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台階血跡(1966-1967)
童年時代的兆貞莉,並不覺得她處於動蕩的歲月。眼前神奇變幻的種種事件,在她看來其實很普通,有如在眼前飛過的蒼蠅、蚊子、蜻蜓,蝴蝶——它們有時一閃而過,有時總在眼前;有時在左邊或右邊,有時在前麵或後麵;它們飛來也好,飛去也好,都是常態,都是自然。某個晚上,突然被街上口號聲吵醒,她知道那是大人們在遊行,他們歡呼毛主席最新指示發表。某個白天,她一整天擠在會址門前的人群中,不吃不喝不知累地看忠字舞表演。這些事件充滿了她的童年,塗抹為非常快樂的圖景。當然,各種事件之“其實很普通”,並不意味著她對所有這些事一視同仁地保持著淡定,她的愛與不愛還是可以很符合小女孩身份地分為三六九等的。例如,她喜歡漂亮的毛主席像章,也笨拙地拿起剪刀試圖用一張紅紙剪出令人叫絕的有大海波浪的那種“忠”字,羨慕加上崇拜大哥哥大姐姐們全國各地大串聯,但她不喜歡後來一些日子裏不同派別的戰鬥隊、戰鬥團、戰鬥兵團邁著整齊的步伐從街上耀武揚威地走過將地麵踩得咚咚響。
兆貞莉太小了,她看不到、或者雖然看到卻理解不到很多事情。我認為,上節所寫的桃源洞那個日子,尤其那天下午回家後的平常家事,便是個典型。我們回望那一天,因在國民黨當政時寫過有關桃源山景色的小詩而倒黴的倪道賢,被紅衛兵強迫砸桃源洞的石雕像與泥菩薩。兆貞莉離開一中回家路上,從丁字口往新華橋走的時候,見到有人遊街,從新華橋往丁字口方向來。有的壞人戴著高帽子,有的胸前掛著大紙板。其中有兩個人她認得,一個是北門中學的校長翟劍龍,也就是班主任厲笙鳴的丈夫,家住唐家祠堂的,他胸前掛的大牌子寫著“死不悔改的走資派翟劍龍”;還有段爾笙,段波舅媽的爸爸,他戴的高帽子上寫的是“叛徒+特務段爾笙”。她有些奇怪,為什麽沒的適鼎舅舅戴著高帽子遊街,他也是個壞人啊。很多人高喊著口號,總之是“打倒XXX”、“保衛毛主席”,也沒什麽意思。回到家裏,竟然見到舜琴孃在同媽媽說話。她們好像在說爸爸的事,舜琴孃勸媽媽把奶奶送到昆明去住一陣,貞莉這才再次意識到,這一段時間爸爸始終沒有回過家。她好奇地問:“爸爸啷個不回家喃?還是在搞運動麽?”媽媽聽見她說話,吃了一驚,回頭對她說:“爸爸參加學習培訓,忙得很。”貞莉說:“哦,哪天回來呢?”媽媽說:“聽他們的領導安排,小娃兒不要問。”貞莉一心想給媽媽說桃源洞看到的稀奇事,但媽媽和舜琴孃卻不同她說話,隻顧說她們自己的。媽媽對舜琴孃說:“你們畢業分配的事情啷個辦?”舜琴孃說:“前一陣我們都在大串聯,分配工作的事,要等運動結束後再說。”媽媽說:“你們學校的領導遭打倒沒得?”舜琴孃說:“有遭打倒的嘛,學校裏在揪走資派,要鬥他們。” 兆泖琴說:“你不參加運動?”兆舜琴說:“他們嫌我成份不好。媽給我寫信說不要像李與聞姐夫一樣,自己把自己整到運動裏麵去了,我就做逍遙派。”兆泖琴說:“那也不能太落後,一點都不表現政治上積極,二天也要吃虧。”兆舜琴說:“那也不能像瑤琴一樣,把她媽賣了。”兆泖琴說:“她呢,積極得過頭了,啷個會有這樣的人。”兆舜琴說:“不說這些了,說不清楚。我隻覺得串聯很好耍,值得。幸虧我們走得早,後來要求食宿行自費。”兆泖琴說:“中央也是,發文件讓學生全國到處走不要錢[ 中發【66】450號文件,1966年9月5日發布,文件規定:自次日起,組織外地高等學校革命學生、中等學校學生代表和革命教職工代表來京參觀“文化大革命”運動,在京生活補助費和交通費由國家財政中開支。],要是我以前回遵義探親不要錢就好了。”兆舜琴說:“國家也虧不起,不是又發文件要求停止串聯[ 1967年2月19日,中共中央發出《關於中學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意見》,《意見》規定:從3月1日起,中學師生停止外出串連,回本校複課鬧革命。]嗎,那些沒得去串聯的,或者串聯的地方少的,哪個不是後悔死了。”兆貞莉覺得無趣,要走開去,兆舜琴同兆泖琴停止說話,拿出東西來要給貞莉。貞莉接過來一看,是一枚長方形的像章,毛主席的頭像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放射著光芒。她又看像章背後,仔細辯認上麵的字。兆舜琴問:“看得恁個認真,看見啷個了?”兆貞莉說:“清華大學。”兆舜琴說:“安逸不,我去北京的,北大清華都去了。”貞莉說:“天安門廣場呢?”舜琴說:“去了的呀,毛主席接見我們。”貞莉好羨慕:“看見毛主席了?”舜琴說:“太遠了,看不清楚,但我曉得毛主席站在天安門城樓上。”晚飯兆舜琴在兆泖琴家吃,同幾個侄子說了好多話。她說毛主席接見那天,半夜三點就起床,去天安門集合。她說去北京大學看大字報,拿筆記本抄了好多,黨內有大批陰謀家,最不要臉。她說在重慶串聯時去大田灣體育場衝擊工人戰鬥軍的假批判、真包庇大會,結果體育場的幾萬人打起來了[ 1966年12月4日,重慶首次大規模武鬥,發生在大田灣體育場。],嚇死人了。她說串聯路上火車上太擠了,沒辦法擠到廁所那裏去。大便能忍住,小便忍不了啊,女同學要屙尿,讓男同學背過臉去,她們輪流著蹲在人群中將尿撒在飯盒裏再從窗戶倒掉。兆舜琴說著這些趣事,讓黎嘉陵他們三兄妹羨慕得要死。兆貞莉對於黨內有大批陰謀家之類聽不明白,但卻完全理解火車上擁擠不堪而不得不就地小便。她想,要是我也參加大串聯,怎麽好意思在火車上由男同學圍成一圈蹲下來撒尿呢?後來兆貞莉說她今天看見紅衛兵砸桃源洞的菩薩和遊街,兆泖琴打斷她:“我給你們幾個講,不許到處跑!哪天把你們也抓起來遊街,我是救不了你們。”貞莉抬頭看媽媽,眼神很嚴肅,那架式真是要吃掉她一樣。——這麽一些“回家後的平常家事”,對於兆貞莉來說,往往有著若幹渾然不覺的啞謎,很“平常”地藏之於頭腦內、隱之於理解外:“爸爸學習培訓去了”,係因百藝中學的學習班(今天通稱為“牛棚”)把李與聞關起來了;“瑤琴把她媽賣了”,這裏頭的故事將在後文詳敘;兆舜琴畢業分配須等“運動後期”,係因當年文革打亂了正常秩序,大專院校畢業生分配大多暫停。當年兆泖琴兆舜琴姐妹私下說到的事情,小小年紀的兆貞莉能懂什麽,更何況她們說話時的無奈與驚惶。
我們接著說兆貞莉的歡樂童年。有天周援朝悄悄把黎嘉陵喊走了,一下午都不見人。兆貞莉覺得哥哥有事瞞她,心裏不高興。等嘉陵回來以後,她就不理他。嘉陵發現妹妹生氣了,便來哄她:“貞莉,今天那個嶽南輝欺負你了?”貞莉把頭一扭:“我又不是冉白毛。”嘉陵說:“小氣鬼,下回我不帶你去好耍的地方了。”貞莉生了一陣氣,又忍不住去向哥哥搭話:“你今天去哪台兒的?我曉得,周援朝喊你的。”嘉陵賣足了關子,這才告訴妹妹:“我去看燒四舊,一堆在遵義法院的大院裏,另一堆在法院街街上。”貞莉好奇心頓起,刹那間忘記了嘉陵沒有喊上她一起去看的大仇大恨,問:“真的?”嘉陵說:“真的。好多東西喲,聽說有些還是大卡車拉來的呢。紅衛兵造反派七手八腳把它們堆成兩大堆,點火燒。我看見怡嵋婆婆遭捆起站在法院的院子裏麵,頸杆上掛一塊大牌子,寫的是‘反動軍官臭婆娘’。她不是住在大井坎嗎,正好在法院旁邊。”貞莉知道謝怡嵋已經被揪出來,並不覺得意外,她此刻關心的是那些四舊:“燒些啷個東西?”嘉陵說:“書啊,畫啊,連環畫,木頭雕的佛啊神的,各種封建迷信的東西嘛。嗯,還有一架風琴呢,大人說,是資本主義國家的。”貞莉說:“美帝國主義的麽?”嘉陵說:“德國的。”貞莉說:“風琴燒的時候響不響?”嘉陵撅撅嘴:“你憨包喲,燒風琴的時候,火又不會彈琴,難道還聽得到音樂。再說,那架風琴已經沒得用了。”貞莉說:“我是說,會不會劈哩啪啦地響……你啷個曉得它沒得用?”嘉陵說:“唉呀,有啷個好說嘛,早就遭人敲得稀巴爛了,有啷個用嘛。”貞莉說:“你為啷個不帶我去看?”嘉陵說:“人家周援朝說不要喊你。”貞莉說:“他?”嘉陵說:“哪個男娃兒喜歡同女娃兒在一起耍啊。”貞莉一扭頭,眼淚掉下來了:“你壞!二天不同你說話了!”嘉陵說:“喲喲,貞莉……哪天我帶你去偷書要得不?”貞莉轉惱為喜:“在哪台兒偷書?”嘉陵說:“北門中學的體操房。紅衛兵抄家抄了好多東西,都堆在體操房裏麵的,書多得很。體操房有鎖,我們從窗子爬進去。”貞莉說:“窗子上麵有爛玻璃,我不敢爬。”嘉陵說:“哪個要你爬,我爬。你放哨噻。”
兆貞莉等待著哥哥嘉陵某天瞅準機會帶她去偷書。有等待中,她一點都不寂寞,唐家祠堂不斷出現令人振奮的新事件。比如有天師範的紅衛兵來抄家,抄的是陸麗莎家,原來,陸麗莎的爸爸是師範一個走資派!自從陸麗莎家被抄家後,陸麗莎就灰溜溜的了,也不同兆貞莉玩。又比如有天北門中學的造反派把厲笙鳴的丈夫翟劍龍抓走了,又在厲笙鳴家的門上貼了封條,封條上寫的是“地主走狗不得從此門入室”,於是厲笙鳴隻能在窗戶那裏放板凳,從窗戶上進屋出屋。還比如有一天財經學校的紅衛兵跑來把唐家祠堂的一麵牆壁上的那些奇怪的神啊鬼啊的石雕全部砸爛了,又在院內西牆根下找到那一對抱鼓石,幾人抬起來一隻,反複砸向另一隻。抱鼓石石材很好,紅衛兵們忙了半天沒能徹底砸壞,後來沒有力氣了,周援朝給他們出主意,讓他們從堆放得如西牆一樣高的那些大壇子中取一隻,拿磚頭砸破它:“裏麵有臭油,塗在這個封建石頭上,讓它遺臭萬年。”紅衛兵們大為讚賞,七手八腳弄了一隻壇子,拿磚頭小心翼翼砸開一個洞,頓時,黃黑白相間的油流出來,臭氣熏天。紅衛兵們把那臭哄哄的油往抱鼓石上倒,整個唐家祠堂不出一分鍾,便奇妙地籠罩在令人作嘔的惡臭中,並無孔不入地從窗縫門縫進入每一個革命的或者反革命的、紅色的或者黑色的家庭。紅衛兵天不怕地不怕,但很怕麵對前清年代遺留下來的散發著莫名其妙而又極度強烈臭氣的汙濁之油,轉眼間全部逃之夭夭。所有這些,都以極其快樂的方式構成兆貞莉的所聞所見,娛樂著她的神經,消費著她的童年,紅色著她的亢奮,拚圖著她的狂歡。
這期間,有一件事同兆家有關,在北門中學當教師的兆適鼎,也被關進了學習班交待問題,而且被抄了兩次家,然後引發了後續故事。這後續之故事,突然為兆貞莉的《快樂童年進行曲》寫下一個很大很驚悚的休止符,過一會會寫到它。兆貞莉看見過紅衛兵打適鼎舅舅,這說明適鼎舅舅有“問題”。不過,大人有問題明顯是大人們的事,小孩不懂也不關心。但我們此前說過的,貞莉家中北麵的牆壁上有個小窗戶,趴在那個窗戶上,掀起遮窗的破木板拿根小棍子撐起來,就可以通過窗戶看見後院裏那一排房子,而其中有一個門是適鼎舅舅家。表姐兆蓮霏練習吹笛子時,貞莉坐在那扇窗戶前便可以聽得很清楚。這一陣,聽不到兆蓮霏吹笛子,但卻總是見到後院裏的小孩們跑到適鼎舅舅家門口去反複大聲喊:
兆適鼎,反革命!
兆德恭,丁丁公!
臭段波,聽短波!
舅舅兆適鼎“有問題”,不算特別,哪個教師都有問題,比如厲笙鳴和白平戈;但適鼎舅舅居然是反革命,段波舅媽收聽敵台,令兆貞莉很驚訝。聽後院的孩子們頻頻跑到適鼎舅舅家門口去亂喊,這才得知他已經多日不得回家,在北門中學挨鬥,關起來交待問題。德恭表弟弟生下來有病,身體發育不良,瘦弱矮小,都已經快四歲了,還隻能扶著一架竹製的童車車勉強站立,也不會說話,隻會一邊流口水一邊傻笑。聽說適鼎舅舅給殘疾兒子紮針灸,說是刺激孩子的發育,但沒什麽效果。在遵義方言中,“丁丁”是“很小”的意思,孩子們給這個殘疾小孩取了個外號叫“丁丁公”,意為很小很小的小人兒。兆泖琴當然不允許嘉陵貞莉趕水去對自己的表弟喊“丁丁公”,但他們都知道這個外號。而所謂“聽短波”,是因為紅衛兵從適鼎舅舅家抄家抄出了短波收音機,一直在要求適鼎舅舅和段波舅媽交待使用短波收聽了些什麽特務指令和情報。開頭,孩子們喊得起勁時,段波舅媽就突然開門衝出來:“小娃兒,瞎喊啷個!”這時,孩子們便一哄而散。段波把門關好,得一段清靜。不過,孩子們過一會又聚起來,仍然在適鼎舅舅門前喊叫,還將磚頭瓦片扔向那扇門,砸得砰砰直響,段波再度突然開門出來趕走孩子們。這樣的拉鋸戰持續一段時間,後來屋裏便沒人出來了,孩子們膽子漸大,總愛在那門前齊聲喊,後來甚至還加上了兆蓮霏:
兆適鼎,反革命!
兆德恭,丁丁公!
臭段波,聽短波!
兆蓮霏,女阿飛!
兆貞莉覺得很好玩,有天同趕水悄悄地跑到後院去,跟著孩子們一起喊。趕水表現神勇,他從別處牆壁上摳下一塊石灰來,在適鼎舅舅家的門上寫字,寫的是“特務臭婆娘duàn皮”——“段”字他不會寫,“波”字忘了寫三點水。不料他剛寫好,兆蓮霏開門探頭看,嚇得趕水一路狂奔到唐家祠堂東北角的廁所裏去躲起來。兆貞莉藏在表姐家門前不遠的大槐樹後麵,看見表姐冷冷地向外張望幾眼,並沒有看門上寫的字——她可能懶得看吧,又把門關上。貞莉確信蓮霏沒有看見自己,但肯定看見了落荒而逃的趕水,那麽,蓮霏一定很看不起這個表弟。
周援朝和嘉陵帶貞莉先去觀察體操房。體操房在學校操場一側,老式的青磚房子,砌牆的磚好像比每人一本的毛主席語錄小紅書還薄,牆的兩麵是磚,中間填有泥沙。周援朝說,如果敲開牆上的一塊磚,牆上就露出一個洞,泥沙嘩嘩地流出來。他們裝做玩,繞著體操房轉了兩三圈。朝著遵義賓館那麵牆,窗戶上釘著木板。兆貞莉看見有人在牆磚上刻了些字,似乎是用碎瓷片刻的,很細的筆劃,是標準的隸書,不注意還發現不了。她順著牆移動,仔細辯認著念出來:“黨的光輝照耀我們。”(*伏筆:一處暗記)每一塊磚上一個字,九個字刻在九塊磚上。後來他們覺得還是從對著大禮堂的那一麵進去比較好。他們趴在那麵牆的窗戶上往裏麵看,屋裏黑呼呼的,看不清楚,但可看出地上很多書,還有其它的東西。他們對其它的東西沒有興趣,心裏隻想著偷書。我在寫到上麵的情節時,立刻回到過去,當時,我飄蕩在遵義老城的上空,在看見兆貞莉跟著周援朝和嘉陵以“小偷”身份“踩點”積極準備偷書的同時,還看見她的外婆汪柚怡站在擺放著卜雲花骨灰盒的房間在想“書”的事情,書的事情主要有兩樁:一是火,她燒了公爹留下的、前些年沒有賣完的那些書籍字畫,尤其燒了公爹親自裝訂成冊留給兆眾迪的一冊《續遵義府誌》部分手稿(當時公爹裝訂了兩冊,一冊給長房媳婦謝怡嵋,一冊給次子兆眾迪);二是木,那些抄家的年輕人把樓上的梨木書版從揭了瓦的房頂上往下扔。現在回頭想,外婆汪柚怡與外孫女兆貞莉這一老一少在同一時代、同一時期、同一時刻對“書”的不同舉止和心思,確是有趣的對比,可以為“中國很有特色、獨秀於世界民族之林”添加樸實無華、毫不做作的佐證。
由於前期工作踏實,準備充分,後來某個晚上,三個小孩的偷書壯舉大獲成功。周援朝是真正的賊頭,嘉陵沒那個膽量,也沒那份成熟。對著大禮堂那麵牆上有幾扇窗戶,正好處在籃球架後麵,要是在籃球架上掛幾件衣服,從遠處就恰好無法看見那幾個窗戶。所以,周援朝選擇從這一麵入室。在確信操場上無人經過時,周援朝同嘉陵從一個比較大的窗戶爬進體操房內,借著窗戶射入的天光,在黑洞洞的屋內那一大堆書裏麵胡挑亂選。貞莉負責放哨,她蹲在體操房門口,假裝拍糖紙玩,說好如果有人來到體操房旁邊,就急速地拍三下。他們用一隻破籮筐裝了大半筐的書,可能有一百本之多,相當重。周援朝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蓋在籮筐上麵。他們選擇從楊柳街走回唐家祠堂,一路上沒有任何人發現他們是小偷。他們興奮地把這大半籮筐書抬到周援朝家背後的菜園裏,回家睡覺,第二天才放心大膽地重新檢視戰果。周援朝認的字多,喜歡看武俠小說,他得意洋洋地拿著《隋唐演義》和《說嶽全傳》,說:“嘉陵,我最佩服秦瓊!你曉不曉得秦瓊賣馬?”嘉陵喜歡的東西要多些,偷來的書裏麵既有《海底兩萬裏》、《安徒生童話》,也有《蘇聯航空史》、《俄羅斯建築藝術》。貞莉看見一本《廣東音樂曲譜匯編》,上麵是樂譜,問嘉陵:“你要這本書?”嘉陵說:“我看見這本書是適鼎舅舅的,就丟在籮筐裏了。”(*伏筆:多年後此書在蓮霏墓上供起)貞莉翻開看扉頁,果然有“兆適鼎”三個字,還蓋了圖章,但圖章上那種歪歪扭扭的字她認不得。她想起適鼎舅舅家被抄家,有點害怕,問嘉陵:“這些歌是不是封資修?”嘉陵還沒回答,周援朝笑著搶答:“憨戳戳的喲,肯定是封資修,還消問。悄悄收好,不準你媽曉得。”貞莉覺得很不好意思,什麽都不懂,被周援朝笑話了。嘉陵也笑,擂了周援朝一拳:“她就是憨,一樣都不懂,非要跟起我們耍。跟屁蟲。”貞莉很委曲,但又隻得承認周援朝他們懂得多。周援朝對黎嘉陵說:“你啷個揀些亂七八糟的書?這本,《體操動作圖解》,有屁用?”嘉陵說:“我家岷琴孃孃以前是體操運動員,肯定喜歡。”周援朝說:“哦,那還差不多。書先擺我們家,我隻要這幾本武俠的,其它的你們悄悄都拿回家去,不要一起拿,免得你媽看見了遭吼。”嘉陵問:“哪天我們再去偷?”周援朝說:“你們家爸爸媽媽都是老師,啷個你反而話都不會說。偷書不算偷,說‘拿書’。”嘉陵服服貼貼:“哦,哦。” 周援朝說:“我跟你說,體操房裏麵還有好多東西,有金有銀,值錢得很,我們不敢拿。拿那些東西,才叫做偷。” 黎嘉陵一聽,立刻插嘴:“從翟劍龍家沒收的日本天皇和皇後塑像,也在體操房裏麵,昨天晚上我好像看見了。”兆貞莉奇怪:“他有日本鬼子的東西?”黎嘉陵說:“是呀,隻不過已經打爛了。大字報上揭發的,翟劍龍以前留學日本,帶回來好多日本鬼子的東西藏在家裏,藏了幾十年,反動得很。”周援朝突然想起一件後悔的事:“對了,體操房裏肯定有很多銅錢,昨天晚上沒得注意……要是找一下,拿些出來就好了,給貞莉做毽子。”黎嘉陵說:“哇,那不行。銅錢可以拿到廢品站賣錢,拿銅錢的話,就真的是偷東西了。”
黎嘉陵同兆貞莉把書帶回去,先是放在書架的最底層,但書架很小,放不下他們陸續帶來的更多的書。於是,嘉陵同貞莉商量還有些書放什麽地方好。貞莉想了想,說放在奶奶床底下擱鞋子的木板上。嘉陵說這個主意好,下雨天屋裏淌水也不會淹到書。後來他們再帶了書回家去,便依計而行,把書先放在奶奶的床下。奶奶耳朵聾,起先沒有聽見兄妹兩個進屋出屋的,後來偶然發現他們往她床底下拱,拱了一回又一回的,便罵:“你們兩個鑽床腳做啥子?一身的灰!”奶奶一罵,把趕水引來了,好奇地問:“你們藏啷個?”嘉陵悄悄說:“我們在北門中學體操房拿了些封資修的書來,不準給爸爸媽媽說。”趕水說:“我曉得,說了的話,媽媽會喊我們拿去燒了。”嘉陵說:“就怕還沒來得及燒,紅衛兵就來抄家了,說都說不清楚。就像抄丁丁公他們家,一家人都是反革命。”趕水說:“呀,我差點忘了,我們到北門中學去……”嘉陵奇怪:“幹啷個?”趕水說:“適鼎舅舅自殺了,你們不曉得?”嘉陵說:“你發夢衝,哪個給你說他自殺了?不信。”趕水急了:“真的!我本來就是要喊你去看……他們說他在圓柱大廳樓上跳樓,昨天半夜跳的,有人就大聲喊,把那邊家屬院的人都喊醒了……今天早晨已經送到火葬場去燒了。”嘉陵說:“喲,那個的話……我們去看一眼?”貞莉說:“我也要去。”趕水說:“你去做啷個,他們說圓柱大廳門口坎坎上還有血,嚇你不死。”貞莉不依,一下子站在嘉陵麵前,攤開雙手擋住他的去路。嘉陵說:“去就去吧,反正死人又不在那台兒,都遭燒成灰灰兒了,貞莉你晚上做惡夢的話,不要後悔。”兄妹三個一個接一個悄悄溜出家門,在楊柳街會合,然後去往北門中學。他們看見了那幾級水磨石台階上殘存的淡淡的血跡。血跡雖然淡,但卻廣,一共六級台階,每一級上都可發現一片片一滴滴的紅色。原來,兆適鼎是在半夜裏從三樓關他的小房間裏翻窗戶跳樓的。被關在另一個房間的圖畫老師金逢蓀聽見人落地的聲音,後來覺得不對,就在房間裏大聲喊。但半夜被驚醒的人們來也無用——看見過屍體的人說,他是頭朝下直插地麵的,腦袋磕在水磨石的台階上,當時就裂開來,血與腦漿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