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無家之夜(1967)
卜雲花活得累,如今走了,也算是好事一樁。兆芝更心疼的是熊公館樓上那些《遵義府誌》書版,隻剩原先一半不到,散亂狼籍。而兆易康的墨跡和書籍,也沒有了,由汪柚怡自己燒了的。兆芝問汪柚怡:“爹爹留給眾迪的《續府誌》手稿,你是不是藏起的?保險不保險?”汪柚怡說:“燒了噻。我本來想上交的,後來想想看不如自己燒,免得他們說我存了這麽多年,妄圖這個那個的。”兆芝臉色蒼白著說:“這邊沒得了,不曉得大嫂那一冊還在不。”汪柚怡說:“肯定不在了。八個麻雀抬轎子,擔不起噻。”兆芝說:“怡嵋不想想辦法?”汪柚怡說:“適鼎一向愛舞文弄字,對這些舊書舊文感興趣,早就聽怡嵋說把手稿給了適鼎。你想想,北門中學除四舊搞得哦豁連天的,我估諳,他啷個敢不老老實實上交。”兆芝無奈點頭:“是啊,他57年差點遭打成右派,廣播站不要的人,敢不謹慎。”汪柚怡說:“好像聽人說適鼎遭抄家的,我不敢去打聽。要是遭抄家了,想藏也藏不住。”
兆芝有了自己的購糧本,每月可在黑龍壩公社街上的糧店買屬於她的二十四斤糧。在這一點上,她同街上的居民同等待遇。街上的居民有的是供銷社店員,有的是信用社職工,也有農機站的工人、郵電所的郵遞員、小學校的教師,但她卻什麽都不是,既不是鄉下農民,又不是城鎮職工,她隻是吃城鎮居民商品糧的特殊人。她沒有工作,沒有收入,現在也不可能再參加生產隊分配。起先她隻能靠卜小可的錢過生活。兒子二十歲,要養活他自己,以及母親和妹妹。好在他姑媽已經去世,要不然他得以一人工資養活四口人。兆芝才四十歲剛出頭,可謂正值壯年,但隻能向剛剛成年的兒子要飯吃,心中好不慚愧。她希望能賺錢,一個月哪怕收入十塊八塊,也是好事。她最擅長的是教書,無論在城裏還是鄉下,任何一個學校給她一份教職,那是最佳。比如尚頻珠,在土改的時候出了岔子,但仍然給他一份花香壩小學的代課老師工作。兆芝窮困潦倒,方知在花香壩的時候,再怎麽畏畏縮縮,也比現在無錢買米的狀況要強一百倍。她要活下去,必須找活幹。憑心而論,若允許她住在城裏,找活路的機會一定多些。但她戶口不在遵義城裏,不能在城裏住下。每次回城,都要到居委會報到,給治保主任說清楚為什麽回城來居住,什麽時候到的,什麽時候走,由治保主任登記在冊。如果遲了一天報到,就要看人家難看的臉色,要被人不客氣地訓一通。連那次卜雲花去世,她要留在城裏辦喪事,必須多住一個晚上,半夜裏姚鼎靜還陪著治保主任跑來敲門,要她補辦一個晚上的住宿申請,把暫住理由寫好交給治保主任存檔。這樣一來,她隻好在農民家中找事做。因為兆芝好麵子,找事做的同時並不披露必須找事做的原因,因此守龍灣的農民並不知道她有這麽多的難處。但未知隱情的同時,卻都知道她有文化,手巧,是個善良的、未來會有出頭之日的當前倒黴女人。兆芝所擁有的技能,從稀少的業務方向逐漸發展到長流水的業務方向,讓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比如說,會寫字的技能,從農民請她為新娘子抄寫娘心歌(極偶然事件),發展到請她給外地的親人寫信(較偶然事件),而她擅長女紅的技能,從幫人繡鴛鴦戲水枕套或被麵(較偶然業務),發展到當裁縫縫製“上海式樣”的衣服(很經常業務)。熊端公曾有走鄉串戶為人驅鬼跳大神的經曆,他把他已經不用的營銷理論和實戰經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兆芝這個苦命的女人。漸漸地,兆芝的好技藝好名聲飛出了守龍灣,拓展到周邊生產隊甚至整個黑龍壩。她隔三差五會被人請去幫忙。每當兆芝被農民請去幫忙,主人都待她非常客氣,管她的飯,還殺雞燉一大缽,讓她睡最好的床用最好的鋪蓋。兆芝飽受重壓多年,但在鄉下卻屢屢被奉為上賓,沒有人把她視為階級敵人,隻把她當成有文化有教養見過世麵有本事的貴客。
兆芝成了有用的人,兆芝算是摸索到了一種在鄉間的生存之道,心情不能說變好了,但至少覺得可以活著等待未來。再一層,她在周邊活動的範圍增加,信息也比以前要靈一些,例如貴州省造反派奪權沒多久,她就知道了,而且有天趕集的時候還看了一眼貼在黑龍壩街上的已經殘破的老報紙,那是2月1號的那篇社論《西南的春雷》[ 1967年1月25日,貴州省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總指揮部奪了貴州省委、貴陽市委的權,分別成立了“軍、幹、群三結合”的省、市革命委員會。2月1日,《人民日報》等聯名發表社論《西南的春雷》,祝賀貴州省造反派奪權成功,並稱“是對整個大西南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沉重打擊”。]。她無法弄懂社論的意思,不明白“一小撮走資派”與走資派遍地開花的關係,自知沒有資格也沒有精力去琢磨,她更關注活命必須的柴米油鹽。卜小可按月寄回家的錢,她每月拿出七元給熊家,除去買供應的糧油花去三塊多錢,尚餘一半。兆芝在熊家時,就與熊家一起吃。不在熊家時,她的糧食和夥食費也不必退,自然成為熊家的小補貼。她同熊端公家形成了事實上的互補關係,或者更明確地說,互相依靠的關係。合在一起過,對雙方都有利,相依為命,相依活命,相依改善命。本來熊端公一家淳樸善良,再加上弱弱相扶,故而經濟基礎鞏固了上層建築,他們之間的親情更濃。戴起芬生了老三,是個男孩,取名友強,兩兄弟的名字便合成“國強”,盼國家強盛,有政治含義。熊友蘇很粘卜媽,理所當然每夜都同兆芝睡一起,甚至兆芝到別人家幫忙留宿主人家時,友蘇便一個人睡卜媽的床。友蘇大了,該讀書了,熊廷生不想讓她去讀,說友國已經在讀書了,家裏有男娃兒認得字就行了,女娃兒讀書沒得用,以後是別人家的。現在有了小弟弟,友蘇得整天背在背上。家裏養的豬,天天要打豬草,戴起芬忙不過來,友蘇得搭把手。兆芝見老師上門來動員,便幫著老師做說服工作,後來熊廷生答應過一兩年一定送友蘇上學,這才把老師哄走了。友蘇雖然羨慕哥哥友國能上學,但也知趣,長大些再去上學也無所謂。她的成長環境中,男尊女卑的正統觀念如同濃度很高的MP2.5,不由分說進入了她的全身,但她並不覺得。兆芝看在眼裏很痛心,歎息幾聲,如此而已。兆芝教友蘇認識了越來越多的字,會寫1到10。熊端公見一個願教一個願學,有天便在屋裏東翻西翻,居然找出一本《增廣賢文》,拿來給兆芝:“卜媽,教她這個要得噻。”兆芝一看,嚇一跳:“你家還藏起這種書?啷個可以教友蘇……”熊端公一笑:“我們鄉下不講究,就拿這本書教吧。以前的小娃兒學《三字經》啊,《幼學瓊林》啊,明事理噻。未必說毛主席小時候私塾先生不教他讀這個?讀就讀了,還不是沒有遭毒害,成了偉大領袖嘛。教得,你就拿這本書教她。”熊端公的推理簡單而無懈可擊,但兆芝是嚇怕了的人,見到草繩立馬看成是蛇,改不了的,於是麵有難色。熊端公卻繼續說:“‘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寅,一家之計在於和,一生之計在於勤。’這種話,我們鄉下人哪個不會講,不信你去問冷二伯。”
兆芝當然對《增廣賢文》非常熟悉,小時候讀的。雖然不能整篇背誦,但隨便挑起中間一句,她似乎都能接著背出相連的後麵幾句。也好,那就拿這本《增廣賢文》當教材吧。兆芝教友蘇,條件反射般地回避“放毒”。她教友蘇“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但卻放過“易漲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她對友蘇講“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陰”,但不敢講“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至於“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又至於“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隻為貧”,她能為友蘇跳過,卻不能阻止自己心裏久久難平。說是拿這本舊書教友蘇,其實更多的時候是自己驚覺書好,字字珠璣,愛不釋手,再三品吟。兆芝捧讀吟誦之餘,歎息年幼時隻知高聲背誦,不解其中深義,如今人到中年,經磨曆難,方才讀懂所謂啟蒙字句,不由得思絮飛揚。有天晚上夢回花香壩,她在坡上自己那片地裏勞作,心血來潮將扁擔架在兩隻糞桶上,人站在扁擔上欲鳥瞰滿壩香花,但糞桶不穩,扁擔又窄,幾番高站,屢次不成,腳下打滑,人將跌倒,一下子從夢中醒來,心中突突亂跳。翻身坐起,倚在床頭,看陋室月光如水,泄了一地。兆芝回想夢中情景,腳踏糞臭望香花,和風滿壩春色佳,紅的桃花輕歌,白的李花曼舞,數年前舊事重入夢中。這一想,腦中飛來兩句《增廣賢文》中的句子,如冰雪塞進後背:“鶯花猶怕春光老,豈可教人枉度春”!於是心中出苦,苦中出詩:
月夜思《增廣賢文》有句(一)
賢文句句金,增廣啟蒙音。
可恨通天地,珠璣貫古今!
月夜思《增廣賢文》有句(二)
幼曾與父言:蚊舞謂蚊嫌?
枉度春光老,才知淚苦鹹!
自注:幼時不知何謂“增廣賢文”,誤以為“賢文”指蚊子討嫌。
兆芝正沉浸在詩意中,睡在身邊的友蘇突然發出奇怪哼哼聲。兆芝在暗中摸摸她,她沒反應,但那種奇怪的哼哼聲不停,身體好像不對勁,人整個地蜷縮,肌肉緊張著。兆芝趕緊下床點燈,看見友蘇很痛苦的樣子,便驚叫:“廷生!友蘇好嚇人!”熊家人盡皆驚醒,一齊跑過來看,友蘇醒了,見大家圍著她,十分奇怪,眨著大眼睛問:“你們看我做啷個?”戴起芬說:“你剛才把媽嚇死了,你這哈有啷個感覺?”友蘇想了想說:“頭有點昏。”熊廷生說:“沒得事就好,像是做了個惡夢。睡吧。”眾人離去,友蘇複又睡著,兆芝卻睡不著了,她在琢磨,友蘇不像是做惡夢,是不是神經方麵有什麽毛病啊?過了一陣,有個晚上友蘇又犯病了,同上回一模一樣。這一來,熊家有點數了,說她是“暈病”。有的人過一陣就好了,一輩子不再犯,但有的人會一直犯,直到發展成羊兒瘋,比如兆渝琴的那個同學、友蘇的本家大姐姐熊友琴就是的。
兆芝覺得應該給友蘇治病,但熊廷生他們隻是歎歎氣,隨她。這也難怪,鄉下人命賤,有病都扛著,拖著,不去治,也沒錢治,聽之任之。兆芝琢磨著要幫友蘇想想辦法,小女孩這麽可愛,不能就這麽下去。有天她下決心回城去一趟,同汪柚怡說起熊友蘇的病,把小女孩的情況一一說了。汪柚怡想都沒想就說:“可能是癲癇喲。”兆芝說:“就是說羊兒瘋?肯定?”汪柚怡說:“是的。以前眾迪在貴陽做事的時候認得的一個人,他家千金就有羊兒瘋。這個人不厚道,不給親家說自家姑娘有這個毛病,瞞天過海把姑娘嫁出去,後來就出事的嘛。”兆芝問:“出啷個事?”汪柚怡說:“才嫁過去沒得好久,煮飯的時候突然發病,一撲爬就倒下去,頭磕在地下的一個砂鍋高頭,砂鍋遭打爛了,這個姑娘的臉上也遭劃了個大口子。後來男方退親,鬧麻麻的,女的不聲不響自殺了。”兆芝聽了,心裏好痛:“友蘇好乖的姑娘喲!白白淨淨,漂漂亮亮的,心也好,才六七歲,啷個得這種病……”汪柚怡說:“要去找醫生說事的話,今天來不及了喲,我說你晚上你就在城裏歇,不要回去了。”二人各忙各的事,晚飯後又說怎麽給熊友蘇看病,汪柚怡說她聽人講騰千源被打倒了,不知道該找哪個熟悉的醫生。說了一陣,兆芝說:“熊家窮呢,肯定沒得錢去給娃兒看病。”汪柚怡說:“有錢怕也是要打水漂,這個病難醫噻。哪個生病,哪個倒黴,命喲。”正說著,有人在外敲門,聲音很凶。汪柚怡直說“來了來了”,去開門。敲門的是治保主任,門外除了治保主任,還有居委會主任,姚鼎靜,另有幾個革命群眾。治保主任說:“家裏有啷個人?”汪柚怡說:“我家小姑子,兆芝,她難得回來。”治保主任說:“難得回來?我倒是要問,她啷個又溜回來了?一年要回來幾趟才得行?你們剛才在說啷個?門關得嚴絲合縫的?”兆芝趕緊出來乖乖地站著,緊張辯解,語無倫次:“我回來看看娃兒……還有,有個小娃兒生病的事……”治保主任說:“你家娃兒生病了?姚婆婆,她家娃兒生病沒得?”姚鼎靜說:“沒得啊?卜小珊呢,你過來!”卜小珊聞聲過來,不知何事。姚鼎靜說:“主任,這就是兆芝的娃兒,沒得生病。”兆芝說:“我是說,鄉下有個娃兒生病……”治保主任打斷她:“啷個鄉下不鄉下的,你莫在這裏扯橫筋。把戶口薄拿來。”當然,戶口薄上隻有卜小珊的名字,沒有兆芝。治保主任說:“卜小珊戶口簿上,居住地寫的還是翟家院,啷個不改過來?”兆芝陪著笑臉:“那邊的房子上交了,戶口簿上隻剩我女兒一個人,所以一時沒有改。她借住在這裏,舅媽家。”居委會主任說:“小娃兒住親戚家,我們是允許的。你的情況不一樣。最近文化大革命風起雲湧,階級鬥爭形勢尖銳複雜,你曉不曉得?不曉得在鄉下老老實實改造,隔三差五地溜回來想做啷個?”兆芝發愣,不知道“最近鬥爭形勢尖銳複雜”是什麽意思,而且從未隔三差五地回城來,但她不敢說話,生怕被抓現行,隻是示意女兒回屋去。卜小珊離開了,兆芝央求說:“我辦個住夜證,在家睡一晚上要得不?明天早晨回去,我跟生產隊請了一天假的……”她把假條拿出來給大家看。姚鼎靜說:“兆芝,今天你也不消匯報了,根據上級指示,主任他們另有安排。”兆芝同汪柚怡交換一下眼神,她們都明白又是姚鼎靜監督得好,是她去把兩個主任領來。治保主任對兆芝朝那幾個革命群眾一揚下巴:“你跟他們走,無戶口的閑雜人員不準在這裏過夜。”他的話音未落,站在他身邊的那幾個人便對兆芝示意跟他們走。汪柚怡看看姚鼎靜,問居委會主任:“我要不要跟著走?”居委會主任對她一笑:“沒得你的事。未必你還想當一回四類分子?”汪柚怡得居委會主任親切關懷,謙卑地笑著:“哦,哦。”兆芝看得出汪柚怡膽小,雖然已經摘帽,不算在冊管製的地主分子,但哪敢不主動表示服管呢。兆芝人馬上必須跟人走,去哪裏並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也不明白,十分無奈,卻隻能服從,回屋對卜小珊匆匆叮囑幾句,又望望汪柚怡,跟那幾個人走了。
兆芝先被帶到居委會,居委會的一間屋裏已經有幾個人,兆芝都認得,全是轎子街居委會轄區的地富反壞右,也就是那些被管製的街坊鄰居。大家相互點頭打個招呼,兆芝一一回應。其中有白惠彰的堂哥,精瘦的一個老頭,兆芝一向跟著同學白梨花喊他為堂叔。大家在等人來處理他們,很安靜。兆芝暗中打量著白堂叔,心想,這個人沒楊照琪福氣好。他同楊照琪在舊社會都是混混,楊混混抽大煙把家敗光,進城拉板車得了個城市貧民成份,後來在運輸社還當了小幹部;白混混遊手好閑,白老爺動家法懲治並無效果,聽說鎮反的時候檢舉堂弟白惠彰立功,雖然白惠彰被敲了砂罐[ 敲砂罐:遵義方言:(槍彈射頭式)槍斃。砂罐,指頭顱。],但這個堂兄怎麽還是被管製到如今。
過了一會,治保主任進屋來點名,兆芝認真聽,原來白堂叔叫白惠廣。治保主任清點完畢,人齊了,便在前麵領路,若幹革命群眾類似押送一般,挾持著這些無戶口的不是人的人跟在他後麵走。他們沿著紅旗路(曾經叫子尹路,紅衛兵破四舊改了街道名字)往北走,兆芝不知道要去哪裏。街上有很多標語,其中一條是在路過遵義會議會址時看見的,貼在紀念館側邊的牆上,最為驚悚,每個字都有半個人那麽高,好像比掛在屋簷下的毛主席寫的“遵義會議會址”那幾個字還要大:“懷疑一切!打倒一切!”兆芝腦子裏禁不住閃了一下:一切,指的是什麽?一切人?一切事?城裏麵到底在革什麽命呢?他們一群人走到石龍路下坡過紀念橋,然後到體委的兵乓球室,一個個進去。兆芝知道岷琴在體委工作,當她發現被領到體委來,便開始擔心萬一被岷琴看見丟臉。她盡量低著頭,躲在人後,好在一直到進入乒乓球室,都沒有發現岷琴。乒乓球室有三間,每間都有兩張乒乓球台,一大群人不分男女,占了兩間,大約有七八十人。乒乓球台上坐了些人,但更多的人隻能站或蹲在地上。兆芝他們進了房間,然後治保主任他們就走了。有戴著紅袖章的人板著臉把門,門一關,從外麵鎖上。兆芝他們進來的時候,大家都不說話。等房門一鎖,大家便開始交談。從人們的交談中,兆芝才知道了原委。原來,遵義城裏將開個什麽重要的大會,為保證大會成功召開,就把無戶口的人和四類分子全部請到這裏來關起,但沒人知道要關多久,最後如何處理。兆芝關進來之後,又陸續有人也被帶到這裏,估計已近百人,兩個房間越來越擠。有人見還空一個房間,想到那個房間裏去,門外看守大聲吼:“哪個喊你們進那個房間的?”於是他們便灰溜溜回到原來的房間呆坐。
這時,兆芝看見被看守吼回來的人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啊呀,那不是白梨花嗎,她怎麽也被關起來了?白梨花被關在另一個房間,此刻她回到她原來所在的地方,沒有看見兆芝。乒乓球桌上有人躺下,但更多的人隻能席地而坐,偶有幾個人小聲交談,無非是抱怨:“要關到哪一陣喲!”又偶有人站起身來在屋裏走幾步,扒著門縫往外看。夜深了,這些人漸漸撐不住,一個個開始打瞌睡。兆芝亦困乏不堪,閉目養神。突然一聲驚叫,把所有的人吵醒:“哎呀,哪裏來的水,流得到處都是!”原來是白惠廣在大喊大叫,他站起身來,摸自己的屁股,褲子上一片濕。坐在他身邊的一個老頭趕緊說:“對不住對不住,我沒得用,你拿我的衣服擦。”說著,他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原來,是那個老頭憋不住尿,小便流了一地。白惠廣自認晦氣:“哪輩子坐過這種班房,要是臘月天啷個辦。”有人起哄:“臘月天冰冰涼的,正好涼拌(辦)。”大家“哄”地一聲笑。有個光頭胖子趁著這個勁頭說:“聽說過沒得,涼拌虎鞭,百日順醬園上等醬做佐料,白老爺最喜歡吃的名菜。”白惠廣已將浸濕了的長褲脫下,隻穿了個褲衩,一下子跳到說虎鞭的人那裏,指著他說:“我*****媽!”眾人大笑。這時門外看守咚咚地敲門板,示意裏麵的人安靜,於是大家重新安靜下來。經過這一鬧,有人開始到空著的那一間去撒尿。那房間又不是廁所,沒有蹲位也沒有糞坑,那些人隻好直接就往地上撒。兆芝再也無法入睡,不斷地聽見有人推開那間屋的門,吱呀一聲又一聲,人進房間去,緊接著悉悉索索解褲帶的聲音,再接下來必然是尿流落地的聲音,滴滴嗒嗒——刷刷刷——滴滴嗒嗒。她肚子也發脹,也想小便,但實在不好意思。後來,開始有女人也去那一間屋裏小便,但她們抱怨那間房離門遠的地方已經被排泄物占滿,不得不靠近門口蹲下方便。女人們撒尿的聲音當然同先前的男人們大有區別,既有脫褲子下蹲之聲,也有尿流更為激越地近距離衝撞地麵之音,一聽就是另一類。漸漸地,兩間屋裏近百人頻繁地進出那個臨時廁所,起先男人與女人尿聲交替,女人進屋去撒尿時,有人把門。後來有人說,你們女的慢死了,黑漆漆的,哪個看得見。於是兩性排尿的聲音開始合並,再也不知人間羞恥。又有人蹲在裏麵大便,半天不出來,把外邊的人急得不行,鬧麻麻的。兆芝朦朧中看見白梨花去“廁所”,覺得是個機會,她若同白梨花在一起脫褲子,似乎就有不要臉的膽量。於是她立刻起身,跟在白梨花後麵去往那個空房間。這時,白梨花才發現兆芝,這二位高中同學相互點頭示意,沒有說話。微弱的來自有人的房間的燈光,從打開的房門透過來,可隱約看見滿屋汙穢,而房門跟前,清晰可見混濁的汙物已經開始從門檻往有人的房間漫,這個被當作廁所的房間,臭氣熏天,而且早已沒有下腳的地方。現在,男人臉皮厚到隻站在門口,毫不猶豫地掏出胯下之物,向那屋裏掃射;而女人多少要點臉皮,隻得踮著腳尖,踏著臭水,躲到屋裏去蹲下解決。兆芝跟在白梨花身後往屋裏走,一陣陣惡心的臭氣迎麵撲來。她盡量踮起腳尖,但鞋立刻就濕了,她的腳趾、腳掌和腳背都能夠感受到液體的進攻,她索性放平自己的腳,心想等於踩在豬糞上。她想起那次半夜救火,大家手裏傳遞的是從冷二伯家的糞坑裏舀出來的糞水,不也無所謂嗎。這樣想著,心裏勸自己不要嫌不要怕。屋內背著燈光的那一麵牆比較暗,有個人蹲在那裏大便,臭不可聞。白梨花不管不顧,找了個位置脫褲蹲下,她也別無選擇,隻能盡量隔那個男人遠些蹲下。白梨花小聲說:“我遭下放到老家綏陽去了。聽說要糾偏,就回來反映情況,等待落實政策,哪曉得說我沒得戶口,拉到這台兒來關起。你呢?”兆芝說:“我下放在黑龍壩,也是遭查戶口的拉起來的。”解大便的男人咳了幾聲,兆芝和白梨花知趣不說話了。兆芝光著屁股,就是解不出小便,因為不僅能感覺到身邊不遠有個男人蹲著,而且接連有幾個男人站在門那裏,他們身後的燈光將他們長長的黑影投射入屋,斜貫整個房間,生動而張揚地橫在兆芝的眼前。他們居高臨下地朝室內撒尿,正站側立,直泄斜滴,各有千秋,直接攪亂兆芝的神經係統。直到那個解大便的男人離去,解小便的男人出現空檔,她才好不容易解決完自己的問題,此時腿都蹲麻了。白梨花早已不在室內。她再也不顧忌鞋子踩沒踩在尿中,隻想快些逃出這個半明半暗、男女混用的風水寶地。她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坐下,才發現一隻腳的鞋麵上粘著髒物,她用另一隻腳尖去撥,原來是被水泡爛了的草紙,草紙上有特殊的紅色……兆芝差點沒嘔吐:那是某個女人的月經!
第二天早上,有人送了吃的來,每人一碗稀飯一個饅頭。兆芝排隊領她的早飯,最不願意出現的事情出現了。站在大籮筐跟前負責發放镘頭的人,是兆岷琴。兆芝不願意讓岷琴看見她被關了一夜,太丟人了!於是,幹脆不去拿那隻镘頭。她隻是喝了一碗稀飯。大約從十點鍾開始,有些被關押的人被他們的原單位領走。兆芝沒有單位,沒人領她。同她一樣的,大約有一半,白梨花也在內。不知為什麽,到了中午,看守把大門打開,說:“你們走,沒得事了。”兆芝跟隨著被關了一夜的又無人來領回的賤民,一哄而散。兆芝糊裏糊塗地逃離體委,走到紀念橋時,先跑到橋底下去,捧起河水狠狠地喝了個飽。然後,坐在湘江河邊,把鞋洗了,穿著溫淋淋的鞋子回家。回家的路上,她想哭。我沒有家,我沒有戶口,我不能在生我養我的遵義過夜,我是右派,我是黑人黑戶……這一夜的經曆,比開一場批判會、比打她一頓更可怕,更殘忍。她心想,以後,老實蹲在守龍灣吧,不到萬不得已,不進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