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媛詩@文革(80-2 兆芝:風中黑人/四清兩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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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四清兩罪(1964-1965)

   社教運動和四清運動糾纏在一起,形成一種新型的氣體,混入由氮氣氧氣等等組成的空氣,以不占任何體積的形式,充斥於中國國土之上每一毫升空間。說起來,它們是兩個運動還是同一運動,兆芝搞不清楚,但她知道它們是一種新型的氣體,無所不在。這種氣體革命地充斥充斥又充斥,賣力地將一切中國人的非革命化生活秩序打破打破又打破。此時的四清,毫無疑問已經比頭年夏天集中學習時同解桂書所說的那個針對農村的四清[ “四清”的定義在不同時期有不同。例如,1963年3月之前有小四清,指的是農村“清帳目、清倉庫、清財物、清工分”。1963年5月“前十條”規定了四清的任務、政策、方針,而1964年底到1965年1月,中共中央政治局製定的《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俗稱二十三條),又將四清定為“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大大強化了階級鬥爭色彩。我清楚地看見不斷變化的四清的定義在中國的滿天紅雲中晃蕩來晃蕩去,在不同的地方或圓或方,直到有一天“四清”之一“清”在遵義這個地方凝固為“清理階級隊伍”時,便如冰雹,從天而降,砸向兆芝的命運聚合物那個叫做1964年的原子團。

   皇墳嘴小學的四清運動之力度,首先是在地主的兒子倪友世老師身上開始顯示的。有個教低年級數學的賀老師在會議上發言,突發奇想地分析倪老師為兩個孩子取的名字:“一個叫可可,一個叫丁丁,啷個意思?我結合中央文件反複探討,我覺得哈,他誣蔑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建設成就僅僅一顆顆一丁丁!這說明他這個地主的兒子對共產黨萬分仇恨!”話音落下,有幾個人追隨表態:“這個分析確實是體現了我黨實事求是的一貫作風。”“對頭,賀老師說的很有階級鬥爭的豐富理論和實踐。”“倪友世暗中妄圖變天,隨時堅定他的地主階級反動立場。”這個揭發實在是封喉一劍,這些附和的發言也很馬列理論很中央精神。會場靜下來,空氣凝固了。裴校長在抽煙,這時把煙掐滅了:“咳咳,大家發表意見。”賀老師很得意地看著倪老師:“你交待清楚,是不是這個意思?打啷個埋伏,不曉得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噻!”倪老師站起來,解釋說:“賀老師,話不是這樣說的哈。可可這個名字意思是可以成為建設國家的人才,丁丁的意思是說做一顆小小的革命螺絲釘,無論在啷個崗位上都要好好建設國家。”賀老師沒想到倪友世給孩子取名有這個意思,一時找不到反駁的方向,便開始用階級劃分的大刀砍過去:“你不要狡辯!你說,你是不是地主的孝子賢孫?”倪老師垂頭說:“黨的政策是,有成份論,不唯成份論……我是要抓緊思想改造。”賀老師的同夥打斷他:“生個丫頭,以為時機到了,把貧下中農和革命教師都喊去吃雞蛋,吃兩顆蛋不夠,非要人家吃四顆,你說你是不是想拉攏人,模糊階級陣線?”“倪友世,你老實說,煮雞蛋放糖沒有?這不就是地主階級的糖衣炮彈嗎?”倪老師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但他還是忍住聽那幾個人說完,然後盡量平靜地對賀老師說:“賀老師,你也去吃過喜蛋的噻,你幫我證明下,我們當時沒有擺談啷個不該擺談的事噻,同糖衣炮彈沒得關係嘛。”這一說,賀老師被倪老師的回馬槍殺掉了威風,再也不講話了。

   倪老師在這個會上逃過一劫。不過,清理階級隊伍的戲越唱越響,今天小會明天大會不斷地深挖猛揭,階級敵人一個個都現了原形。畢竟出身不好的老師並非他一個人,還有平時說話不注意的也有好幾個,開會哪裏會找不到靶子的。校長曾經打擊過哪些革命同誌,教導主任曾經執行過什麽反動路線,何老師對學生說過些什麽煸動的惡言,陶老師去學生家家訪時賴在學生家裏磨時間非要人家招待吃飯……人人要交待自己,同時也必須揭發他人,個個都要表現積極,不許做逍遙派。總之是老一套——個個洗澡,人人過關。拿倪老師來說,給兒女取名及請同事鄉鄰吃糖水雞蛋沒有算得上罪狀,那還是要自己找個罪狀。無奈,他為了過關,想來想去交待了家裏的醜事:自己的母親是個妓女,當年父親仗勢強娶母親,所以自己父母都不是東西,自己要提高覺悟很不容易,必須加強改造。這樣,倪老師認罪服輸,自認為要在四清運動中服從四清工作隊的處理。

   小小的皇墳嘴小學,雖然地處郊外,但四清運動卻開展得有聲有色,一浪高一浪,進入新年之後,全校二十幾個教職工,居然有一半已成為等待被“清”的人選,隻待運動後期由組織做出結論。這些人裏麵,包括領導本校四清運動的裴校長。雖然還僅是“疑似四不清幹部”,但已被取消了主持各種會議的資格,改由四清工作隊隊長來主持。寒假裏,早已有職無權、名不符實的裴校長,又被揭發出新的大罪——“瘋狂攻擊四清運動”。原來,四清工作隊隊長姓哈,裴校長因被人抓了辮子暫時靠邊站,哈隊長立刻大放光芒。裴校長心裏不舒服,就私下對人說:“莫非他姓哈,就樣樣都哈[ 哈過去:遵義方言,攬過去(在自己掌控之下)。]過去管起。”這話被揭發出來,立刻鬥了他幾場。

   兆芝看見昔日風光的裴校長被整得服服貼貼,心裏更是驚恐萬狀。她身為右派,一直以來戰戰兢兢。她自認為本該一開頭就被拉上台祭旗,但可能因為初來乍到,皇墳嘴小學的四清運動的積極分子們對她還不熟悉,沒法揭發批判她,或者說沒法拿她來迅速掀起運動高潮,所以她暫時沒等到向她天靈蓋重重敲來的榔頭。她慶幸,越發小心謹慎。她知道禍從口出,早先打成右派,就是因為主持才源小學低年級老師整風,多念了幾回報紙,做了些啟發性發言。自開展四清運動以來,她極度老實,開會時躲在角落,絕不主動發言,有人要她發言時她就推說同各位老師都不熟,不了解情況,最多哼哼哈哈幾句,簡單附合一下別人說過的話。終於有一天,哈隊長開會時點了兆芝的名,要她端正態度,寫一份深刻的檢查書,三天後做重點發言,由群眾決定是否過關。兆芝領命,但不知如何寫。她記不清解放以來已經寫過多少份檢查,這一次麵對四清運動,又該檢查什麽。寫文章不難,難的是寫檢查——她無法拿捏尺寸,要麽是檢查不深刻,態度不誠懇,便是企圖蒙混過關;要麽是言多而失誤,辮子一大把,便是自找新罪何堪。

   兆芝好不苦惱。檢查書,要命的檢查書,要當眾呈堂的檢查書!輕而淺則不得過關,重而深不得好死,難寫啊。雪夜明月當空,她碾轉難眠,見卜小珊睡得很香,披衣起身,走出小屋,胡亂踏雪而行,這一走,不知不覺走到皇墳附近。她心存奢望,要是看見靈光浮現多好,但殘雪反射月輝,天地間都是陰慘慘的寒亮,哪裏能看見皇墳上有什麽靈光閃耀。但寒夜這一走,皇墳還是給了兆芝靈感,她突然想起有句毛主席語錄說的是“放下包袱,輕裝前進”。那麽,就按這個路子寫吧,家庭出身這個這個,劃為右派那個那個,不管這個那個,一定要相信黨和政府,放下包袱,輕裝前進,積極改造自己,努力回歸革命隊伍。有了這個思路,她把檢查稿寫好了。到了開會決定她過關與否那天,她認真念完檢查稿,惶恐而謙卑地肅立,額上背上全是汗,生怕不能過關。哈隊長開始發言,他引經據典,啟發與會者揭發批判。賀老師又跳出來了,說:“我聽學生反映,兆芝給他們講封資修的故事,右派分子不好好改造,隻要有機會就放毒,毒害青少年,妄圖培養反革命有生力量。”兆芝一聽,嚇一大跳,完了完了,毒害青少年啊,腦子頓時木了,隻是條件反射地趕緊分辨說沒有講過。賀老師說:“你不要頑固不化,我們不可能誣賴你。你在某時某場合,給學生講孫悟空的故事,又不是一兩個人說的。”哈隊長要兆芝說明一下情況,兆芝回過神來,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找到了反駁的角度:“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裏埃’,我講孫悟空的故事,是這個意思。”哈隊長說:“我認為兆芝向學生講這個還是站在革命立場上的。”哈隊長一錘定音,賀老師沒詞了,這一輪檢查沒有起大風浪,讓兆芝心裏的大石頭落了下來。

   兆芝希望自己能順利過關。但是,事情並沒有完。有天開會,她驚訝地發現花香壩小學的兩個熟人在座。一位是老師紀士恩,另一位是曾經的學生高國妮。當然,紀士恩也曾是她的學生,那是多年前在才源小學的事了。紀士恩平時對她挺好,還幫她挑糞,種自留地。他們來做什麽呢?傳經送寶嗎?沒聽說花香壩小學或者花香壩公社是四清運動的典型呀。正式開會了,哈隊長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靜:“黨中央號召全國城鄉人民開展轟轟烈烈的四清運動,絕對不允許有死角。在座各位都很清楚,所有的教職工都進行了深入的批評和自我批評,同時也進行了有效的揭發批判,但有一個新調來的右派分子兆芝,成為皇墳嘴小學的死角。今天,我們請來了花香壩小學的紀老師,他曾經與兆芝共事。還請來花香壩小學畢業生、花香壩公社女民兵高國妮同誌,她曾經是兆芝的學生。他們對兆芝是比較了解的,現在請他們發言。”高國妮清清嗓子,拿起一本學生作文本說:“根據皇墳嘴小學的四清工作配合要求,我們查了兆芝以前在花香壩小學批改的學生作業本,發現嚴重的問題。大家看,在這個學生的作文本上,有一篇作文被兆芝加上這樣一句話:‘老師對我們像慈母一樣’,這說明兆芝故意讓學生把她看成是母親,而且還是慈母,是何居心?抹殺階級鬥爭嗎?”兆芝想起來了,曾讓學生寫題為“你最敬愛的人”,她幫學生改了這麽一句,這怎麽成了抹殺階級鬥爭?兆芝欲辯解,高國妮卻說:“兆芝,你心裏麵想啷個,我都曉得。以前艾怡潔搞階級報複,撒了我一身的墨水,逼得我退學,是不是?”兆芝的喉嚨像是被人拿一團泥巴堵上了,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她自以為當時解決得很好,怎麽現在高國妮竟這樣說?高國妮才畢業不久,當年的事她本人最清楚,明明是她母親說家裏認為女孩讀書沒有用才不讀書的,怎麽成了老師逼她退學呢?這時,哈隊長說:“請紀老師發言。”紀士恩慢吞吞地站起來,手裏也拿著一本學生作文本說:“更反動的是,兆芝把一個貧下中農子女寫的作文中的‘毛主席’用紅筆叉掉了……”兆芝聽著紀士恩的揭發,嚇得臉色慘白,緊張地解釋:“紀老師,你說的是李國俊的作文嗎?其中有一段每句話都寫了毛主席幾個字,我覺得重複了,幫他把語句理通順,但沒有叉掉‘毛主席’呀?”高國妮從紀士恩手裏抓過那本作文本,高高地舉起來揮舞,“啪”地一聲摔在桌子上:“你叉哪個?你再說?你自己看!我同紀老師忙了兩天時間檢查你批改過的作文本,你以為我們沒得證據就亂說?你還想賴?兆芝,你必須老實交待,為什麽對偉大領袖毛主席懷著刻骨仇恨?竟然膽敢把毛主席這幾個字……那個……那個……咳咳……一筆勾銷?”

   這兩大罪狀讓兆芝有口莫辯,高國妮的無情和紀士恩的背叛,更讓她心裏萬分難過。哈隊長很得意,不僅表揚紀士恩和高國妮,甚至還借機敲打裴校長:“現在,都曉得哈數了不?皇墳嘴小學那位負責的同誌,是不是故意包庇兆芝?運動開展恁個久,眼眼底下的右派屁股上沒得屎,根本不符合階級鬥爭的規律。有人反映,姓裴的對兆芝態度好得很,好得過份!有沒得其它意思,我是不好說得。說是說,她在皇墳嘴工作時間短,嘿,我要問下你:為啷個不到她的原單位進行深入調查?這不是階級立場的問題又是啷個?同誌們哪,毛主席黨中央就是英明,確實有不少基層幹部不肯走社會主義道路,而是在走資本主義道路。”這個會開下來,兆芝心如死灰,兩腿綿軟無力,也不知道是怎麽才離開會場的。接下來,她的這兩條罪狀在各級會議上被反複拎出來批判,她也不得不在這些批判會上承認有罪並反複檢討,一次比一次把自己罵得深罵得臭,甚至念自己寫的檢查書,仿佛是在念針對別人的批判稿。恰如當年在才源小學被劃為右派之前的情況如出一轍,皇墳嘴小學不再安排她上語文,連音樂課也不讓她上,改上體育和圖畫。兆芝一天到晚都在驚惶錯亂中猜測清理階級隊伍運動結束的時候,她將會受到什麽懲罰,也許成為“永不允許摘帽右派”?唉,最後歸宿是什麽,多半會像竇成銀、兆眾迪和李與聞一樣被送去勞教吧?如果去勞教的話,會送到什麽地方?不如送到綏陽柏菇溝去算了,同卜雲騰的魂靠在一處吧……可是,卜小珊怎麽辦啊?她還是孩子啊!在兆芝憂心忡忡之時,並不知道道哈隊長那句生動形象的話已經傳遍皇墳嘴小學。有一節體育課,兆芝在操場上吹哨子,要學生排好隊做操,有兩三個小孩懶散,兆芝便說他們幾句。不料,一個膽大調皮的學生當麵頂撞:“你這個右派,以為屁股沒得屎!”全班哄堂大笑,隊形大亂,笑聲還越過小小的泥土操場,衝進了每一間教室,幾乎每個教室都有老師或者學生從窗戶探頭往操場上看。兆芝束手無策,幾乎要在這些不懂事的孩子們麵前哭出來。

   上級文件明說,清理階級隊伍運動將在建黨節前全麵結束,全國要轉入新的鬥爭。隨著運動走向尾聲,兆芝發感覺不妙,惶惶不可終日。各個學校裏不斷有人被揪出來,張三是國民黨員,李四是三青團員,王五是“四不清”幹部,還有貪汙分子、腐化分子、盜竊分子、(男女)作風不正分子……你揭發我,我批判你,一片殺氣,人人自危。端午節(1965.6.4)將至,糧站供應每人半斤糯米,肉店也額外供應每人半斤肉。兆芝決定好好地過一個端午,再過一陣,運動結束下達處理決定,或許就身在勞教的地方,見不著卜小珊了。她喊女兒:“珊兒,我們去協台壩買粽葉。”卜小珊高興:“媽媽,要包幾個粽子?”兆芝說:“至少七八個吧,我們把一斤糯米全部包粽子,安安逸逸的吃一頓要得不?”卜小珊撲到媽媽身上,大叫:“真的呀?不節省起吃呀?”她們買了粽葉,回家時路過一家米皮店,兆芝問:“珊兒,要吃米皮不?”卜小珊點頭,於是就進店買了一碗米皮。米皮端上來,卜小珊要分一些給媽媽吃,兆芝說不餓,不要。這時,她聽見背後有個聲音輕輕喊:“兆老師。”扭頭一看,原來是紀士恩,她很尷尬,不知道如何同他說話。紀士恩頭低低的,側麵對著她說:“兆老師,對不起,他們非要我陪高國妮查學生的作文本,又非要我到皇墳嘴開會……我真的沒得辦法。”兆芝明白了,看見他躲躲閃閃的眼裏含著淚花,極其誠懇的樣子,既感動又悲哀,不禁也要落淚。紀士恩迅速地從口袋裏摸出幾張毛票若幹硬幣,放在卜小珊麵前:“拿去買糖吃。”說完,轉身就走。兆芝想要追他,來不及,也不便去追。卜小珊暫停吃米皮,數了數錢,說:“媽媽,有六角八分錢……正好可以買一斤三級肉……他是哪個呀?啷個給我恁個多錢?”兆芝說:“花香壩小學的同事,紀老師。你要記倒起,他是好人。”卜小珊點頭,笑臉如花。兆芝見女兒高興,便同她商量轉學回城裏,仍然讀原來的班級。卜小珊的臉立刻轉陰,表示不願意。兆芝完全理解,皇墳嘴小學很小,兆芝的事卜小珊總能知道一些,小小年紀的女兒,早已覺得自己是另類,怕城裏原先的同學知情而恥笑,反倒不如就在皇墳嘴小學好。但兆芝要為自己被送去勞教提前作準備,她同汪柚怡說卜小珊轉學的事,汪柚怡去找人幫忙,這樣,在六月下旬,兆芝完成了一件大事,卜小珊得以進原先轉學出來的那個民辦小學五年級班級去借讀。這樣,女兒的事下了眉頭,母親的事才重上心頭——兆芝回過頭來等待清理階級隊伍的處理結果。結果出乎預料,下一段我會細說。先交待幾句卜小珊的後來情況:她在新學年(1965年9月)正式從皇墳嘴小學轉學回到原先就讀的學校,但她堅決不肯同原先的同學在一起,寧可留級,不要升入六年級,對媽媽又哭又鬧。兆芝生氣而又無奈,隻得讓她留級,重讀一年五年級。我圍繞在兆芝滿麵怒容加愁容的兆芝身邊,很想告訴她不要氣,這是天大的好事啊!兆芝同我不一樣,在當時自然不知後來卜小珊因禍得福:多讀一年實在是好,陰差陽錯,使她後來無需上山下鄉去當知青,政府安排就業呢。

   現在,我再說兆芝。既然建黨節前運動要全麵結束,現在建黨節一天天逼近,兆芝的心一天天往地底下沉。到底會是什麽結果呢?她千萬遍祈禱:千萬不要把我送去勞教啊!我還有個女兒要撫養啊!6月30號終於到來,遵義各個農村中小學全體教職工集中在爛板凳鎮中學操場開大會。大會規模頗大,會議叫做四清運動總結大會,大會上宣布了對各個學校四清運動中揪出的壞人的處理決定。遵義政府機構之一的教育局在它所管轄的範圍內,不由分說去積極執行一個黨派的清理階級隊伍之政策,它為了完成黨以人民的名義要求政府去完成的革命任務而將教師隊伍中的大批階級敵人清除出去。為此,教育局內的政府官員起草了一係列所謂符合黨的政策的紅頭文件,規定了若幹杠杠。公允地說,為了不出偏差地執行這些杠杠,被執行者大多是“地富反壞右”。右派兆芝的心前些時候在等待中曾經沉到底,但沉到底之後便十分平靜,她垂首站立在大操場上那一處劃給壞蛋們站的位置,對各個壞蛋的處理結果變成一段又一段聲波,在當天25攝氏度的條件下,以346米/秒的速度從大喇叭裏飄進她的耳朵。她聽見了全浩勇的名字,也聽見了石藻秧。兆芝心想,他們都跑不掉。全浩勇在花香壩小學民憤很大,共產黨肯定要收拾他。石藻秧是右派,共產黨也肯定要收拾他。不同的名字,像是一個又一個X,不同罪行,像是一個又一個Y,它們被代入一個叫做四清的訪程式,然後立即輸出計算結果:現決定,某某如何如何。兆芝懷著急迫又恐懼的心情,終於聽到了這一段:“皇墳嘴小學教師兆芝,右派分子……開除公職,送農村勞動。”兆芝心裏驟然鬆口氣,這個結果比預想的要好,比兆眾迪李與聞幸運啊!她的心可以從底部向上運動些許,感謝共產黨,萬歲毛主席啊!我原以為她會有些激動,於是鑽進她的心看了一看,咦,此時,這個叫做兆芝的兆家美女,根本就沒有為這個處理結果加速或減速心跳。她垂首,但麵無表情,很耐心細致地聽喇叭,把關於皇墳嘴小學的處理名單一字不漏聽完,最後還得到了一個足以百世流芳的準確結論:中國貴州省遵義縣皇墳嘴小學,總共二十三名教職工(含代課教師),四清運動末期待“清”的人曾達到十二名(超過一半),現在正式處理的隻有八名(所占比例僅達34.7826%),並且居然沒有任何一個被送去勞動教養。執政黨慈悲為懷,舉世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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