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媛詩@文革(79-3 貞莉:紅色狂歡/造反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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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造反有理(1966)

   兆貞莉是在1965年入學的。那年的九月一號,她同趕水還差十五天才七歲,但由於汪柚怡是文華小學的老人,所以他們上學沒有為這半個月的年齡不足而卡殼。姐弟倆同哥哥黎嘉陵一樣,上的都是與白公館相鄰的文華小學,離唐家祠堂亦不過百米。其實,“白公館”就是“會址”——大門口有毛主席寫的很草的六個大字“遵義會議會址”,但小孩子們不明白為什麽年紀大的人把會址叫成白公館。兆貞莉的班主任叫做厲笙鳴,住在唐家祠堂後院的,是兆易康早年的朋友、省立三中校長厲簫泉的女兒。貞莉完全不知道外婆汪柚怡同厲老師是熟人,她隻知道這位同外婆年齡相仿的厲老師和藹可親。算術老師是個年輕姑娘,叫白平戈。當然,貞莉也不知道白老師曾經叫做何平戈,是白公館裏的千金小姐白梨花的女兒。白老師不光教算術課,還教唱歌。迎接元旦的時候,每個班級都要有節目,厲老師說讓兆貞莉表演節目,於是白老師教兆貞莉跳舞,讓她扮演苗族小姑娘。媽媽得知貞莉要演節目,說是要給她做一件好看的衣服。有一天,爸爸同信托商店的人一起抬了一架舊縫紉機回來,媽媽沒事就學著在縫紉機上踩,先是用些舊布放在牙板下麵,正轉倒轉,線都纏成一團,但很快就比較就熟練了,線縫直直的。這時,媽媽把爸爸的一件呢衣服裁剪開來,給貞莉做了一件看起來很新的上衣,貞莉好開心。趕水隻能穿嘉陵穿過的舊衣服,好羨慕貞莉。元旦到了,貞莉臉上塗了紅,頭發紮起來,上身是媽媽做的新衣服,又借了厲老師孫女兒的一條裙子來穿上,在台上蹦蹦跳跳地唱:

      我是苗家的小姑娘呀,

      花花的裙子多呀多呀麽多漂亮……

   白老師教學生唱好多歌。每逢學校舉行活動時,孩子們唱得最多的是《少先隊隊歌》:

      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

      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

      愛祖國,愛人民,

      鮮豔的紅領巾飄揚在前胸。

      不怕困難,不怕敵人,

      頑強學習,堅決鬥爭……[ 《中國少年先鋒隊隊歌》,周鬱輝詞,寄明曲。]

   兆貞莉對這首歌有某種崇拜。班上選了成績最好的同學加入少先隊,其中有兆貞莉的好朋友陸麗莎。陸麗莎的爸爸在師範工作,媽媽是北門中學的外語老師,叫豐雯。陸家也住在北門中學教工宿舍,在唐家祠堂最北麵的那一排房子裏。陸麗莎等人戴上紅領巾,都很神氣,兆貞莉也很羨慕。厲老師說大家要向某某、某某同學學習,像他們一樣早日加入少先隊。兆貞莉有時會覺得那幾個少先隊員表現不如自己好,但這樣的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在孩子們反複唱響“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的時候,老師們經常為了實現共產主義而開會,一會是關於海瑞罷官,一會是關於二月提綱。兆貞莉對這些名詞絕對是耳熟能詳,知道都是壞蛋。她理所當然地認為海瑞罷官發生在二月,他“提缸”做壞事。在貞莉頭腦中開始有了一個從姓氏判斷好人壞人的印象——姓“海”這樣奇怪的姓的人,都是很反動的。不過,有一個壞人叫做彭真,還有陸定一。班上有姓彭的同學,還有姓陸的(比如陸麗莎)。這麽說,可能彭真陸定一是比較普通的壞人,不如姓海的壞吧。學校總務科房門外有一麵牆,貼了很多小字報。兆貞莉認得的字太少,看不懂,不知道小字報寫的是些什麽。但她知道那是老師和高年級同學寫的,能夠有小字報張貼在那麵牆上很光榮,那是真實的“不怕敵人”和“堅決鬥爭”。她心裏盼望著某個輝煌的未來,自己也能寫一頁紙貼在那裏,文章的尾巴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兆貞莉”三個字,讓全校的人都能看到,這樣可以證明兆貞莉“是共產主義接班人”。

   在一年級下學期,有一天厲老師對同學們說:“以後請同學們不要再叫我厲老師。你們叫我的名字。現在全中國開展文化大革命,同學們也要參加。我這個人有很多缺點,分不清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路線,犯下了一些錯誤,歡迎同學們給我指出來,幫助我改正。”兆貞莉很興奮,厲老師在發動群眾呢。厲老師又說:“一會我要去開會,你們自己寫作業。”厲老師離開教室,班上的調皮男生便開始說話、離開座位,後來又在教室裏打鬧。其中一個叫做嶽南輝,他爸是解放軍,個子高大,有力氣,他要冉紅旗站在講台上:“冉白毛,你過來站這邊。”冉紅旗有白化病,頭發和眉毛都是白的,於是得個外號叫冉白毛,經常被嶽南輝欺負。冉紅旗乖乖地站在講台上,嶽南輝便開始在黑板上寫“冉紅旗是狗”,要冉紅旗念。冉紅旗囁囁著念了兩遍,全班同學哄堂大笑。嶽南輝要冉紅旗把黑板上的字擦了,又要他重新寫。冉紅旗拿著粉筆,嶽南輝說:“你寫厲笙鳴。”冉紅旗不會寫“笙鳴”,用別了和拚音代替,就寫了“厲生ming”。嶽南輝說:“接起寫,‘是地主的臭女兒’。”冉紅旗聽他的吩咐,繼續寫,寫不出“臭”字,嶽南輝扯著冉紅旗的白頭發說:“笨蛋。”但嶽南輝自己也一時想不起“臭”字怎麽寫,最後也是用拚音替代的。寫完了,嶽南輝又要求:“在厲笙鳴的名字上打叉。用紅粉筆。”冉紅旗照辦。後來邱南輝指揮,教室裏響起快樂的時興童謠,一首又一首:

     星期天的早晨霧茫茫,

     挑煤的老頭排成行……

     又:

     靯子踩在糞裏頭,

     yáo褲落在茅廁頭……

     又:

     左、左、左右左,

     西喲(藥)瓶子牙膏皮子左(換)洋火……

   大家胡鬧一下午,兆貞莉與所有的同學一樣,都很開心。有的同學跑到教室外麵,她不敢,怕厲老師突然又回來。但不管怎麽說,不上課,又不寫作業,還看冉紅旗在黑板上寫字打紅叉,多麽好玩,多麽快樂。

   厲老師認認真真地在自己的班上開展文化大革命,她耐心地教同學們寫小字報,啟發大家說:“你們想想,我有次不是念錯了一首詩嗎?我把‘雄偉的天安門城樓上,懸掛著毛主席的畫像’念成‘雄偉的天安門城樓前’了。這樣的錯誤一定很多,你們仔細想想,給我提出來。”有天白平戈指著算術課本,舉例說課本有毒:“這一頁,畫著兩隻小白兔,它們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紅星一樣的小花,大家說,為課本做插圖的人是什麽意思?”有同學高高地舉起手,回答白老師提出的問題:“反對紅星。”白老師說:“反對紅星,就是反黨。懂了嗎?你們也要寫我上課不對的地方,幫我提高覺悟。”白平戈沒有細說自己什麽地方不對,於是學生們在寫批判小字報時,沒有一個去寫她,全都寫班主任厲笙鳴去了。兆貞莉某天又聽白老師對大家說五一六通知[ 五一六通知: 1966年5月16日,中共中央發布毛澤東主持起草的《中共中央委員會的通知》(俗名“五一六通知”),是為文化大革命的綱領性文件。它的內容是撤銷《二月提綱》和“文化革命五人領導小組,提出另設文化革命小組,號召向黨、政、軍、文各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展開鬥爭。自此,文化大革命正式拉開帷幕。]的事,但她聽來聽去,雖然很興奮但卻又實在不懂,隻模模糊糊感覺這個通知是個重要的戰鬥號令,它號召全國人民向敵人發起猛攻。兆貞莉還隻是向往著做共產主義接班人,但缺乏做接班人的實力,她的小小尺寸的具備無比彈性的心靈,被文化大革命的高壓氣槍泵入無限量的狂熱氣息。兆貞莉認認真真地寫了小字報,寫的是厲笙鳴講課時把“毛主席”讀成“毛主邪[ 遵義方言中,“xi”讀為“xie”,“席”“邪”同音。]”。她原來不認識“邪”這個字,也不知道這個字的意思,是高年級學生到她們班上來告訴大家的。同學們一聽,啊,很有道理,厲笙鳴原來這麽仇恨毛主席。但他們都忘記了自己隻要不用普通話的時候,就都在一遍又一遍喊“毛主邪”。兆貞莉寫的小字報後來隻是貼在教室後麵的牆上,沒有被厲老師選出來貼在總務科那麵牆上,讓她有些失望。而且更讓她失望的是,貼在教室牆上的幾乎每一份小字報,都寫的是厲笙鳴亂讀毛主席為毛主邪,看不出哪一篇是她寫的。就連好朋友陸麗莎寫的小字報,也是批判厲笙鳴惡毒攻擊毛主席為毛主邪。這事放在今天,可以看出兆貞莉很小就有女性思維了:最怕與人撞衫啊。

   文華小學漸漸地變得上課很不正規的狀態。大多數時候,上午會上課,但做課間操的時候,可能會由校長讀新的文件,於是學生們往往要在操場上站很久,如果耽擱的時間比較長,第三節課幹脆就不上。下午基本上都是開全校大會,開年級會,開班組學習會,或者老師們開會去,學生就自己玩。起先隻準在教室自習,後來變成隻在學校裏玩,再到後來,學生就有離校的、回家的,老師也不管。其實也不敢管,比如以前同學們很怕厲老師,但現在誰都不怕她。有天,白平戈在上算術課,聽見外麵有聲響,大家往窗外一看,見到幾個北門中學的學生到文華小學來。他們每一個人去占領一間教室。兆貞莉這個班來的是一個大姐姐,她徑直推開教室的門,在大家的注視中走進來,往講台上一站,對拿著粉筆的白平戈說:“這位同誌,你停一下,我要給同學們傳達一個通知。”白老師點點頭,自覺地退到一邊。大姐姐說:“你們這個班的班主任是不是厲笙鳴?”大家齊聲答:“是!”大姐姐說:“你們要注意厲笙鳴這個地主婆,不準她在課堂上放毒。”兆貞莉覺得大姐姐很厲害,她怎麽知道厲老師是地主婆的呢?她這樣想著,嶽南輝已經發問:“你啷個曉得的?”大姐姐不慌不忙:“我是北門中學的。北門中學校長翟劍龍是厲笙鳴的男人,翟劍龍本人成份地主。厲聲鳴的老漢叫做厲簫泉,地主。厲家在黑龍壩的地在解放的時候被分了。這些鐵一般的事實,我們都很清楚。厲笙鳴一貫仇視新社會,妄圖對新中國的少年兒童進行潛移默化的摧殘,在文華小學一貫放毒,我們也有所了解。”大姐姐說了一氣,連嶽南輝這樣的調皮蛋也聽得入神。然後,大姐姐領著全班同學喊口號:“堅決炮打司令部!”“不許地主階級的臭婆娘毒害祖國花朵!”大姐姐在黑板上寫下“翟劍龍+厲笙鳴”,問:“這是一對黑夫妻。你們認不認得這些字?”同學們搶著回答,聲音很亂:“認得!”“認不得!”大姐姐對白老師說:“他們小,有些字認不得,你教他們認。我們還有別的事,走了。”白平戈回過神來,走到講台上,目送大姐姐出了教室,這才開始教:“第一個字,讀zhái。”白老師在翟字下麵寫上拚音,開始教大家讀。所有的同學都很興奮,大聲跟著讀。在兆貞莉看來,讀那六個字的時候,全班同學的聲音特別響亮,從來沒有過。

   有天晚上,孩子們在唐家祠堂跑來跑去捉迷藏。有人提議去丁字口看熱鬧,那裏好多人在大辯論。嘉陵悄悄問貞莉和趕水:“你們要不要去看?”貞莉和趕水說要去,嘉陵便對弟弟妹妹說:“我們悄悄去,回來不許給爸爸和媽媽講。”貞莉同趕水點頭,三人一起溜出唐家祠堂去新城。丁字口好多人,有三五個人一堆的,也有幾十人圍住一團的,都在激烈地爭論。兆貞莉聽不懂,但覺得很有意思。她跟在嘉陵身後,可是沒過一會便前麵沒有嘉陵,後麵看不見趕水。人太多了,擁擠不堪。街燈不足以照亮偌大的丁字口,兆貞莉有點害怕,但又克製不住好奇。突然在她左邊有一群人中發出哄的一聲,好多人往那一邊湧過去,好像是因為爭論得太厲害,雙方似乎要打架。人潮洶湧,把貞莉擠倒在地上,她大叫,有人喊“這邊有個小姑娘”,有人把她一把拉起來。這下真把貞莉嚇著了,想哭,卻不知道能不能哭。她不知道嘉陵和趕水在哪裏,隻好自己退出人群,慢慢往家走,她的衣服也搞髒了,鞋也少了一隻,走路時兩隻腳不一樣高,好難受。她在過新華橋的時候,在橋上站住,希望能等到嘉陵和趕水,她不敢一個人先回家去,要是媽媽問她衣服鞋子,怎麽回答呢?她想了想,返身又往新城走,去丁字口。不過,走在路上的時候,看見了嘉陵同趕水。她大喊:“嘉陵!趕水!”嘉陵同趕水本來沒有發現她,聽見她喊,一個箭步衝到她麵前。嘉陵對著她大吼:“你跑哪台兒去了!哪個喊你說迢[ 迢:遵義方言,跑。]就迢了!”貞莉很委曲,便哭起來。趕水卻笑:“貞莉的鞋都迢脫了!”過了一會,三人商議,說是在豆芽灣玩,貞莉的鞋子掉河裏去了。嘉陵說:“剩一隻鞋也沒有用,不要了。”趕水說:“就是,你看這隻鞋,前頭恁個大的洞。”現在,貞莉把剩下的那隻鞋拎在手上,赤腳行走,要不然兩隻腳一高一低的。他們走到新華橋上,趕水自告奮勇,拿貞莉的鞋往河裏扔。他們三人趴在橋欄杆上,眼睜睜看著鞋子掉進黑暗,似乎有落進水裏的聲音。貞莉赤腳上學過了整整一個星期,兆泖琴才發現她這一陣一直沒穿鞋,問起來才知道鞋掉河裏去了。她淡淡地說:“下河也不曉得光腳板去,非要穿鞋幹啷個,搞丟了個人吃苦。”爸爸說:“下回注意,鞋子很貴的,這回就算了,等天冷的時候重新買一雙。”貞莉被媽媽爸爸數落時,嘉陵和趕水在他們身後做鬼臉,惹得貞莉幾乎忍不住要笑。爸爸想起以前嘉陵和趕水穿壞了的一雙膠鞋,爬到床底下去找了一陣,居然找出來了,仔細看了看,說:“幸好沒有扔掉,補一下可以給趕水先穿一陣。”他讓嘉陵去周援朝家借了膠水,把鞋上的洞補好。補完了,對趕水說:“明天你穿這雙膠鞋膠去上學,把布鞋給姐姐穿。你們兩個腳一樣大。”趕水撅著嘴,很不情願:“我還不如打光腳板。”媽媽說:“隨你便,反正天不冷。姐姐是女的,男娃兒要讓女娃兒,你曉得的哈。” 

   兆貞莉上二年級的時候,學校發給每個學生一本小小的《毛主席語錄》,一年級也好,六年級也好,都沒有課本。有天同學們在操場上列隊,校長大聲說:“同學們,我們從今以後,以毛主席語錄為教材。以前的沾滿資本主義、修正主義毒素的教材,一律不許使用。我們要堅決破四舊立四新,向著正確的方向邁開大步向前進。”校長手裏舉起一隻紅布做的小口袋給大家看,小口袋有半尺寬,上麵有一知紅色的背帶:“語錄包,用來裝毛主席語錄。看清楚沒得?”學生們齊聲答:“看清楚了!”校長又說:“每個人都要給家裏說清楚,做一個語錄包,以後背著紅寶書上學。如果不做,那我們就要問問是不是反對毛主席,出了問題沒得人負責的哈。”他把一本毛主席語錄裝進語錄包,然後背在身上,麵對學生,又背對學生,給大家看:“就是這樣背的,回去叫家長做,要紅布做,曉得不?”貞莉回家,給媽媽說要做語錄包,媽媽刮刮她的鼻子:“我早就曉得了,北門中學比你們文華小學行動快好多。”媽媽拿出已經做好的三隻語錄包給三兄妹看,其中有一隻上麵繡了“紅寶書”三個字。趕水一把就要搶這一隻,媽媽不給他:“趕水!不準搶!這是專門給貞莉的。”兄妹三人拿了語錄包,趕水不服氣,小聲嘀咕:“貞莉又不是親生的,為啷個要給她好看的那一個。”這話被媽媽聽見了,眼睛瞪得圓圓的:“趕水,親生不親生的,你再說一遍?把語錄包拿來。”兆泖琴沒收了趕水的語錄包,趕水傻了。兆泖琴說:“你明天去當反革命。”趕水嚇得幾乎要哭起來,奶奶來打圓場,媽媽對趕水說:“貞莉是姐姐,一輩子的姐姐,你記清楚。罰站半個鍾頭,不準動。”趕水認了錯,罰了站,這才拿回語錄包。不過,他總是不服貞莉的氣,經常悄悄地扯貞莉的頭發,藏她的紅寶書,把死蚯蚓放在她鞋子裏麵,惡作劇不斷。

   上語文課時,厲笙鳴用毛主席語錄做教材,在黑板上寫:“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學生們跟著厲笙鳴念,很快就背得了。兆貞莉不懂什麽是“千條萬緒”,為什麽“緒”要讀成“序”,不讀成“者”呢?上算術課時,白平戈也教學生毛主席語錄,在黑板上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然後她把“一”和“二”改成阿拉伯數字,說:“死比苦更大,更……那個些。所以喃,英明領袖毛主席用2表示不怕死,用1表示不怕苦。”街上到處貼著大字報,文華小學也不例外。後來開大會的時候,校長不出麵了。貞莉聽說校長天天交待問題,每個老師都在幫助他找錯誤。不斷有從外地來的紅衛兵住在學校裏,他們晚上把課桌拚在一起睡覺,“硬骨頭長征隊”、“紅軍路長征隊”等等旗幟,鮮豔奪目。學校食堂每天都要蒸很多饅頭,發給外地紅衛兵。饅頭好香,把兆貞莉饞死了。她好想也像那些紅衛兵大哥哥大姐姐一樣,可以去領饅頭來吃。兆貞莉很想投入到文化大革命中,不要隻是看人家千裏迢迢跑到遵義來幹了革命領饅頭,她也想去外地幹革命然後領饅頭呀。可是,她太小了,不知道怎麽才能去幹革命。到處都有敵人,她一個不認識,認識的人她又看不出是敵人,比如校長,唉!有天,黎嘉陵悄悄對貞莉說晚上跟著周援朝去百貨大樓,有重大的事。貞莉不知道是什麽事,嘉陵不肯明說,貞莉便越發好奇,心裏好癢。跟著周援朝,那肯定是幹革命了。晚飯後,她見趕水灰溜溜的,有些幸災樂禍,故意對趕水說晚上要去百貨大樓。趕水也要去,嘉陵說:“不要你去,你對姐姐像是有階級仇民族恨。”趕水保證:“我認錯嘛,嘉陵,我認錯嘛,以後堅決不犯。” 貞莉見趕水死纏,怕耽擱了時間玩不成,便對嘉陵說:“讓趕水去吧。”嘉陵見妹妹求情,隻好對趕水說:“你真的要去?那就搬板凳。”趕水很樂意,就搬了隻方凳來。嘉陵說:“不行,要長板凳。”趕水三蹦兩跳跑回屋去,換了條長凳子扛在肩上出來。嘉陵說:“走吧。”他們一起去喊周援朝,周援朝戴著紅衛兵袖章,袖章是他不知在什麽地方揀的,上麵印著的黃字有的不清楚,但能分辨出“北□□7中風雷戰鬥隊  紅衛兵”。顯然,這是從北京來遵義串聯的紅衛兵扔掉不要的袖章,但對於周援朝來說是寶貝,比遵義北門中學所有的戰鬥隊都更有含金量。四個人精神抖擻地往丁字口去。貞莉同趕水都不知道為什麽要搬一條長條凳去丁字口,也不問。他們到了百貨商店裏,周援朝說:“我們往二樓走,那個地方好。”他們走到二樓,周援朝讓趕水把長板凳橫在樓梯口,說:“凡是上樓來的人都不準過。”周援朝有十四歲,在北門中學上初中。他是大哥哥,一切行動聽他指揮。板凳剛放好,便有一位中年男人上樓來。他上樓時低著頭,專注於樓梯,突然發現樓梯盡頭有人坐在一條板凳上。他抬頭看看,狐疑地打量著四個大小不等的娃娃。周援朝坐在凳子上,直視這個男人。男人往上再走幾步,示意周援朝讓一讓。周援朝操著遵義普通話說:“你是什麽人?”男人愣了一下,不知什麽意思。周援朝仍然操著異常生硬的普通話腔調說:“你忙什麽忙?要差點要踩到我的孩子(鞋子)[ 遵義方言中,“鞋子”讀音為“孩子”。]了!你背一條語錄再進切(去)[ 遵義方言中,“去”讀音為“切”。]。”男人眨眨眼,垂下頭來,想了想,說:“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列寧馬克思主義。”周援朝說:“背反了,還列寧馬克思主義,是馬克思列寧主義!不算,重新背一條。”男人摸摸腦門,點點頭,又背:“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 毛澤東原話是: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周援朝說:“啷個說?一句話?前頭喃?”男人說:“前頭是些……我想哈,就是一句話……”周援朝說:“背不得嗦?你覺悟啷個恁個低的?”嘉陵說:“想不起千條萬緒。”男人想起來了:“是的是的,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趕水說:“錯了!還有歸根結底。”男人臉紅筋脹:“哦,拐了拐了,真的是背脫了一句。”周援朝說:“算了,基本上背得,隻是沒得說‘歸根結底’。行了。”他站起來,把板凳挪一下,對男人敬了個禮,讓男人走過,然後又把板凳堵住樓梯口,捋一捋有些往下掉的紅袖章。嘉陵說:“他背得又快又準。”周援朝說:“嗯,是革命隊伍裏的人。不是階級敵人。”貞莉這才明白了,原來,階級敵人背不得毛主席語錄,如果發現背不得的,就不準他來買東西。啊呀,真是太好玩了!這天晚上,貞莉跟著三個男孩檢驗了好多人,幾乎所有的人都能很快背出一兩條語錄來。隻有一個年紀很老的聾婆婆,對她說什麽她老是打岔。兆貞莉不認識她,但周援朝卻是認得的,以前在柿花園賣米皮,後來可能年紀大了就不賣米皮了。雖然她沒有背語錄,周援朝還是很大度地讓她上樓買東西去了。周援朝對黎家三兄妹解釋說:“她臉上好多皺紋,肯定在舊社會苦大仇深,不是階級敵人。”黎嘉陵點頭表示讚同,趕水同貞莉卻沒有注意周援朝的分析。其實,周援朝並不知道,在他很小的時候,三反五反運動將這位聾婆婆打成了五毒分子,被鬥爭過的,按共產黨的政策來說,她恰恰是個階級敵人,現在沒有繼續操持她的米皮店,主要原因不在於她年紀大,而在於政府不允許。他們在百貨大樓很認真地盤查了很久,一個階級敵人都沒有發現,貞莉起先覺得好玩,但後來就開始厭倦了。她想撒尿,越想就越想,脹得很。百貨大樓的廁所不對顧客開放,這麽說,隻能回家去才能上廁所。她想趕快回家去小便,但不好意思對嘉陵他們說。現在的兆貞莉,已經是二年級的學生,依奶奶的說法,以前四川鄉下超過十歲就是大姑娘,若還沒找著婆家都要讓人笑話,她已經滿過八歲,離“大姑娘”隻剩兩年了呢。她現在完全明確女孩和男孩是有區別的,不能在男孩子麵前說屙尿之類的話題。而且她發現嘉陵和趕水神秘兮兮地下樓去了一趟,不用說,是跑到街對麵的路燈陰影裏小便去了。所以,到後來周援朝說結束今天的革命活動時,她的心裏掠過相當於毛主席在天安門廣場接見紅衛兵那樣的海嘯般的歡呼。這種歡呼的響亮程度,她心裏非常有譜,因為在廣播裏聽過很多很多遍,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家裏。在學校聽的是學校的大喇叭,在家裏也是聽的家屬院的大喇叭。其中有一次聽的是實況轉播,她記得太清楚了,因為那天是她的生日,9月15日(當然,這是由兆泖琴為她挪後了兩天的虛假的生日),毛主席在首都北京的天安門廣場第三次接見紅衛兵。那天是星期四,全校同學分班級坐在教室裏,聽學校的大喇叭傳來天安門廣場上的口號聲,並且跟著舉起拳頭一遍又一遍歡呼毛主席萬歲萬萬歲。那天,全校學生絕對是一個不少,生病的也不準請假,統統到校,端坐教室。比如兆貞莉班上最調皮的嶽南輝也不敢溜。誰不到校收聽,肯定政治態度有問題,說不定是反革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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