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回憶:“大清查”
剛言
文革50周年“祭日”將臨,回顧那場殘害了無數無辜生命的悲劇,各類瘋狂的階級鬥爭模式,造成的災難和恐懼至今使人無法從記憶中抹掉。其中之一就是“大清查”活動,雖然過去了快半個世紀,回想起來仍使我不寒而慄。
每逢官方的重大節日,象“五一”和“十一”,北京市公安局就要發動基層街道居委會的“積極分子”們和派出所的民警(也稱片警,管轄我們居住的地段戶籍。他們的權利很大,對每家人的曆史門兒清。他對你們家掙多少工資,父母是多少級別超奇地感興趣。他們還愛傳播別人家庭的隱私,當然,那個年代也沒什麽隱私可言。)對地富反壞右(所謂的“黑五類分子”)和一切可疑人員進行大清查和逮捕。由於清查是保密的革命行動,所以通常全是在半夜1點後進行的,為的就是給睡夢中的階級敵人一個措手不及的打擊。我們家就有過幾次驚心動魂的大清查的經曆,因為我爸爸是五類分子之一 --- 右派分子。我和哥哥平日就承受著“狗崽子”的名譽壓力,遭人白眼兒,被同齡的孩子和他們的家長鄙夷。一九六九年“五一”節前兩天的一個夜晚,民警帶著七八個街道積極分子砸門進入我們家。半夜闖進這麽些人,嚇的我用棉被死死地罩在頭上。那時我哥哥12歲,我才10歲。媽媽被下放到郊區農村,我們一兩個月能見上媽媽一次麵就很幸運了,根本不可能讓媽媽來保護我們。來的這些人向爸爸宣布,你的戶口不在北京,你是黑五類分子,跟我們走吧。爸爸頭也不回,麵無表情地跟著那些人去了。爸爸後來告訴我們,他們被帶到廣安門內派出所,抓來的人之多,黑壓壓的擠滿派出所的院子,都是給清查出來的,派出所用大卡車把這些人送到宣武區太平街甲八號扣押,那個地方就在當年陶然亭遊泳池旁邊的一條深深的胡同內,叫“北京市清查指揮部”。後來才知道那個地方就是不掛牌的“國務院信訪局”。當時我們住的是北京市府大樓的宿舍,在宣武區槐柏樹街11號大院。院內有六棟宿舍樓,每棟樓有兩個門,每個門中又有三層樓,每層樓有四戶人家,也就是十二戶人家住在這一個門內。四戶人家的房子基本是一致的造型,都是兩間套房,僅是房子向陽的方向不同。沒有自家的廚房和廁所,所以四家人公用兩個廁所,蹲坑式的。廁所外邊有一個水管子和一個水池子,供四戶人家洗漱、做飯、洗衣的用水。為什麽要提一下樓道的結構呢?因為擔任清查的人在砸門之前,先派人把住廁所門前那塊小地方,以防五類分子會從廁所窗子逃走。管我們那片的戶籍警姓畢,很年輕,人們都稱他為小畢。他長的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隻要見過1966年文革剛開始時那些抄人家、打砸搶的“紅衛兵”---左臂帶著紅袖章,衣服袖子卷上兩三折,皮帶(那時叫“板兒帶”)係在綠軍裝的外邊,隨時隨地都可以解下來抽人---你就可以想到小畢是什麽模樣了。在爸爸被拘留期間,我和我哥哥從媽媽原來工作的單位,北京市衛生局,打聽到清查指揮部所在的地方,我們倆就騎自行車去給爸爸送棉衣服,並要求見見父親。但是那個臉上有一大塊青胎記的管事的不允許我們見,隻答應把送來的衣服轉交給爸爸。我們當時在去之前,把棉襖的最底部拆開,加進一張小紙條和兩塊水果糖。紙條是以防見不到父親,上麵寫著這件衣服是我們交給清查指揮部的人轉他的。爸爸後來告訴我們他還真從衣角處摸到摸出了那張小紙條和兩塊水果糖。
一九七零年“十一”的前兩天,街道積極分子和派出所又忙乎起來。這天夜裏,清查人員又來了。他們剛進門,爸爸就挎上小挎包往外走,民警小畢攔著我父親質問,你上哪兒去?爸爸說,不是清查嗎?跟你們走呀。小畢驚奇地問,你怎麽知道今天夜裏要清查?爸爸還沒有答話,哥哥就搶著說,街道積極分子楊連鳳在樓下喊其他積極分子時就說了,今晚要清查,別人都聽見了。原來是積極分子們在“通風報信”,小畢無話可說。我父親就跟著他們走了。半道上小畢一人返回我們家,把我們從床上叫起來,訓斥哥哥一頓,教育我們要站穩階級立場。
爸爸後來講述在清查指揮部裏的親眼看到的一件事:在那兒也使用正規監獄裏的辦法,發動“壞人”鬥“壞人”,殺雞給猴看,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去毆打某些“壞人” 。有一位據他自己說原籍是安徽潛江縣的人,在甘肅搞技術工作,文革中受怨屈,來北京上訪的。因為他公開說清查指揮部拘留人不合法,主管人因此發動群眾鬥爭他,一聲令下,有兩個壯漢奮勇當先,一人揪胳膊,一人拳打腳踢,扇耳光子,扯頭發,然後質問他“服不服”?可憐他一介書生,已經被打得說不出話,主管人命令把他拖走了。這一過程是父親親眼所見,當然以後那人是死是活就不得而知了。
在爸爸進了清查指揮部以後(文革時流行的一個詞語叫“進去了”,暗指進了公安局或派出所的意思),又怎樣處理他們呢?爸爸告訴我們,清查指揮部總是把所有被拘留的人統統趕上京廣鐵路列車,向南開行,遠離北京,但沒有任何交代,車上的人都覺得太離譜了,車開到哪裏才是盡頭呢?爸爸在一次清查後被強迫送上南下的火車,他身無分文,就在火車離開邯鄲站時,他從車窗跳出已經啟動的火車,逃離了南下的無名之行,這當然是另一篇要講述的史料了。
那場曆時十年、史無前例、禍國殃民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眨眼間已經過去半個世紀了。許多親曆了那場災難的國人已經做古,還活著的人也大多步入老年。希望國人能夠象對待日寇侵華那樣,不要輕易讓“文革”的曆史從記憶中消逝。正如George Santayana 曾經講過的:“不能記住過去的人注定要重蹈覆轍。”