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媛詩@文革(80-4 兆芝:風中黑人/亂中好運)

(4)亂中好運(1965-1966)

   按政策規定,兆芝一家以前居住的翟家院的公房理所當然上交了。好在嫂子汪柚怡伸援手,女兒卜小珊和她姑媽卜雲花再次寄居熊公館,不須細說。這樣,兆芝偶爾回城,也有個住處。至於卜小可遷了戶口,兆芝這邊就是一家三口,按理說生活費可以由2.5元升為3乘以(6-8)元,應該發給她18或者24塊錢。她去教育局詢問,但清理階級隊伍運動的臨時機構已經撤銷,找不到人。她大起膽子去北門中學找江獻瑤,江獻瑤說:“我覺得哈,政策規定是這個樣子的:核定生活費,以當時的戶口為準。具體地說喃,是以六月三十號那天的戶口記錄為準。你家兒子是哪個時間得工作的?”兆芝一聽,完了:“卜小可遷戶口,是在六月三十號後頭。”江獻瑤說:“那就不好改得噻。要不,你去找局長反映下?不過說,你在黑龍壩勞動的話就有工分,也是收入嘛,局長要是問你,你打算啷個解釋?”兆芝聽江獻瑤這麽說,自知理虧,再也不敢去找局長。她老老實實去熊家住下,因為她必須聽從生產隊的安排參加勞動掙工分,離開生產隊是要請假才行的。兆芝入住熊家,隻有隨身攜帶的鋪蓋和洗潄用品,也沒有錢,真正赤貧。在生產隊沒有分配糧食給她之前,婦女隊長先借米借包穀給她。除了借糧食,凡是需要農具的勞動,她也得借農具。開溝挖土借鋤頭,挑水澆地借水桶,下田割稻借鐮刀,不一而足。不過她倒是很快置辦了一件屬於自己的家當——花了五角錢,請熊廷生砍來竹子,劃些篾條,給她編了個背篼,她背著它跟那些大嬸媳婦姑娘一起去收包穀,也用它把生產隊分的糧食背回來。兆芝身體力行,努力做一個農民,其間辛苦,不必多說。

   落戶黑龍壩不久,有天半夜隊裏的烤煙房失火,兆芝拎著自己的搪瓷臉盆跟著農民們去救火。烤煙房是守龍灣生產隊的命根子,因為煙廠的人到時候來收購煙葉,論質計價,當場支付現金。守龍灣生產隊全體隊員,年終所分配的現金,主要便出自烤煙葉。買鹽巴扯布,娃兒交學費,沒有現金會急死人。更何況糧倉離烤煙房不遠,若火再燒過去,後果不堪。隊長在火光麵前哭喊著指揮:“舀糞!舀糞!”於是眾人排成一條長龍,從烤煙房排到離烤煙房最近的冷二伯家的糞坑。他們齊心協力,相當高效地把那個糞坑裏舀出來的糞水傳到火場,並從火場向糞坑傳遞空盆空桶。火撲滅了,還好,烤煙房隻燒了一屋子的正在烤製中的煙葉,所有的青葉和已烤好的存貨都保住了,糧倉亦無恙。那天兆芝半夜聽見人聲起來救火,因恰是個月黑天,她是近視眼,晚上看不清楚,一腳踏空,摔到坎下,但她爬起來繼續奔向火場,等救火成功後,才發現小腿被地裏的尖銳石塊剜去一塊肉。她趕緊拿水衝,心想這一身的糞水不要緊,但小腿上的糞水弄得傷口感染了咋辦啊。好在傷口沒有化膿,很快愈合了。

   有一陣隊裏派她跟著一些婦女去扯黃豆。這個活不重,隻消按分配好的地塊去將成熟的黃豆連杆帶葉拔了打捆背回來放在曬場上曬。但兆芝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不累的活讓她大吃苦頭。太陽很辣,黃豆杆兒豁人[ 豁人:遵義方言,小毛刺蟄人。],雙管齊下,兩相疊加,好戲不知不覺便來了。先是手和腳長滿了水泡,很快蔓延到臉上,先是奇癢,然後新泡疊舊泡,小泡圍大泡,泡破了滲黃水。熊廷生采了大把野菊花來煎水讓兆芝泡手泡腳,她忍著痛堅持浸泡,但卻不管用。到後來,水泡紛紛潰爛,腫痛難消,臉因腫脹而大了一圈,連眼睛都睜不開來,眯成一條細縫,臉盤腫脹得眼鏡也嫌小,戴不上眼鏡則看不清東西,苦不堪言。兆芝忍著,照樣出工去扯豆子,痛得鑽心。守龍灣的農民們心善,雖然知道她是個必須由貧下中農監督改造的壞蛋,但卻不忍心看著她水土不服卻仍然帶病下地,扯黃豆的女人們眾口一詞勸她歇幾天。她心裏打著小算盤,自己不會幹農活,男勞力評九分十分,女勞力評七分八分,她一般隻評六分,偶爾有七分,這樣低的工分,不多出工做不足基本工分,得不到分配口糧資格啊。她不敢歇,再說,即使歇下來,手上臉上的水泡也不見得就好。過些天實在是吃不消了,戴起芬說無論如何要歇下來,看病去。兆芝知道不能再抗下去,說是想到城裏去看病。戴起芬不解:“跑那樣遠去看病?還要請假呀,你在黑龍壩街上看方便,醫生給你開龍膽水。”兆芝解釋:“龍膽水塗得紫兮兮的未必管用,還是要對症下藥。我家卜小可是國家正式職工,按規定家屬看病可以報銷一半,但必須是在城裏正規醫院看。”熊端公知道了這個情況,便去向貧協小組長冷二伯反映。冷二伯聽了,馬上去同生產隊長說了,隊長也看得出兆芝不是裝病,就爽快地準了假。

   兆芝打算去找熟識的老中醫給看病。她先是想起耿醫生,但耿醫生的單位在新城,她從黑龍壩進城,經高橋沿洗馬路走,去往新城有點遠。轉念一想,那就去中醫院吧,遵義的幾位有名的老中醫都不可能一到六十歲就退休,說不定滕千源在坐診呢。中醫院在原先的文昌宮那裏,當然老房子已麵目全非,以前文昌宮內的幾棵大樹還在,伸枝展葉,為若幹舊舍新樓遮蔭。兆芝掛號時問滕醫生上班不,掛號室的姑娘說在二樓當班。兆芝心中暗喜,上二樓去找到滕醫生的診室,推門而入。出乎她預料的是,診室竟然空空,一條略略扭曲的紅布懶洋洋地橫貫房間,上麵有白紙寫的大字,一位老人獨坐,正是滕醫生,並無病人。兆滕兩家是世交,兆芝小時候便認得遵義名醫滕明道,與滕明道的兒子滕千源相熟,父親兆易康臨終時,便是滕明道父子看過發話“先生要長行了”。二人寒喧幾句,滕醫生問兆芝現在是否還在教書,兆芝實情相告,坦陳今天之所以進城來看病,為的是卜小可那邊可以報銷一半費用,少花點錢。滕千源苦笑搖頭,然後望聞問切,開了方子:“這是內服藥,隻要七八角錢,管一個禮拜,行不?”兆芝自是感激。滕千源又補充說:“你回去,在田裏麵找些馬齒莧,洗幹淨搗爛,放點鹽,每天塗兩遍。”二人閑話,兆芝問:“以前找騰醫生看病要排長隊,今天呢,你這裏這半天隻有我一個人。”滕千源指著診室裏的標語苦笑:“你不曉得這條標語喲,我這個人是冒牌貨噻。”兆芝這才端詳頭頂上那條紅色橫幅上的標語,原來是“打倒不學無術騙取‘名中醫’稱號的地主分子滕千源!”兆芝歎氣:“原來是這樣。”滕千源說:“沒得人來找我看病,又要喊我在這台兒坐起。”

   兆芝這回戶口是落在黑龍壩的,這同幾年前臨時安排在守龍灣勞動性質不一樣,人家是真正的農民了。兆芝雖然不會幹活,但她不偷懶,救火時同大家一起遞糞水,扯黃豆時弄出一身的泡。漸漸地大家同她不再隔起隔起的。農民們同她熟悉起來,不時擺擺龍門陣。他們得知她有兩個兒女,兒子在外地工作,女兒讀小學。他們得知她是個正宗的老師,認的字那是比熊端公多得多,而且走過上海南京重慶這些大地方。對於世代居住在守龍灣一隅、隻在趕集時去一下黑龍壩買賣東西、逛街玩耍的農民來說,絕對是很了不起的。他們大多數沒有見過電影院,隻是在電影放映隊下鄉放映的時候,看過露天電影。他們聽熊端公說兆芝的麵相顯示她五十歲以後大貴,個個深信不疑。後來,她幹活時老把式小年輕都會幫她一把,從最開稱呼她為“嘿”,慢慢變化而成“卜媽”。當有家長把小孩拉著到熊家來要向兆芝請教讀書方麵的問題時,他們便要娃兒喊“兆老師”。到後來,在守龍灣生產隊,無論什麽成份的人都有可能跟著孩子們把兆芝喊為兆老師。當然,兆芝也有鬧笑話的時候,比如有天生產隊開會總結工作時,她口無遮攔地按自己的理解說起那次烤煙房失火:“你們不要表揚我,其實我當時也有私心,很害怕糞水感染我腳上的傷口。你們為啷個要拿糞水去澆火呢,直接打水來澆火不是更好麽。”她一說完,坐在她身邊的大嬸媳婦一齊大笑。這時隊長正色說:“卜媽是城裏人,不曉得火神爺的脾氣。正經開會哈,你們這些頭發長見識短的,笑啷個笑。”兆芝莫名其妙,戴起芬一邊納鞋底一邊給她解釋:“火神同人是一樣的,怕臭噻。拿糞澆,火神爺腳底板抹油,跑得快。”

   兆芝自從當上右派以來,桃溪廟,佛手潭,布政壩,黑龍壩,轉過一大圈,說實話這些年來幹過不少農活。但她仍然不習慣,每日下地下田,自是辛苦。乏累之餘,躺在床上想想,鄉下也有鄉下的好,那便是人心淳樸。熊家成份是富農,但同貧下中農還是打成一片的。哪家有紅白喜事,不管貧農富農,都聚在一起談天說地。熊端公以前跳大神走村串鄉的,見過世麵,勉強認得幾個字;而且他的兒子熊天貴是客車司機,經常跑重慶這樣的大地方的,也是有見識的人。熊天貴一旦回家來小住幾天,熊家便成為村民聚集點,大家都要聽熊天貴擺龍門陣。所以,熊端公在守龍灣是個人物,他的主要身份是能拿主意的人,而非富農。左鄰右舍有點什麽事,往往要聽他的意見。對此兆芝起初頗驚詫,解放以來階級鬥爭不斷,社會主義教育也轟轟烈烈,怎麽沒能真正提高農民的覺悟。後來入鄉隨俗,習慣了這裏模糊不清的階級陣線。她暗歎,這個富農幸好是在鄉下,居然很受尊敬,若在城裏麵,簡直不可想像啊。

   熊廷生夫婦待她很好,熊友國和熊友蘇兄妹更是一天到晚卜媽長卜媽短的。小孩就是小孩,是他們一開始就全心全意把兆芝當作親人。兆芝一直記得剛到熊家住下時,第二天早晨起來刷牙,小姑娘友蘇便站在旁邊歪著頭,睜著明亮的大眼睛仔細看,看了一會,好奇地問:“你吃的是啷個白泡泡?啷個又要吐了喃?”好可愛的小姑娘啊!她給友蘇解釋刷牙的好處,解釋牙刷牙膏,後來熊家兩個小孩早晨起來都用鹽水潄口。兆芝教兄妹二人認字,認數字,教他們加減法,乖法九九表,還教友蘇繡花。兆芝在家,經常是曲不離口的,友蘇聽見兆芝哼歌,說:“唱歌好好聽喲。”兆芝便教她唱歌:

     麥浪滾滾閃金光,

     棉田一片白茫茫。

     豐收的喜訊到處傳,

     社員個個心歡暢,心歡暢……[ 《豐收歌》,石祥作詞,傅晶作曲。]

   兩個孩子對兆芝親得很,天天晚上纏著要聽她講故事,什麽大灰狼騙小羊,森林裏的七個小矮人,豬八戒娶媳婦。有時候會講到好晚,他們才摸黑回自己房間去睡覺。後來友蘇想要同卜媽睡,漸漸地不讓她同卜媽睡就哭。戴起芬又懷孕了,四歲的友蘇便明正言順每夜都同兆芝睡。兆芝也喜歡友蘇。每晚聽著蛙鳴狗吠,撫摸著小姑娘軟軟的身子,在黑暗中想象著友蘇純潔的大眼睛,回憶著友蘇小時候不讓她打蒼蠅,說仔細觀察過蒼蠅隻是舔食物,吃不了好多,打死它好可憐……似乎能釋放一些對卜小珊的思念,緩解對自己未來命運的恐懼。

   時光如流水,兆芝當農民已一年有餘。當初居委會是打過招呼的,她輕易不敢回城。她又牽掛著女兒,便要卜小珊定期到鄉下來一下,同熊家小孩玩玩,其它無話。兆芝極難得回城一趟,必來去匆匆。她心急火燎地趕回家,無非是給卜小珊縫縫補補,同卜雲花說幾句卜小可這個月有沒有按時寄錢來。而守龍灣的農民們,話題在於莊稼收成,在於天幹天旱,在於五黃六月,在於小山村的家長裏短。生產隊長本身也是文盲,有時大隊支書叫他去開會,開完會回來他傳達的東西被被他很沒文化地渾然過濾。對於農民們來說,並不在意是否已經過濾。如果隊長很有文化,回來口吐白沫講一堆省裏的文件、市裏的政策、公社的貫徹,大家說不定會嫌他嘴巴像唱戲的,不說正事,反而不要他當隊長。這樣一來,空有文化的兆芝越來越不接觸外麵的世界,什麽批《海瑞罷官》[ 批《海瑞罷官》:1965年11月10日《文匯報》刊登姚文元寫的《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開始批判《海瑞罷官》及作者北京市副市長、明史專家吳晗。有研究者認為此文發表,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導火索。],什麽搞《二月提綱》[ 搞《二月提綱》:以彭真為組長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組,麵對由《海瑞罷官》而引起的批判運動,於1966年2月擬訂了《文化革命五人小組關於當前學術討論的匯報提綱》(後被稱為《二月提綱》),主要是為了把已開始的對《海瑞罷官》的批判限製在學術範圍內。],什麽《五一六通知》,什麽紅衛兵大串聯,她一概不知。她自然而然地遠離運動頻繁的那一片革命海洋,不知不覺地讓生命之舟駛進無秦無漢的桃花源。冬天農閑了,她的工分不夠,主動要求去修水利。修水利不僅記工分,而且還給糧食補助,這對於兆芝來說非常重要。她頂風冒雪,整天挑泥巴石塊,忙得不亦樂乎。

   有天得通知,水利工地要開一天大會,無關人員不得參加。兆芝知道自己是無關人員,既然得空,那就請假回遵義。一大早起來,天色陰沉,似有雨雪,兆芝背了個草帽,裏麵有塑料布,隻要不是大雨就不要緊。進城路上,兆芝埋頭走路,一輛拖拉機從身後追上她,坐在拖拉機車鬥上的人突然大喊停車,然後招手喊:“兆老師,搭車不?”原來,坐在拖拉機上的人是果林場勞動時認識的佛手潭大隊長溫聯友。兆芝上車,二人隨便擺談幾句,溫聯友得知她現在被下了城市戶口在黑龍壩當農民,便告訴她一個情況:很多被處理的人向上反映處理過重,上級正在糾偏,你趕緊到市委去看看。兆芝聽了,心裏立刻波翻浪卷,進城以後,先不回家,直接去了丁字口。天啊,市委大院的牆上貼滿了大標語、大字報,很多人圍觀,也有人站在人群中慷慨激昂地控訴領導幹部包庇壞人打擊好人,讓很多人吃了冤枉。街上的人太多,堵住了路,公共汽車也沒法開了,“嘀嘀嘀”連聲鳴喇叭。這是怎麽回事?怎麽亂成這樣啊?兆芝擠進人群,草草瀏覽那些大字報,一眼便看見一篇署名竇成銀的大字報,標題是《控訴!遵義教育局不整死老革命不甘心!》大字報所說大意是:以前教育局壞人當道,老革命竇成銀被陷害,打成反革命去勞教,如今沒有工作,沒有飯吃,需要落實黨的政策,恢複竇成銀同誌名譽,解決工作問題。在毛主席發動的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中,遵義教育局的一群走資本主義當權派已經被革命群眾揪出來,大快人心,強加在竇成銀等同誌身上的種種冤案必須徹底平反。兆芝心頭亂跳:教育局那些領導怎麽個個都是“走資派”?都被指名道姓地罵?她繼續看大字報,哇,控訴的人來自各行各業,有揭發輕工局走資派反動透頂的,有痛斥商業局領導死不改悔的,有責問財政局頭頭如何私分救濟款的,有批判賓館領導如何陪鄧小平打橋牌鑽桌子的……啊呀,怎麽搞的,整個地委機關從書記到常委、整個政府部門從市長到局長,竟然都在幹反黨的壞事?革命群眾要砸爛這個局那個部的?

   1966年初冬,正是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風起雲湧之時,走資派威風掃地,造反派揭竿而起,紅衛兵破勢如破竹,大字報鋪天蓋地。可憐在鄉下勞作的文化人兆芝,茫然不知。現在,她站在遵義最繁華的丁字口,看見大群義正辭嚴、擁擠不堪的人,麵對大堆深揭猛挖、措辭尖銳的大字報,樣樣稀奇,步步驚心,原來,遵義、貴州、中國,早已天翻地覆了呀!毛主席號召革命群眾造黨內走資派的反了呀!兆芝正在吃力地讓腦細胞適應沸騰的場麵,突然聽見有人喊她,回頭一看,竟是於小花。二人好久不見,立刻交談起來。於小花問兆芝近況,兆芝說了:“四清裏頭,清理階級隊伍那陣,把我的戶口下到黑龍壩,真正當農民,沒得商品糧供應,一個月拿兩塊五角錢的生活補助,比在桃溪廟的時候惱火了哎。你呢?”於小花說:“那一陣在桃溪廟不是說我表現好嗎,先調回衛校得當臨時工,後來還說我改造好了,給我摘了右派帽子,我高興得不得了,黨英明嘛!結果,臨時工一直當到現在,領導總是說等政策,等來等去,等到文化大革命他們都遭打成走資派了,我還是臨時工。”兆芝說:“他們都——遭——打倒了?”於小花說:“是啊,哪個單位的不遭打倒!說起來也該打倒,吃共產黨的飯,不好好執行黨的政策,不同群眾一條心……不過呢,我雖然沒有恢複公職,還是比你好得多,一個月三十一塊五,要不然我家男人的血肯定是賣光了。”兆芝說:“唉,都是傷心事。”於小花問:“我天天來這裏要見領導解決問題,你啷個得到消息的?”兆芝說了實情,隻是偶然遇到佛手潭的一個幹部,從他那裏知道有糾偏的事。於小花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地委派來一個糾偏工作組,今天現場接待呢。我們進去找人解決問題。”兆芝膽小:“我也可以提要求?要是說我不老實改造啷個辦?”於小花說:“兆老師,你這個人,不是我說你哈,馬善遭人騎,人善遭人欺,你倒是說給我聽,繼續處理你又能啷個樣,取消你的二塊五角錢,你怕?”於小花同兆芝說好,由她先反映問題,然後兆芝學她就是。於是,兆芝跟著於小花擠進市委大院去找糾偏工作組的人。工作組辦公室圍了很多人,她們耐心地等待。從門外可以看見裏麵的情況,其實也很簡單:進去的人說明自己的情況,曾經受哪個或者哪些走資派迫害,糾偏小組的幹部在聽,聽完了就提出處理意見,“你的問題就如何如何處理,行不”,若行,開一份證明,交給申訴者,完成。然後,再放進去一個人。哇,一個中年人得允許地主成份改回富農,一個半老頭兒三青團問題早已交待過不應該擴大化處理,一個圓臉漢子因受鄉下老父親“四不清”影響而被降級屬錯案,一個女人下放到綏陽老家得糾正允許她回原單位工作並同小孩重新遷回遵義來……他們一個個滿臉喜色拿著糾偏小組的證明信從辦公室裏走出來。輪到於小花,她進去說了自己的情況,紅軍的女兒,在衛校因什麽言論成為右派,在桃溪廟勞動時表現如何如何,成為思想改造積極分子典型重新回到衛校當臨時工,然後某年經衛校師生評議摘掉右派分子帽子,但摘帽後卻沒有恢複公職,後來父親到市裏麵找領導吵了一架,結果她的恢複公職被遵義教育局或者衛生局的走資派卡住不辦。糾偏小組的幹部聽了,說:“你反映的情況我們有數了。這個事你自己辦不成,你回去等落實政策,我們幫你辦。就是說,聯係解決你的公職待遇,對不對?”於小花大獲全勝,出門來對兆芝說:“該你了。”兆芝腿發軟,害怕。於小花很仗義:“我陪你。”二人一起進屋去,於小花先開口介紹兆芝的事,然後說:“你自己接倒講。”兆芝突然就很有膽量了,竟然滔滔不絕,說起自己的遭遇,說起卜小珊小學剛畢業,還有丈夫的姐姐一個大字不識,也在她家生活,說著說著竟哭起來。幹部問:“你對組織上有什麽要求,說吧。”兆芝說:“我要工作。”於小花在一邊補充:“兆老師思想改造絕對積極,你們要給她摘帽。”幹部搖頭:“你現在還是右派?右派不在這次糾偏範圍。”兆芝一聽就傻了:“工作不能解決嗎?”幹部說:“右派被開除公職的,當然要先解決右派摘帽的事,才能恢複工作,你說是不。比如這位於同誌,她是摘帽右派,按程序,摘帽以後應該恢複公職,但她受走資派打擊,光摘帽沒有恢複公職,偏離了黨的方針政策,我們負責糾偏。”兆芝不知哪來的勇氣,說:“給我一份臨時工作呢?我不能沒飯吃啊,再說家裏小女兒啷個辦,她才十三四歲……”幹部說:“這樣吧,你的情況我比較清楚了,劃為右派,開除公職,監督勞動,但並沒有達到勞教的程度。四清的時候,有些同誌沒有把握好政策,錯誤地把你的商品糧取消了,對不對?我們先給你恢複商品糧供應,其它的再說,你看呢?”兆芝不懂得那些政策框架,見幹部有理有據又有情,自己也覺得不好再為難他,同於小花交換下眼色,於小花的意思也是適可而止。好吧,兆芝點頭,幹部拿起一張空白的“四清糾偏工作意見書”往上填,寫給黑龍壩公社的。寫好了,交給兆芝過目。兆芝看見意見書上寫著“經研究,請貴公社按當地居民口糧供應標準,恢複兆芝商品糧供應,其餘事項,等運動後期解決”。幹部見兆芝沒有別的意見,便“啪”地一聲蓋了個章,公章是“遵義地區‘四清’工作糾偏小組”,極有權威。兆芝手捧這一張紙,重如山哪!不管怎麽說,這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這一樣,先得知足,黨給我這種人落實政策,豈可能一步登天,樣樣頃刻到手。她同於小花告辭,步履輕快,心中哼著“解放區的天,是明朗朗的天”,速速回家。剛到家,便迎頭一個炸雷:卜雲花在早晨,今天早晨,在兆芝感覺到陰雲如陽光般燦爛的早晨,死了。卜小珊說,前幾天紅衛兵抄家把姑媽嚇呆了,一天到晚念“又打土豪了,又打土豪了”,後來念累了上床去睡,就起不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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