送我上了大學。烏鴉尚且知道反哺,我說一句‘世上隻有媽媽好’難道就有罪嗎?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父母養育之恩都忘了,還算人麽?!……”話音未落,又是一頓劈頭蓋臉的毒打,直到袁某滿臉是血,昏死在台上。

  等袁某蘇醒過來,四周已經空無一人,——那時候,被批鬥致死事情幾乎天天發生,象袁某這樣當場昏死的更是不計其數,人們早已司空見慣、麻木不仁了。袁某慢慢爬起來,掙脫身上的繩索,找到一處水龍頭,衝洗幹淨臉上的血跡,撣幹淨身上的泥土,裝著什麽事也沒發生的樣子回了家,隻字未向其老母提及自己挨批鬥的事。後來,偶爾有朋友問到,他隻說,當時他真不敢讓母親知道他被“批鬥”了,生怕她老人家受不了出什麽事。

  其實,大家都知道做一個孝子,說一句“世上隻有媽媽好”,實在算不得什麽罪行,哪個不是娘養的呢?相反的,“百善孝為先”的傳統觀念仍然在大多數人心中根深蒂固,袁某說出了大家都想說而不敢說的真心話,很多人打心眼裏敬佩;當然,也有些人把袁某看成“怪物”,覺得他實在是幼稚得不可思議,居然不知道在政治的高壓之下如何保護自己,傻傻地去做那隻被槍打的“出頭鳥”!

  袁某是五十年代的前蘇聯留學生,在前蘇聯的列寧格勒,也就是現在的俄國聖彼得堡學習了三年,深受蘇俄文化的熏陶,說得一口流利的俄語,不僅言語之間經常流露出對蘇俄文化的欣賞與羨慕,而且還養成了諸如喝牛奶、飲紅茶的俄國生活習慣,喝牛奶、飲紅茶在當時也算是比較奢侈的了,很叫一些“勞動人民”看不慣。所以,既然“世上隻有媽媽好”這句話還打他不倒,想整他的人就給他扣上了一個“蘇修特務”的大帽子,可是,卻誰也說不出這個“蘇修特務”到底幹了哪些特務勾當,他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戴著這頂大帽子被“群眾管製”了兩年。後來,大概連管他的人也覺得管這樣一個有名無實的“蘇修特務”實在沒有多大意思,便不了了之。

  解除“群眾管製”之後的袁某,並沒有吸取教訓,依然是我行我素。隻不過,他原來就有些沉默寡言,解除“群眾管製”之後更加沉默寡言了,不過,該說的時候,他照樣毫無顧忌地說,而且說得都是真話,在那種假話、大話、謊言滿天飛的年代,尤其顯得難能可貴。

  七二年還是七三年春,一個周恩來總理接見過的日本友好代表團來到研究所訪問,提出要一束廣西特有的金茶花做為來華訪問的紀念,當時的領導對這樣一個“合情合理”的小小要求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不知從什麽地方得知這一消息的袁某心急如焚,連夜到一個個領導家裏拜訪,陳述絕不能將金茶花送給日本代表團的理由。做為這方麵的專家,他深知“生物組織培養技術”在當時就已經比較成熟,別說一束、就是一朵金茶花、甚至一個小小的胚芽落到日本人手裏,他們也可以培養出千萬株金茶花來,廣西特有的金茶花就會失去“中國國寶”的優勢地位。可是,領導們不懂科技,也缺乏前瞻性的國際頭腦,袁某的進言他們根本聽不進去,不相信送幾朵金茶花就能損害國家利益,執意要滿足日本代表團索要金茶花的“合理”要求,以示中國人民的“友好情誼”,反而指責袁某心懷叵測地“破壞中日友好”。結果,不到三五年的功夫,金茶花就成了日本人占據國際花卉市場的一個重要品種。真是啞巴吃黃連,中國人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昔日自己的國寶為日本人大賺其錢。文革之後,這位曾經公開宣稱“世上隻有媽媽好”的知識分子,每每談及此事還恨得捶胸頓足,說這是他一生當中唯一一件追悔莫及、對不起祖國和人民的錯事,因為他當年沒能“以死相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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