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桃源菩薩(1966)
學校幹脆不上課了,班主任厲笙鳴早先教學生讀紅寶書,現在卻不知道去了哪裏。教算術的白平戈年輕,不是班主任,學生們不怕她,再說她忙於接待一撥又一撥住在文華小學的紅衛兵,不上課,也不管孩子們。同學們樂得天天玩,在教室裏瘋啊鬧啊,大大開心。後來嶽南輝每天都要讓冉紅旗假裝走資派:“你爸爸不是百藝中學的走資派嗎?我看見遊街的!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兒會打洞,你長大了也是個走資派。”同學們哈哈大笑,讓他站在講台上、板凳上、課桌上,彎腰垂頭,大家假裝批鬥。有天嶽南輝他們將墨汁塗在冉紅旗的頭上,把他的白頭發全部染成黑的,他們染的時候,冉紅旗一直在哭。整個學校亂糟糟的,每個班級都有花色多樣的鬧劇,教室和辦公室的窗戶幾乎不剩一塊好玻璃,那是男孩們隨意用彈弓打壞,或者幹脆用石塊砸壞的。兆貞莉開始有一點害怕去上學,她不想看見冉紅旗被當成走資派站在高高的課桌上哭,但黎嘉陵和黎趕水卻巴不得二十四小時在學校裏麵不回家,他們很想巴結高年級的同學跟著去看他們破四舊、抄家,看他們當場揪出壞人。兆貞莉知道,高年級的同學跟著中學裏的大哥哥大姐姐去破四舊,然後在操場上興奮地說他們參與抄家的經曆,誇耀抄出很多封資修的東西:“我們往住家戶門口一站,就喊口號:‘破四舊,立四新!’哪家敢不乖乖地把家裏的四舊拿出來交給我們。”“我哥他們去把獅子橋,把欄杆上的獅子全部敲爛了。”“哈哈,好耍慘了!有個老媽兒喊我們進院子去砸她的魚缸,石頭雕的,八角形,比大方桌還要大。她說她搬不動。我們也費好多力氣砸它。”有天黎嘉陵給兆貞莉說,外婆婆把家裏的四舊交到居委會去了,兆貞莉問哪些東西是四舊,黎趕水一撇嘴:“這個都不懂,覺悟好低。那天外婆喊我幫她把那一盒麻將牌抱到居委會去的,主任還表揚我呢。”黎嘉陵興奮地說:“交得好!新社會不準打麻將!發財發財的,外婆她們打牌過程中,思想意識就腐朽了。”在兆貞莉迷茫而惶恐之際,文華小學的學生發生了一場群毆,很多學生受傷,其中有個學生胳膊斷了。這時,老師們部分地出現在教室裏,他們努力要維護學校的秩序,白平戈有天不知從哪裏得到一張語錄歌曲小卡片,是照相館洗印的那種,她把歌曲用毛筆抄在一張大紅紙上,貼在黑板左邊。她好像代替厲笙鳴成為班主任,不上算術課,也不教語文,她抽出不少時間守在教室裏,教學生唱這首歌。歌曲叫做《造反有理》,那一段毛主席語錄,同學們早就背得了:“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根據這個道理,於是就反抗,就鬥爭,就幹社會主義。”唱歌,而且是唱語錄歌,孩子們興趣頗高,也不敢馬虎。全體同學先是學唱,後來唱得很熟,白平戈一起音,大家便開唱,直唱得聲震屋瓦,穿心裂肺。
紅衛兵們來自全國各地,說著兆貞莉聽得半懂不懂、甚至一句都聽不懂的外地話。唐家祠堂正殿那間還空著的大屋,也就是兆貞莉家隔壁,突然間由北門中學紅衛兵接待站收拾出來,將很多散發著草香味的新嶄嶄的稻草墊拿來堆在牆腳。然後,一撥又一撥的外地紅衛兵被引來住在裏麵,他們把堆放在牆腳的稻草墊整整齊齊地鋪在地上,鋪成兩排,男的一邊,女的在另一邊。他們打開背包,將鋪蓋鋪在草墊子上,席地而睡。一批紅衛兵走了,很快就會有另一批紅衛兵住進來。不管是從哪裏來的紅衛兵,都忙得不得了,他們傳經送寶,高舉著紅旗,列隊在大街上走,他們破四舊,參加遵義城內多如牛毛的宣傳會、講演會、批判會、鬥爭會、誓師會、歡呼會、憶苦思甜會、老紅軍報告會。兆貞莉經常會跑進正殿那間住著外地紅衛兵的大屋,看他們讀書、聊天、吃飯、嘻笑、睡覺。她也好幾次看見紅衛兵們在遵義會議會址前盤腿坐下一大片,認真學習毛主席著作,比賽背語錄,高呼口號。兆貞莉有次被一位北京來的女紅衛兵迷住了,她很漂亮,穿一身黃軍裝,紮著很寬的皮帶,袖子挽得高高的,手臂上戴著紅袖章,她頭上戴著軍帽,兩隻小辮從軍帽後麵伸出來,隨著她講話的動作,在她雙肩上靈活地掃來掃去。不過,這位北京女紅衛兵沒能長久地吸引住她,後來又有一位哈爾濱(這個地名很好玩,兆貞莉一下子就記住了)的高大英俊的男紅衛兵,幹脆利落地替代了那個女紅衛兵在她心中的地位。她好想由他背在身上參加大遊行,她甚至有天晚上夢見他站在他麵前,他清清楚楚地說要送一本紅寶書給她,讓她激動得不知道怎麽說話才好。兆貞莉從夢中醒來,很可惜夢太短,怎麽不多做一會夢呢?不過,她也暗中感到害羞,真可恥啊,為什麽自己更喜歡男的紅衛兵呢?難道先前那位北京的女紅衛兵不好嗎?
有天白平戈忙不過來,就叫兆貞莉她們幫忙,去北門中學食堂取饅頭。白平戈把一張“今日借宿我校來遵串聯的各地紅衛兵登記表”交給兆貞莉:“你去找北門中學食堂的周師傅,他看見這張登記表就會把饅頭交給你。你們幾個注意,要數清楚。登記表上有三十七個人,每個人兩隻饅頭,應該有多少?”兆貞莉她們爭著回答:七十四個饅頭。白平戈說:“你們算術學得很好。去吧。”兆貞莉熟門熟路,領著幾個同學一起,抬著裝饅頭用的竹筐去北門中學食堂,竹筐裏墊著棉絮和紗布。他們很興奮,很快樂,一邊走一邊大聲念誦屬於他們這個年紀的歌謠:
那個娃兒去打油,
罐罐落到茅廁頭,
撿起來,二兩油,
拿起回去揉饅頭,
饅頭生了蛆,
拿給醫生醫,
醫生醫不好,
拿給耗兒咬,
耗兒咬個缺缺,
我是你們爺爺,
耗兒襖個洞洞,
我是……
在北門中學後門,靠食堂那裏,正巧一群紅衛兵押著兩個人從學校裏出來。被押的兩個人中,一個是翟校長,一個是兆蓮霏的爸爸兆適鼎。於是,兆貞莉她們的兒歌聲像被刀切了一樣突然就無聲無息。翟校長年紀大,彎著腰,兆貞莉可以看到他頭頂上幾乎沒有頭發,以前沒有發現。這時突然聽見“啪”的一聲,原來是一個女紅衛兵不知為什麽打了兆適鼎一個耳光。兆適鼎“嗯”了一下,然後一聲不吭,腮幫一動一動的,在吞口水。兆貞莉她們目送紅衛兵押著兩個壞人走了,兒歌自然是早已飛到了爪哇國。他們到食堂找著周師傅,也就是周援朝的爸爸,把白平戈寫的名單交給他。他拿起名單看,仔細數數:“甘肅天水二中4人,湖南師範學院中文係8人,吉林吉化子弟中學6人,北京石景山風雷激中學4人,南京建築工程學院7人……”數了好幾遍,確信是三十七人,然後揭開熱氣騰騰的大蒸籠,用竹片夾子夾饅頭,丟在兆貞莉她們帶去的竹筐裏。當她們抬著籮筐走出食堂,看見一群紅衛兵往食堂對麵的大禮堂進進出出的,便拐到禮堂門口往裏麵看,紅衛兵正在牆壁上貼大標語,寫的是“翟劍龍反革命罪證展覽”,幾張桌子和長椅子上堆了些東西。兆貞莉她們放下籮筐,跑過去看了一下熱鬧,其中一張照片很惹眼,那是翟劍龍與厲笙鳴老師的結婚照,翟劍龍穿的是奇怪的領口開到肚皮上的衣服,脖子上還纏著一根布條,厲老師穿著白色的大裙子,肩膀快要露出來了。這張結婚照被歪斜著貼在一張大字報的中間,大字報的標題是《地主少爺小姐結婚醜態令人憤慨!》,內中有粗字特別突出的話:“請看走資派、地主家庭的孝子賢孫翟劍龍年輕時腐朽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兆貞莉好驚訝,原來,厲老師以前是這樣的?結婚為什麽要這個樣子啊!
黎嘉陵也不上課,說是上學,其實跑到紅軍山上去玩。嘉陵有天眉飛色舞地說:“紅軍山上好多人,熱鬧慘了。”貞莉聽得心裏癢:“他們在山上耍啷個嘛?”嘉陵說:“人家都在那台兒刻石頭。”貞莉不知道雕刻石頭做什麽,便同趕水一起要嘉陵帶著去玩。嘉陵說:“不準給爸爸說。”趕水說:“不說。”貞莉說:“爸爸又不回家,我們啷個會同爸爸說。”原來,媽媽說爸爸在他們百藝中學有事加班,不回家,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嘉陵說:“哦,我的意思是不準給媽媽和奶奶說。”貞莉同趕水趕緊答應。第二天,三兄妹假模假樣地背著語錄包到學校,不一會便一個個跑到廁所那裏碰頭,一起去紅軍山。他們從遵義賓館那裏下坡去,過河去紅軍山。爬到山上,果然好多人,大部分是各地紅衛兵。在鄧平墓下麵,整整齊齊地豎立著很多大小不一的石片、石塊、石碑。有的刻了一個字“忠”,有的刻著很長的詩文。有一些人圍著一塊紅砂石在議論,貞莉跑過去看,原來那塊同她一樣高的石板上,雕刻著精美的圖文。上麵是一幅毛主席戴著紅軍八角帽的頭像,下麵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貞莉看最後一行落款,寫的是“廣州大專院校新一司赴革命聖地遵義長征隊”。人群中有人說:“我家有個親戚是中山大學的,他說他是八·三一。”又有人說:“新一司同八·三一好像是一派的。”還有人說:“都是革命小將。”貞莉不喜歡聽大人說那些東西,她鑽出人群,去看那些正在雕刻石頭的紅衛兵。她站在一位大哥哥麵前專心地看,大哥哥胸前別著一枚茶杯口那麽大的瓷質的毛主席像章,十分顯眼。隻見他坐在地上,對著一塊青石板,不緊不慢地用榔頭敲手裏的鐵鑿子。青石板上用筆描出字,全是草字,貞莉認不得。紅衛兵見她站在麵前看,便同她說話:“你叫什麽名字?”貞莉說:“兆貞莉。”紅衛兵笑:“你的名字,聽起來怎麽像你們遵義人說‘遵義’?”貞莉說:“就是遵義的意思,我媽媽故意給我取的這個名字。你是哪個地方來的呢?”大哥哥說:“革命老區,江西。”貞莉說:“啊,井岡山?”大哥哥笑:“不是井岡山,我們那個地方叫做景德鎮。”貞莉並不知道井岡山同景德鎮的區別,也不在意,隻管繼續說:“景德鎮的人都會打石頭嗎?”大哥哥說:“我們那個地方家家戶戶會做瓷器。”貞莉明白了:“怪不得你戴的是瓷像章。”大哥哥說:“好看吧?”貞莉說:“好看。你刻的是啷個字?是不是毛主席語錄?”大哥哥說:“是毛主席的詩,七律,長征。”貞莉說:“哦,你刻的是毛主席書法。”大哥哥又笑:“你認得?”貞莉搖搖頭:“認不得,毛主席的字很草。”大哥哥說:“我念給你聽。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下麵的還沒有刻。”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抹石板上的石渣子。貞莉聽不懂,傻呼呼地點頭。紅衛兵看她可愛,便把胸前的瓷像章摘下來:“小朋友,我把這個送給你,好不好?”貞莉心裏很想要,但不好意思,便直擺手:“我不能要。”大哥哥說:“哎,毛主席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雖然你現在還小,以後長大了一定是要接革命的班的,我們是革命戰友,對不對?留下給你做個紀念吧。”貞莉很開心,讓大哥哥幫她別在胸前。她心裏想,上回去黑龍壩弄丟了雕花彈頭,現在一位紅衛兵大哥哥送給她一枚瓷像章,多好呀。回家以後她忍不住把這枚大大的像章拿出來炫耀,於是媽媽立刻就知道了兄妹三個沒有上學去紅軍山玩了一下午。本來他們以為媽媽會大發脾氣,但她沒有,隻是輕輕地說了一句:“下回上學的時候,不管上不上課都不要逃學。”
兆貞莉從大串聯的紅衛兵那裏不知不覺記住了好多地名。這些地名非常抽象,但卻牢牢地銘刻在她心底。比如有個地名叫做南京,在她的心中,被理解為藍色的金子,因為遵義話中,南與藍都讀lan,京與金都讀jin。當1968年底南京長江大橋通車時,她看見了報紙上刊登的長江大橋照片,哦,原來,這才是南京!她立刻聯係起曾經聽紅衛兵說過的南京二字。而在1966年,她曾經奇怪,為什麽黃色的金子會是藍色的。當然,在她的快樂童年中,除了心裏偶然有一些小小的疑問,還有某些大大的遺憾。比如說,有一天聽說紅衛兵把湘山寺砸了,她不清楚湘山寺在哪裏,隻是模糊地知道在獅子橋不到的那座山上。聽說砸湘山寺時,有個老和尚被紅衛兵打死了。老和尚不允許紅衛兵砸那些四舊,於是很多人一起打他,有人把老和尚的褲子撕掉,最後那個老和尚就光著屁股在地上爬。兆貞莉雖然覺得一個血淋淋的光著屁股的人在地上爬有些讓人害怕,比冉紅旗低著長滿白頭發的頭站在課桌上假裝被鬥要恐怖得多,但她為沒有能夠去看見這一幕而惋惜。如果當時在就好了,哪怕用手把眼睛捂著,從手指縫看上一眼也好啊。兆貞莉痛恨於自己的年齡,怎麽這麽小呢,要是能夠在幾天之內長大五六歲就好了,這樣她就可以也穿上黃軍裝,紮上軍皮帶,戴上紅衛兵袖章,也去參加破四舊的運動。
在兆貞莉糊裏糊塗地沉浸於那些不著邊際的童稚幻想時,我發現有一件令她終生難忘的事件邁著無聲的步伐向她走來。這一天,這一個機遇,這一個偉大的時刻到來了。那是初冬的一天,天上飄著細小的雪花,學校組織看電影,在丁字口那家電影院。電影是什麽,她後來記不得,我現在也沒必要說。我們的兆貞莉在看完電影之後,同幾個要好的同學踩著長長的石階爬上去,說是到一中玩。這其中包括陸麗莎。一中在桃源山半山腰,桃源洞一側,那裏有周公祠舊址,也曾經是國民黨遵義警備司令部的那個地方。她們在一中的操場上看見一群紅衛兵列隊而來,手拿肩扛各種工具,而且還押著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顯然那是個壞人。他們是從山上下來的,從他們的話語中,聽出他們已經把山頂上那個懷白亭推倒了。兆貞莉她們好奇,便跟著紅衛兵走。這些紅衛兵之中也有一兩個大人,可能是一中的工友或者老師,精神抖擻,他們的手臂上戴著紅色的袖章,上麵印著什麽戰鬥隊之類的黃色文字。一群人在操場的跑道上轉了兩圈,一邊轉一邊高呼口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毛主席萬歲!”“把一切反動派掃進曆史的垃圾堆!”他們繞操場轉過,吸引了好多人,然後他們離開一中,走向桃源洞。兆貞莉她們跟著這些人也走進桃源洞。桃源洞很高很大,洞裏有一池水。以前洞裏常年點著火照明,但現在沒有任何火光,隻有從洞口射入的光線。紅衛兵們帶來了幾支手電筒,在洞內亂照,看得見洞壁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神仙雕像。潭水正對的是端坐的很大的菩薩,起碼有三個人高,光是肚子就有乒乓球桌那麽大。紅衛兵們架起梯子,把桃源洞裏梯子夠得著的菩薩全部敲碎了。他們也命令押著進洞的那個壞人去搗毀菩薩:“倪道賢,你去把它敲了!”那個被叫做倪道賢的不敢動,紅衛兵們便說:“倪道賢!你一腦殼的封資修!今天給你個立功的機會,同腐朽觀念作堅決的鬥爭!”倪道賢不知所措,無語可答。與紅衛兵一起來的成年人中的一個走到倪倪道賢麵前,踢了他一腳:“倪道賢,你自己交待的反動詩,馬上就忘記了?‘至今花草亦風流’,散發著舊社會的臭味!哼,風流個屁!你這種人,流氓成性,一貫下流,是不是?不要以為砸了懷白亭,你的思想就幹淨了!快點把菩薩敲了!”有個紅衛兵把一把鐵鎬遞到倪道賢手裏,另外有個紅衛兵領頭喊口號,於是,全體紅衛兵與在桃源洞裏看熱鬧的,大家一齊跟著喊:“毛主席,我們是你的紅衛兵!”“破四舊立四新!”“反動派,死得快!”“打倒封建主義的孝子賢孫倪道賢!”“堅決搞臭倪道賢,讓他不得好死!”兆貞莉與她的同學也跟著使勁喊口號。倪道賢在口號聲中,舉起一柄鐵鎬去挖泥菩薩。鐵鎬所至,轟隆,嘩啦,一座菩薩四分五裂,原來裏麵是空的。眼看菩薩被挖爛了,大家都很開心。正麵那個最大的菩薩,被幾個紅衛兵掄起大木棍一陣猛敲,頭打破了,灰塵在桃源洞裏彌漫開來,迷得睜不開眼,嗆得張不開嘴。兆貞莉無法呼吸,便捂著鼻子,眯著眼睛,同陸麗莎等手拉著手一起跑出桃源洞外。她們同很多看熱鬧的人一樣,站在洞外,一邊議論,一邊聽洞裏麵的聲音。兆貞莉從洞裏傳出的聲音,能猜想到洞內嗆死人的塵霧中用大木棍在撬那一座無頭菩薩的紅衛兵大哥哥們的奮力之態。菩薩破裂的聲音,菩薩倒的聲音,眾人歡呼的聲音,一樣一樣,十分真切而激動人心。等紅衛兵們從桃源洞裏撤退了,兆貞莉與同學馬上進了桃源洞看戰果。煙塵飛揚,仍然嗆人,她們隻好用手捂著口鼻。洞裏沒有了手電筒的光亮,更顯得幽暗。兆貞莉她們過了一會才適應了洞裏的光線,看見大菩薩很不體麵地栽倒在水潭內,水麵上露出它的身體的某個部分,看不出是肩膀還是別的什麽。呀呀,菩薩從岩洞壁那裏倒下來,帶著灰塵倒在洞裏的一潭水中,激起直抵洞頂的水花,多麽有意思啊!在桃源洞裏說話時,整個山洞都嗡嗡地響,回聲不絕。可以想象,大菩薩倒下來,倒在水中的時候,那種巨大而嗡嗡不絕的聲音,實在是音響盛宴,可惜啊可惜,她卻沒有能夠在洞內親自欣賞。正想著,水潭裏忽然冒起一串水泡,咕咕突突響了幾聲。她的一個同學突然嚇得尖叫一聲,原來,有個人背靠著菩薩殘骸坐在水中,正是倪道賢!這一來,兆貞莉也突然感覺到恐怖,幾個小女孩魂不附體,尖叫著逃出桃源洞,跑到一中教室的屋簷下望著在陰雲下飄落的雪花喘氣。陸麗莎突然想起件事來:“剛才那個壞人……倪道賢會不會被淹死?”兆貞莉也開始猶豫,問:“要不要喊人去救他呢?水深不深不曉得,但水裏肯定好冷。”幾個小女孩故作鎮定地商量了一下,一致同意不要去喊人,倪道賢淹不淹死、凍不凍死同她們沒有關係,在文化大革命的火熱鬥爭中,一個流氓成性的壞人死了更好。這時,他們居然看見渾身濕淋淋的倪道賢出現在一中的操場上,正向她們走過來。他雙手緊緊地抱在胸前,嘴唇黑紫。他的頭發和胡子都在滴水,腳一崴一崴的。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直視著什麽,又像什麽都沒有看見。兆貞莉陸麗莎她們不知此人是不是已經變成了鬼,立刻被嚇得魂不附體,落荒而逃。兆貞莉回到家裏,鼻子好癢,嗓子老是不舒服。她擤鼻涕,擤出很黑的鼻涕來。她咳啊咳,咳出幾口黑呼呼的痰來。奶奶很驚訝:“娃兒,你咋個吐黑漆黑漆的痰?我一天到晚咳嗽,也隻咳濃黃的……”貞莉回說:“今天去看菩薩,吃了好多灰。”奶奶笑說:“哪個菩薩喂你吃灰,你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